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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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时旸,影评人,资深媒体人,现任职于《中国新闻周刊》。专栏作品散见于《腾讯·大家》《北京青年报》《南方人物周刊》《新京报》等。出版有小说《杨天乐买房记》,影评集《孤独的影猎人》,随笔集《并没有如愿以偿的人生》。
  再也没有悲伤。
  所有人都眼含笑意。人们走在街头,彼此寒暄、点头、微笑,爽朗的笑声时常从聚在街角聊天的人群中升腾出来,浮在半空,经久不散。空气清朗,云朵被风吹成絮状,丝丝缕缕排布在天上,阳光散射下来,在每个人的眸子里反光。
  这是明媚的世界,悲伤早被终结、取缔,设为非法之物。人们都得以沐浴在这透彻的光芒之中,终日笑闹。哭声与泪滴只属于旧日传说,被卷入历史深处和时间褶皱。
  我坐在街头长椅上,捧着一杯咖啡慢慢啜饮,偶尔有人在我面前走过,纷纷对我微笑,我也回馈同样表情。这座城市的初冬,万物犹如透明质地,世界光亮如新。
  我等着暖阳在我肩头慢慢冷却、消失,最后一丝阳光跌落的一瞬,我感到风从左侧吹来,拂过大片草丛,递送泥土与干草的涩腥味。路上行人愈发稀少。街灯刚刚点亮,昏黄懒倦,如惺忪睡眼望向人间。
  我变得警觉起来。要听,仔细听,悉心听,不能错过任何一点声响。这城靠北,入秋之后,风就变得凛冽,有时风会整整刮一日,宛如要摧城拔寨,但最终似乎还是色厉内荏地停歇下去。但那一整天里,风却确凿无疑发出尖利呼哨,在天地间往复激荡,一刻不曾停歇。
  每逢风日,人们都尽可能躲在室内,但最近一段时日,总有人报警称,风声大作的夜晚,在风声的缝隙中听见了隐约的呜咽之声,那哭声如细线、如发缕、如雨丝,悬而不决又连绵不断,找不到源头,分不清出处。
  不只一人提出过类似报告。第一次,有人来局里报案,声称他们听见了哭声,局里当然高度重视,成立了专案组,派出众多人马蹲点、查访、调取监控,但最终一无所获,警员们回来的时候,都反馈说并未听见哭声,只是风吹过树梢,钻进楼宇。但仍然有人陆续报案,声称甫一入夜就听见哭声隐约传来,开始尚能辨别方向,但渐渐散成漫天雨雾般,来自四面八方,有粘稠质感,钻入耳朵、侵入大脑、搅扰得人不得安宁。于是,局里又开始再度排查,警员精疲力尽,依然一无所获。事情渐渐冷却,但并未真正封案,只是不再大张旗鼓兴师动众地查办。最终,案子落在了我的头上。
  我所在的部门非常边缘,算上我一共四人,基本上已经不再出外勤,算是老弱病残的收容处。有人常年抱病,有人只负责整理根本不需要整理的档案,只有我尚且能做一些真正的工作,但也基本没什么工作。当初,领导安排我来这里时,对我说,可以用我的经验支持一下外勤的同事,但至于具体如何支持,上层语焉不详。所以,无论是我还是外勤的兄弟们都能领会领导话中隐藏的意思。
  原本,我是凶杀科的资深探长,从警破案是我的梦想。我从基层探员做起,冲锋陷阵,用十二年时间做到探长,然后用一天时间被打回原形。
  我杀了一个人,一个孩子。
  当年,有个案子,在极其艰苦地侦查了一年之后,我们终于锁定了那个男人,那个踪迹遍布大半个国家杀了十五个人的连环杀手。侦查过程实在太苦,我们被一个杀手玩弄、嘲笑,背负着巨大压力,对于这次收网,我们志在必得。如今想来,我当时的状态实在不应该参与最后的抓捕,连续多日的睡眠不足让我陷于一种迷离状态,我甚至难以分清现实和梦境。同事们对我说话,我有时都难以辨认对方是谁,但我坚持着要亲手抓住那个混蛋。我必须了结这件事,要不然我余生难安。
  不知怎么,那个男人原本应该在那时返回住处,但到了门口却突然改换方向。我们悄悄包抄上去,但他却开始奔跑。我们是有预案的,但我忘记了一切要求,甩脱了同伴,顾不上耳机里指挥组的喊叫,拼命追了上去。他确定无疑已经感知到了危险,我看见他把手伸进夹克里。之后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下意识的,我觉得我没有做错,我击中了他的右臂,很快,我的同伴们一拥而上将他摁在地上。
  我坐在一旁喘着粗气还魂,却听见不远有女人在叫嚷,人群围成圈,挡住我的视线。我想站起来,却发现腿已经不听使唤,可能是因为连日来的透支,也可能因为肾上腺素大量分泌后的紊乱,又或许是我的大脑已经预感到了祸端,在下意识中阻止我亲眼见证那一切。
  我又试了一次,撑着地面勉强站了起来,刚走两步,就被同事拦住,他们把我拖上车,一直说着安抚我的话。我以为他们是在告诉我,嫌疑人已经抓住,让我放轻松,但似乎语气里又别有所指。汽车发动,在原地调头,我转身从窗子看出去,人群闪出了一条缝隙,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躺在地上,右手攥着一只红色气球,白色裙子从胸前到下摆被血红染透,像是那只气球漏出了色彩。坐在我左右的两个同事拼命想将我的头转向前方,但我却一直向后盯着那个女孩不放,她的身影渐渐变小,再度被人群笼住。我仍然盯住那个方向,车子拐弯之前,我看见一只红色气球从人群中杀出重围,慢慢飘上天空。天空阴沉,灰黄相间,那气球一路高飞却始终不曾消失或者炸裂,似乎一直在慢慢飘动,永无尽头。
  当天晚一些时候,我知道了事情的全部过程。我开了两枪,第二枪命中疑犯的手臂,第一枪打中了远处的建筑物,子弹反弹到那个女孩身上,击穿了左肺。
  悲伤不复存在,可我心里却犹如被齿轮反復打磨,像被鼓棒锤击。当天晚上,原本会有庆功会,但由于我造成的意外,庆功宴变得不合时宜,队里的兄弟们分头去聚会喝酒,我当然没有参加。局长找我谈话,语重心长,先提及我的工作如何称职优秀,又自责般念及他没能考虑到大家的工作压力,最终结论是让我回家休息一阵,算是补上此前的假期。至于那场意外,无需我插手,有专门的部门会处理好一切。
  在此之前,我算是一路顺遂,总认为生活就如一部部无聊的电影那样,总会在经历一些不值一提的波折之后先抑后扬地抵达光辉的结尾,比如这次抓捕战役,一定会以我们的胜利告终。胜利确实胜利了,却莫名其妙有一些事溢出了原本的框架,像是一曲结构复杂的乐曲,所有人都做好准备迎来最后一个小节铿锵的结尾,却突然在行将谢幕的时刻窜出了几个和弦以外的音符。   可能是我心理作用使然,也可能一切就是如此,我总觉得大家都在故意躲我。休假期间,我约队里的兄弟们喝酒,大家都推脱太忙。我开始还说案子已结,还忙什么,他们就说审讯刚刚开始,案头工作也没完没了,后来近乎支支吾吾。我终于醒过神来,就不便再去打扰。
  我原本以为自己会站上领奖台,但却莫名其妙坐上冷板凳,那落差像悬崖,而我是无人知晓的坠崖者。我一杯一杯地喝酒,企图用酒精点燃我自己。那飞升的红色气球在我的梦中一次又一次出现,它就在我面前,挡住我的眼睛,堵住我的口鼻,在我即将窒息的当口,怦然炸掉。再后来,它在我清醒的时候也开始出现,在我喝咖啡的时候从杯子里慢慢升腾起来;在我洗澡的时候突然飘在一片蒙蒙雾气之中;在我开车的时候,猛地出现在我的挡风玻璃前面……酒精不再能拯救我,我只能加大怡乐的用量。怡乐是我们每个人随身携带的快乐药物,它可以让我们打起精神,可以让我们缓解疲劳,更重要的是,它会让我们保持意志,不会滑向悲伤的渊薮。怡乐那亮晶晶的红色胶囊成了我的盾牌和救赎。但我知道,只有回到工作中才能真的将我解脱。我去往队里找领导谈话,一次又一次,但得到的始终是推托。一个月后,我的领导调任,新领导找到我,我以为终于等到回归的那一天,但得到的却是一纸调令,将我打入冷宫。
  我听见了那个声音,真的,我终于听到了那一阵阵呜咽之声。很轻,忽高忽低,忽明忽暗,断续相间,像来自某种不具名的丝弦乐器,它混杂在风声里,大多数时候被风声盖过,偶尔在风击打墙壁之后弹开的缝隙里流窜出来,像魅惑的引诱,像夸张的炫耀,不知羞耻地叫嚷,不自量力地挑衅,在旁人听来,那声响凄厉又可怖,但在我听来,那犹如召唤。我要抓住那些新世界的叛徒,那些在如此光明的世界中向黑暗扭动的蛆虫,抓住那些非要尝试悲伤和痛哭的败类。我要以此证明自己,从而重返凶杀科,回到我被盗走的人生中去。
  总有力量逆势而动,悲伤被禁止之后,有人发明出一种催泪药—Tears bill,人们私下里叫它T粉,T粉一直在迭代进化,药效更强,代谢更快,变得难以查验,药贩子在迪厅、酒吧和私人party上偷偷贩售,人们使用之后会从大脑深处诱发出抑郁、悲痛、哀伤等等负面情绪,进而会激发泪腺分泌眼泪,一些寻求刺激的年轻人开始通过服用和吸食T粉体验古老的悲伤。在一些特定的圈子里,还变成了扭曲的时髦,有人把自己落泪的面容拍下来匿名上传到社交媒体。
  这风日里的哭声,十有八九与T粉有关,但局里排查这哭声的线索已经数次,每一次都无功而返,大家都变得意兴阑珊。只有我,每当夜幕低垂、风起云涌的夜晚,就会来到街头,去往报案人曾提起的那几条街道。我坐在长椅上,靠在电线杆旁,悉心聆听周遭一切。每当这时,嘈杂就在我心中退潮,世界渐渐显露出与平时全然不同的样貌。此前,我也寻得过一些线索,但最终都戛然而止,而这一次不同,我终于锁定了一个目标。
  在这条布满二层小楼的街道上,那栋房子不太起眼,我所站的位置是这栋房子的后门,它看起来破败、陈旧,院子的一角摞着一堆花盆,院墙上的羽叶茑萝大都已经枯黄,藤蔓还缠绕在墙壁和栅栏上,在风里抖抖索索,东侧靠墙摆着四只垃圾桶。这里如今是一家餐厅。从后窗望进去,正好能看见厨房。厨房里亮着日光灯,灯光惨白,映在厨师脸上,让疲惫和厌倦神色暴露无遗。我已经确认过,那哭声就来自于这座建筑,不会有错。
  我绕过旁边的一条小道,走到正门,推门进去。
  灯光偏暗,食客不多,人们三三两两分散坐在桌边吃饭,服务员面无表情地靠在吧台旁边。我选择了一张靠墙壁的桌子坐下,服务员拿着一份菜单,慢悠悠地挪过来。她盯着我,表情像是在说,我给她带来了天大的麻烦。我随便点了一些,打发她离开。等她走远,我掏出监测仪,把听诊器一样的小小金属圆盘小心翼翼地贴在墙壁上,蓝牙耳机里一片空寂,过了几分钟,仪表的液晶指针开始抖动,耳机里传出了啜泣的声音,270赫兹,17分贝。我把监测仪收好,用脚踏一踏地板,木地板很旧,布满油污,使劲踏上去,木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缝隙间能看见些许亮光。
  我对自己说,稳住。
  菜已经端上桌,看起来并不会好吃。我一边假装吃饭,一边留意这栋建筑的内部构造:楼体三层,坐北朝南,各有南北两个小院子,地下至少还有一层。从我所在的大厅向里走,左右各有两个单间,洗手间藏在西北角。半小时后,我走去吧台结账。老板低着头盯着手机看一部电影,并不抬头看我,只是拽过计算器按出需要我付的钱数。我付完钱,走去洗手间。洗手间旁边有一条暗黑甬道,甬道很短,尽头有一扇铁门,隐没在暗影里。我走过去,门上锈迹斑驳,贴着一些残破的贴纸,门正中有两扇玻璃窗,形状细长,但窗子从里面被什么东西遮住。我回头看看,餐厅老板仍然坐在银台后方出神地看着手机,没有人注意我。我轻轻推了推那扇门,有门栓从里面卡住。我回到洗手间洗了手,抽出几张纸巾,一边擦手一边走了出去,老板从手机上抬起头瞟了我一眼,我朝他笑笑,离开了餐厅。
  我的机会来了。但我需要后援,我无法仅凭自己一人之力就撬开那扇大门,破获这起大案。回到局里,同事们都已经下班,只剩值班室还亮着灯,有个年轻警员正在接电话,他歪着脖子夹住听筒,别扭地朝我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我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开始写报告,写了几页就想抽烟,刚刚开了窗,就发现值班室里的那个警员正隔着很远看我,像是已经察觉了我的动向,正准备抓个正着。现在,我在大家心里无非是个边缘人物,尤其新来的年轻人,更是不会知道我曾经立下的功劳,倒是一定听过我惹下的麻烦。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笑一笑,关上了窗子,继续写。原本我厌恶这些书面工作,但今天,不知不觉我已经写了一个小时,那几乎已经不是一份报告,而是我的宣言。完成之后,我又认真整理了一遍,存档,打印,妥帖地收在抽屉里,走出了警局。
  
  我的报告被批准了,但没有完全批准。我要求一整支SWAT小队随我去那间餐厅,但我只被允许带领三个普通警员去查看一下情况。我知道,我不被信任。但我下定决心为自己赢得信任。   两天后,风声大作,万物都被吹得抖动,我和另外三名队员决定入夜后行动。队员都很年轻,缺乏实战经验,但能看得出,他们很兴奋。我们被允许配枪,自那件事之后,这是我第一次摸枪。那把小巧的武器就在我的腋下,别在一条半旧的背心式皮背带的底端,出事那天,我就背着这条背带,它已经陪伴我多年。出事后,我一直把它藏在了衣柜最下面的一个抽屉里,用一叠不再穿的旧衣盖住。
  我们把车停在一个路口之外,街头人迹稀疏,大风吹了整整一天,仍未停歇,天并没有黑透,远处,天光透出一种磨砂质地的明亮,我盯着那一抹亮光出神,等着它慢慢消失。周围暗下去,路灯昏黄,只小心翼翼照亮小小一圈。餐厅里的灯光溢出窗口,其间食客寥寥,一副惨淡气象。三个年轻人坐在车里,有些摩拳擦掌的样子,他们一直在问我,什么时候行动。过了一阵,餐厅里的食客只剩下两位。我打开车内灯,摊开我自己手绘的一张餐厅平面图,最后一次向他们讲解这座房子的结构。我让其中两人去把守后门,等待我的命令。
  其实,我能看出这几个年轻人对我的不满,他们并不理解我为什么如此谨慎。我担心行动会误伤食客,我不想犯下同样的错误,我没有把这些想法告诉他们。九点十五,最后一位食客戴上帽子,穿上大衣,走出了餐厅大门,他站在门口,点了一根烟,看上去很悠然,抽了两口之后,他缓步向东南方向走去,消失在街道尽头。我带着一位警员助手跑到餐厅前门,通过对讲机确认了后门的情况,我冲助手点点头。他手里拿着撞门锤,对我翘起嘴角。我踹门进去,用枪对准收银台后面的老板,大声喊道:“趴下,所有人趴下。”年轻的女服务员正在收拾桌子,她尖叫一声卧倒在地,把一个盘子带到了地上,油污浸透她的裤子。老板从银台后面死死盯着我,眼神黯淡,却有一种确定无误的轻蔑,他极其缓慢地起身,我看见他的右手在抬起的瞬间,似乎伸向了桌面之下,我冲着助手大喊“小心”,然后向前冲去。
  我将那个男人死死按在桌面上,他并不挣扎,我攥住他的双手,他手上没有武器,我拉开抽屉,里面也并没有枪。我朝桌面下看了看,发现了一个红色按钮,我知道,那十有八九是给地下室的嫌疑人发送信号用的。我按住他的头,他的面颊贴紧桌面,桌面上铺着一块玻璃板,上面映出一层层皮肤的褶皱,旁边的手机上仍然播放着那部电影,一群男人彼此射击,像毫无感情的机械玩偶,枪林弹雨在空中拖曳出火光长尾。我看见我按住的那个男人正斜着眼睛看我,一脸不屑和讪笑,我给他上了手铐,按到最紧的那一格,然后把另一端拴在了一根暖气管上。
  我和助手向里走,在卫生间旁边的铁门前站定,我用对讲要求守在后门的两个警员注意情况,然后示意助手破门。楼道狭窄,但层高很高,破门器撞击到铁门上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在墙壁和屋顶之间来回激荡。第三下,门被撞开,前方屋顶悬挂一盏工业照明灯,昏黄灯光照见一排楼梯向下延伸进黑暗。助手也掏出枪,我们一前一后往下试探,楼梯并没有下探太深,我们仅走几步就来到地下室,这里明亮许多,房间不大,四壁水泥清灰,墙面上挂着一面黑色旗帜,用白色线条描出一只眼睛,眼角处有一滴泪水。角落里堆放着一些蔬菜的包装箱,十几把折叠椅摆放成一个圆圈,周围还散落着几件外套和围巾,我走过去摸一摸椅子,還有残留体温,旁边桌面上有几个黑蓝色的空药瓶。
  我很纳闷,房间里看不出其它出口,为什么人却已经跑了,就在我疑惑的当口,助手在前面大声喊我,我冲到他跟前,他指着一堆纸箱,发现了一个仅有人膝盖高的洞,我想都没想就钻进去,爬了几步就可以躬身前行。我踉跄着向前,冷风从前方灌进来,我从草丛里钻出,周围都是半干枯的藤蔓,在我脸上划下伤口。我站起来,发现这是隔壁一栋房子的半地下室出口。我奔到街上,没看见我们的人,却听见对讲机里传来的叫嚷,我冲着对讲机喊,“你们在哪?”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往北,往北,一个路口,我们在追。”我犹豫了一下,和助手返回头向车子跑去,我们开上车,向北追。
  街头无人,风仍未停歇,路灯伫立两旁,道路像被光切割,中间一片黑暗,两侧是昏黄光带,我看见三四个人影在光与暗之间来回穿梭,他们似乎都未踩实地面,像是踏在虚空。车子明明急速向前,却犹如撞进一团雾里,被黏滞的湿气拉扯。我一心盯住前方,但感觉左侧余光瞟见一团红色,我扭头看,一个红色气球荡在黑色夜空之下,我对助手说:“你看见气球了吗?”他转过头,茫然问我:“气球?什么气球?看,那有个人!”我回过神,果然看见一个人,穿着一件深色帽衫,正在跑进一条小巷。我对助手说:“你继续往前开,去协助他们,我下车去追那个人。”我从急停的车上下来,甩上车门,追过去。
  四下寂静,只有风声忽高忽低,犹如绵延不绝的呜咽和啜泣,我觉得自己像被无数哭泣之人的泪水淹没。我使劲跑,可无论我如何加速,总和前方那个逃犯保持等距,似乎是风在和我玩着一个游戏,而我始终不是对手。终于,我看见了转机,前方路灯照射之下,我隐约看见一道高耸的铁丝网,那是一个工地四周的临时围挡。我放慢脚步,看着那个人在铁网面前无计可施的样子。我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慢慢靠近,直到靠得足够近,我才隐约看出这个罩在大号卫衣下面的逃跑者是个女人。她一直背对着我,面向栅栏,我站定,举起枪,对她喊:“举起手,转过身,慢一点。”她垂下头,手指抠进围栏的缝隙中,使劲摇晃了一下,像在发泄怒气,那围栏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旋即被风声吞没。
  我更大声地重复了一遍。我看见她耸起肩膀,又缓缓放下,似乎是长出了一口气,然后缓缓转过身。“摘掉帽子。”我说。她慢慢把帽子向后拽到肩上,仰起头,光点亮了她的脸。
  我分明看见了四年前被我开枪打死的那个女孩,只不过长大了几岁。
  光与风像彼此混凝成坚固实体,阻隔在我与她之间。她似乎察觉出我的异样,歪过头观察我。我们就这样对视着,隔绝了大团雾气与冷风。过了一会,我听见身后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嗡鸣,她看着我,我看着她,她似乎想试探着说些什么,但并未开口。我听见远处有人喊我的名字,我转身,看见三个助手跳下车的身影。他们跑到我近前,把气喘匀,问我:“没追到?”他们歪过头望向我的身后,我感到心脏撞击肋骨,耳边有血液顶撞鼓膜,然后我听见他们说:“跑了一个没关系,我们那边收获不错。”他们扭头向车的方向走,等他们走远,我扭头,看见灯下一片虚空,渐渐被雾气填满。   我回到车里坐定,点了根烟,后援已经到了,队里听说了我们的战绩,特意派来了一辆车和几个人负责押送嫌疑人。我从后视镜里看着那些煞有介事的同僚,心里却依然乱得难以名状。刚刚那个女孩到底是谁?是我看错了长相,还是她根本就是我的幻觉?我到底怎么了?我确认无疑自己不会看错,因为当年那桩事发生之后,虽然不需要我去处理,但我偷偷看过报告,尤其是那张照片,我看过多次,每次都盯着很久,那个女孩的脸几乎印在了我的大脑中。
  车里一片欢声笑语,几个年轻人像在庆祝节日。他们似乎一直在对我说话,但我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能迎合着笑。
  我打开药瓶,吞下两粒怡乐。我想享受这一刻,胜利的一刻。
  
  回到局里,办妥一切手续,同事们陆续回家,临走时问我,你怎么还不走?我说想把该做的案头工作做完。他们神秘地笑着看我说,等着立功吧,你要被调回凶杀科了。我和他们开了一会儿玩笑,目送他们上了电梯。
  我打开电脑,调出了几年前的那个旧案资料。照片显示在屏幕上。案子最终的定性为意外伤害,照片在档案左上角,我点开、放大。我没有出现幻觉。照片上的小女孩再长大几岁,就是我刚刚在那条路的尽头见到的那张脸,不会有错。
  我把那起案子的相关资料通读一遍。现场照片一张张显露出来,把我拉回事发的那个傍晚,让我不得不一直吞服怡乐。我打开人口查询系统,并不需要费力,就发现了线索。那个死去的女孩家中除父母外,还有一个双胞胎姐姐,叫秦潇,今年18岁,因为非法使用悲伤药物T粉被拘留过两次。
  我关上灯和电脑,在黑暗中坐了一会,然后走出了办公大楼。天地黑成一色,雾气浓重,一片湿冷。
  
  我得到了表彰,毫无悬念。局长拍着我的肩膀说了很多可以有无限想象空间的话,都有关于我的前途与未来,但最终却绝口未提将我调回凶杀科的事。原本,重回凶杀科是我最迫切的唯一心愿,而那个女孩的出现,把我的心思都打乱了。至于能不能回凶杀科,我甚至已经不再那么在意,现在,我更好奇那个女孩本身。
  其实,要找到秦潇并不难,毕竟系统里有她的全部资料和大部分社会关系。我开车到她家门口去过几次,并没有碰到她,我知道她已经不和父母住在一起了,由于四年前的那起事件,我也不便去和她的父母谈话。她第二次被捕的时候交代有一个男友,也和那个禁药的圈子脱不开干系,后来也被捕了,我又去了那个地址,见到那个男人和另外一个女孩同进同出。
  我们这次破获的禁药案子,一共抓了九个人,查获了一百四十粒T粉胶囊,审讯的时候有人交代,他们这些人还常去一个酒吧喝酒。我去了一趟,酒吧不大,一百多平米,上下两层,一切都是木质结构。我在吧台坐下,点了杯威士忌,慢慢地喝。自从一进门,我就发现房间里气氛诡异,所有人都在看我,我看回去,他们就错开眼神,似乎谁都知道我不是熟客。我渐渐明白自己的身份是无法瞒得住的,但仍然慢慢喝酒,等一杯喝完,我叫来酒保再添一杯,他倒酒的时候,我把照片拿给他看。他不动声色地盯着照片,我似乎能看见他大脑中飞快地算计真话假话的利弊得失。他回我,最近没有看到。他的状态一直平静,但他离开后,我发现酒几乎多倒了一倍。
  接下来的几天,我给队里的其他人帮忙查一个小案子,一直没有顾得上继续寻找秦潇。直到周三晚上,我把那个案件辦完,很晚才下班。我开车到家附近的一间餐厅吃饭,吃完后已经十点多,我回到车里刚刚点上一根烟,就听见车门玻璃上砰的一声响。我扭过头,看见秦潇正透过车窗盯着我。
  她坐进副驾,像与我认识多年那样。我们对视了一会,车内顶灯散出暗黄的光,将我们的脸各自笼住一半。车外一片漆黑,有雾浮在半空,让我觉得车子像是飘在外太空的航舱。光聚焦在她的瞳孔上,闪亮如未干的漆,头发散乱地垂在肩上,发梢微微卷起。我如此近距离地盯着那张脸,觉得一切难以名状,像命运的提点和嘲笑,这个女孩用这样的方式替她的妹妹与我完成了相见。
  “那天你为什么没抓我?”她先开口。语气中满是挑衅。
  “你不怕我现在抓你?”我回应道,但自己都听出那些掩藏不住的心虚。
  她突然笑起来,说:“我知道你不会。如果要抓,你那天把我堵住就应该抓了。后来,你的同事来接应你,你也没告诉他们我在那。我那天就藏在那个大垃圾箱里。如果你想抓,我是跑不掉的。所以我知道,我不是侥幸逃脱的。更何况你后来还到处找我,如果真想抓我,不是那样的找法。”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像是个自作聪明的孩子,自以为撒了个无人能发现的谎,却被一个不顾情面的大人轻而易举地戳破。“你为什么没抓我?”她把脸凑过来,我闻到一股香水和烟草交叠的气息。
  “你让我想起一个我认识的人。”我沉默了一会,说。这倒不完全是假话。她看着我,像在审视,又像在揣测,然后鼓起脸蛋,翘起嘴角,俏皮地笑起来,拖着长音说:“哦—怪不得。”我知道她会错了意,但我并不想揭穿,我觉得这很好,我愿意躲在这种误解中,误会可以为我提供保护与借口。
  “开车吧。”她说。
  “去哪?”我问。
  “我还没吃饭。”她说,“你从前面右转吧。”
  车驶进夜雾,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雨,路上空空如也,雨水蒸腾起雾气,雾气又包裹住雨滴,我们像在海中行船,不辨方向。街灯昏沉,我慢慢有点疲倦。我从兜里掏出怡乐,吃下两粒,觉得大脑中的某个部位开始明亮起来。她有点厌恶地问我:“你为什么要吃那个让自己一直开心的药?”
  “这话问得奇怪,应该我问你们为什么要吃让自己哭泣的药?”我盯住前方,雨水在地面泛起微光。我觉得自己扳回一局。
  车里安静得空茫一片,发动机的轻微噪音像小动物的鼾声。我不知道她正在思考我说的话,还是根本不屑于回应。我拧开收音机,电台里正在放一首爵士,小号苍凉,鼓声懒倦,窗外的雨均匀有力,也像一种恰如其分的乐器。
  途中,她指挥我拐了两次弯,抵达了目的地。这家快餐厅躲在一条道路的深处,夜晚已经没人用餐,招牌上徒劳地闪烁24小时营业的霓虹灯。我们在临窗的桌子坐下,她点了汉堡、薯条一类的东西,我点了一杯柠檬茶,坐在对面看着她几口就吞下大半个汉堡,莫名涌出一股怜惜和羡慕。她看起来很饿,一盘食物很快吃完。结了账,我们出门。她像导航一样指点我直行或左转,然后抵达了一幢房子前。一幢四层小楼,前街狭窄,只有一个楼门。她拿起我的电话,按了几下,然后,我听到她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好了。你不需要再像以前那样找我了。不需要骚扰那么多人。”然后,她关上车门消失在黑夜中。   
  说来奇怪,自从和她认识之后,那些总是无端端就出现在我面前的红色气球幻象再没出现过,那飘动的气球像是牵引我找到她的线索,终于达到目的,就此消失不见。
  随后的几天,我们经常见面,一起吃饭、看电影、去游乐场。她总是提出各种要求,我也乐于满足,甚至我生怕她不提要求,或者干脆突然消失。我们有说不完的话,而我也不再想喝酒,我不用服用太多的怡乐,仍然会感到开心,是那种说不出原由的开心。我从未定义过彼此的关系,我知道,并不是所有感情都能够被命名,或许我就是一个失职的侦探,她就是一个扭曲的瘾君子,她在这充满明亮和快乐的世界上,非要寻找悲伤来麻醉自己,而我则因为感情用事将一切原则抛诸脑后。
  她的轻盈也让我变得轻盈。一直以来,我都觉得时间阻滞,像被不知的什么东西淤塞,而现在,一切飞快流动,我盼望着黎明、黄昏和夜晚以及接踵而来循环往复的时间。
  那天晚上,我们从酒吧里出来,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她在我前方走着走着,突然转过身,说:“去你家看看吧?”我望着她,在一片夜幕之中,她的眸子闪亮如被月光眷顾的湖水。
  
  我家里很乱,她站在客厅里,我有点窘迫地收拾沙发,为她腾出一个看起来舒适的空间,但她并没有坐下的意思,她把手褪进袖子里,一边甩着袖子一边在房间里四处走走看看,摆弄一下桌上的东西又放下,打开冰箱门又关上,然后走到我面前说:“怪不得你每天都要吃怡乐。”我笑笑没说话,去拿了两瓶啤酒打开,我们各自坐在沙发的一端边喝边聊。
  “你一个人生活?”她问。
  我点头。
  “可你家里不像没结过婚的样子啊。”她喝了一口啤酒,斜着眼睛笑起来。
  “哪里不像?”我问。
  她偏过头,冲着旁边努努下巴。我看过去,望见对面白墙。
  “那墙上以前都是照片吧?应该挂了很长时间,被你摘掉了,相框印记都还在呢。”她又喝了一口酒,眼神里都是狡黠。
  我又望向那面墙,旁边的落地灯亮着,从某个角度去看,能看出墙壁上有隐约痕迹。为什么刚刚我自己没有看到?是我要自己故意忘记那一切,还是酒精和怡乐混合起来的效力让我屏蔽了一些东西。
  “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尽量轻描淡写。
  “我到底让你想起了谁?”她突然问起。
  这攻势转换得让我有点惊慌失措,啤酒涌到喉头,聚拢起的苦味将我噎住。此前,我们从未聊起这个话题,她未曾主动提及,我当然更愿意避而不谈,这话题对她像个悬疑,对我却是个禁忌。我正犹豫着如何作答,她又问了我一次:“到底是谁?说说嘛。说说嘛。”她一副撒娇的语气。
  我笑一笑,说:“是一个案子里遇到的人。”
  她变得很好奇,凑过来说:“啊?杀人犯吗?还是被杀的?”
  我笑起来说:“都不是,只是和一个案件有关的人而已。别问那么多了,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想尽快换个话题,以免被套牢,就说:“说说你吧。你没有男朋友吗?”她又靠回刚刚的位置,把身体摊平,说:“你之前不都调查过了吗?还去了我前男友家。”我有点尴尬,就继续问她:“你家人呢?”问题出口,我有点心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又把话题引到这潭泥淖之中,到底是想让她提及她的妹妹,还是不想她提及。她说:“很少来往,我现在自己住。”我点点头,松了一口气,但又隐约有些失望,说:“你靠什么生活?”她晃晃脑袋:“做点这个,做点那个。”
  我喝下一口啤酒,问她:“你为什么要服用悲伤药啊?”
  她说:“因为那很酷。”
  “快乐不好吗?”
  “很好。但是真正的快乐很好,人造的快乐不好。”
  “那悲伤不是人造的吗?”
  “不是。那是被夺走的,我们抢回来而已。”她说完,又喝下一口啤酒,然后失焦般望着前方,仿佛眼神能穿透我家的墙壁看见无尽渺远。我从未见过她如此认真严肃的神情,一直以来,她都显得一副对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此刻,我才明白,或许一直以来她也在扮演一个角色。就像有的人扮演深沉,而有的人表演轻松。有的是为了假装,有的是为了抵挡。
  “你吃過怡乐吧?”我问。
  “当然,以前吃过,还吃过很多。开始感觉很好,但后来就觉得是灾难。它会造成一种毫无来由的快乐和狂喜,但是之后就会遇见一种你自己无法控制的跌坠感。你有过这种感受吗?我有过。”她说:“你吃过悲伤药吗?”
  我摇摇头,说:“当然没有,那是禁药。我的工作是查禁它,不是服用它。”
  她又笑起来,从那种深沉的状态中恢复成往常的样子,说:“那我们的谈话不对等,你得试一次。”
  我不知道怎么了,在她面前,我像是一个木偶,情愿被牵制。我作为一个查禁禁药的警探正在受到一个瘾君子的邀请,而我竟没有做出激烈的反应。
  第二周的一天晚上,秦潇邀请我去往她家。那栋建筑内部比我想象的要干净,楼梯转角处的墙壁上偶尔有些涂鸦,某个房门背后传出婴儿啼哭,声控灯在前方亮起又在身后熄灭,我跟着她走到楼道尽头,她开门,闪身邀我进去。灯亮起来的瞬间,房间里的整洁确实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在我心里,这些整日沉溺于悲伤的人,应该生活在一种肮脏的环境里,毕竟,他们都是自甘堕落的一群人,但眼前的景象竟然让我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这里比我的家整洁太多,和她相比,我似乎才是自甘堕落的那一个。
  “随便坐—”她笑嘻嘻地拖着长音说。
  我从惊讶和拘束中回过神。“是不是和你想象的不一样,比你家干净多了是吧?”她像是看穿了一切。我笑笑回应她,在房间里四处走走。这里四处都有乐器,键盘、吉他、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都是旋钮的复杂设备,工作台上并列摆放着三台电脑显示器。“你平时做音乐啊?”我问。她点点头说:“算是吧。总要吃饭。”我按了按键盘的黑键,声音从音箱里窜出来,一种类似管风琴的音色。我抬头,看见音箱上摆放着一个相框,照片中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穿着同样的白色纱裙,并排看着镜头。身后是一座并不太高的山,山上种满竹子,像一片翠绿的雾。我盯着那两个女孩的脸,她们都在笑,我觉得她们的瞳孔在慢慢扩张,变成一个越来越大的旋涡,一个越转越快的风暴眼,将我吞噬。   我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几口才缓过神。我问她:“照片里是谁?”她望着照片,沉默了一会,说:“我和我妹。”“双胞胎?”我明知故问。她点点头。还没等我接过话头,她就继续说:“你是不是想问,她是不是也和我一样使用悲伤药?她不用。她死了。”原本,我是想一点点让话题向前推进,想不露声色地摸清楚她妹妹死后她家人的状况,但没成想,突然之间,聊天的进度被她推上了快车道,然后一头撞向了一堵墙。
  “她……怎么死……的?”我有点心虚。
  “小时候,我的父母对这件事绝口不提,他们只告诉我说是因为意外事故。但我怎么会不清楚,她是被一个警察的流弹意外打死的。”她的声调渐渐沉下去。房间里很静,能听见挂钟秒针跳动的声音,有扇窗子半开,街上有车在愤怒地鸣笛,然后迅速远去。我问她:“你服用悲伤药,是不是和你妹妹的事有关?”她挑起眉毛,双手抱住杯子,盯住杯子里残存的茶,说:“以前,我和你们一样,觉得快乐才是好的,而悲伤是负面的。我也服用怡乐。直到有一天,我在一个酒吧里演出时遇到了我男友。我和他说了很多关于我妹妹的事,我家庭里那种古怪的氛围,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和怎么描述那种奇怪的感觉,就像有个怪物就生活在我们的客厅正中央,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每个人都特别努力地不去提及。”她拿起杯子喝下一口茶,眼神迷离,像陷入久远回忆。
  “后来呢?”我像个听故事的小孩。
  “后来?后来我和他分手了。”她笑起来,像是讲出一个冷笑话。我突然发现,她不太允许自己长时间沉浸于一种抒情的氛围里。最初,我觉得她的嬉闹是性格使然,但现在,我觉得那是一种自我要求,表演出一种满不在乎以抵消那种深情。玩笑是她随时可以关闭的盖子,以免真情覆水难收。我突然有点心疼。
  “是他让你第一次尝试了悲伤药?”我问。
  她点点头,说:“是的。他还让我认识了很多人,很多和我一樣,使用悲伤药的人们。我知道,在你看来,或许我们就是一些心理扭曲的罪犯。我知道可能无法改变你的想法,但我想,我们才是正常人。我们每个人都很普通,只是大家的心里都住着一个和我家一样的怪物。”
  “那悲伤药有什么用?”我问。
  “悲伤药可以让我们敢于和怪物对视。”
  “然后呢?”
  “然后怪物就消失啦!它其实没有那么可怕,你越故意不去看它,它就会长大,你瞪着它,瞪到它怕你,然后它就砰一声消失了。”
  “砰一声消失了?就像怡乐起作用的瞬间?”
  她哈哈大笑起来:“比那要爽。”她又喝了一口茶,把杯子放到一旁的茶几上,坐回沙发,盘起腿,对着我说:“上次我说过,我试过怡乐,但你没试过悲伤药。我们的对话是不对等的。我要你尝试一次。”然后,她像个魔术师那样伸出手,一粒透明的蓝色胶囊就在手心正中。
  我盯着那粒胶囊,晶莹剔透泛一层荧光,陷在她的掌纹之间,像某种命定的召唤。我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看见她正盯着我,就像她说的瞪着那个怪物那样。我有点心虚,我觉得自己长久以来一直在某个核心周围打转,而现在似乎突然即将接近真相。
  “你心里也住着一头怪物。”她说。
  我不知道药物是如何入口的,像是神明抬起了我的胳膊。那小小的一粒顺滑地落进喉咙,然后,我见到大片浓雾遮住眼前万物,颅内泛起一阵轰鸣,像雷声从天边滚来,持久不散。
  追逐。奔跑。气喘吁吁。世界在脚下摇晃。喊叫。躲避的人群。翻江倒海的胃。天空阴沉。
  枪声。
  子弹呼啸,在空气中擦出热流。我看见那颗子弹打中墙壁一角,然后突然拐向一个奇怪的角度,钻进小女孩的肋骨之间。阴灰天空渐渐被刷成红色,一笔又一笔,然后,红色又从天边垂落,浸透万物。我没来得及闭上眼睛,那红色潮水就扑面而来。湿润、粘腻、咸腥。
  怪异的感受开始了。我感到鼻翼两侧泛起酸楚,有一种难以自持的压迫感,我本能地皱起眉头,那酸楚开始向上游动,呈放射状慢慢抵达眼睑。我努力睁开眼,四周像有云层在不断压低,与浓雾合谋锁住一切,万物失去轮廓。我死死撑住眼眶,但眼皮像帘,被人牵住,使劲拽下。
  滚烫液体从眼中流出。我慌张又恐惧,混杂着尴尬和羞耻,但忽然间,头脑中密布的云翳开始炸出万条碎隙,光芒通透散射下来。我决定不再对抗,遏制一切显得再无意义,我任凭泪水倾泻而下。我将头埋进手中,泪水如江河决堤,漫浸而过。我浑身抖动起来,然后,我听见了那犹如风声般的呜咽之声。它从我的喉头传来,在胸腔共鸣,然后四散开去渗入风中。我听见窗外大风凭空而起,摇动起枯枝彼此相撞,我的呜咽和风声彼此缠绕,激荡在树梢之间,然后传递向无尽远方。
  不知过了多久,鼻翼两侧的酸楚开始消退,风声止息,万物静默,呼吸如乱流,我努力调整,等心跳平稳,然后抬起头,看见了她的眸子,比以往更加闪亮,熠熠生辉。她递给我一张纸巾,我尴尬地接过来,借着擦拭泪水,想着一会儿要如何打破这尴尬冷场,却听见她说:“悲伤比快乐要快乐。对吗?”我再度抬起头,她的表情像个圣洁的先知。我从未感到如此轻盈,像被抽空淤塞,淘尽污垢。我看看窗外,薄云如絮,月亮剔透清亮,万物澄澈。
  
  连绵雨声渐渐明晰,我努力起身,但不知被什么重物压住。我使劲睁开眼,看见餐桌的咖啡机正在一滴滴滤出咖啡,滴答滴答。我和衣躺在秦潇家的沙发上,身上盖着一条厚重的毯子。已经快九点。我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有睡得如此香甜,没有红色气球的梦、没有中途醒来,甚至无需依赖酒精助眠。从我僵硬的脖子和背部来看,我几乎没有翻身。对于迟到,我一点都不在乎。我站起来,发现她已经不在。我用冷水洗了脸,给自己倒了杯咖啡,拿出一粒怡乐,放进嘴里,我才意识到早晨吃粒怡乐已经成为了下意识行为。我为什么需要它?胶囊在嘴里有一股塑料质感,我用舌头翻卷几下,把它吐进了水槽。
  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我照例看见那一张张笑脸扑面而来,但我第一次感到别扭和恐惧。那些上翘的嘴角像是被看不见的线提起,又被隐形的钉子固定在额角,他们眼角堆积着笑纹,眸子里却泄露出嫌恶。   我坐下来开始工作,早上没有服用怡乐,还是有些反应,首先是疲倦,虽然睡得很好,但工作到十一点多的时候,仍然觉得劳累。我从隔间里探出头,看见办公室里的所有人似乎都精力充沛,电脑键盘噼啪作响,电话铃声此起彼伏。我想吃一粒怡乐,大脑在提示我,你缺乏血清素,服用一粒怡乐,就会分泌大量血清素,就会变得活力非凡。我把药瓶拿出来,在手里摩挲,白色磨砂质地,上面印着一个橘红色的太阳,四周光芒万丈,密封瓶盖打开时发出砰的一声,我朝里面看了看,胶囊们躺在瓶底,一片摄人心魄的红,像一小滩血色的湖泊。
  “嘿。”一个声音从隔断上方传来,吓了我一跳。我抬起头,看见同事那张人偶般的笑脸,他说:“队长叫你。”我把怡乐盖好,放回口袋,起身去队长的办公室。队长一如既往情绪高涨,表示对我近来的工作很满意,说了几句之后,终于切进正题。“我知道你一直想调回凶杀科,调职报告也已经递上去了,但是没批,局长的意思是要等明年。”他说,“我知道前一阵你破获的那个T粉的大案反响很好,但是上面也有他们的考虑。希望你能理解。”他说这些时一直在笑,嘴角咧成一个诡异的角度,似乎正在宣布什么喜讯。我突然对眼前一切感到厌烦,我从未有过这种感受,我知道这很大的原因来自于怡乐的戒断反应,但我却根本不想掏出口袋里的怡乐。似乎是看见我的沉默,队长打开他的怡乐药瓶,向我递过来。我摇摇头,努力笑起来,说:“没关系,我理解。其实,我现在觉得我们这里也很好。我并不是非要调回凶杀科。”队长盯着我,似乎在寻找我脸上的什么破绽,然后他似乎突然放下心来,说:“那就好。那就好。”他笑得左眼眼袋一抖一抖。我站起来,转身离开,径直去了洗手间,把自己锁在一个隔间里,我做了几次深呼吸,掏出瓶子,把所有怡乐都倒进了马桶,红色胶囊被漩涡卷走。
  第二天晚上,我去秦潇家找她。她打开门,坏笑着看我,一脸得逞的表情。我走进去,她似乎正在工作,电脑上都是各种音形的波浪线,她示意我坐下等。“一会我带你去個地方。”她说。我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看了一会书,然后四处走走看看,当我又一次与那张她们姐妹俩的合影面对面时,我不再感到那么恐慌。我盯着那张照片看,照片很旧,四周几乎褪色,我盯住她们身后那片苍翠竹林,并没有气球飘出来。我笑起来,却被她发现。“你笑什么?”她问。我摇摇头,说:“没什么。”她关上电脑,站起来,说:“我们走吧。”
  坐进车里,我问她:“我们去哪?”她说:“我来指路。”我似乎已经知道我们将去向哪里,也知道我将见证什么。
  车驶进一条窄路,向南再开二百米,抵达一条小河。河水淙淙流淌,岸边静谧无人,路灯很暗,自顾自只照亮身前一线,一盏盏相隔遥远。我把车停在路边的一片黑暗里。她牵着我的手走到一扇门前。大门铁铸,漆黑冷峻,一盏小灯从头顶洒下一小把昏黄光亮,将我们二人各自点亮半身。她熟练地按下门铃,那小小按钮藏在一片枯藤之后。然后她抬起头望向大门右上方的角落,我跟着抬头,看见一个摄像头正盯着我们,红色显示灯一亮一暗如均匀呼吸。大门发出哐当一声,径自向内打开,她拉着我闪身进门,门又在我们身后及时关闭。
  院内十分整洁,到处都是植物,角落里几丛灌木还茂盛,但大多已经彻底枯黄。东墙上爬满凌霄,只剩遒劲枝干,院子一角放着一个户外取暖炉,蜂窝炉腔内隐约可见熊熊火苗。她径自推门进入正房房门,我也紧跟其后。客厅宽敞,右侧有个吧台,墙壁架子上摆满各色酒瓶,对面墙壁被书架填满,书脊老旧,多为皮革质地。我站在原地左顾右盼,听见她在远处喊我,我跟着向里走,突然闯进一个房间。房间阔大,四壁洁白,没有任何多余摆设与装饰,只在房间中央摆放一圈椅子,椅子上坐满了人。她把我介绍给在座的人们,大家纷纷起立,对我微笑,像是对我早有耳闻。其中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向我走过来,他穿着一件灰色衬衫,一条有点肥大的牛仔裤,头发灰白相间。他和我握手,告诉我,他是这里的主人。所有人都注视着我,脸上挂着一层难以名状的微笑,内容驳杂,有欢迎、有鼓励、有欣慰、又有惊喜,像一群教徒看着一个辱没神明的无神论者终于皈依受洗。我确认无疑,这就是他们那群悲伤药物使用者的聚会,他们会聚集在一起使用药物,彼此倾吐,一起流泪。在一个个风声大作的夜晚,我一次次在街头寻找的呜咽之声,很多都来自这样的聚会,他们躲避在各处,把哭声藏进风声里,让风变得更冷,让人心也萧瑟起来。曾经,我那么想闯入他们的聚会,将这些人一网打尽,以此换取我回到往日荣光的机会,但今天我却成为了这群人的宾客。
  不得不说,这里与我想象得完全不一样,这里如此宽敞、洁净,所有人彬彬有礼。他们给我让出一条通路,一张空椅子显露在我面前,像在那里已经等我许久。我走过去,所有人向两侧后退,像河水分向两边,露出大地。刚刚那个声称是主人的男人环视一周,然后拿出一个药瓶,给每个人发放了一粒悲伤药,我望着手心里那一滴通透的蓝,觉得周遭轻微晃动起来。他们眯起眼睛,把胶囊放进口中。我犹豫了一下,也吞下胶囊。
  灯光熄灭,周围点起火烛,将每人映出数条巨大影子,火苗闪烁,人影抖动,彼此交叠,被投映到四壁。我觉得周遭像降下一层雾翳,笼住每个人的身体与面目。外部世界像渐渐解体、飘散,房间犹如一座幸存孤岛。
  第一个人开始说话。一个女人,半长头发遮住脸孔,不大看得出年纪,她说起自己丈夫在一场车祸中丧生,都是因为她当天非要他绕路为自己去买蛋糕,她去往现场的时候,看见自己丈夫的脑浆和血与奶油混在一起,抹在地面。说到这,她开始把头垂得更低,哭声如受伤的兽叫,从她指缝间流淌出来。
  我感到似乎有一丝风从窗缝间袭来,钻到耳边,抚起发梢。周围的人们都沉默不语,望向地面。
  第二个人开始说话。一个男人,头顶半秃,四周头发如敷衍的草垛,胡乱搭向中间。他说他的妻子死于一场空难,那架航班是他为她挑选的,而他之所以让她改换那趟航班,是因为他出轨自己的秘书。他当天和秘书在山里的一个度假区鬼混,无法按时赶回来,所以说服妻子换乘了航班。
  第三个人开始说话。一个女孩,不超过25岁。她说,她爱上一个男孩,但父亲并不同意他们交往,她和家人赌气,与男孩远走他乡,她换了电话,也没有告诉父母自己的去向,两年内没有任何联系,直到有一天,她的母亲终于辗转联系到她,告诉她,她的父亲已经去世。她觉得自己终其一生也无法走出自责。   第四个人开始说话……
  第五个人开始说话……
  第六个人开始说话……
  他们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向我飞来,如无数细小暗器,在我身上、脸上划下一道道伤口。我觉得眼前的雾变得浓厚起来,烛光跳跃闪烁,雾遮住光,光又透过雾,人们的脸在浓雾中若隐若现。我看见他们渐渐沉默下去,然后缓缓抬起头,齐齐望向我,脸上又浮动起我刚刚进门时看到的表情,混杂着怂恿和期盼。
  我又感受到了那股奇妙的酸楚,从鼻翼两侧开始翻涌上来,放射性向上游动,渐渐抵达眼睑四周。如果说在秦潇家中第一次感受到这一切时我还泛起了一丝恐惧的话,那么今天我却有些期待与享受,只是,此刻我被如此众多的陌生人凝视,不可避免地有些羞涩。他们继续开口说话,所有人的声音混在一起,像方向混乱的风:“你心里的怪物是什么?”
  “说吧!”
  “说吧!”
  “说吧!”
  酸胀抵达峰值,我脑中嗡嗡作响,将外界的声音渐渐压下去,我睁开眼,抬起头,环视四周,所有人的面目都被雾气遮住,只剩翕动的嘴唇,声音忽远忽近,最终汇聚成单一蜂鸣。
  “我是个警察。我杀过人。”
  咸涩在口中蔓延,向上盘旋,眼睑的胀痛骤然消失,像闸口泄开,泪水涌出来。我觉得四周一片寂静,不再有环绕着我的人,不再有凝视着我的眼睛。我独自站立在湖边,望着开阔湖面。
  “我曾经在追捕一个逃犯的时候开枪误伤了一个女孩。我看着她失血而死。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一切。悲伤是被禁止的,我认定那必须被剔除和憎恶,所以,我只能更加依赖怡乐。我变得很快乐,一直很快乐。每当我吞下一颗怡乐,就像是有块幕布升起来,遮住一切阴暗。但那块幕布会一点点变浅,变淡,慢慢透明。一切就又露出来。我会梦见那个女孩死时手里牵着的红气球,它出现在各种地方,各种不应该出现的地方。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那个女孩的姐姐。”
  我仍然低着头,不敢看秦潇的眼睛。风大起来,窗外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枯枝在風中摇晃,一下一下击打窗子,我抬头看,树枝张开,如干枯的手,像要死死扼住什么。泪水仍然从我眼中汩汩而出,涌流不止,几乎将我窒息。头脑中有风云闪电交相辉映,在一切抵达巅峰之后,渐渐回归平静明澈。
  我咬紧牙,猛地抬起头,盯住秦潇的眼睛。我早已做好准备将面对一张失望和愤恨的脸,但我却看见笑容。我女儿的笑容。
  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我有女儿?……
  她对我说着:“爸爸,不是你的错。”那声音包裹着回声,像从远方传来,层层递进,似真似幻。
  围坐在我周围的人也都开始笑起来,他们纷纷起立,向我涌来,他们对我鼓掌,像在为我庆贺。我愈发迷惑,抵挡着后退。突然间,天地翻覆,万物倒转,我像是被送入一条漫长甬道,不断旋转下坠。即将跌入谷底的一瞬,我惊叫着醒来。
  光线从四面八方向涌入瞳孔,有压迫痛感,我眯起眼睛努力适应,过了许久,渐渐聚焦于一处,似乎是秦潇的脸,似乎是我女儿的脸,但又似乎都不像。重影慢慢消散,我看见了一个女人,穿着医生的白大褂,正聚精会神看着我。我偏过头,看见周围环绕着一圈同样穿着白大褂的人,犹如刚刚我身处的那个房间环坐在我周围的人一样。再向他们身后看,我才看清,这是一间病房,四壁洁白,我对面的墙上镶嵌巨大屏幕,显示复杂波形和不同影像,我侧过头,看见窗帘开着,窗外有一棵高大梧桐。
  我听见那位女医生对我说:“你感觉好些了吗?”我点点头。她继续说:“现在你已经安全回到现实,不用担心,你能明白吗?”我又点点头。
  我当然明白,我记得一切。一场意外让我自责,自责又让我失去了工作和妻子,独居在家徒四壁的房间里。在一次酒精中毒的抢救之后,我签下这份协议,自愿尝试这激进的“虚构疗法”。
  我从床上坐起来,对面的大屏幕映出我的影子,头上贴着一个个电极贴片,我把它们扯下来,又取掉手指上夹着的监测仪。我踩实地面,慢慢站起来,身体还有些摇晃,我调整好呼吸,走向窗口,月亮从云层的裂隙间钻出来,洒下银光,万物像覆盖一层薄雪,显得剔透而安静。我望向天空,任凭真实的泪水从我眼中汩汩流出。
  (责任编辑:胡携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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