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河异闻录之绝命桃花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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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苍茫的大海上风平浪静,时间接近黄昏,橘红色的夕阳已经有一半沉入海平线下,冒出海面的部分仿佛半个鸡蛋黄,正以肉眼可以看见的速度徐徐下沉。
  远处波光粼粼,好像有人捣碎金砖洒在海面上,灿烂光芒映得天空也金光闪烁。
  主桅杆的瞭望台上插着一面金色的旗帜迎风飞扬,被海风刮得猎猎作响,几乎快要被撕碎,不过依然可以辨出上面血红色的“天翔”二字。
  天翔门分为东西南北四堂,各有堂主统筹指挥。南堂负责船运
  现在这艘船正在从南洋返回杭州的途中。
  本朝只在杭州和广州两处设立市舶司,主管海外诸国朝贡事务以及海路通商。其中杭州港面向东方倭国,广州港则面向南洋诸岛,无论朝贡船还是商船都只能,堂主耿奕是药王神耿原修之子,年纪轻轻却已可以独自率领商船往返于南洋与杭州之间。在既定的航路上通行——因为这是最安全的航路。
  但是,部分商船为了逃避市舶司征税,或者秘密偷运朝廷明令禁止的禁物入境,那就只能铤而走险、船行偏路。可一旦偏离安全航路,便有可能遭遇海盗,落得人财两空的下场。
  本朝海上的霸主是一个名为“净海帮”的庞大组织。他们横行于杭州和广州之间的广阔海域,专门以打劫偏离航线的走私船牟取暴利。
  现在耿奕率领的这艘船便行驶在净海帮的地盘上。尽管净海帮平时在海上横行霸道,但依然不敢轻易得罪实力雄厚的天翔门。所以只要船上挂出“天翔”的旗帜,便可在净海帮的眼皮底下畅通无阻。
  正因为如此,天翔门的人都比较松懈。此时甲板上空无一人,劳累了一天的水手们都聚在船舱里吃饭,只有瞭望台上有一个人放哨。
  船腹深处,耿奕端着一碗饭,推开某房间的门。
  晦暗的房间中一张架子床纱幔低垂,隐约可以看到里面蜷缩着一个人影。
  人影听见耿奕走进房间后缩得更紧了,发出无声的抵抗。
  耿奕掀开帘子坐在床边,问:“还是不想吃饭?”
  人影没有回答,因为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再忍耐一下,大概还有三四天就靠岸了。”耿奕把饭碗放在床边的小木桌上,低头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可怜的白衣人。
  这只一声不吭、气息奄奄的病猫便是岳凌楼。虽然他平时在陆地上盛气凌人,但最大的弱点就是怕水,每次出海都能要了他半条命。这次要不是耿原修让他随耿奕熟悉航路,他打死都不愿意上这艘船。
  “凌楼,你好好休息吧。”耿奕说着站起来正要走,但膝盖还没伸直,身体突然猛烈地摇晃了一下。接着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四脚朝天地跌到床上。角落里的岳凌楼被他压得差点吐出来,发出“啊”的一声惨叫。架子床剧烈倾斜,他们两个人都向床头滑去。最后幸好被床栏杆和帘子挡了一下,不然就要跌到地上去了。
  耿奕立即意识到大事不妙,抓住栏杆站起来。就在这时,门外响起手下仓皇失措的脚步声和尖锐的嚷叫:“堂主堂主!撞船了——”
  撞船?耿奕大惊失色。岳凌楼也强忍着头痛和恶心,抓着耿奕的衣服勉强站起来。
  在手下的催促下,他俩用最快的速度冲到甲板上。
  这时甲板已经被十多名手持大刀的海盗占据了,天翔门的水手也全都聚在一起。双方剑拔弩张,眼看就要大打出手。
  看到这架势,耿奕急忙大喊一声:“都不许动!”只要一动手就是你死我活。
  夕阳已经完全沉没,海面上光线阴暗,而且还笼罩在浓雾之中。岳凌楼站在甲板上抬头都看不到“天翔”的旗帜,心想這群海盗肯定不知道他们的来头。被晕船折磨得憔悴不堪的他上前一步,强打起精神问:“天翔门来往于这片海域已经十数载,从未遇到任何滋扰,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询问对方身份的同时也自报家门,普通海盗听到“天翔门”的名号就该知道抱拳谢罪了。
  果然不出岳凌楼所料,听到他的话后,为首一人立即露出惊愕的脸色,急忙扭头吩咐手下不要杀人。那人大概二十五六岁,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桀骜不驯的气质,就算知道闯祸了也不肯轻易低头认错。
  他上前一步对耿奕和岳凌楼喊话道:“我叫不信邪,净海帮十八大船主之一。今天我不管你们是不是天翔门,总之撞坏了我的船就要赔!不然休想活着上岸。”
  听到这话后,岳凌楼才知道他们不是来打劫,而是来索赔的。刚才海上浓雾笼罩,大家都没有发现对方的船只。待到突然惊见前方有船逼近,想要掉头但却已经来不及了,所以才撞到一起。
  天翔门的船高大坚固、一丝未损,但是不信邪的船却被撞出一个大坑。虽然不至于立即沉船,但却再也经不起大风大浪了。
  双方争执之下,气焰嚣张的不信邪死死威逼耿奕赔船,而且还抓了岳凌楼当人质,说不赔船就不放人质走。对方人多势众、蛮不讲理,而且海上又是他们的地盘,耿奕不想闹得血溅三尺,最后只能眼睁睁看不信邪把岳凌楼带走。
  谁料祸不单行,那天半夜海上突然狂风大作、波涛汹涌。
  不信邪被撞坏的船在狂风暴雨中颠簸沉浮,船上的岳凌楼几乎快要昏死过去。最后他根本分不清现实与幻觉,只感到眼花缭乱、头晕目眩。
  就在意识快要消失的前一刻,他听见耳边传来海盗们凄厉的惨叫和头顶的电闪雷鸣。
  被巨浪击碎的船体四分五裂,岳凌楼在混乱之中抱住了一截碎木。
  冰冷的海水向他涌来,将他淹没……
  2
  岳凌楼在噩梦之中随波逐流。不知道喝了多少海水,也不知道沉到多深的水下。他感到自己全身都被浮力包围,上不见天,下不见地,虚幻地悬浮在一个没有任何知觉的空间中。
  这样的感觉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最后眼前终于渐渐出现白光。
  他试探性地睁开眼睛。哪怕只是一道缝隙,刺目的光芒依然急不可耐地闯入眼帘。不等他看清周围的事物,耳边就传来一声温柔的话语。
  “你醒了?”是少女喜悦的声音。   意料之外的声音令岳凌楼警觉地蓦然睁眼,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竹编的床上,身旁近在咫尺的地方有一名陌生的少女正盯着他的脸瞧。
  少女大约比岳凌楼小一两岁,皮肤被晒成美丽的小麦色,灵动的双眼看上去非常机敏。
  “我叫阿香,昨天你和朋友遇到风浪,都被冲到桃花源来了。”少女莞尔一笑。这里似乎是她的家,她非常随意地起身给岳凌楼倒了一杯水。
  “桃花源?”岳凌楼直起上半身,坐在床上,环顾了四周一圈。
  阿香的话立即令他想起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不过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应该是在桃林尽头,而并非大海之中。
  阿香猜透岳凌楼的心思,笑着说:“当然不是你想的桃花源,而是海圣母的桃花源。”接着她简单地介绍了桃花源的来历。
  几百年前,海上各岛国矛盾重重、战争不断。某岛国公主要去另一个大岛和亲,但是和亲船行到一半却遭遇风暴,公主和陪嫁的丫鬟奴仆全都漂流到这座荒岛上。
  船已经被巨浪击毁,他们无法返航,只得在岛上生活。幸好和亲船上装有蔬菜粮食的种子、家畜、织布机等生活必需品,他们很快就在岛上开辟出新的家园。
  公主饱读中原诗书,憧憬陶渊明描绘的世外桃源,希望这座岛也可以成为一个与世无争的安乐乡,于是便把这里命名为“桃花源”。而这名公主则被岛民尊称为“海圣母”,守护着桃花源的安宁。
  几百年来,这座小岛一直与外界没有任何交往,外界也不知道他们的存在,所以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世外桃源”。
  3
  重归陆地后,岳凌楼的体力很快恢复。饥肠辘辘的他吃了阿香煮的海鲜面后终于再次体会到腹中充实的满足感。他从阿香口中打听到,包括不信邪在内的十名海盗也都被冲上岸,现在分别住在不同的岛民家里休养。
  要想回去必须要有不信邪的帮助,于是岳凌楼请阿香带他去见不信邪一面。阿香非常爽快地答应了。两人出门来到街上,岛民彼此熟识,阿香每遇到一个人就要打招呼。大家也都知道岳凌楼的来历,热情地问候他。
  岳凌楼点头应付着,有些不习惯如此淳朴的民风。这里与外界最大的不同就是没有军队也没有官府,好像所有人都是普通的农民,从穿着和房屋上完全看不出贫富差异——果然就像宁静安逸的世外桃源一样。
  刚走几步,岳凌楼忽然发现前方不远处巍然矗立着一座高大的塑像。塑像大约三丈多高,位于地势较高的地方,无论身在小岛何处都能看到。
  阿香见岳凌楼感兴趣,便带他来到塑像脚下。这时岳凌楼才发现那是一座木雕。
  木雕深深地扎根在土地中,仿佛一棵参天巨树。木像周围是一片圆形的空地,岛上所有民房全都围绕在木像周围。
  阿香告诉岳凌楼,这座“海圣母”雕塑就是桃花源的守护神,保佑岛民们无灾无厄,幸福终生。海圣母一手持宝盒,一手托净瓶,动作栩栩如生,神态和蔼善良。据说是几百年前,用从和亲船拆下來的木材修造的。
  “海圣母……”岳凌楼抬头仰望这座庄严神圣的雕塑。
  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总有一丝不祥的预感。
  正在岳凌楼盯着塑像出神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急促的呼喊。
  “阿香!”一名比阿香略大两三岁的年轻男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今早被冲上岸的那些男人醒了!要抢我们的渔船出海!”
  这名男子名叫布吉,是阿香的青梅竹马。他听说不信邪那群人是海盗后,担心岳凌楼也是一个凶恶的坏蛋,于是急冲冲地赶来通知阿香。
  岳凌楼一听说不信邪正带领手下在海边闹事,急忙随布吉和阿香一起赶去。
  当他们来到沙滩边时,以不信邪为首的十名海盗已经霸占了五艘渔船,正要出海。二十多名岛民正与他们对峙,但因为他们蛮横凶猛,岛民们全都不敢靠近。从岛民与不信邪的对话中可以听出,他们并不憎恨海盗抢走渔船,反而担心海盗出海后全都要死。
  阿香焦急地说:“这片海域受到海圣母的保护,凡是进入桃花源的人都不能离开,如果违背海圣母的意愿就会受到惩罚。”
  根据岛上的传说,凡是踏上桃花源的人都是海圣母的子民,受到海圣母的保护。但如果到了海圣母看不到的地方,就会被大海吸干血液而死。
  根据海圣母定下的规矩,凡是想要出岛或者想要侵占岛屿的人——全都会死于非命。
  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令岳凌楼呆若木鸡,这时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来到一个危险的地方。如果海圣母的传说是真的,那么他这辈子都无法再离开这座岛了……
  作为岛民来说,他们世代近亲通婚,也想引入外族人的血统,所以从来都把意外登岛的人当成贵宾,殷切邀请他们留下。但是不信邪就是不信邪,岛民们诚恳的忠告并未令他改变主意。最后岛民只得妥协,答应送他们五艘渔船和十天水粮,帮助他们出海。
  不信邪心想,与其饿着肚皮出海找死,还不如接受岛民的帮助,于是答应暂住一日,明天早上再出发。
  4
  当天晚上,桃花源举办了盛大的篝火晚宴欢迎以不信邪为首的海盗和岳凌楼。在美酒佳人的诱惑下,有些海盗心中动摇,想要留下来,但却被不信邪破口大骂,灰溜溜地退下了。
  岳凌楼虽然不信海圣母的传说,但是岛民提及出海时的惊惶态度令他心存疑虑。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也许这片海域真有什么古怪。
  现在不信邪是带岳凌楼出岛的唯一希望,如果不信邪全员遇难,岳凌楼也难离开这里。但是坐三桅大船都已生不如死的他实在不想乘小小的渔船出海。
  最后,岳凌楼对不信邪提出一个建议,让不信邪先派少数几名手下乘渔船出去报信,然后让净海帮派大船来桃花源接他们离去。不信邪一听有道理,当即点头同意。
  那天晚上岳凌楼睡得很沉,直到中午时分才睁开眼睛。
  正在煮饭的阿香说,不信邪已令人把五艘渔船绑在一起,先派三名手下出去报信,刚刚才出海。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哀伤地叹息道:“又有三个人要白白丧命,你们为什么就不能安安心心地留下来?”   忧伤的神情令岳凌楼心中浮现出一丝的不安。
  结果就在当天傍晚,阿香的话就应验了。
  五艘渔船被冲回沙滩,但是船上的三名海盗全都被吸干血液,变成干尸。听到消息后急忙赶到现场的不信邪和岳凌楼看到死者皮包骨头的干枯尸体后,久久无法出声。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死了兄弟的不信邪疯疯癫癫地喃喃自语。
  离奇的死亡令岳凌楼心中蒙上了一层阴影。本来要从孤岛返回杭州就已经困难重重,没想到这里还是一个“有来无回”的绝命岛。
  他下意识回头望向远处高地上的海圣母像。此时海圣母正站在缓缓西沉的夕阳下,慈祥地注视着平静的大海。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目光令岳凌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怒火中烧的不信邪狂性大发,一口咬定是岛民们在食物中下毒。但是他们检查渔船后发现,船上没有任何异常,水粮也几乎没有被动过。
  也就是说,三名海盗出海后很快就死了,甚至连水都来不及喝一口。
  这世上应该没有毒药可以令人浑身血液流干,唯一的可能性就是遇到了什么吸血的生物。
  难道在这片看似平静的海域中,真的存在什么可怕的怪物?只要有人想要离开桃花源,那些怪物就会全面出动?难道真的再也无法离开这里?迎着潮湿的海风,岳凌楼被绝望笼罩。耳边不信邪粗鲁的咒骂声变得遥远,在茫茫的大海上,他将如何重返杭州?
  身旁阿香正低头祷告,嘴里念念有词,仿佛正在为三名死者超度。
  这时不断有其他岛民匆匆赶来,看到破损的渔船和死者后都哀叹不已,直说不该出海自寻死路。不信邪并未与他们争执,而是带着剩余的手下默默安葬了死者。他昏暗的眼神中怀着恨意,仍然觉得是岛民在与他作对。
  回去的路上,阿香善意地劝道:“凌楼哥,你就留在桃花源吧。出海的结果你也看到了,应该相信海圣母的传说了吧?我听长老说,几百年来没有一个人离开这里,这是所有登岛者的宿命。”
  岳凌楼没有回答,默默地向前走去。他不甘心留在这里,但却不知道应该如何离开。就在昨天,他还以为这里是人间仙境、世外桃源,但现在心中却被一种异样的感觉笼罩——这里并非永乐乡,而是一个死亡岛。
  这天晚上,岳凌楼翻来覆去睡不着。下半夜时,他忽然听见窗外有脚步声靠近,猛地翻身坐起。与此同时窗口响起“笃笃”两声轻响,紧接着传来不信邪低沉的喊声。他故意从后窗靠近,看来是不想惊动阿香。
  岳凌楼把窗户推开一道缝隙,不信邪言简意赅地说:“我看这个岛有问题,那什么海圣母不过是岛民故弄玄虚罢了。明天我们所有人都要出海,你跟不跟来?”
  虽然岳凌楼是不信邪用来威胁天翔门赔船的人质,但是这两天的离奇遭遇却令他们变成同一条战线的盟友。不信邪也知道,如果他不带岳凌楼走,只怕岳凌楼一辈子都要留在这个岛上。到时候天翔门找净海帮索人,他交不出來,也是一件麻烦事。
  “你不怕这次出去全军覆没?”岳凌楼谨慎地问。
  “放心吧,我自有对策。”不信邪露出自信的笑容。
  5
  第二天清晨,岳凌楼独自来到海边与不信邪碰头。不信邪早就率领手下把三艘渔船绑在一起,随时准备出海。最令岳凌楼难以置信的时,船上居然坐着双手被反绑、嘴巴里被塞了破布的布吉。
  不信邪解释道,昨天他的手下肯定是因为误入岛民在海上养殖吸血鱼或者吸血水草的陷阱而死。今天他就逮一个岛民一起上船,他相信只要有人引路就能平安离开桃花源——这就是他所谓的“对策”。
  布吉脸上带着肿伤,用憎恨的目光瞪着不信邪,一看就知道是被绑架上船的。岳凌楼并不认为不信邪的“对策”有多高明,但是现在除了跟不信邪一起上船之外他没有别的选择。
  东方天空渐渐明亮,如果再不出海,醒来的岛民就会发现渔船被盗。在不信邪的催促下,岳凌楼刚要上船,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嘶吼:“不要去!”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披头散发的阿香正气喘吁吁地追过来。
  “凌楼哥,不要去……海圣母会降罪的……大家都会死的……”阿香紧紧拽着岳凌楼的衣袖,摇着头上气不接下气地拼命劝说。
  渔船上的布吉看到阿香后激动得想要冲过来,但却被海盗们七手八脚地压在船上动弹不得。
  不等岳凌楼做出回应,不信邪就像拎小鸡似的一把抓住阿香,把阿香押到船上。他粗暴的动作令阿香痛得直叫。岳凌楼劝他不要伤害阿香,但他却说:“她来得正好,多一个人带路,我们成功的机会就多一分。”
  就这样,三艘绑在一起的渔船下海。岳凌楼、布吉、阿香、不信邪坐在船尾。渔船离岸大约百来米时,不信邪逼阿香说出安全路线。阿香吓得瑟瑟发抖,躲在岳凌楼身后不敢吱声。
  不信邪只好扯出布吉口中的破布,逼他交代路线。谁料破布刚一脱口,布吉就刷的一下站起来嚷道:“快逃啊!海圣母要降罪了!”
  嚷完后他“扑通”一声跳进水里,溅起的水花扑了不信邪一身。
  与此同时,阿香也拖着岳凌楼一起跳海。岳凌楼根本没有反应过来,整个人就已跌入海中。不谙水性的他很快就喝了几大口水,要不是阿香拖着他向岸边游,只怕他早就沉底了。
  不信邪大骂一声“龟孙子”,也跟着一起跳下海去。
  从小就在海边长大的布吉和阿香游得极快,海盗不信邪也不甘示弱,渔船很快就被他们甩到身后。不信邪一把抓住岳凌楼,阿香和布吉都赶来帮忙,几个人在海中扑腾挣扎、拉扯打斗。眼前水花朵朵,耳边水声阵阵,场面极度混乱。
  就在这时,他们身后突然传来几声连续的惨叫。
  拉扯中的四个人同时停下动作,齐刷刷地回头一看。只见船上的海盗全都倒在船上,其中一个海盗的右手搭在船舷上。那只手就像被晾干的腊肉似的,漆黑干枯。
  原来刚才他们在水里拉扯的时候,渔船上的海盗们眨眼之间全死了。
  死法与昨天的三名海盗一样,都被吸光血液,变成干尸。   “海圣母降罪了……降罪了……”布吉喃喃地说。
  旭日冉冉升起,海面上碎金浮动。
  四名幸存者游回岸边,不信邪上岸的时候终于信邪了。他的脸色煞白,一声不吭,再也没有骂岛民作怪,而是疯疯癫癫地嘟哝着:“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手下全都死光,但他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强烈的恐惧摧毁了他的意志,令他变成一个废人。从那以后 ,他再也不提出海的事。后来在岛民的邀请下,竟同意留在岛上。
  按照岛上的规矩,新人留岛要举办祭典。
  祭典由长老主持,所有岛民都聚集在海圣母像所在的空地上。然后长老从海圣母像手中的净瓶里,取出一杯名为“琼浆玉露”的圣水,让不信邪喝下。
  只有喝下琼浆玉露的人,才算是真正的岛民了。
  6
  虽然不信邪已经放弃,但是岳凌楼仍然坚持要回去。可惜他没有船也不谙水性,除非长出一对翅膀飞出去,不然真是无计可施。
  岳凌楼没有参加祭典,也没有喝下琼浆玉露。他渐渐意识到岛民看他的眼神发生了变化,不再像第一天时那般热情,而夹杂着一丝淡淡的阴狠。只有阿香依旧无微不至地关怀着他。他隐约有一种预感,如果再不离开这里,下一个变成干尸的人就是他自己。
  岳凌楼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岸边点燃狼烟,希望吸引过往船只的注意。
  几天后,桃花源又发生了一件怪事。
  一个普通岛民在家里变成了干尸。岛民并没有出海,但却与不信邪手下的死状一模一样。
  听到这个消息后,岳凌楼和阿香急忙赶到死者家中。
  这时死者已经入棺,屋宅内外挤满前来悼念的岛民。岳凌楼一刻也没有在人满为患的灵堂附近停留,而是来到死者尸体被发现的院子里。
  根据阿香的话,从来只有出海的人才会被海圣母降罪,这是第一次有人在岛上离奇死亡。
  经过一番仔细地搜查后,岳凌楼终于在小院角落里发现一个古怪的甲壳虫尸体。那甲壳虫肥大的身形就像一只酒杯,而且长着尖锐的口器,似乎是一种吸血生物。
  当岳凌楼把那怪虫从地上捡起来时,阿香突然“啊”地叫了一声,似乎知道怪虫的来历。但是当岳凌楼追问后,她却摇头说什么都不知道。
  岳凌楼不知道她是真不知道,还是刻意隐藏,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这个岛太奇怪了,他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回家的路上,两人经过海圣母像。岳凌楼下意识停下脚步,抬头仰望海圣母慈祥的笑容。
  海圣母是一座木雕,表面上已经覆盖了浅浅的一层青苔,还有青嫩的小芽从中冒出来,仿佛一棵孕育了无数生命的古树。
  岳凌楼下意识向海圣母走去,最后目光汇聚在海圣母手上捧的宝盒上。
  那宝盒并非木雕的一部分,而是一个真正的金属盒。盒盖上有一枚精致的碧绿玉扣。玉扣光洁干净,没有一点青苔和灰尘,仿佛经常有人打开。
  岳凌楼下意识伸手想把盒子打开,但是阿香却急忙拽住他,忠告道:“不可以,海圣母的圣物不能随便碰。”
  于是岳凌楼只能默默把手收回来,但是心中的疑问却越来越深。宝盒为什么不能碰?里面到底装着什么?
  他正想得出神,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铜锣声打断他的思绪。
  与铜锣声同时传来的,还有布吉高亢急促的喊叫:“一艘大船靠岸啦!”
  7
  每当岛上发生大事的时候,就有人提着铜锣边敲边喊,把消息传遍全岛。布吉便担任这个这个职务。当初岳凌楼和不信邪被冲上岸的时候,他也像这样大喊着到处传信。
  岳凌楼急忙与阿香一起赶往岸边,他老远就看到主桅瞭望台上迎风招展的熟悉旗帜。黄色旗面上血红色的“天翔”二字在阳光下刺眼夺目。
  这是天翔门的船,终于有希望了!
  他快步冲到岸边,果然看见耿奕和其他天翔门徒正在与岛民对话。
  島民热情地接待天翔门,邀请他们到岛上做客。
  岳凌楼冲出人群,克制不住兴奋地大叫一声“少爷”,人群中的耿奕蓦然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都因为这来之不易的重逢而露出欣慰的神色。
  绝望之中的岳凌楼终于看到了新的希望。
  原来岳凌楼被不信邪带走后,耿奕并没有灰溜溜地返回杭州,而是直接前往净海帮的大本营,请帮主出面令不信邪交出岳凌楼。结果却从帮主口中得知不信邪根本就没有回来。
  联想起那晚的大风暴,不难猜出不信邪的船已经遇难了。所以这几天耿奕一直在海上寻找不信邪的那艘船,路过附近海域时偶然看到岳凌楼放的狼烟,于是急忙赶来,没想到岳凌楼真的就在这座岛上。
  耿奕见到岳凌楼后,急忙让他上船。但是岳凌楼却泼了一盆冷水说:“少爷,这片海十分古怪,不仅是我,只怕连你们都回不去了。”
  然后岳凌楼把这几天发生的怪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耿奕。
  耿奕听后的反应与不信邪一样,怎么都不信。但是当岳凌楼把不信邪现在萎靡不振的情况告诉他后,他才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
  岛民们趁机劝说耿奕和其他天翔门徒一起留在桃花源。桃花源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多生人造访,而且个个英俊挺拔,岛民十分渴望他们能留在桃花源繁衍子嗣。
  这时天色已晚,再加上已经有十多人因为海圣母的传说而丧命,耿奕决定暂时留在桃花源,待查明干尸的真相后再作打算。
  8
  当晚岛民照例准备了一场热闹的宴会。不仅有美酒佳肴,还有靓丽的少女歌舞助兴。
  天翔门加耿奕在内十五人都被岛民的热情好客感染,很快便彼此称兄道弟。长老更是盛情邀请大家都留在桃花源,不要冒险出海,惹来横祸。
  就在晚宴气氛最好的时候,岳凌楼悄悄附在耿奕耳边叮嘱:“不要喝他们的酒,今晚我有要事与你商量。”
  耿奕听后瞥了岳凌楼一眼,为了不让岛民怀疑,两人都没有多说半个字,但是眼神之中却多了几分警惕。耿奕轻轻点头,随后所有人敬他喝酒,他都只是敷衍应付,不再真饮。   酒足饭饱之后,醉醺醺的天翔门徒分别住在不同岛民家中。耿奕和岳凌楼都回到阿香家里。他俩都装出昏昏欲睡的样子,刚倒床就睡得不省人事。
  阿香替他俩脱了鞋和外衣,盖上被子后便转身离去。
  听见阿香的脚步声远去后,耿奕立即翻身坐起,问岳凌楼这座岛到底有什么古怪。岳凌楼也不敢确定,只说:“我与不信邪被冲上这座岛的第一天,他们也设宴款待了我们。不知道是我太过疲惫还是酒水的关系,那晚我睡得非常沉……”
  “你怀疑他们下了蒙汗药?”耿奕听出岳凌楼的言外之意。
  岳凌楼慎重地点了点头。如果不是蒙汗药,一向警惕性高的他不可能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微弱的脚步声,两人立即停止对话,警惕地贴在窗边,从缝隙中向外望去。
  窗外正对着大门方向,借着皎洁的月光可以一道人影匆匆向外走去。那人影正是阿香,阿香的脚步快得不自然,仿佛正急着赶往某地。见状,岳凌楼心中的猜测化为七八分的断定。
  “果然如此,岛上今晚必定有大事瞒着我们。”岳凌楼短促地说出这句话后,急忙轻声推开门,向阿香离开的方向追去。耿奕也紧随其后。
  最后他们追着阿香来到海圣母像前。不仅是阿香,几乎所有岛民全都集中在海圣母像前的空地上。长老坐在木像正下方,其他岛民席地而坐,将木像团团围住。乍一眼看去只觉得黑压压一片全是密集的人头,把气氛衬托得格外恐怖诡异。
  岳凌楼和耿奕对视了一眼,躲在离人群大约十多米的围墙后。虽然距离较远,但是在半夜阒静无声的环境下,人群中传出的说话声听起来非常清晰。
  首先发话的是长老。年过七旬的他声音依旧洪亮有力,他环顾众岛民一圈后,不疾不徐地問道:“今天岛上又来了十五名生人,大家说是否应把他们留在岛上?”
  这句话令岳凌楼顿时明白,原来每次岛上来了生人,他们便会设酒宴把生人迷晕,然后聚在一起讨论如何处置生人。
  大家听了长老的话后全都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但是因为他们声音琐碎细小,岳凌楼并听不清楚。不一会儿,人群中突然有人霍然起身,爆发出一句洪亮的发言:“岛上已经很久没有新人,当然应该把他们留下来!”发言人居然是阿香。
  阿香话音刚落,立即又有一个人站起来,气恼地大吼道:“他们人多势众,又有一艘大船,怎么可能留下来?”这人便是布吉。他似乎很喜欢阿香,所以这几天对岳凌楼不太友善。
  阿香反驳道:“他们已经被吓破胆,不敢再轻易出海了。”
  布吉冷笑道:“吓破胆?如果你家那人真被吓破胆,他就不会每天放狼烟,引来今天的这群人。阿香,就是因为你的优柔寡断才害桃花源遇到危险,这次大家不能再心软了!”
  听了布吉的话后,人群中的议论声更加响亮。这次岳凌楼终于听清楚了,他们窸窸窣窣的声音中出现得最多的一个发音就是“死”——这群人要杀了他们!
  意料之外的危机吓得耿奕猛地向后退了一步,他似乎想马上转身去把其他天翔门徒唤醒,但是岳凌楼却一把抓住他的手,低声警告道:“已经晚了,我们十六个人不是全部岛民加起来的对手,更何况其他人都还昏睡不醒。”
  如果现在冲出去只有死路一条,不如看一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阿香仍在竭力为岳凌楼辩解,但是她却敌不过大势所趋,微弱的声音很快就消失在众人的阵阵杀声之中。
  长老见众人主意已定,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待会场重新恢复寂静后,他起身走向海圣母,打开海圣母手上的宝盒。
  岳凌楼全神贯注地盯着宝盒,但无奈距离太远,看得并不清楚。只知道长老好像从宝盒中拿出什么东西,装在一个鸟笼大小的竹笼中,交给阿香。阿香不情不愿地接过来,低头默不吭声。
  看到这里,岳凌楼轻声告诉耿奕:“看来他们会让阿香来杀我们。”岳凌楼轻轻地靠在墙边,身体微微颤抖着。他万万想不到,这几天他一直住在一群杀人狂之间。
  这座岛虽然没有官府,但却会采用众人表决的方式决定每一个生人的生死。不信邪的手下就是被那宝盒里面的东西杀死的。
  这时岛民们已经散会,陆续返回各自家中。前一刻还人头攒动的空地上,不一会儿就变得空旷无人。
  待所有人全都离去后,岳凌楼和耿奕悄然无声地走到海圣母像前。
  岳凌楼轻轻打开宝盒上的玉扣,刚打开一点,就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在往外撞。他急忙把盒盖往下按,既控制着不让宝盒中的东西冲出来,又要把盒盖解开一道缝隙。
  借着微弱的月光,岳凌楼终于看清楚盒子里有一个又圆又肥的虫头探出来。从头部大小估计,那条虫全身大概酒杯大小,与岳凌楼今天在遇害岛民家中院子里发现的死虫一模一样!
  岳凌楼反射性地死死按住盒盖,用最快的速度把玉扣重新扣住。
  耿奕见他脸色苍白,关心地问道:“怎么了?”
  岳凌楼紧张地喘着气,一时竟没能说出话来。待他稍微平静下来之后,在脑海中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全都梳理了一遍,终于猜出真相。
  原来桃花源的岛民一直在用这种吸血毒虫杀人。他们假装帮不信邪提供渔船和食物,其实是借机在船上藏下毒虫。不信邪第一次出海的三名手下便是在船上被毒虫咬死的。
  后来渔船被冲回岛上,毒虫也随之上岛。岳凌楼和不信邪检查渔船时没有发现异常,不是因为真的没有异常,而是因为毒虫已经爬出渔船上岸了。
  今天死去的岛民便是被上岸的毒虫咬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条毒虫咬死岛民后自己也死了,虫尸被岳凌楼在墙边发现。
  按照海圣母定下的规矩,凡是想要离开或者侵犯桃花源的人都会死于非命。桃花源的位置之所以几百年来没有暴露,不是因为这里多么隐蔽,而是因为所有上岛的人不是留在岛上,就是被岛民杀了——这便是岛民们可以享受世外桃源生活背后的残酷真相。
  刚才长老交给阿香的竹笼中装的正是吸血毒虫。如果阿香把毒虫放在天翔门的船上,明天耿奕他们一出海,便会在海上被毒虫咬死。   听了岳凌楼的话后,耿奕狠狠地骂道:“这群人面兽心的刁民,我差点被他们善良的脸孔欺骗了。”
  “但如果我们可以留在岛上,他们便不会杀我们。”岳凌楼若有所思地说。虽然他现在是被屠宰的一方,但却可以理解屠夫的做法。
  为了保护这个世外桃源不被外界侵染,岛民除了杀死所有要出岛的人之外别无选择。就像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中,武陵人哪怕被叮嘱“不足为外人道也”,也依然处处志之,最后向太守泄密。如果岛民心软放走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为他们安逸的家园带来灭顶之灾。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今晚就走。”耿奕迅速作出决定,拉着岳凌楼的手转身向后冲去。只要尽快叫醒昏睡中的天翔门徒,也许还能赶在阿香放毒虫之前出海。
  但是,耿奕刚拉着岳凌楼转身跑出两步就蓦然停住。
  因为就在他们面前不到十步远的地方,一名提着铜锣的青年正用充满杀意的目光瞪着他们——这个青年正是布吉。
  刚才岳凌楼和耿奕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宝盒上,竟没有发现布吉的靠近。
  三双眼睛你看我、我看你。耿奕刷的一下拔出腰上长剑,但是布吉却同时敲响铜锣。喧声的锣声响彻夜空,寂静的桃花源顿时沸腾起来,无数岛民手握镰刀、锄头等农具汇聚过来。
  眨眼之间,对方就聚集到上百人,而岳凌楼和耿奕却只有两人一剑,根本不是对手。
  岛民们有的举着火把,有的挥舞着农具,每个人的表情都狰狞可怕,仿佛是从地狱爬上来的索命鬼。
  眼看包围圈越来越小,岳凌楼和耿奕已经靠在海圣母像跟前,没有退路了。
  岛民都知道耿奕是江湖中人、武艺高超,不敢贸然冲上来找死。这时布吉高喊一声“扔火把”。一句话提醒了众人,大家都纷纷把手中的火把向岳凌樓和耿奕扔过去。
  燃烧的火把划破夜空,落到岳凌楼跟前。混乱之中,耿奕拉岳凌楼躲到海圣母像背后。岛民们的火把全都砸到木像上。
  这时有几个胆大的岛民勇猛地冲上去,但根本就不是耿奕的对手,几招之后就被撂倒在地。岳凌楼趁机捡了一把柴刀自卫。面对如潮水般涌上来的岛民,岳凌楼和耿奕背对背战斗。
  但是人数相差太悬殊了,他们的体力正在渐渐下降,但是包围圈不但没有变弱,反而越来越强大。受伤的岛民越来越多,剩下的岛民就越战越勇。这样打下去最后只是两败俱伤。
  岳凌楼雪白的衣衫上已经血迹斑斑,柴刀上已经出现裂痕,眼看就要断成两截了。就在这时,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惨叫。并非是被岳凌楼砍伤的人,而是位于包围圈中的某人。
  紧接着惨叫声此起彼伏,密不透风的包围圈瞬间崩溃。
  终于得以喘息的岳凌楼和耿奕扭头望了彼此一眼,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在这时,人群中又传来混乱的叫嚷:“毒虫涌出来啦!快逃啊!”
  这时岳凌楼才终于意识到混乱的原因。原来海圣母像是中空的,里面就是毒虫的巢穴。刚才扔过来的火把在木像上烧出一个大洞,现在木像中的毒虫倾巢而出,见人就咬。
  岳凌楼眼看着包围圈中的岛民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变成干枯的尸体。黑压压的毒虫密密麻麻地覆盖上去,就像是一条有生命的地毯似的迅速前进。
  看到毒虫涌出,岛民已经顾不上杀岳凌楼和耿奕了,吓得四散逃命。跑得慢的都被咬死了,眨眼间整个桃花源都乱了套,到处都是凄厉的惨叫声。岛民死伤惨重,已是满地尸体。
  岳凌楼和耿奕也赶紧逃命。这时候岳凌楼发现地上不仅有岛民的干尸,也有很多毒虫的尸体。那些趴在干尸身上撕咬骨肉的毒虫全都覆盖在尸体上一动不动,就像给尸体盖上了一层漆黑的盔甲。
  这些毒虫明明是捕食者,为什么也死了?岳凌楼没有时间细想,看到毒虫铺天盖地袭来,他的脑海中很快就只剩下“逃命”这两个字。
  岳凌楼与耿奕一起把天翔门徒全都叫醒,路上又遇到了不信邪和阿香。不信邪根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便跑还边问岳凌楼有什么毒虫,为什么大家都要逃。
  岳凌楼没有时间对他详细解释,低吼了一句“不想变成干尸就快跑”。一句话惊醒梦中人,不信邪顿时醒悟,一把拽住岳凌楼的袖子追问:“难道我的人都是被那毒虫咬死的?”
  岳凌楼仓促地答道:“是呀是呀,所有出海的人都会被岛民放毒虫咬死。”不信邪听后气得发出撕心裂肺的长啸,抓起路边民房边的一把铁铲当武器,叫嚣着要给兄弟们报仇。
  这时整个桃花源都乱套了,哪还有顾得上报仇。岳凌楼等天翔门徒向海边逃是因为他们的船停在海边,但是令岳凌楼不解的是,为什么所有岛民也都全向海边跑?
  等岳凌楼他们来到海岸边一看,这才发现天翔门的大船已经被岛民占据。船上挤满了人,船腹有一半都沉人水中,随时都有沉船的危险,但是灾难之下仍然不断有人向船上逃。
  船离开河岸已经两三丈远,岛民们只能涉水上船,然而大船真正的主人却只能眼睁睁望着船被岛民占据。仅凭天翔门十多个人根本无法把上百名岛民赶下去。
  无路可逃的岳凌楼正在焦急之中,突然听见身旁阿香喊了一声:“凌楼哥,那边还有船。”顺着阿香手指的方向望去,他看到了两条靠在岸边的渔船。船虽小,但是挤十多个人勉强足够。
  眼看毒虫越来越近,他们没有多余的时间犹豫,一起把渔船推下水,然后再爬到船上。与此同时,毒虫已经逼近到海岸线上。但毒虫似乎不会游泳,只能在岸边发出“沙沙”的愤怒声。
  看到毒虫无法追到船上来,岳凌楼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时他才知道岛民为什么都朝岸边冲来——因为他们早就知道毒虫怕水的习性,明白躲在船上就是最安全的。
  如果岛民要想杀出海的人,只要提前把毒虫放到他们的船上就行了。毒虫把人咬死后,自己也会被困死在船上,不会威胁到岛民的生命。而不信邪手下乘坐的渔船却因为形体轻便而被海浪冲回岸边,导致船上的毒虫上岸,咬死岛民——这是岛民的失策。
  岛民虽然强占了天翔门的大船,但是他们人数太多,根本无法出海。而且就算可以出海,离开桃花源,他们都不知道可以去哪里。看到美好的家园被毒虫侵占,岛民中传来了嘤嘤的哭泣声。   夜更深沉,天空没有一丝光明,暗淡无光的苍穹下,岛民们笼罩在彻底的绝望之中。
  悲愤交加的布吉再次把矛头指向岳凌楼和天翔门,恨不得划开船撞过去,把他们的小渔船压扁。耿奕则高声反驳说如果不是布吉让人扔火把,也不至于烧毁海圣母像,把毒虫全都放出来。双方争执不休,吵得不可开交。岳凌楼听着他们争吵只感到头痛欲裂。
  其实现在所有人都面临着绝望,而耿奕和布吉这些血气方刚的男人则只能通过争吵来宣泄心中的恐惧和仇恨。他们吵得越厉害,就代表他们心中越绝望。
  无论是岛民和天翔门都面临同一个问题:航行吧,经不起风浪;回去吧,岸上全是毒虫。他们已经无路可走,无论是退是进,等待他们的——都只是一条死路而已。
  9
  不知道过了多久,争吵声渐渐变弱,最后完全消失。
  哪怕天翔门的商船和桃花源的渔船上加起来一共有两百多人,但是此时已经没有人再说话了。偶尔可以听见微弱的哭声,但最后就连哭声都消失无踪。
  所有人都麻木了、绝望了,他们嗅着刺鼻的血腥,呆呆地望着眼前残酷的地狱景象,看到无数想要爬上船的岛民被毒虫咬死在沙滩上。眼前遍地的尸体让他们同时选择了沉默。
  他们知道,所有人都将面对同样的命运:被困死在船上,抑或被咬死在岸上。
  死亡缓缓逼近的脚步夺走了他们求生的本能,他们都放弃了放抗,在沉默中等待着死亡的瞬间。
  岳凌楼所在的渔船上,不信邪咬牙切齿咒骂着,耿奕不停地用拳头砸船舷发泄。其他门徒也全都垂头丧气不说话。
  时间渐渐流逝,但是情况却没有一点好转。岸上已经完全被毒虫覆盖,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海平线上渐渐明亮,喷薄而出的红日只带来新一天的恐怖,而没有带来任何生机。
  岳凌楼也不吱声。他聪明的脑袋仿佛被咸涩的海风腐蚀成粉末,竟想不出一点办法。就在这时,身旁的阿香忽然动了动。
  “凌楼哥,你要听我讲故事么?”几乎是祈求的语气。
  其实岳凌楼现在根本没有心情听故事,但似乎阿香必须要讲话才能保持冷静,不然紧绷的神经便会被恐惧击溃。于是岳凌楼轻轻点了一下头,没想到阿香竟讲起了海圣母的故事。
  几百年前冲突不断的岛国之间经常爆发海战,桃花源的故事一直是公主的美好憧憬。后来公主因为美貌被一个大岛的国王看上,但其实公主早已有了恋人。于是她带着毒虫去和亲,打算杀掉国王,为爱殉情。但是没想到途中遭遇风暴,公主被迫放弃复仇的想法,在荒岛上建立了属于自己的桃花源,并且在此终老。
  公主当初带去谋杀国王的毒虫也饲养在桃花源。过去的几百年中,手无寸铁的岛民一直依靠毒虫的力量保护孤岛,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几百年后的今天,保护桃花源的战士竟带来了毁灭。
  阿香讲完后,用手背擦去眼角的泪水。她似乎已经做好殉岛的准备了。然而岳凌楼听了她的故事后却陷入沉默。
  “不对……”良久的沉默之后,岳凌楼停滞的脑袋终于再次运转起来。刚才的故事中有一个非常不合情理的地方。“既然公主放弃复仇,为什么要把这么危险毒虫留下来?”
  如果真的打算在岛上平静生活,就该趁早把毒虫掉。然而公主不但不杀,甚至还把毒虫饲养起来,到底为什么?
  岳凌楼大胆地说出了自己的推测:“其实毒虫根本就不是谋杀国王的暗器,而是保护桃花源的武器。公主和亲前就已经计划好一切,她借着暴风雨故意把船开到荒岛上。”
  岳凌楼的语速越来越快,他似乎可以看见几百年前发生在这片海域的一切。
  “也许公主的爱人也在船上,这根本就不是落难,而是一场盛大的私奔。公主带粮食种子和家畜当嫁妆就是一个证明,她打从一开始就想建立一个世外桃源,而那些毒虫便是她带来的‘军队’。”
  刚才阿香说,没有人可以预料到今天这场灾难。但是如此勇敢聪明的公主,难道她饲养毒虫的时候真的没有做出最坏的打算么?
  不对,她一定早就预料到了今天的灾难,并且还留下了战胜毒虫的方法——不然毒虫咬死岛民后不会也随之死亡。
  “阿香。”岳凌楼急促地问,“你们拿什么饲养毒虫?”
  突如其来的问题令阿香愣了一下,她呆呆地答道:“毒虫被关在海圣母像中,只有宝盒上那唯一的出口。我们从不喂养毒虫,因为它们自己吃自己,一直维持着一定的数量。”
  “难道它们不会咬破海圣母像跑出来么?”
  阿香顿时愣住了,不明白岳凌楼为何会这么问。
  “连人都能咬死的毒虫,不可能咬不断木头。”岳凌楼下意识抬头望着海圣母像的方向,“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修造海圣母像的木材便是那些毒虫的克星。”
  海圣母像使用的木材是从和亲船上拆下来的,那些木材现在还活着,其实木像本身就是一棵树。净瓶中取出的“琼浆玉露”其实就是树木蒸腾出的水分凝聚而成的液体。
  成为岛民后要饮用“琼浆玉露”,琼浆玉露侵入血液之中,令岛民变成对付毒虫的毒药。正因为如此,毒虫咬死不信邪三个手下都没有死,但却在咬死一个岛民后死在院子里。正因为如此,海圣母像空地上堆积如山的人尸旁,同样堆积着累累虫尸。
  想到这里,岳凌楼霍然站起。他直直盯着不远处高地上的海圣母像,仿佛看到了生的希望。“少爷。”他抬手指向晨光中渐渐明亮的木像,坚定地说,“烧了它,我们就有救了。”
  岛民的血液中有一种可以毒死毒虫的毒素,而那毒素正来自海圣母像蒸腾出的琼浆玉露。所以现在唯一的活路就是烧毁海圣母像,用琼浆玉露的蒸汽熏死毒虫。
  阿香听说要烧圣像连忙劝阻,不過耿奕思考的却是另一个问题:“现在连岸都上不了,怎么可能烧木像?”
  “不是还有炮吗?”意料之外的声音来自不信邪,他竖起拇指,向后指了一下天翔门的商船。
  因为商船要经过海盗出没的海域,所以上面配置了铁炮。海圣母像正在射程范围之内,但现在商船却已经被岛民占据了。海圣母是他们的信仰,他们不可能轻易合作。   果不其然,岛民们听说天翔门要炮击圣像后群情激奋,骂声不断。
  吵嚷之中,岳凌楼高声喊道:“既然那具圣像是桃花源的守护神,在此存亡之际,它当然应该履行百年来的使命。当初海圣母修造这座雕像不是为了享受你们的崇拜,而是为了有朝一日当桃花源面临毒虫泛滥成灾的危机时,她还能保護你们最后一次。”
  饲养毒虫的海圣母最明白毒虫的危险,她也害怕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桃花源会毁于一旦,所以打从一开始她就已经做好了防御措施。她把毒虫的克星种在岛上,混入岛民的血液中,毒虫咬死岛民的同时也是自杀。哪怕两败俱伤是不可避免的结局,但如果幸运的话,最终可能仍有一些岛民在这场残酷的人虫大战中幸存下来,重建桃花源。
  这才是海圣母像存在的意义,这才是海圣母像之所以成为桃花源保护神的真正原因。
  它屹立在桃花源上百年,其目的就是为了当这一天来临时,与岛民同生共死。
  就在岳凌楼说话的时候,朝阳徐徐升高,把光芒洒向大地。黑暗中模模糊糊的景象,这一刻清楚地暴露在所有人眼中。黄色的沙滩已经变成了黑色,密密麻麻的毒虫就像地毯一样铺遍目所能及之处。“地毯”上有些地方微微隆起,那下面便是被咬死的尸体。
  有些毒虫微微蠕动,发出“沙沙”的响声;有些毒虫一动不动,大概已经死了。所以虽然毒虫数量惊人,但是攻击力却不比昨晚。残酷的景象改变了岛民的想法,悲痛和憎恨令他们发出嘶哑的哭吼,最后在长老的首肯下,他们终于同意让天翔门登船。
  填装好的炮弹在耿奕一声令之后从空中飞射而出,笔直击中海圣母像的脖子。木像的头部伴随着一声巨响滚落,剩下的身体部分从脖子开始自上到下缓缓燃烧。
  漆黑的浓烟之中窜起鲜红的火舌,红黑两种颜色在空中交缠着向外绵延。浓烟中飘散出一股奇异的香甜味。渐渐地,沙滩上毒虫的叫声变弱了,大多数都已经不再蠕动。
  这时布吉大喊一声:“屠虫的时候到了!”他举着一把鱼叉率先跳下船,涉水向岸边冲去。其他年轻力壮的岛民们纷纷响应,有的举着鱼叉,有的拿着铁锹铁棒,嘶吼着冲上沙滩。天翔门徒也都拔剑冲上岸去帮忙。
  一场惨烈的人虫大战之后,人类终于取胜。
  伤心欲绝的幸存者们拖着疲惫的身体来到海圣母像前。
  木像已经烧得只剩下一个基盘,海圣母被炮弹击落的头部孤零零地掉在不远处。
  这时天降豪雨,豆大的雨滴砸在海圣母慈祥的脸上。她正用空洞地眼神望着刚刚遭遇一场浩劫的桃花源,唇角的笑容显得莫名凄凉。雨水汇聚在她的眼眶中,顺着脸庞滑落,仿佛正在无声地落泪,为她一手建立的仙境致哀……
  大雨下了整整一天,把所有虫尸全都冲入大海。
  傍晚时分,岳凌楼、耿奕、不信邪以及其他天翔门徒乘上商船,告别桃花源。
  岛民们聚集在岸边为他们送行。他们已经没有力量阻止这群人离去了。
  船行一半,岳凌楼回头望去,只见整座小岛已经隐没在浓雾之中看不清楚。
  这些浓雾是由海圣母像燃烧后产生的烟雾形成的。即便木像已经消失,化为烟尘,海圣母也依旧守护着这座世外孤岛的安宁。
  虽然海圣母渴望建立一个和平美好的桃花源,但是在外人眼中,这里只是一个杀人岛而已。小岛将继续在海上等待下一批靠近的外人,把他们困在岛上,抑或让他们死在海上。
  这就像光与影的关系,美好和黑暗从来都不是单独存在的。
  岳凌楼迎着海风,望着茫茫的大海,陷入了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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