谢友鄞作品小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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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命鲜活
  我注意到,欧美作家描写死亡时,不但富于想象力,也充满亲情。美国著名的《纽约客》杂志,有一篇小说《昨天》,讲一名过五十岁生日的男子,走进一个距他儿时家不远的酒吧。他看见从伦敦办公室回家的父亲,站在吧台前。父亲没认出他来。他非常高兴看见了父亲,特别是父亲已经死去十年,母亲过世也五年了。然后,他从放在吧台上报纸的日期,算出父亲这时的年龄,只比现在的他大一岁。
  于是,五十岁的他和五十一岁的父亲,不是以父子而是以酒客的身份,在老家附近的酒吧相遇,攀谈起来。随后,父亲邀请这位才在酒吧结识的陌生男子,回家喝杯酒。他去了,回到老房子,看见了他的母亲。父亲和母亲同在一个屋檐下,却没有什么交流。他看出父亲的寂寞,为父亲做了全身按摩。三个人谈了很多很多。他重新体会到家的温馨。
  这也是一种穿越。这篇外国版的聊斋志异,充满真情实感。
  我想到另一位作家,意大利的基亚拉先生。我掀开先生的书,与他相遇。基亚拉告诉我,他的一位富翁朋友A,出身卑贱,年轻时当过“催命鬼”。A把绞索套在犯人脖子上,临离开,伸脚一踢,将犯人脚下的凳子踹掉,只听见“咯得”一声,完事,犯人像鹅一样被吊得滴里郎当!A头都没回,走下行刑台,扬长而去。剩下的勾当:验尸,卸下尸体,埋掉,由别的刽子手忙活。伙计们都佩服A:这小子,真溜儿!
  后来,A为逃避这种生活,学会另一门手艺:裁缝。可是,每次给顾客量尺寸,量到脖颈,给顾客试新衣,整理到脖领处时,他就情不自禁地要勒死人家!
  二战后,A成了富翁。有一次,A走进理发店,见一位顾客,和他四十年前绞死的第一个犯人长得一模一样。顾客的头上,垂下根吹风扇电线。A忍不住本能地走过去,要抓住绞索似的电线……他蓦然惊醒!过去的生活,对他的压力太大了!
  顺此思路,捋下去,我翻开中国的线装书:清朝文人金圣叹,狂放不羁,能文善诗,评点《水浒传》《西厢记》《左传》等书,感叹“真读书人天下少,不如意事古今多”。后来,金圣叹因抗粮哭庙案,冒犯皇帝,被处极刑。金圣叹身陷囹圄时,叫来狱卒说“有要事相告”。狱卒以为大师会透露出传世宝物的秘密,或要揭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内幕。没想到,大师的“临终要事”,竟是指着狱卒送的饭菜说:“花生米与豆干同嚼,大有核桃之滋味。得此一技传矣,死而无憾也!”金圣叹喝断头酒后,说:“割头,痛事也;饮酒,快事也。割头而先饮酒,痛快痛快!”另一种记载说:那年雪早,行刑前下起雪来,金圣叹高声吟了一首诗:“天悲悼我地亦忧,万里河山戴白头。明日太阳来吊唁,家家户户泪长流。”刽子手刀光一闪,金圣叹头颅落地,从他左右耳朵里滚出俩纸团,一个是“好”字,一个是“疼”字,死时金圣叹仍面带微笑。鲁迅称之为“化屠夫的凶残为一笑”。
  我推开阴气弥漫的中外书籍,到现实中去,来到乡下河边。老船夫跟我挺熟,招呼道:“来了。你肚里有才,我船里有货,要什么?”我看见,船舱有鱼有虾有蟹。船头还有一只黄鼠狼,湿淋淋,好像刚从水里爬上来的。传说黄鼠狼住在坟墓里,要是嗑开死人骷髅,吃了谁家祖先的脑子,就会知道谁家几辈子的事情。老船夫朝黄鼠狼点点头,像征求大仙的意见,邀我上船走一遭。老船夫打捞河鲜,也渡人。老船夫告诉我,河上有路,要不,船就会在水上乱走。船翻不是风浪太大,是走到没有路的水上了,走上自己不该走的路。老船夫告诉我,天黑时,在河里淹死的人,会回到岸上,坐在一起划拳,喝酒,拉家常。有些鬼走后再没有回来,往生投胎去了。
  我知道,好多年前,老船夫的女人,就是他捞上来的。汛期一到,天空布满乌云,雨点砸出的河面波光闪闪。河边的蒿草,像妄想狂。船夫凝视上游,河水从山谷里流出来,水汽蒸腾,黑雾蒙蒙。山谷前方,是车站大桥,再向前,是辽西边城,隐隐传来报警的枪声。远方山谷出现骇人的情景:整个豁口被封死,惊涛怒立,洪峰齐山。突然之间,山崩一般,洪峰向前倾倒,响起轰雷般崩坍声,谷口处重新豁亮起来。洪峰夺山而出。船夫抹把脸上的水,朝前方一指:“梨树!”一棵被山水连根拔起的梨树,根须如丛,梨蛋灿烂,几乎是站在水面上,漂下来。河滩上的人跺脚道:“危险!快上来!”船夫大叫一声:“人!”果然,洪峰托举梨树,树干上抱卧着一个人。河滩上的人喊道:“甭管了!准是个死人。”船夫怒吼:“死了也是人!”刹那间,洪峰轰然扑来,金灿灿梨树仿佛千手观音,凌空飞荡,河水翻滚,黄昏飞洒,满天鸹噪。船夫捞起了那个人,是个女人。第二年,船夫家的土炕上,响起呱呱的啼声。驴驹打滚似的,婴儿长成个棒小伙儿,远到繁华的都市打工去了。
  浪 山
  我作为《地理杂志》的撰稿人,跟着山娃,徒步上山。当地人说,你若有造化,能看见什么?
  辽西丘陵,属地震多发带。山瘦,瘦骨伶仃,但山山有骨,峰峰犹兽,脊梁拱动,像要奔腾起来。晴好天气,峰得日,岭得月,美妙如梦;孬糟景气,云像山,山似云,云山雾罩。风吹云散后,露出满山皱褶,极丑。
  下雨了,我们向前走,雨也向前走;往上爬,雨更稠。迎面山峰前突,山腰收缩,山脚仿佛没了,犹如要倾倒的危墙。山根似半坡崖洞,我和山娃躲进去避雨,一股霉菌味呛人,岩壁糊满绿藓,地上散乱着羽毛、兽粪、白骨。我感到头顶亿万年沧桑压力,不敢放松地坐在地上,蹲着,缩脖拱肩,像浇湿的鸟,往外瞅。闪电划过倾斜的天空,雷声炸响,云涛怒立,暴雨倾盆而下,山水轰轰涌涌,令人毛骨悚然!
  我扭回头,往洞里瞅,洞口白光洇进山洞腑脏。我出现幻觉,看见一个老兵,须眉如雪,敞胸袒乳,露出牛皮鼓似肚子。老兵牙全没了,两手逮住饽饽,像老鼠将食儿拖进黑洞,搁牙帮窸窸窣窣嗑。老兵腮帮抽搐,满脸皱纹颤抖,吃相凶猛。干掉饽饽,老兵挺身站立,从腰间抽出军刀,在半空中乱砍,鲜血迸溅……我“啊”一声,脸色煞白。那个老兵,听见我的惊叫声,仰身摔倒,消失在一堆白骨中。
  山娃嘴角一挑,说:你看见老兵了。
  啊啊!我惊讶得合不上嘴。   山娃说:你能看见他,走运了!
  我说:山娃,雨小了,咱们赶紧走。
  我们俩像山顶洞人一样钻出去。山娃拍拍屁股,在前面引路。野草杂树狞生于石隙间,草木之绿经酱黑色山石衬托,显得苍老多了。山风硬,噎得人说不出话,我和山娃弓着腰,默默地跋涉。地面潮湿,雾气升腾,一步一滑,脚印有一尺半长,仿佛巨人猿的足迹。
  我们俩进入断层带,东面、西面和南面,深谷遍布,谷缘被草遮掩,到处是看不见的深渊。到了扔石头问路的地带,晴天时,扔一块石头下去,很久才能落底,向下喊一声,回音扩大好多倍。糟糕的是,眼前山水漫涌,扔一块石头出去,只能看见混浊的水,只能听见嗬嗬水声。乌云汹涌,罩满山顶,大白天,天竟完全黑了。我发现,我们俩好像在绕圈子,分不出东西南北,迷失方向了!
  我站住,嘀咕道:哪边是北?
  我们俩望天,一丝亮缝不透,雨淅淅沥沥下着。老百姓讲话:抓瞎!找不到北了!
  我说:往前走吧。
  山娃道:瞎走!差一步,就能栽进深渊!
  我打个寒战:那就别走,等天晴。
  山娃说:等到明天行许能晴。
  啊,总不能在这儿过夜吧。秋尾冬头,山里气温会骤然下降。
  山娃一摸怀窝儿,惊叫:酒葫芦忘带了。山娃被自己的发现击倒,像摊泥,在这儿过夜,就是不冻死,山洪下来,也会被冲走,连尸身都留不全。
  能发山洪?我问。
  这么下雨,好不了。
  我说:回去吧。
  山娃说:家在北边,哪边是北?
  我蒙了!可不是,回都回不去了。山娃带我来浪山,虽说我花了钱,可不能坑人家孩子呀!
  山娃拧紧眉毛,说:乌云从北边上来的,那阵儿有风,雨肯定是由北向南,斜落下来的。
  我们俩细瞅,淅淅沥沥的雨幕倾斜着。
  山娃叫道:着啊!顶雨走,就是向北,回去的道。
  我蹙起眉头,说:山凹里,风兜圈子,要是风向变了呢?
  死静。谁敢担保刚才风向没变?!
  山娃抱住膀子抖颤,说:看看衣裳!
  我愣怔。
  山娃说:看看衣裳。风向要是没变,右边应该特别湿,咱们在能辨别方向时,右侧直接挨淋了。如果风向改变,前后左右就湿得一样了。
  我一摸,果然右侧比左侧湿得厉害。我看完自己,又去摸山娃的衣服,惊喜道:你的也是右边湿。
  山娃呵呵笑道:风向没变。咱们有脑袋!
  我和山娃迎着雨,大步向前,山水卷起碎石滚下去,声音咔咔啦啦,很坚硬,证明地面是硬的。我们俩心中说不出的欣喜,找到北,回家。回家真好啊!
  嗨,你交好运了
  我们辽西许多村落,不叫村、庄、屯,叫营子,由汉族屯兵垦田,蒙古族部落定居,演化而成。营子,透露出尚武习俗。营主由军人成为拥有行政权、司法权、土地权的领主。村民走亲访友,外出经商,只要离开营子,须经营主同意。营主枉杀平民,罚主子赔偿牲畜。平民杀死营主,凌迟处死。这种营子,在金、辽时代,像雨后窜出的蘑菇,遍布辽西大地。
  满族人崛起,挥师入关后,东北成为清王朝后方。北边蒙古,千百年来,部落间征伐不绝,战败的将士淌着鲜血,退出大草原,流入辽西边地,与汉人、满人杂居,互通姻好,繁衍不息。老百姓说,至今天黑时,仍可看见北方磷火闪烁,仍可听见北方半空中隐隐响起厮杀声。营子人滚下马,跪在地上,祭拜先人,直到恶云飞散,圆月静静地升起。汉族人呢?大多来自山东、山西、河北、河南,一方水土不足以养活一方人时,就得走出去,便有了走西口,闯关东,便有了营子里的汉人。
  这一带实行县、旗并立,汉、蒙分治。县理汉事,旗管蒙务。县、旗下面的营子,分汉人营子、蒙古营子。但许多营子里,汉人、蒙人、满人混居。县府贴出告示,命令营子人烧荒开地,广种粮食;旗府马上张榜,严禁败坏草场,须养牧牲畜。两张告示挨在一起,听哪个爹的?不种粮食,米税照收。不养牲畜,一条牲畜腿的税都不能少交。老百姓得活下去呀!于是,汉族人走出营子,做买卖。汉人在义县开设木市,在北镇开设马市,用木材、马匹、牛、羊、皮革、毛毡,交换中原人的粮食、布匹、铁锅、茶叶、盐。我的桌子上,摆着一份当时的物价表。马分三等,上等一匹十二金,中等一匹十金,下等一匹八金,一金即一两银子。老病残马,不准入市。集市上严禁武器、火药交易。没有金银钱币,以物易物。
  而营子里的蒙族人,瞧不起买卖人,马背上的民族蔑视经商。蒙族人或者游牧,或者出家当喇嘛。我所在的辽宁省阜新市,有一座瑞应寺,正殿高悬清朝皇帝御赐金匾,满、蒙、藏、汉四种文字熠熠生辉。蒙族家庭,至少有一个子弟被送去修行。瑞应寺有名的喇嘛三千六,无名的喇嘛赛牛毛。寺院研究天文、地理、日月食、旱象涝灾,每年编撰一部历书,交给大众传抄,指导农事。寺院研究医学,学徒喇嘛先学习蒙、藏文字,背诵医典,听师父讲解,领悟通盘药理后,攀登高山峻岭采药,年年都有小喇嘛摔死。有的喇嘛还俗后,坐镇一方行医,营子人趋之若鹜。瑞应寺成为蒙医药学发祥地,三百年来,培育出蒙医四千多位,散布于东北、内蒙、甘肃、新疆、青海、西藏等地区。寺院研究哲学,讲授哲学经义,学位分学士、大学士、博士。喜丹森博士著有《初二海潮》一书,初二海潮比十五海潮小得多,他比喻自己学问浅薄。喜丹森以蒙古人的思维方式,提出一个一个命题,然后一个一个解答,每次解答毕,都祈祝读者一句“望交好运”。喜丹森认为:“所有言行的根子是学问,所有学问的根子是智慧,所有智慧的根子是命运,所有命运的根子是言行。”哲学学部的高僧们,讲起白公鸡和红公鸡在磨盘上的斗争,能从天亮讲到天黑。瑞应寺举办法会时,营子人纷纷赶来,喝庙里施舍的肉粥,看喇嘛们跳查玛舞,鼓号齐鸣,鬼神欢腾。
  这是多少年代前的景观了。半个多世纪来,香火由盛转衰,又由衰转盛,有前因也有后果。我陪同北京、天津等地的朋友,朝拜过瑞应寺,但没去过营子。就是去,营子也面貌全非了。春分后,我独自去了“迈来三姜土营子”,意思是“羊欢叫的好脾气营子”,它的名字引起了我的兴趣。如今营子领头人,有复员兵、商人、还俗喇嘛的后代,有汉族人、蒙族人、满族人,个个骠壮豪放。没想到,这个营子的领头人,是个女孩,农业职高毕业的,戴副金边眼镜,皮肤粉白透红,美艳惊人。我问她是什么民族?她笑道:沿着辽河寻找吧,我的血缘复杂透了。女营主牵着马,陪我在田野上巡视。春耕了,犁铧奔腾,泥浪翻卷,泥土气息醉人。我弯下腰,面对土地,任何人都得低下头。我抓起一把土,营子人,能捏出七窍灵通的泥人、泥动物,用嘴吹出不同的声音,人有人声,狗有狗吠,虎有虎啸,叫“泥咕咕”。在这咕咕叫的泥土里,我捡起一片残瓦,从涂釉看,是清朝的。我拾起一枚绿锈大钱,是辽代的。过去的东西俯拾即是,栩栩如生。年轻的女营主望着我,迷人地一笑,说:嗨,你交好运了!   三个异乡人
  我没有想到,在京城处理稿件事宜,待的时间不长,会和老嗑黏乎上。世界上很多事情是无法预知的,好像冥冥之中,上天早给你做了安排,时候到了,跟你有关的那个人就该出场了。
  那天,我乘公汽去迎宾馆,一位抱着孩子的少妇,在我前面上车。车里人不少。一个小伙子,抱只帆布袋,量尺、线坠、钢钎、泥抹子等工具,探头探脑露出来。小伙子站起身,给抱着孩子的少妇让座。少妇坐下后,竟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往里一躲。青年民工很敏感,盯住少妇,直盯得她浑身不自在,怒问道:你要干什么!青年民工笑了:我在等你说句谢谢!
  少妇好像很生气,扭脸朝向窗外。周围乘客奇怪地瞅他。我却对小伙子感兴趣了。我们同在宾馆站下车,我主动打招呼。小伙子仍是一副调皮样,热情地说:在车上时,你的眼神跟别人不一样。我说:你非要那个情吗?小伙子说:我们乡下人,讲究知恩图报。我说:你虽然没有等到一声“谢谢”,但祭出了自己的尊严。
  小伙子仿佛遇到了知音。听说我去宾馆,说:我叫老嗑,去宾馆后面的工地干活。我对象叫够玉,常去酒吧街,她有丽人卡。
  哦,这又使我意外。在精英人士喜欢光顾的酒吧街,经常出现漂亮的女模特,在校女大学生。她们手中持有“丽人卡”,在酒吧喝酒聊天,花销免费,还能赚钱。有的手上有几张卡,去这些地方,店里一次给50元到100元,也有按月付的。刷丽人卡要自己签字,电脑里有持卡人照片,只能本人用。她们玩得开心,买衣服不愁了,下舞池风情万种。原先,店里人气不是很旺,靠丽人们光顾,生意渐渐火爆,美女经济嘛。在校女大学生去酒吧,叫“炒场”,有些还签了合同。在酒吧有什么收获?能结识许多朋友,都是社会上有本事的人,懂的事情多了,觉得自己成熟了。当然,也有男的跟在身边,蹭来蹭去。坐下休息时,有时两个男的同时过来,想搭讪同一位酒吧丽人,结果吵起来还动了手。我问老嗑:你的对象,够玉,是……?老嗑说:我们一个村的,她从乡下考进城,在念大专。
  哦,我觉得滋味复杂,一时无言。
  我在迎宾馆处理稿子,晚上休息,去附近老街,路灯似流水在石板路上波波闪闪。我看见许多青春美少女,哪一个是够玉?一张露天台球桌前,几个小青年在挥杆,将一枚枚钢镚,砰砰匍匍拍在案子上。有两位信天主教的中年妇女,低着头,垂下眼睛,画着十字,匆匆经过,向民国年间戳起的教堂走去,钟声响了,一下一下悠荡开。老街,似中西合璧的摄影棚。
  我饶有兴味地逛着,眼睛一亮,一家乡村风格的酒店里,老嗑和一个女孩并膀坐在一起,双双望着窗外。老嗑看见我,笑了。我走进去,老嗑拉女孩一把,站起身,显得格外亲切。我笑道:够玉。女孩一点也不意外,含笑向我点头。我在他们对面坐下,说:你们喜欢这里。老嗑说:我头一回来。仰脸一笑:还是家里好,蹲在灶台上吃,锅底炖土豆,锅帮贴大饼子,蒸气窜圆后,掀开锅盖,揭下一个大饼子,弹弹金黄嘎巴,匍匍咬。我不使碗,锅就是碗,筷子探进锅底,戳起土豆,一仰脖儿,就逗进嘴了。
  真是个话痨。我笑了,说:俯仰自如呀。喝点酒吧。
  店伙计过来。我点了炒菜,半斤酒。
  啥牌子酒?店伙计问。
  我说:啥都中,只要不是猫尿。38度以下的酒都是猫尿,虽说彬彬有礼,性体绵软,会服侍人,但躲躲闪闪,滑头,让人不痛快。
  店伙计说:城坊老白干。老白干气性大,不怕惹是生非,刺激。
  要散的。老嗑叮一句,跟伙计走到柜台前,上面坐着酒坛,坛肚上贴着“城坊老白干”几个白字。伙计拿碗,在酒表面一撇,盛出一小口,叫老嗑尝。老嗑笑了,说:贼小子,我懂你们这门道。酒轻水重,上面漂的酒浓,下面的酒淡。上面酒里有点水,下面水里有点酒。你让我先尝口上面的,我一点头,你的酒提溜就“咕咚”一下抄底喽。
  店伙计吃惊地张大嘴,悻悻地返回柜台。我加的酒菜上来,我们边吃边聊。这时,一位中年男人走向柜台。我被他的手吸引住了:中指和食指又细又长,竟一般齐,像钳子。柜台伙计递给中年人一碗酒,问:钻地道了吗?
  中年男人抿一口酒,说:刚下公汽,开了个天窗。
  柜台前的人,没想到我懂这行话,“裤兜”叫“地道”,上衣兜叫“天窗”。怪不得,中年人的手,是天生挟钱包的料。老嗑也注意到了,俯身对够玉道:钳工。
  够玉低头吃喝,好像没听见。
  柜台伙计朝我们一努嘴,说:大鱼。
  中年男人撂下空酒碗,在柜台摁下几枚钢镚,扭身出去,经过我们这桌时,够玉头都没抬,倏地将背包一拨,转到胸前。“钳工”摸鱼儿一样的手,落空了。柜台伙计暗吃一惊。够玉挺起上身,脸上露出迷人的笑:人钓鱼,鱼也钓人。中年男人提溜空,收起“鱼竿”,背着手,没事似的出去了。
  老嗑走到柜台前,逼视伙计,咬着牙巴骨,迸出俩字:黑店!
  柜台伙计谦卑地微笑,不搭腔。
  够玉挽住老嗑的胳膊,说:哥,走吧。对经过咱们身边的人好点,下辈子不一定能遇见了。
  我们走出酒店。三个异乡人,走在灯火疯狂乐声疯狂的老街上,心情爽极了。
  嘴 好
  一个人,有一张好嘴,顶不济,也能混个吃喝。嘴好是福气,说的人,听的人,都乐呵。嘴好不要身份,不要文凭,不要官位。庶民百姓,市井闲人,乡间无赖,备不住都能长一张好嘴。
  我就不行,嘴拙。但我喜欢哨客,像掏药引子一样地寻觅他们。
  哨客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在老北京南城,有家中药铺叫西鹤年堂,这天夜里,有人敲门,要买刀伤药。伙计付了药收了钱,隔小窗口一瞅,这人有点脸熟,没等想起在哪里见过,那人一转身,就不见了。第二天早晨,伙计数钱入账,发现收的钱竟是给死人烧的冥币。伙计再一想那人的长相,原来是前几天在菜市口刑场被斩的犯人。
  从此,老北京诅咒人,就会骂:去西鹤年堂买刀伤药吧!外地人不好明白的语言,人人都觉得有趣的故事,自有产生它的根基。   哨客说:在咱们边地,很早以前,就崇尚远行,带上猎枪,那时候野物真多呀。你在上风,野兔嗅不到你的馊汗味,嗅不到你的火药味。你居高临下,举起枪。野兔前腿短后腿长,要是朝上坡跑,身体平衡,跑起来飞快。但它背对你,向下坡跑,前低后高,像袋鼠跳跃,每蹿起一下,就是一个瞄准点。野兔惊飞草丛中的山鸡。枪响了,沙弹烟雾爆腾,你被震得颤抖,啐口唾沫,走向前,捡起野兔、山鸡,走到山根下,架起篝柴,点燃烧烤,野物香味飘起来。在边地行走,也有弹尽粮绝时,便去经过的人家,讨一口饭吃。不能进人家的屋,蹲在当院,捧住碗造。乡村碗大,饭菜盛得岗尖。吃完了,陌生路人撒目院子,看见老树墩,就抡起尖镐劈柴;看见大笤帚,就抓住扫院儿,扫得一方土院花纹清晰;看见扁担、水筲,就给主人挑满水。若是户整齐人家,院地干净柴火垛高耸水缸满溢,啥活没有,主人便对尴尬的路人说:等你回来,从这儿经过时,再来吧。你心里欠下一笔账。但返回时,蹲在院里,饱餐一顿后,仍旧没有活儿。你要回家了,便趴在地上,给主人磕个响头,走了。
  我听得着迷,又怀疑:用得着这样吗。那个年代,咱们这里民风凶悍,土匪挺多呀。
  哨客大咧咧一挥手,说:那当然!你穷得俩卵仔一夹叮当响,就去拉杆子。带一支枪算一股,牵一匹马算一股,没有枪,没有马,跟在胡子马队后面跑,叫“拍巴掌的”,本身也算一股。抢劫大户后,按股分红。
  哨客讲得津津有味:有一个车老板,赶着马车,要从浅处过河,见一个戴草帽的汉子,低着头,坐在河边脱鞋扒袜子。车老板招呼:光脚过河多凉!汉子说:没事。车老板说:入秋,水咬人了。汉子说:不怕。车老板说:上车吧,也不朝你要过河钱。汉子爬上车,车轮辐条激得河水哗啦啦响,水里的太阳、山峦、树木、枝杈上的鸟巢,破碎了。过河后,汉子从怀窝儿抽出匣子枪,掂了掂,说:你这人,心眼挺好呀!原来是胡子!胡子在河边等“货”呢。胡子饶过了车老板!
  我看着得意扬扬的哨客,明白了:人生是一条河,与人为善,就是给自己留下了过河钱。
  唠到半夜,哨客问我:饿了吧?
  我摇摇头。
  哨客说:你们读书人讲究吃夜宵。走!
  我们俩来到街上。如果是白天,火红的幌子下,会站着一位伙计,肩搭毛巾,吆喝:屋里请,又有包子又有饼,没有麻花现给你拧!可这阵儿,天黑得连颗贼星都没有,饭店早歇了。
  哨客咣咣砸门板,把掌柜的从被窝里轰出来,闹得满街狗叫。我们坐在灯光明晃晃的店堂内。哨客吩咐:炒菜,烫酒!
  掌柜的扎紧大抿腰裤,嘟嘟哝哝,向灶间走去。
  哨客说:咋不把幌子挂起来?你这是贼店吗?
  掌柜的歪嘴一笑:半夜三更,摆啥谱!不情愿地拎起一只幌子,操起竹竿,走出去。
  哨客吆喝:你不是四个幌子的店吗,都挑起来。瞧不起谁呀!
  四个幌子挂起来,红光耀眼。
  我笑了。我在民间,交下许多哨客朋友。我依仗他们,才有了一股,在文坛上拉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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