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事物的尽头

来源 :清明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xmyone1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
  只要天气正常,丁小兵每天都会与自己的泰迪犬一起,在小区里遛上一个多小时。但今天一直在下雪,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总是下得很急,像是从地面往上喷,直冲苍天,让他心慌。直到傍晚,落雪才显露出疲态,有了减缓的趋势。
  《新闻联播》风雨无阻地开始了,或许是门窗紧闭的缘故,新闻片头旋转的地球令他头晕。那条叫“花生”的泰迪犬趴在垫子上,一动不动。它已经八岁,算是条老狗了,此刻它眼神忧郁,像个哲学家陷入了无尽的沉思之中。
  丁小兵用手擦了擦窗户上的雾气,可窗外的灯光并没有显得更加清晰,反而因为蜿蜒而下的雾水变得扭曲。他索性打开窗户,此刻,小区路灯的光晕下,雪花下落速度已经明显变慢,它们懒洋洋地经过一小片光亮,再坠入黑暗之中。
  冷风吹进来,“花生”立即站起,兴奋地绕着丁小兵的腿叫了几声。
  想必那几个朋友今晚是不会来了。他的这几个朋友成立了个“夕阳红联盟”, 年龄都在五十上下,经常在他家里喝酒,而且一喝就喝到凌晨。他们固定的人数是三个,偶尔也会增加一两个人。虽然他们是标准的中年人,都不认为自己还具备影响世界的能力了,但他们的言谈之中,却时常闪现出破晓的光芒。
  丁小兵耐心等到天气预报播完,才抓起羽绒服准备出门。“花生”早已按捺不住,抢先冲到门口,边呼哧呼哧喘气,边摇着尾巴看他。
  穿上鞋子,套上狗绳,丁小兵与它出了门。
  不算太冷,雪不时从樟树枝杈间落下,发出扑哧哧的声响。小区地面的积雪还没被人踩过,显得干净而松软。看看周围没人,快到知天命年纪的他,也像条小狗一样在雪地里来回飞奔。他不时闻闻压断的樟树枝散发出的淡淡香味,又仔细听着自己的脚步与积雪摩擦带来的寂静之声。
  绕着小区小广场只跑了三圈,“花生”依旧撒着欢,丁小兵就跑不动了。他走到石凳前,扫去覆盖着的一层薄雪,又从裤兜里拿出一个塑料袋铺上,坐了上去。只抽了一根烟,他屁股就凉得不行,他只好站起身,靠在一副双杠上。
  他抬起头,看见一架飞机闪着灯,正掠过黑色天空。他很奇怪,这样的天气还有航班在飞行。
  正琢磨時,他就看见了那个女人。
  女人穿着一条宾馆服务员特有裤型的黑裤子,上半身挺得笔直,穿着件暗红色的羽绒服,与消防车的颜色很接近,走起路来颇有气势。等女人走到跟前,丁小兵才发现她是隔壁单元的邻居,一条深咖色的泰迪在她脚边蹦蹦跳跳。
  虽说是邻居,但他俩从未说过话。他朝她笑笑,她抬起头,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一眼,眼神又转向她的泰迪犬。她继续向前走,目光深邃幽暗,像一只夜行的猫,很快就消失在白与黑的缝隙中,只留下幽香的洗发水味道。
  丁小兵的电话就在此时响起。电话是“夕阳红联盟”盟主林如海打来的,他告诉丁小兵,鉴于大雪已停,今晚预定的饭局照常进行,他们三个人马上过来。
  丁小兵知道他们吃饭从来没有准点,有时上午十点就开喝,早饭、午饭、晚饭甚至夜宵,统统一并解决。好在这种情况越来越少,以前他和他们三个人是一天接着一天喝,越喝越神清气爽,喝倒了无数前来挑战的陌生朋友。现在一星期只能偶尔喝一顿,连续作战已是美好的回忆。
  可能还是下雪刺激了他们。丁小兵挂掉电话,牵着“花生”往回走。
  二
  丁小兵住一楼,有个不太大的院子。他很庆幸自己有这样一个院子,带院子的一楼,目前也只有老小区才有。现在新建小区的一楼基本没有院子,就算有,也美其名曰“入户花园”,都被开发商圈进售房面积了。
  两年前,丁小兵的妻子因病去世,儿子大学毕业后,在外地“艰苦创业”。他一直劝儿子回来在本地找个工作,但儿子不愿意,说是为了理想,趁年轻要努力创业。丁小兵年轻时也有这种强烈想法,总想出去轰轰烈烈地干点什么,现实却是从未离开这座城市。他沉默了很久,才对儿子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人完全可以不必有理想,有理想太累;第二句是工作完全不必努力,能应付过去即可。所谓创业,不就是想多挣俩钱嘛。
  说完这两句,丁小兵又补充了一句,吃亏要趁早,趁年轻把能犯的错都犯掉。
  补充的这句,丁小兵有着深刻体会。妻子活着时,随着年龄增长,他对她的依赖也越来越大,特别是儿子上大学的那四年,他和妻子简直就成了空巢老人。有时回家见不到她,他总会急着给她打电话。他们也不知吵过多少次架,但每次都很快就和好了。现在,妻子的影像时常清晰地浮现,满载着点点滴滴的记忆,就像她早已成为这个房间的一部分。他们曾坐在这里,亲密或争吵,从此时到彼时,直至离别的一刻。
  年轻时的丁小兵与现在恰恰相反,整天与一帮朋友混在一起,婚后也没有收敛。他曾在一个大雪之夜喝到天亮,路边雪地里插满了喝过的空啤酒瓶。天亮的那一刻,丁小兵虚脱般站起来,一声长叹。无边的苍茫束缚着他,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软弱无力,远方白茫茫一片静止在眼前,毫无细节,一如他已经挥霍过的生活。
  从那天早晨起,他决定回家,要努力为妻子和即将降临的孩子做出贡献。中年人的生活状态并不都是无所事事和疲沓的,在进入热爱生活的境界后,是有无奈,但更多的是给自己带来了世俗的快乐。是在面对世事时的精明和练达,也是面对命运时的犹豫不决,这两种情绪交替或同时出现,随着丁小兵年龄的增长越来越明显。
  妻子去世后,当再听到有同学去世的消息时,丁小兵觉得这个世界似乎也没什么值得忧虑了。旧朋云散尽,余亦等轻尘。反而平添了一份活着的理由。随后他的单位也因去产能的宏观政策,他主动办理了居家休养。只等到了年龄去办个退休手续完事。
  好在年轻时丁小兵学过厨师,这让他心里没有多少离职休养后的惶恐。他仔细打量过以后的生活,没有什么比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更重要了。他对“夕阳红联盟”的盟友们说,一个人在做上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之前,总得做许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情,此后,生活将让他变得更愉快。
  愉快是从装修开始的。他把院子整饬了一番,买来彩钢瓦,搭了间简易的棚子,批发了几十箱白酒和近百箱啤酒,又采购了些调味品和干货。老房子的唯一缺陷就是客厅很小,他把一间卧室清理出来,简单粉刷一遍,摆了张圆饭桌,开起了连家店。   当然,一张桌子是开不起来饭店的。丁小兵是这样打算的,他将自己的饭店称之为“小饭局”,每天只接受一桌预定,饭钱三百、五百、八百皆可,上不封顶。说好人数与价格,到饭点就来吃。但酒水不免费提供,丁小兵知道来吃饭的都是熟人,他们吃菜有限,喝酒却无限,一份油炸花生米就能从中午喝到天黑。
  丁小兵的手艺不错,几乎天天有朋友来,三五个人付上三百元足够。有时朋友也把他拉上桌,这时他就会免费送两个菜。比如因为今晚大雪而推迟到来的“夕阳红联盟”。
  今晚的菜丁小兵早已准备好,蒸笼里蒸着糟鸭和蹄髈,炉子上炖着红烧小杂鱼和牛尾巴火锅,还有一盘凉拌西芹,一碟花生米。
  菜刚端上桌,敲门声伴着狗叫声一同响起。
  三个人跺跺脚,各自从肩膀上卸下一箱听装啤酒,又拍拍身上的积雪,歪歪扭扭地站在门口,一副风雪夜归人的模样。
  感应式走廊灯在门关上的那一刻,恰好熄灭。丁小兵说,三箱啤酒你们能喝得完?
  林如海说,你加入,应该差不多。
  袁尚说,庆祝第一场雪,啤酒说不定还不够呢。
  不够我去买。李忠说完就嗖地用钥匙把封箱纸全划开了。
  丁小兵和这三个人都是二十多年的老朋友。林如海上世纪九十年代辞去公职,怀揣二十多万资金下海经商,起初风光无限,但好景不长,千金散尽后,女秘书也弃他而去。他前年租了个小门面,做做字画古玩之类的生意,他相信“千金散尽还复来”这句话。他们常调侃林如海是一代儒商,只不过生错了时代。
  菜好酒好,窗外的雪也很应景。四个人先是交换了一下各自近况,结果发现空巢老人的近况都差不多,没什么重大变化。这样一来,大家都很高兴,从慢品改为痛饮。
  他们前半小时吃得生猛,后面就吃不动了。后半程主要是抽烟喝酒,剔剔牙。
  丁小兵看着他们,作为掌勺,他有责任让每个客人都吃得高兴,他起身切了块豆腐,又加了些牛尾巴,倒进火锅。丁小兵继续坐下来,瞧见他们各自紧紧握着手中的酒杯。
  不能喝如何能扛得動这又苦又累又长的岁月啊。林如海把箱子里的每听酒罐都拎起来捏一遍,叹口气说,就剩三个了。
  丁小兵抬眼看看窗户,外面黑黢黢的。
  李忠说,我去买。
  三听刚喝完,突然咣当一声,一箱听装啤酒砸进门来,滑落在地板上。李忠趴在门外,浑身黄泥,下巴搭在箱子上,一手紧扣住纸箱,说,跑了五公里,总算买到了。
  跑那么远就买一箱,是不是没钱了?袁尚问道。
  不是没钱,是就剩一箱了,就剩一箱了!顾大嫂还拒绝送货。
  你看见顾大嫂了?袁尚边急切开酒边问。李忠很兴奋,抖抖棉衣,闷了一罐,说,碰见了。
  她在干吗?
  她现在发达了。
  做什么生意?
  开小店。
  哪个顾大嫂?你们都认识?丁小兵问。
  不认识。
  不认识你们搞得像很熟的样子?
  小店叫“顾家”杂货店,所以喊她顾大嫂。李忠说,半夜不送货看来她是很顾家。
  林如海说,她没劫你道就很给你面子了。
  袁尚说,我记得孙二娘是开酒店的。
  孙二娘开的是黑店。丁小兵说。
  再往下喝就进入演唱环节。从邓丽君到莫文蔚,从德德玛到张学友,每一个他们知道的歌星都不放过。李忠唱完,搂着箱子睡去了。林如海终于摸着了半截调子,但没等正式开唱,就一头栽到桌上。
  袁尚嘴角挂着一串白沫,像是螃蟹爬上了岸,他正在“花生”的狗盆里,艰难寻找着残余的骨头。他拎起一块骨头,对着灯光瞅了瞅,嚼了嚼,最终向后倒在椅子上。“花生”从卧室冲出来,冲着他叫了几声。
  中年男人其实并不可怕,而是可怜。丁小兵看了看时间,已近凌晨三点了,地面上洒落的啤酒此刻已经结冰,踩上去有冰碴碎裂的声响。
  丁小兵做了个梦。
  他梦见在一家叫“春天”的咖啡馆里,自己和一个高个子的女人见面。灯光柔和,气氛正好,女人穿着件淡蓝色的大衣,皮肤白皙,说话时喜欢嘟着嘴巴。他们都彬彬有礼,她陷在长沙发里,白色的袜筒上有个小动物的图案。后来,他坐在沙发的转角,她拿着又厚又大的菜单翻看。不知何时她换了身衣服,是军装,不是笔挺的礼服,是迷彩作训服,英姿飒爽又妩媚动人。她一直凝视着他,而他却永远无法看清她的模样。她让他觉得无比亲近,可他却并不认识她,他们相隔很远,他还是努力抓住了她,她坐在他的身上,可他却无法真正坚硬起来。就像他的心。
  醒来时已是凌晨五点多,床头钟泛出的光像血一样鲜红,厚厚的窗帘外是积雪映照的浅白。丁小兵站在房间门口,那三个朋友早已不见,也不知道他们是一起走的,还是各自散去的。满地都是空易拉罐,踩上去哗哗响。他收拾好残局,带着“花生”出了门。
  天空还是阴沉沉的,小区道路上有车辆碾压过的痕迹,路面上的积雪有部分呈现出黑泥状。
  丁小兵慢腾腾地往菜场走去。刚走进菜场,就听见有人喊他。他看见“夕阳红联盟”的两个人,正在早点店里朝他挥手。
  李忠和袁尚正在喝馄饨,两个人的碗里都漂着厚厚的一层白胡椒。他们的眉毛、胡子上也都挂着薄薄的一层霜,像是没抹匀的雪花膏。
  看来的确是喝多了。丁小兵说,你们还没回家?林如海呢?
  李忠说,刚从你家出来,喝碗馄饨解解酒。
  照这么个喝法,我们也喝不了几顿了。人生就是喝一顿少一顿。袁尚说着又拿起胡椒粉瓶,朝馄饨碗里使劲抖了抖。
  我问你们林如海呢?
  林如海?哦,哪儿去了?袁尚问李忠。
  林如海掉窨井里了。
  掉窨井里了?
  就是菜场门口那个窨井,插着个竹竿,竹竿上面飘着个红塑料袋。李忠说,你刚才路过没看见?   丁小兵想起刚才的确是看到那个缺了盖子的窨井。他问,那他人呢?
  袁尚说,我们边吃边等他自己爬上来。我问过了,老林说不用我们帮忙,他自己能爬上来。
  说话间,林如海带着一身淤泥走了进来。李忠问他怎么搞到现在才爬出来,他回答说他沿着下水道走了一段,顶开了另一个窨井盖爬了出来。
  下水道里有黄金?怎么没淹死你!
  丁小兵看看林如海,看来没什么大碍,他陪他们说了会儿话,正准备起身去买菜,却看见隔壁单元的邻居。那个女人,正朝早点店走过来。
  丁小兵再次坐下。
  女人的皮肤保养得很好,眼角细密的鱼尾纹更显风情。她还是牵着那条深咖色的泰迪,买了三两锅贴,两袋豆浆,转身走了。
  等她走远,林如海说,那个女人我知道,是你们社区的,入选过小区“好人好事”的评选,我印象中好像看过她的材料介绍。
  丁小兵说,你怎么知道我在看她?喝你的馄饨吧。他起身买菜去了。
  三
  “套马的汉子,你威武雄壮……”小广场上传来音乐声,是雷打不动的广场舞时间。丁小兵每天早上买完菜,都要听着音乐琢磨一番广场舞在群众文化建设中的地位和作用,并试图阐述一下集体主义归来的重要性。
  跳舞以老年人居多,他们已经不能畅快地跳了,只是动动胳膊动动腿。也有为数不多和他年纪相仿的女人,每次从小广场经过,丁小兵都能看到那几个女人被老头们围在中间,有她们在,老头们跳得更认真,动作整齐划一。远远看去,小广场上并不是在翩翩起舞,更像是在进行队列训练。
  丁小兵喜欢看她们,从小他就喜欢。他跟着大人们看,人潮涌动,他挤在中间动弹不得,只能伸长脖子瞅。
  胸脯挺大!大人们小声说。丁小兵听得似懂非懂。
  他觉得她们长得都那么好看,为什么要低着头站在台上?
  现在,她们昂起了头,伴随音乐全力扭动腰肢。周围依旧是人群,似乎一切都没什么改变。丁小兵也没改变,他坐在小广场边长廊的石凳上,看著她们。
  准确地说,丁小兵每天到这里来,是想看看他在长廊边树丛里移栽的那株兰草。之所以每天他都要来看看,是因为他想知道兰草移栽后到底能不能成活。
  兰草是过去妻子从朋友家要来的。据说她朋友家遍布花草,阳台上也是一圈花架。妻子喜欢这种生活方式,美其名曰绿色有氧生活,于是自家院子里也慢慢变成了花房。丁小兵不反对花花草草,但她经常去朋友家里探讨养花秘诀,她那个朋友据说是个离异多年的男人,丁小兵嘴上不好说什么,心里却有些不痛快。他知道幸福的人有时更容易出轨。
  他的女邻居也在其中跳舞,阳光照在她身上,形成一幅光彩交错的图案。她表情严肃,只是匆匆跳上十分钟就离开。丁小兵看见几个老头试图向她靠拢,而她异常警觉,像是小心潜伏在草丛中的蛇,不等他们靠近,她就蜿蜒滑行而去了。
  其中有个年纪很大的老头,戴着帽子,总是远远看着她。他不跳舞也不说话,却几乎天天跟着她。有时女人会和这个老头说几句话,很短,很快。丁小兵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看见她的表情像是在敷衍。
  丁小兵站在长廊上。长廊石柱上的水泥,有很多地方都剥落了,那种不规则的形状像是广场舞老头们脸上的老年斑。他俯身寻找着那株兰草,兰草还在,只是叶片末端微微有些发黄、卷曲。
  他不知如何处理,四下看了看,然后牵着“花生”往回走。
  快走到楼下时,丁小兵松开绳子。他看见一个中风的老头正歪斜着身子努力练习走路,另一个老头穿着棉背心从他身边慢慢跑过。
  哟,你跑得蛮快嘛。中风的老头磕磕绊绊地说道。
  我跑得快吗?
  跑得快,比我跑得快多了。
  我跑得够慢的了,但肯定比你快,你只能叫学步。说完,穿背心的老头精神抖擞继续朝前跑去,另一个老头仍在坚强向前挪动着脚步。
  这两个老头丁小兵都面熟,以前他俩经常在小广场上下象棋,有时相互不服气,能纠缠到天黑。中风的老头喊着,叫门口那个大药房换个曲子,天天搞大回馈也就算了,天天《感恩的心》,好像社会上的人都有病似的。
  丁小兵看着他俩,犹如看见了自己的未来。
  他也非常讨厌大药房整天循环播放《感恩的心》,偶尔听几遍还行,反复播放确实让人无法忍受。他对那个老头说,我帮你去跟大药房交涉一下,为民除害。
  走进大药房,丁小兵对服务员说,你们能不能换个曲子播放一下,我就住前面不远,天天免费听,谁也受不了,搞得我们这个小区像没人懂感恩似的。
  你来得正好,我们早就受不了了,你快找我们店长。服务员面露喜色。
  店长呢?
  她不在。
  那你回头告诉她,再不换曲子,居民就报警了。
  丁小兵说完,走出药店没多远,音乐戛然而止。丁小兵一愣,猛然间有点不习惯,耳畔间依稀还萦绕着《感恩的心》。
  他回过神,“花生”正和一条深咖色的泰迪犬追逐嬉闹,玩到高兴时还在草地上互相撕咬、打滚。他刚喊了声花生,就看见那个女人站起身向他走来。
  丁小兵说,这是你家的泰迪?
  女人说,是呀。
  几岁了?
  才两岁,疯得很。
  哦,我家的八岁,老狗了。
  是吗?那有空一起出来玩呀。
  她的口音很重,丁小兵听出她应该是东北人。 丁小兵早已习惯了自己跟自己玩,他认为只有自己玩才能玩得高兴,但她还是需要跟别人玩,一起玩。即便如此,他还是听得心潮起伏,搞不清是两条泰迪一起玩,还是他俩一起玩。
  丁小兵说,我看你挺面熟。
  女人脸上微微一红,其实我们住一栋楼,而且都是一楼。
  正说着话,丁小兵看见那个戴帽子的老头走了过来。女人拽拽狗绳,说,我先回去了。   那个老头跟在女人后面,进了同一单元。丁小兵想了想,没想起他是几楼的。
  中午时分,“夕阳红联盟”副盟主李忠打来电话,说晚上定一桌,按五百元标准弄。丁小兵问,最近手头宽裕了?李忠说,宽裕个屁,口袋就剩两块五毛钱了。不过你放心,今晚肯定有人埋单。
  行,那我再去趟菜场,给你们整几个硬菜。
  硬菜不必,啤酒要多准备点。有白酒吗?
  有。管够。
  那就行,晚上再告诉你件事。
  整个下午,丁小兵都在热气腾腾的厨房里。他买了两个老鳖,开水烫去老鳖壳上的膜,洗净切块,葱姜丝、料酒、生抽、老抽、盐,白糖翻匀,再配上几片火腿和焯水后的冬笋,文火慢炖。鲈鱼洗净,等他们快到时上笼蒸八分钟即可。再红烧个黄鳝,切盘牛肉。油炸花生米是现成的,盛上一碟撒把盐完事。
  “花生”趴在饭桌下,偶尔走动走动。丁小兵扔了块羊肉给它,然后点支烟,静静地看着它。
  它的确是老了,不再像小狗那样调皮好动。看着它,丁小兵觉得自己也是活着活着就活进了僵局。就像“花生”,世界已经拿它没有办法,不会有人把它偷去,也不会有人把它贩卖,它只能交给时间去处理了。
  门外有人走动的声音,“花生”站起来叫了一声。来的还是三个人,李忠、袁尚和一个染着黄头发的男人。
  丁小兵问,林如海呢?
  袁尚说,坐下来跟你慢慢讲。
  你也坐。李忠指着黄毛说,这是林如海的学生,章南遥。
  叫啥?丁小兵听岔了。
  章南遥,立早章,南京的南,遥远的遥,是林老师学生。章南遥解释道。
  你看上去很像新当选的美国总统啊。丁小兵笑了,你自称老林的学生,照这么说,那我就是你师伯。
  好,那我以后就喊你师伯。章南遥狡黠之中透出一丝谦虚。
  丁小兵连忙摆手,开玩笑的,都是兄弟。说着又问李忠,林如海跑哪里去了?
  是个坏消息。李忠说,那天掉窨井里后,他浑身疼,跑医院里做了个全身检查,结果查出个食道癌。萬念俱灰之下直奔漠河,打算自我了断不回来了。
  袁尚说,他的手机一直关机,打不通。
  漠河?他家里人晓得吗?
  我们哪敢去问呢?路见不平,绕道而行。
  丁小兵边起菜边说,你们先喝,还有两个菜马上就好。他走进厨房切牛肉,却差点切到手指。
  丁小兵给自己开了瓶啤酒。他们也没再说林如海的事情,只是不停回忆着林如海曾经干过的好事。
  章南遥正在用指甲钳剪胡子,发出连续的轻微的叭叭声。丁小兵看了他几眼,章南遥手法纯熟,左手轻推下巴,右手的指甲钳及时跟进,一紧一松之际几根胡子就落进了左手。最后左手沿着上嘴唇从左到右摸到下巴,食指一勾,没钳到的胡子瞬间也都消灭了。
  丁小兵很奇怪,等回家用剃须刀岂不是更方便嘛。但初次见面,他也没直接问。
  见菜吃得差不多了,他起身去烧黄鳝,切点蒜苗放锅里翻炒几下,再撒把葱,装碟。章南遥跟进厨房,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块钱递给他,说,如果不够,明天我登门送来。丁小兵说,够了,都多了。
  章南遥说,多了就算进下次呗。说着又掏出两盒“中华”烟塞进丁小兵口袋。
  丁小兵说,你老师最喜欢抽这种烟。
  嗯。我老师起点总是很高。
  若能联系上你老师,让他给我打个电话。
  行。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了。章南遥从包里拿出两盒二十元的香烟,放在饭桌上。丁小兵说,约了人吧?早点回家。
  我师伯眼光就是厉害啊,不过我心存大爱,搞不起事的。先走了,你们慢喝。
  是障碍的碍吧?丁小兵笑着。三个人坐下来继续喝。
  老林什么时候收了这样一个学生?
  你是不知道,林如海就喜欢到处收学生,这个算是他最不满意的。
  丁小兵说,哎,老林真跑漠河去了?
  李忠说,谁他妈搞得清?他就不是个东西。
  欠我一百块钱快一年了,到现在还没还,太气人了。
  一百块钱就算了吧。袁尚说,上个礼拜,趁我不在家,跑我老婆跟前痛哭流涕,说是得了绝症,开口就借一万。
  一万块顶啥用,你老婆借了没?
  没借我还说道个啥,她心一软,含泪递给他一叠这么厚的人民币。袁尚右手拇指和食指张开,又压缩一半比划了一下。我回家就是一顿臭骂,把老林和老婆都臭骂了一遍,结果我老婆反而说我心中无大爱,没有一颗感恩的心。
  李忠笑了,你那一万块肯定是闲钱,我那一百块是正要去买菜的钱,他拿走了,我喝西北风啊?
  就你的钱是钱,我的钱就不是钱?袁尚咕嘟咕嘟喝了一大杯啤酒,老林这个人太小气,仗着比我们有点文化,天天骗吃骗喝。
  狗屁文化,也就会写几首打油诗而已。
  丁小兵说,这不对,老林打油诗的起点也很高嘛。
  起点高有什么用?他也就赢在起跑线上了。
  没错,起跑快顶屁用?人生是场马拉松。
  你们也就别说他坏话了。说不定此刻他正观赏着北极光,一个人使劲说着我们的坏话呢。
  酒局一直快到凌晨才结束。丁小兵听着袁尚和李忠不停说着林如海的坏话,一会冷嘲一会热讽,对林如海大有盖棺定论之势。迷糊之间,他又听见啤酒结冰后破裂的声音。
  他洗了把热水脸,两个人不知何时已经走了,桌上杯盘狼藉,火锅早已上冻,一层厚厚的油脂安静地趴着。
  丁小兵想收拾一下,但浑身无力。他坐到床上,这一幕场景似乎就发生在昨天,又似乎是不停的昨天的重复。对他而言,生活已经失去了记忆的必要。
  四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菜场也没了往日的喧闹,一溜早点摊卷闸门紧闭,门上贴着一副春联。唯一还在营业的是一家小超市,丁小兵抬头看看门面,上面写着“顾家杂货店”。那个中风的老头拄着拐在里面绕来绕去。   老大,你买不买东西?顾大嫂边擦柜台边说,绕得我头晕死了。
  中风老头说,别急,让老大再想想。
  丁小兵想吃碗拉面,无奈摊点关门歇业,回家过年去了。他在杂货店里转了一圈,买了两袋方便面。扭头往回走,几个穿着校服的孩子背着书包,很无助地走在前面。他发现隔壁楼西面的墙上多了个广告牌——金牌补习。
  看着他们,丁小兵想起自己的儿子还没回来。儿子前几天微信上告诉他,过年和朋友出去旅游,不回家了。
  看着这几个学生,他想起儿子这般大时,他曾偷看过儿子的日记。但没过几天当他再偷看日记时,发现日记本扉页上赫然写着——一个虚伪的人喜欢偷看我日记!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最后是一个握紧的拳头,用来代替惊叹号。
  后来有了微信,丁小兵先加老婆微信,她回复你谁呀?答孩儿他爹。回复,臭流氓。从此没了下文。他又主动加儿子微信,没多久他发现自己进了黑名单,于是换个美女头像再加,成功了。后来据说儿子早就知道是他,在微信里给他的昵称是“老猥琐四号”。
  丁小兵一直想知道老猥琐一、二、三号是谁,但不得而知。
  丁小兵牵着“花生”快到楼下时,带小狗的女邻居在后面喊他。他停下脚步,目光越过她,看见那个戴帽子的老头正快步向前,越过女邻居,进了三单元。
  丁小兵把狗绳递给女邻居,说,你等我一下。说完也进了三单元。
  丁小兵一口气爬到顶楼,没有找见那个老头。他的速度也算快的了,这栋楼也就五层。他慢慢往下走,看哪家的防盗门都像是那个老头刚关上的,除了门把手上插着广告纸的那三家。
  他问她,你见过这个老头吗?
  哪个老头?她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就是刚才进楼道的那个。
  哦……以后你就知道了。
  他没再深究,只是说,要当心,没瞧见那些跳广场舞的老头?个个老当益壮。
  是呀。明天就过年了。你一个人吗?
  嗯。儿子今年不回来。
  哦。我……明天再说吧,我先回去了。
  行。丁小兵接过狗绳,拽了拽,又说,我住一单元。
  女人笑了一下,眼角鱼尾纹浮泛开来,虽然没有立即给她的面颊增添光彩,却一点儿一点儿地让他感到妩媚,宛如春风吹皱了一面湖水。丁小兵看怔了,旋即又挺直腰杆,牵着“花生”往回踱。
  回到家,他继续琢磨那个戴帽子的老头。没道理会消失得这么快啊,而且他还清楚地听见了关门声。算了,不想了。他在屋里转了几圈,实在无事,开始搞卫生。
  第二天,丁小兵又去了趟菜场,只有一个挑担子的老妇蹲在门口。他买了些青菜和挂面。
  天空灰蒙蒙的,有零星的雪花飘落,天气预报说春节前三天有新一轮的雨雪过程。路边有两个小家伙握着一盒摔炮,边走边玩。他们抓出一把用力往地上扔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丁小兵小时候非常怕鞭炮,冷不丁一声巨响让他心里怦怦直跳,但他又喜欢看大人放鞭炮,尤其羡慕大人把“二踢脚”抓在手上,用香烟点燃后伴随着砰的巨响直冲云霄,地面上留下一团蓝烟。他喜欢闻火药的味道,很香。
  有次趁大人不注意,他偷偷在地上拿了个“二踢脚”,学着大人的模样想过次瘾。他划着火柴,但还没等靠近引线,大伯突然出现了。大伯一脚踢飞了“二踢脚”,顺手给了他一个大耳掴子。
  大伯早就死了,在他现在这个年龄时。小时候大伯最疼爱他,也经常逗他,让他叉开双腿。等他腿叉好了,大伯就伸出手说,来,让大伯摸摸小鸡鸡可飞走了?起先他总是上当,后来一听要叉开腿,他就先找大伯要糖吃。等把糖要到手,他撒丫子就跑不见了。
  一片雪花落在脸上,冰凉。丁小兵伸手摸了摸,只摸到一小滴水,像是从眼角滑落的泪。
  天色渐渐暗了,鞭炮声从零星变得稠密,一家挨着一家彼此不间断。丁小兵拿起一盘一千响的电光炮走到屋外,点燃一支烟凑近引线。鞭炮很响,碎屑伴随着烟雾在雪地上跳跃,红白相间还算是有几分过年的气氛。他站在蓝烟中,深深吸了口气。又是一年过去了,记忆还是一片空白。
  回到屋里,他看了看儿子的微信,照片显示儿子在黄山看雪景。朋友圈里都在发吃团圆饭的照片,还有一些雷同的新年祝福语。他關了微信,给自己下了碗挂面,搁点猪油和青菜,开瓶啤酒,年三十就算是过完了。
  打开电视,丁小兵就躺在了床上。春晚还没开始,主持人正在介绍各地过年的风俗。
  他拿出纸笔,开始写着玩,他给自己列了十大缺点:一、自私;二、贪婪;三、虚荣;四、小气;五、好色;六、胆小;七、对他人不关心;八、好吃;九、不会拒绝别人;十、软弱。他拿着笔在纸上勾勾划划,他发现前三条是人类共有的毛病,好色与胆小连在一起,虽然自己有点好色但胆子小,所以基本就是耍耍嘴皮没真正得逞过,况且年纪大了对女人也没危险了。他把这五条划掉了。
  第四条,虽然小气,但也有好处啊,小气可以让自己不乱花钱;第七条,可以让自己远离家长里短和是非;第八条,正是好吃才使自己学到了精湛厨艺,没好手艺哪个女人愿意跟你过?第九条,能使自己得个乐于助人的好名声;最后一条也不错,咄咄逼人太强势迟早要吃亏,不得罪人也是处世法则之一。
  这十条缺点皆因第六条的存在而不存在了,他又仔细研究了一遍,发现这十条缺点竟然都是自己的优点。他对自己的这个巨大发现兴奋不已,原来一个人的缺点就是一个人的优点。“花生”此时也叫了几声,让他有了更伟大的发现,这些变成优点的缺点,放在狗身上也是成立的。
  这个年过得非常有意思,连外面吵人的鞭炮声也变得悦耳了。
  “花生”又连续叫了几声,并站起来向大门跑去。丁小兵看看它,在鞭炮声的间隙,他听见有人在敲门。
  五
  站在门外的是三单元的女邻居。
  她双手捧着个不锈钢托盘,托盘上是整齐排列的饺子。丁小兵把她让进屋,她把盘子放在桌上,掀掉羽绒服的帽子,朝房间张望了一下,你一个人?   丁小兵有点不自然。他说,对,就我一个。
  她说,吃过了吗?
  没吃。他本来想说吃过挂面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你呢?
  我也没吃。
  那你坐,我搞个火锅,快得很。说着丁小兵打开客厅空调,钻进厨房。
  尽管是一个人过年,但家里的菜还是准备充足的。他从不锈钢桶里舀出早已煮好的清汤羊肉,拿出酒精炉点上火,等烧开了又切把青蒜撒上。再蒸上狮子头和蛋饺,厨房里顿时香气弥漫。
  丁小兵又从冰箱里拿出两个西红柿,配了个冷盘。他把菜端上来,看见她正把米黄色的羽绒服挂在椅背上。他问,你喝不喝酒?
  那就少喝点白酒吧,天冷。
  丁小兵坐在她对面,打开一瓶白酒。她是一个安静的、有风韵的女人,脸上很光洁,绣的眉应该是很早以前的,颜色发蓝,还带有一点青。没笑起来时,鱼尾纹留下的细密褶皱根本就没给她添乱。
  我早就猜到你是一个人了。女人笑了,笑得不慌不忙。这笑容先是在嘴角边徘徊了片刻,而后温柔地停留在了眼角。丁小兵低头看看桌上的西红柿,西红柿的颜色似乎也变得微微发黄。
  是经常看到我总是一个人遛狗?丁小兵问。
  差不多吧。
  你也是一个人?
  我?两个人,不过我家的是植物人。
  他是个素食主义者?丁小兵开玩笑说着,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真是个植物人,她给自己加了点白酒,说,三年前脑部受过伤,就一直没醒过来。
  丁小兵记起林如海说过,说她是什么社区好人之类的话。这么说来林如海嘴里还有几句真话的。
  丁小兵说,哦,那你能坚持照顾丈夫也是很不容易啊。
  习惯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大过年的不说这个了。她举起酒杯,跟丁小兵碰了一下,又给丁小兵的碗里搛了块羊肉。
  丁小兵有点不习惯。“花生”叫了几声从房间里跑出来,面对大门站着。难道又有人要来?丁小兵很奇怪。果然,有人在敲门,是章南遥,头发染黑了,发型也很规矩,穿着一件花里胡哨的羽绒服,色彩斑斓,猛一看像是一只芦花鸡。
  嫂子好!鸡年大吉!章南遥说着递给他两瓶酒和一条烟。
  不是嫂子,是邻居。丁小兵说,你不在家过年,跑我这儿干什么?
  从丈母娘家刚出来,吃过年夜饭打了几圈麻将,把老丈人的钱给赢了,然后我就被赶出来了。章南遥说着摘下发套,露出了黄毛。真是不自由,老丈人太古板,害得我一去他家就要戴假发套。
  女邻居笑了,站起身说,你们聊,我回去了。
  丁小兵说,不急,吃了饺子再回去。
  饺子很快就煮好了,丁小兵调了一碗蘸料端上来,招呼章南遥也吃。章南遥刚吃了一个,就大喊,师伯水平差把火,饺子没煮透。
  丁小兵尝了一个,是有点没煮透。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尽管没煮透,章南遥还是吃了一大盘。他说,师伯包的饺子味道还是超一流的。
  丁小兵有点不好意思,想解释,但女邻居已经起身穿羽绒服了。章南遥说,有空来我师伯家吃饭,他在家开“小饭局”,多照顾照顾生意。
  好的,你们聊。她推开大门,一阵冷风吹了进来。
  丁小兵有些不快。他对章南遥说,我需要你们照顾什么生意?话真多,你这个人除了优点全是缺点。
  章南遥说,怎么了,吵架了?
  吵架?吵什么架?和谁吵?丁小兵说,我现在是想找个吵架的人都找不到。算了,有你老师的消息没?
  我给他发过信息,但始终没有回复。
  又有人敲门。章南遥打开门,是李忠。丁小兵说,今晚真是奇了怪了。大过年的你们一个个不在家待着,全跑我这里干什么?
  李忠给自己倒了杯白酒,说,告诉你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袁尚跑了。
  什么意思?往哪儿跑了?
  大概十天前,袁尚买了几注随机双色球彩票,结果还真给这个倒霉蛋中了五百万!开始我还不信,亲自到他家附近彩票站一看,是真的。彩票站门头上挂着横幅:热烈祝贺本彩票站彩民中出雙色球一等奖!
  真的假的?章南遥问。
  当然。李忠说,据说拿到奖金之后没几天,袁尚就举家连夜跑了。
  为什么跑?五百万算很多钱吗?丁小兵问。
  不劳而获啊。李忠说,肯定是怕我们找他借钱呗,瞧他那小气样,搞的像是有黑社会追杀他一样。没劲。
  丁小兵说,要我说的话……他逃跑是正确的。对了,知道他跑哪里去了?
  他给我发过一条信息,打他电话就一直关机。他说是去海南不回来了,你说他怎么不去越南啊?胆子太小。李忠愤愤不平,干了一大口白酒。
  都回家过年吧,别没事找事。丁小兵走到窗前,背对着他们,却看见一个戴帽子的黑影从窗边一闪而过。
  他转身说,算了,别走了,我再弄俩菜,陪我过年吧。
  李忠立即给自己加满了酒,眉头紧锁眼神发直,浑身却散发着热气。丁小兵每说一句,他都应声附和一句。丁小兵见不得生活中脆弱可怜的人,在酒后变得格外热情有力,浑身散发着活力。李忠没再谈论什么,丁小兵也不忍往下看,他知道这些都是假的,一会儿就挥发了。
  李忠很快就喝大了,临出门时舌头打卷还在说,狗屎运,狗屎运啊,太他妈的气人了。
  章南遥带上门问,他怎么了?
  发神经了呗,还能咋的?丁小兵喝了口酒,说,生活就像过山车,起起落落很正常,最担心的就是突然停电了,此刻在最低处的人也许是最安全的,最高处的人可能就下不来了。
  有道理。章南遥说,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被……那个女人缠住。
  不老实啊你。
  其实也没什么,她就是一根潮湿的木头,怎么点都点不着,还使劲冒烟。   那你得学会把绝望伪装成希望。
  章南遥笑了,越是高深的话怎么听起来就越像是废话?
  你说男人有几种状态?
  两种。不是在路上,就是在床上。
  丁小兵说,还有一种——在去床上的路上。说完他自己笑了起来,我喜欢来日方长的男人和不堪回首的女人,是他们把生活搞得意味深长。
  是啊,一个人如果经历得太多,想不撒谎都很难。
  行了,早点回家吧,外面太冷。
  丁小兵洗净碗筷,又回到床上看春晚。鞭炮声再次变得零星,他给林如海和袁尚分别打电话,但都关机了,只有“花生”安静地趴在床头打着盹。迷糊中,鞭炮声突然变得急促,他瞅瞅电视,春晚新年的钟声正在倒计时。
  他爬下床,拎起五根魔术弹走到门外。
  夜空已被点亮,丁小兵看着那些转瞬即逝的烟花,比雪花更冷清。那一簇簇的烟花,舞蹈在天际,随后被裹藏在寂寥的夜空里。他专注着那一片让自己无法预想颜色的烟花,瞬间忘却了所有。
  哎,你也在外边呀?
  女邻居在喊他。丁小兵朝她挥挥手,她快步走近他,丁小兵让她抓着根魔术弹,用打火机点燃。短促的砰砰声随即响起。她把头别到一边,有点害怕的模样。丁小兵说,握紧,朝上。对,别对着电线杆。
  她又从丁小兵手里拿过一根,说再给我放一个。
  丁小兵也点了一根。两根魔术弹弹出的烟花交错在一起,眼前的雪花随着散落的星火不断改变着颜色。等最后一根魔术弹放完,雪似乎越下越大了,他俩站在路灯的光晕里,看着变幻的烟花,一直望着对方。
  这一次并没有惊慌失措的感觉。不仅如此,丁小兵还感到些许愉悦和清朗。他记得今冬下第一场雪见到她时,她的躲闪像一只猫。
  此刻,这只锦衣夜行的猫,正穿着件暗红色的羽绒服,看上去有点喜庆,也非常合体。两个人之间一旦同时产生同样的念头,那么接下来的任何事与任何无意的举动,都会成为蛛丝马迹。甚至以前的任何事与任何举动,都会被反复想起并加以揣摩。
  丁小兵看看她,鱼尾纹像她眼角绽放的一簇烟花,冷艳、决绝。只是,有一种与年龄不太相符的担心与渴望,很明显地流露在她脸上。
  隔在他俩之间的雪花已经形成不了阻碍,那些飞舞的小精灵已经被丁小兵压进心里。欲望洁白,爱情发红。
  六
  春节过后,李忠到丁小兵“小饭局”的次数明显减少。就算来,也多半是喊几个还算熟识的朋友一起来,酒也没以前喝得多,基本喝一点就歇了。他混在酒局中心神不定,想提前走又不太好意思,丁小兵也没问他为什么。
  女邻居天天来。上午十点来帮丁小兵洗菜打下手。她择菜很宽容,每次都要将择掉的枯梗、烂叶拿起来再看看,觉得还凑合能吃的,又搁进择干净的塑料筐里。她晚上偶尔也来,在没客人的时候。
  章南遥隔三岔五就来,有时带朋友有时一个人,每次都不空手。丁小兵乐于接受,但也不让他白来,临走前总是给他捎俩菜回去。
  章南遥说,我最近碰到了件麻烦事。
  恐怕又是女人的事。
  也不完全是。我最近吃饭,包括喝水,总觉得吞咽越来越困难。
  食道癌,跟你老师一个病。
  别吓我。
  抓紧时间去医院检查检查不就得了?
  我不太敢去。
  有病早治,没病睡觉。丁小兵说着,打开手机音乐,放了一首《二泉映月》。
  再牛逼的阿炳,也拉不出老子的悲伤,章南遥说。
  你好像真病了,要不这样,明天我陪你去趟医院。
  第二天一大早,章南遥的电话就来了,说他已经在人民医院门诊排队挂号。丁小兵打车赶过去,一项一项检查。快到中午时,医生得出结论,章南遥身体一切正常,仅是咽喉有点红肿。医生快速开了一些药,急着下班了。
  章南遥仔细看着病历本,连连摇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这么严重的病他居然看不出来?庸医。
  丁小兵说,没病不好啊,你还盼着自己得不治之症?
  章南遥满脸凄苦,明天我去省城看,我要找专家。
  丁小兵继续说,好。送佛送到西,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病。
  省城有點远,坐了三个多小时的车才到。挂上专家号已经中午了,两个人就近找了家小饭店先吃饭。
  丁小兵基本没动筷子,菜太难吃。章南遥也基本没动筷子,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吃过饭回到医院,在等候区等专家叫号。
  轮到章南遥时,他看上去很紧张。大约一刻钟后,章南遥出来喊他,说是医生让病人家属进去一下。
  丁小兵猜测这回可能是真出问题了。进去后关上门,专家说,你是这个……章南遥的家属?
  丁小兵说,算是吧,远房表哥。
  哦。你这个远房表弟是怎么回事?根本没病非要纠缠我把病写严重。说着拿出一叠钱,喏,还塞钱,你拿回去吧。
  丁小兵想了想,从那叠钱里抽出三张,说,要不这样,你把病历写满两页,反正字迹谁也不认识。
  专家把钱推开,指着病历本说,早就写满两页了。回去吧。
  到家时天已经黑透,路灯的光晕下有零星的小雪花飞舞。
  丁小兵简单配了个火锅,拿了两瓶啤酒,递给章南遥。章南遥起开瓶盖,递给丁小兵一瓶。啤酒沫堆在杯口,又慢慢消散。
  丁小兵问,怎么回事?
  我实话实说吧,还请师伯给我开个良方。
  老实交代。
  我最近碰到了件麻烦事。大半年前我认识了一个护士。当然,是个女的。我们发展得挺好,钱基本都混在一起用了。可前阵子她在单位例行体检时,查出个乳腺癌早期。
  既然你们关系都到这程度了,那你就抓紧给她治疗啊。保持积极的心态。
  积极个屁啊。一个星期就花了我一万多,后续治疗费用都不敢想象。这还都是次要的,你想啊,乳腺癌……这也太残忍了。   那你非要把自己搞的有病干吗?
  我不这样说,大难临头怎么各自飞?
  丁小兵总算是听明白了。难怪他要不停地说自己得病了呢,这个男人想要逃跑,但碍于面子和世俗的约束,他左右为难了,居然用了这么幼稚的一个办法。
  丁小兵喝光杯中的啤酒,望着天花板说,不要在意世人的看法,更不要被道德束缚。道德是强人用来要求弱者的。你直接说分手,不要遮遮掩掩,我相信她能放开你。
  丁小兵连自己都不相信这段话,说完干了杯啤酒。
  章南遥缓慢而又悠长地舒了口气,像是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他说,师伯一席话让我醍醐灌顶,我马上去找她谈。
  丁小兵说,等明天吧。
  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啊,不过你老丁说了,我当然听师伯的。
  别改口了,以后就叫我老丁。
  还有件事。突然解脱的章南遥激动了,大概有两年了吧,我还遇到件事。
  什么事?
  也是我遇见的一个女人。
  你除了女人还有什么新鲜事?
  她好像也住这一片,这是我遇见的最难忘的一个女人。
  后来呢?
  也得病死了。
  丁小兵说,你是丧门星啊,知道叫什么名字吗?
  章南遥说,不晓得,问了她也没告诉我,处的时间不是很长。
  长啥样记得吗?
  也不记得,时间长了面孔就模糊了。
  有什么是你记忆比较深的?
  我想想……嗯,她喜欢养花,好像特别喜欢兰草。
  丁小兵干了杯啤酒,问,你喜欢养花吗?
  哦。我一直没告诉你,我家阳台,包括阳台外面全是花,兰草品种最多。师伯要是喜欢明天我给你送一盆来。
  不用,我对花草没什么兴趣,也养不活。丁小兵说。后来呢?
  什么后来?
  你和那个女的。
  后来她得了什么病,死了。
  我是说你跟她没发生点什么?
  她太严肃了,严肃得像个小孩。
  丁小兵悄悄吐了口气,说,那就是啥也没发生。
  也不能那么说……
  丁小兵像是在听一个艳情故事般步步追问。章南遥饶有兴趣说着每一个他记得的细节。说到高兴处两个人还禁不住哈哈笑几声,丁小兵更是笑得眼泪横流。
  “花生”叫了几声,随后就听见有人敲门。
  是女邻居。她问,你俩聊啥玩意聊得这么高兴?
  章南遥站起身,嫂子来了,那我先走了。
  丁小兵说,家里没菜了,下次给你装点带回去。
  章南遥说,老丁你跟我甭客气。每次从你这里回去我都不安,总觉得占了你很大便宜。
  章南遥吹着口哨关上了门。丁小兵看着他走出去的背影,像是自己亲手扔掉了一个烂掉的花菜。
  丁小兵对她说,今天跑了一天,太累了。我想早点歇着了。
  她说,那好吧。我也没啥事,那我先回去。
  丁小兵抱歉地说,不好意思了,你明早来帮我择些蒿子,我们做点蒿子粑粑。
  她说,好的。摸了摸“花生”的头,轻轻带上门。
  丁小兵洗了把热水脸,把灯关上,又打开。“花生”趴在垫子上,忧郁地望着他。他捋了捋它身上的毛,将它抱起,又放下。还是小狗时,它是那么不安分,一点点响动它都会迅速起来,霸气地叫上几声。现在,它是黑夜的一部分,安静、疲惫。
  丁小兵有种穷途末路的感觉,仿佛在它的眼中自己就是被妻子赶出家门的可怜人。没什么好抱怨的,他看着妻子的照片自言自语。每件事情都会有尽头,当它降临你唯有接受,你不接受它也会降临,就如幸福降临人间,总是让人欣喜、迫不及待。还有什么?还有什么呢?生活在原地画了一个圈,就是孙悟空给他师父画的那个圈。
  菜场门前卖卤菜的小夫妻俩,此刻正骑着三轮车经过,一只小土狗骄傲地趴在车板上。路灯照在他们身上,淡淡地游走在他们的车把上。车停在丁小兵对面院子里,小夫妻俩关上院门,那里的世界仿佛充满梦想。
  上弦月挂在天际,像是古代的一种冷兵器。灯光是多余的。丁小兵揿灭灯,突然的黑暗让他不太适应。楼棟里有人在唱歌,听不清在唱什么,是那种既不求占有也不求胜利的腔调。他再仔细听,好像是《再回首》。
  过去的事情无法找寻源头,一味探寻真假毫无意义,反而让事物变得真假难辨。刹那间的眩晕让他莫名就原谅了自己,也原谅了所有的人和事。算了吧。
  一个黑影从他窗前一闪而过。刚刚从原谅中苏醒过来的他冲向大门。
  从背影中他认出了那个人,那个戴帽子的老头。他一路紧追,但那个老头宛如一条蛇,黑夜里草丛中的蛇,冰冷、滑腻,有嘶嘶的声响,但找寻不见。
  经过女邻居家时,丁小兵看见她房间里有隐隐的光,应该是电视机荧屏发出的。他绕到后窗,她的另一个房间没有光,窗帘紧闭,仔细听,有压抑的喘气声,像是一个坦然的人在睡梦中发出轻微的鼾声。
  七
  李忠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到最后几乎不来了。所有关于李忠的消息,都是章南遥带来的。
  章南遥说,我经常看到李忠晒太阳,就是搬个板凳坐墙根那种。他不像别的老头边晒太阳边打牌吵架,他一言不发,眼神发直,有时我跟他打招呼,他居然认不出我是谁。
  有这么严重?哪天我们去看看他。
  不能去,去了岂不是笑话他?丁小兵说,五十而知天命,他这么连这个坎都过不去?
  嗯。我估计主要是身边朋友中了奖导致的,要是与他不相干的人中了五百万,李忠应该不会有这么大动静。
  谁知道呢,活到这个年纪不能有一点风吹草动,真是如履薄冰。
  看样子李忠要靠药物维持后半生。
  这都是命。他曾经是个处处春风得意的人,可是不曾想,春天来了,冬天还会远吗?丁小兵指指从他们身边经过的老头,对章南遥说,你认识他吗?   章南遥问,哪个?
  就是那个戴帽子的老头。
  不认识。
  有空帮我打听打听。
  章南遥很快带回了消息,说是嫂子的老公公。
  丁小兵忽然明白了。他眼前出现了一幅画面,他的女邻居日夜照顾着被她称为“植物人”的丈夫,老公公也住在家里帮忙。她的家里充斥着酒精、洗不完的纱布……同一屋檐下没人说话,没有秘密,只有手忙脚乱。
  再往下想,丁小兵吓了一跳。是不是因为她经常到自己家里来,才引起了她老公公的注意?她丈夫脑部是怎么受伤的?她没说,他也没深问过。按理丁小兵不应该怀疑,毕竟林如海说过她曾是小区好人,虽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
  事情没那么简单,但也不必想得过于复杂。丁小兵对自己说。
  他比以前更加认真地做菜。她还是那样择菜,每次都要将择掉的枯茎、烂叶拿起来再看看,觉得还凑合能吃的,又搁进择干净的塑料筐里。等进了厨房,她麻利地从橱柜里拿出个盆,哗啦哗啦放满水,把择好的菜倒入,一根一根仔细洗干净。
  时间长了,丁小兵也养成了这个习惯。
  “小饭局”这几天没什么人来,估计那些人还沉浸在春节的喜庆气氛中。丁小兵也乐得清闲,偶尔做了几个好菜,他也会喊来女邻居。每次她来,他都会觉得自己是真的遇到了一个值得怀念的人。
  天刚暖和了没几天,天气预报就说明天有股强冷空气将大举南下,冷空气过后气温将重新跌至冰点以下。
  像往常一样,丁小兵从菜场回来,快到家门口时,他看见一辆警车闪着警灯开过来。他首先看到的是那条深咖色的泰迪,正在努力追赶着警车。
  车在他面前拐弯时,减缓了速度,他好奇地看了眼车内。
  这让他看清了车里的人,她坐在后排,一边一个女警察把她夹在中间。他很想喊她,可警车转弯之后就加速驶离了。他回过头,也不知道她看没看见他。他只能看着她与自己渐行渐远。
  自己家楼下围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章南遥也挤在里面。丁小兵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叽叽喳喳不停地说着些什么。她老公公站在人群里,看见丁小兵走过来,踮起脚冲他诡秘地笑了一下。
  丁小兵把菜放进厨房,点了根烟。他很想去听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又不敢去。犹豫之间,章南遥进来了。
  丁小兵一句话都没问,章南遥就已经坐下开始说了。
  我听他们说,那个女的,就是经常到你这里来的那个。她丈夫根本就不是摔成植物人的。你猜怎么着?
  猜不到。
  听说是被那个女的失手用烟灰缸砸的。
  为什么?
  这里面故事多。听说,她丈夫一直有家暴倾向,经常酒喝多了就打她。章南遥说,你们住得这么近,你就从来没听见过吵嘴打架的声音?
  我还真没听见过。
  她老公公也不管,你说也真是的,三个人挤在一个屋檐下,日子是不好过。听说她丈夫成植物人后,她也害怕了,老公公想报案,她求他别报,而且保证会伺候他一辈子。社区不明就里,还差点把她这种“不离不弃”的好媳妇事迹整成了优秀材料上报。
  那警察今天怎么把她带走了?
  听说是她老公公报的案。
  几年都没报案,今天报案了?
  听说她老公公发现最近她有了心仪的男人,暗暗跟踪过几次,鬼得很。查实后感到了气愤和危险,索性报了案。对了,据说他还到她上班的宾馆打听过。
  这哪是报案,这不明摆着是报复嘛。丁小兵说。他明白了刚才她老公公为什么要冲他诡秘地笑了。
  章南遥拍了下脑袋,说,哎,我想起来了。那个女的喜欢的人不会是你吧?
  是又怎么樣?你他妈的就喜欢看热闹。这女人也不容易,就算是一只坏掉的钟,一天中也总有两次正确的时间吧?
  章南遥看着他,说了句你没事吧?就走了。
  丁小兵一直坐着没动,“花生”也安静地趴在他跟前。他拉上厚实的窗帘,房间里立刻就充满了黑暗,以及比黑暗还无可救药的恐慌,有时候他甚至都能听见撕咬的声音。
  等他抬起头,风已经把窗帘吹开,黄昏不知何时降临,冬天的夜晚总是比白天长,黄昏巨大的暗影使他心静如水。他给“花生”喂了点狗食,继续坐着,一直坐进了深夜里。
  八
  两场“倒春寒”之后,气温在细密的春雨中缓慢爬升。
  春雨淅淅沥沥下着。丁小兵记得四季的雨中,她是最喜欢春雨的,她说只有春雨最干净,最绵密,像一张网,最能让她体会到与世隔绝的心情。丁小兵想了想,和她只是短暂的相遇,巧合在其中起了很大作用。但这种巧合比他以往遇到的巧合都重要,重要到这种巧合没有尽头,就像黑夜里的一列火车,呼啸而过。
  丁小兵坐在床沿,床有点晃动。他看看床脚,抬起床,把垫床脚的笔记本抽出来。那是很久以前他的一本日记本,他打开翻了翻,时间停在2002年,上面记录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更多的是一些往来账目。他找来一支笔,另起一行写道——2017年2月22日,小雨。一切如昨。
  点了支烟,他把日记本塞回床脚,坐着晃了晃,床变得稳固。他把打火机抛到厨房台面上,向外走去。
  又是一场春雨过后,沉睡了一个冬天的柳树醒了,枝条上泛出一层新绿,柔软的枝条像刚打了个哈欠似的垂下来,垂进和煦的春风中。风从南边吹来,温暖而悠长。那盆移栽的兰草似乎也缓过来劲,枝条愈发暧昧起来。
  他坐在石凳上。一对老夫妻在两棵樟树间拴绳晒被子,老太太用手拍拍被子,老头子则拍着被子的另一侧。一个小家伙蹦蹦跳跳跑到他们跟前,说,外公外婆,我肚子饿了。
  小广场上有人带着孩子在放风筝,随着手中的线一松一紧,风筝越飞越高,最后变成了天空中的一个彩色的点,宛如年三十夜空中逐渐消失的烟花。
  你是我天边最美的云彩,让我用心把你留下来……丁小兵望着蛰伏了一个冬天的老头老太们。只有他们还在,他们依旧在跳广场舞。仔细看,丁小兵发觉他们的舞姿越来越漂亮,尤其是那些中年女人,身材曼妙,腰肢柔软,就连腰两侧的赘肉都抖动得恰到好处。
  耳边传来婴儿的啼哭声。丁小兵看见一个年轻的妈妈,推着一个婴儿车坐在不远处,小家伙又哭了起来。丁小兵走过去,婴儿一边哭,一边睁着圆圆的眼睛向四周看。看见丁小兵时婴儿停止了哭泣,好奇地看着他。丁小兵逗了逗他,小家伙咧咧嘴,笑了。丁小兵也笑了。
  “花生”突然兴奋地叫了起来,并且试图拽着他向前跑。丁小兵朝前望去,远远的,他看见儿子背着个大行囊正朝他走来。
  他踩灭烟头,站起身。丁小兵要告诉儿子,人生最可悲的事情,莫过于胸怀大志,却又虚度光阴。当然,这也是最幸福的事,因为一个没有浪费过时间的人,终将一事无成。
  责任编辑 许含章
其他文献
一  我初次过对岸,是背着家人的。  那天天黑以后,我们南庄的放羊老汉王好德老人要去对岸寻找一只离群的羊子。他合作社时候是队里的保管,也当过饲养员,生产责任制以后队里分给他几只山羊。他根据经验让羊子一生二,二生三,羊群慢慢就变大了。他独立门户后,也就成了现在的羊倌。  最近父亲让我把家里的两只羊子和他的羊群混群放,他的羊多我家的羊少,我帮他赶过几次羊,我的勤快换来了他对我的喜爱,当我想和他一起过对
本以為能治好的胳膊肘没有痊愈,我不得不放弃了自己的棒球梦。于是,棒球队的活动不参加了,就连学校的课我也不放在心上,每天都觉得任何事都没有了意义。  我决定去外婆那里散散心。  看到我,外婆马上说:  “快去洗个澡。”  “快吃饭。”  连个招呼都不打,见面就是这些话。  看来外婆真是丝毫未变,和以前一模一样。  我从久违的河里打了水,然后烧洗澡水。因为一直活动个不停,伤心和痛苦全从脑中消失了。  
你是否幻想过,去30年后,看看自己的样子和生活;退回几年前,纠正一个自己犯下的错误;或者去看看一个月之前的期末考试的试卷……  时空旅行是人类一直以来的幻想,科学家也为这种幻想着迷,多次对时空旅行展开讨论。穿越时空有没有可能成为现实呢?  作为本次太空任务的队长,你驾驶飞船朝宇宙进发。这艘飞船的速度是有史以来最快的,达到光速的98%,足以让你在太阳系中尽情漫游。4年后,你返回地球,满心期待着亲朋好
1  西伯利亚的冷空气吹了足足五个月,卡布斯朗河的河床结了一米多高的冰。我站在河床上,搓着手,看着父亲用一把十字镐打凿着河床,河床上冰花四溅。父亲终究没有成功,他凿出一个个孔子,把电筒伸进一个个冰窟窿里,我以为真的会有鱼游过来,事实上我们都错了。  库尔班老人是从河对面的村庄出来的,他赶着一群羊。我真不明白,这样冷的天气,周遭遍布大雪,山上能有什么草给羊吃。他骑着一匹枣红马,优哉游哉地走过来,跟在
早晨太陽出来了,一只狐狸看着自己的影子,说:“今天午餐我要吃一头骆驼。”  狐狸整个上午都在寻找骆驼,到了中午时分,狐狸看着自己的影子,说:“吃一只耗子也行。”  无视自己的能力,盲目制定目标,最终必定徒劳。  很多人与此狐狸无异。
沉默的温柔  听够了谎言与虚愿  我对生活依旧视若初见  这个世界只留下一小块饼干  珍惜吧,童话散发出香甜  太阳是被天空摆弄的玩具  不时拿出来逗逗风雨  我的体内烙满了月光  还有蔷薇和美好的事物  当然,也有一些黑暗  如风吹竹影洒下的光斑  淤伤蜷缩在眼睛后面——  一根长发银亮亮的针尖  夏日味  微风拂动天空的弦  紫薇照亮明朗的夏天  天热了,要注意身体  淡淡的话语,清凉的薄荷片
图瓦人说,鸟儿高兴的地方在天空中,牛和羊高兴的地方在长满绿草的山坡上,人高兴的地方在结婚的房子里。  图瓦人结婚的时候,羊皮是最重要的一种东西。到了一对青年男女结婚的时候,双方的家长都要早早地备一张羊皮。迎亲那天,男方到了女方家,女方便拿出一张羊皮让男方来迎亲的人争抢,众人各抓羊皮的一角奋力往自己的怀里扯,羊皮的韧性好,所以众人只是放心地扯,不担心羊皮会被扯破。慢慢地,便有人因力气不支或意志不够坚
1  我高中的同桌是语文科代表,短头发,戴着眼镜。干净秀气的她是个标准好学生,说话轻声细语。我们学校要穿校服,所以高中时我就没见过她穿别的衣服的样子。  她爱看书,我也很爱看书,我总在上课时偷偷看网络小说。有一天我问她平时都看什么,她说比较喜欢《红楼梦》,我问她有没有现代一点的,她抬头看着天花板想了很久,问我:“《边城》算吗?”此后我就没再和她讨论过书籍的事。她那时数学不好,我语文很烂,我跟她说,
桃李先生,我的啟蒙老师,更是我在教师生涯中的人生导师。时光倏然而逝,转眼间我早已走上三尺讲台成了一名老师,这一路正是桃李先生给予我人生的指引,让我坚定从容地做好教育这件事。先生谈做事:抬头望远山,低头走正道  在高考之前,我的头上总觉得顶着一块大大的石头。终于,在一次模拟考试中,这种长期积累下来的压力让我在一道数学题上心态崩塌,并在后续的各科考试中不断失利。  在不知所措时,先生告诉我八个字:抬头
逆风歌  它们都顺着风向走  黑夜里的许多天灯,顺着风向走  走着走着就成了孤灯  黑夜里的许多草,顺着风向走  走着走着就成了残叶  黑夜里的许多旋律,顺着风向走  走着走着就成了余音  他们都顺着风向走,而我不能  风向所指,是熄灭,是枯死,是默哀  我逆风而走,便是走向光源  走向草根,走向声带  便是,走向大风的子宫  仿佛聽到谁在说:孩子,起风了广场与光  孩子,我会把荧光棒买来,交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