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夏天快到了，江南常州仍是晴一日雨一日天气。4月28日晚，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节目接连播放的两条消息注定要令不少常州人失眠了。在这些失眠的人里，也许包括私营企业江苏铁本钢铁有限公司（下称“铁本公司”）法人代表戴国芳。41岁的常州东安人戴国芳，正是上述新闻的主角。在此前数日，已被公安机关刑事拘留。
一个看着戴国芳长大、又参与了铁本公司新钢铁项目的东安包工头告诉记者，2003年以来戴一直在服安眠药，“整天都想着新项目，他已经没法控制大脑了”。
钢铁第一案
早在今年4月4日的时候，新华网(xinhuanet.com)便以头条位置对铁本公司在常州新北区长江沿岸违法占地、建设840万吨大型钢铁项目（下称“铁本项目”）的行为进行报道。10天后，新华社再度报道，国务院已派出由发改委、监察部、国土资源部、人民银行、税务总局、工商总局、环保总局、审计署、银监会等有关部委的人员组成的检查组，对铁本项目进行了全面调查。
4月28日国务院总理温家宝主持召开国务院常务会议，责成江苏省和有关部门对铁本公司违规建设钢铁项目有关责任人作出处理。
官方媒体的报道列举了联合调查组的发现：
——“当地政府及有关部门严重违反国家有关法律法规，越权分22次将投资高达105.9亿元的项目分拆审批；
——违规审批征用土地6541亩，违规组织实施征地拆迁；
——铁本公司通过提供虚假财务报表骗取银行信用和贷款，挪用银行流动资金贷款20多亿元用于固定资产投资；
——铁本公司大量偷税漏税；
——有关金融机构严重违反国家固定资产贷款审贷和现金管理规定；
“这是一起典型的地方政府及有关部门严重失职违规，企业涉嫌违法犯罪并造成严重后果的案件”。报道引述道。
随即，江苏省委、省政府和银监会对涉及失职违规的8名政府和有关银行的相关责任人分别予以了党纪、政纪处分及组织处理，包括常州市委书记、江苏省国土资源厅副厅长和中国银行常州分行行长在内的各级官员，或受严重警告，或责令辞职，或被撤免(参见“铁本案”部分涉案名单)。之后，还将由公安部牵头，有关部门配合，继续深入查处涉案单位和人员的经济犯罪等问题。
4月29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称“国务院责成江苏省和有关部门对这一案件涉及的有关责任人作出严肃处理，是严格依法行政、维护宏观调控政令畅通的重要举措”。
戴国芳是谁？一夜全国闻名的铁本公司到底有何能量？连带常州至江苏省各级行政部门、惊动国务院的铁本项目有着什么样的来龙去脉？
钢铁“狂人”
4月19日，戴国芳、戴国芳妻子黄荷琴、妻父黄福林及包括主管财务的副总经理张锡清在内的数名财务人员被警方带走，原因是公司“虚开发票”，数目“可能很巨大”。
在一份由铁本公司向武进区政府和国税局、东安镇政府呈递的书面声明中，“我公司在接受国家有关部门调查违规投资、违规用地事项时，进行了自我财务检查，发现了经营过程中的违法问题——自2000年公司设立开始，我公司从常州物资回收公司及武进物资再生有限公司收购废旧钢铁十几亿元，其中有虚开发票近2亿元，抵扣税额近2000万元……我公司的原法定代表人暨现公司相关主管人员黄福林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现法定代表人戴国芳疏于管理也应承担相关的责任”。
这份声明的日期是4月16日，也许戴国芳试图最后挽救，铁本公司将抵扣税款迅速补交至武进区煌里国税分局，但显然仍是太晚了。
5月2日，记者在常州市看守所见到了戴国芳和张锡清。戴削瘦寡言，对大部分关于铁本项目的提问都以“不清楚”作答。
戴是常州武进区东安镇人，铁本公司员工和东安乡里称其执拗内向，不沾烟酒，无恶习，“事业痴”。初中毕业戴在老家做过瓦工，后来外出收废铁。“回乡时已经有上千万元身家”，一位老乡说。
直接负责铁本项目报批工作的铁本公司副总张锡清也是东安镇人，40岁，小学数学教师出身，体形较胖。铁本员工对张的评价不一，有说“灵活聪明”，有说“刁头刁脑，不似好人”。张曾离开铁本两年，在东安从事股票交易；在铁本项目启动前回到铁本公司。
1996年，戴回东安建立铁本公司。据一位铁本公司的工程师介绍，铁本公司起点极低，初期基本上是小电炉加废铁屑，“土法炼钢”。1998年底前后，戴从国营钢厂买了二手的电炉进行改造，但开炉后产量不太正常，戴四处找技术人员，自己每天和工人吃住在一起。好不容易规模上来一些了，戴还不满足，四处承包外地经营不善的国营钢厂，因为利用现成设备可以少花钱，但到后来“人家就都不租给他了”。2000年，戴开始在铁本公司搞转炉，2002年3月，转炉开炉后，戴又开始琢磨高炉。铁水从高炉出来可以直接进转炉，工艺和成本上都更合理。一年后，看到高炉第一锅铁水出来，戴国芳失声痛哭。
铁本员工习惯将铁本公司分为“东安厂”和“新北厂”。老厂东安厂占地800亩，员工超过5000人。戴的办公室所在的二层红顶小楼紧贴厂区，被废烟熏成了灰褐色。新北厂即现在成为祸端的铁本项目，它不在铁本公司发端的东安，而是位于80公里外常州最东北部的新北区江岸。记者在现场看到，已建大半的铁本厂区矗立在新北区平整清绿的江岸，从防洪堤上可以眺见对岸的扬中市。
2002年：人生转折
在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铁本公司已发生了种种变化。
1996年10月诞生时，铁本公司原名“常州市铁本铸钢有限公司”，注册资本200万元，经营轧棍铸造加工、轧材加工、钼铁和锡铁片销售。直到2002年12月之前，戴国芳的名字都没有出现在股东名单上，上面只有其弟戴永芳和表亲戴国元的名字。记者向戴永芳本人求证，戴永芳表示铁本公司“是哥哥一手创办的”，自己不清楚情况。
目前铁本东安厂临时负责人、戴国芳的舅舅蒋锡生则告诉记者，东安厂下面挂了四个“牌子”——铁本公司、常州鹰联钢铁有限公司、常州市三友轧辊厂和信达公司，四家公司财务统一管理；铁本公司的其他三位股东是“虚持”，“都是戴国芳的”。
2002年底，戴国芳突然出现在铁本公司股东名单里，而公司性质则从“有限公司”变为“有限公司（自然人控股）”。2003年4月，铁本公司正式改名为“江苏铁本钢铁有限公司”，注册资本增至3.02亿元，增加了进出口及“三来一补”业务；法人代表也从戴国元变更为戴国芳本人。
武进区工商局档案显示，常州市三友轧辊厂与铁本公司分别在2003年1月28日与2004年3月15日“企业负债已到临界点（负债率已达到80％）以上”。而成立于2002年12月、实际开业时间为2003年3月1日的常州鹰联钢铁有限公司（合作经营（港资）），其1200万美元注册资本则“未出齐”。
如果注意一下上述公司的变动时间，很容易发现“2002年”是一个关键提示。无论是铁本公司名字、注册资金的改变，还是常州鹰联钢铁有限公司的诞生，都从2002年开始的——当年底，铁本项目正式开始进行项目报批。
一系列的改头换面之后，铁本公司与从前那个乡村民营企业的差别已如同前世今生。究竟是铁本项目重新创造了铁本公司，还是铁本公司机缘巧合遇上铁本项目？
2002年铁本公司入选“中国民营企业500强”，戴国芳本人亦在次年被《新财富》排入中国400富人榜第376名，估算身家2.2亿元。
“沿江开发”主战场
显然不是巧合，同在2002年，戴国芳所在的江苏常州，也处于新的转折点。
地处江苏南部的常州，素有“八邑名都，中吴要辅”的美誉，向来与苏州无锡以“苏锡常”并称。但随着近年来南通、徐州国内生产总值连连超过常州，其发展已有疲态（参见图表：江苏主要城市国内生产总值比较）。在新千年江苏“三圈四市”的城市发展战略规划中，未来江苏建设的四个特大型城市为南京、苏州、无锡和徐州。
由是，常州地方政府决定“奏响沿江开发最强音”。然而，常州各辖区中只有新北区有18公里长岸线，可开发利用岸线不足10公里，是江苏省沿长江八市中岸线最短的城市。正是这段宝贵的岸线，令地处沿江的新北区上升为常州沿江开发“主战场”。
新北区位于常州东北，2002年行政区划调整后，由常州国家高新技术开发区(下称高新区)联合沿江郊县组成。勇挑沿江开发重担的新北区确定了发展目标：到2005年，区内GDP达到180亿元，财政收入33亿元，固定资产投资额累计完成430亿元，实际利用外资累计15亿美元。而这一切实现的基础，就在于引进“产出比大、关联度大、带动性大的项目”。
占据常州大部分岸线、占地近6000亩的铁本故事，就在新北区展开
2003年6月，新北区区委书记顾黑郎对《常州日报》表示，“当前我们重点之一是加大拆迁力度，腾出工业用地，今年全区拆迁总量280万平方米，相当于建区十年总和的两倍”。
新北：膨胀冲动
戴国芳本人对铁本项目上马的由头表述非常简单，“我们原先有一个老的钢厂（指东安厂——记者注），地理位置不是很好，环境也不行，物流条件很差，后来我们就想到在长江边上搞一个钢厂（指新北厂，即铁本项目——记者注）”。
较之东安地理位置更为优越，新北建厂的理由非常充分。但少为人知的是，戴国芳一开始只是希望对东安厂进行扩产改造，并为此投入了不少技改资金，其中有部分也来自银行贷款。经过五六年成长，铁本公司已是东安镇最有名的民营企业之一，记者在东安采访遇到的镇、区干部，个个都自称与戴国芳熟悉，并对在新北建厂颇多批评。
“这几年公司发展较快，市里有领导就叫戴国芳去江边发展，镇里是不肯放的”，蒋锡生说。蒋锡生没有透露是哪个市领导要求戴“去江边发展”，但一个从一开始就对铁本项目不看好的东安厂生产负责人告诉记者，自己反复劝过戴收回去新北发展的念头，可“他总是说政府支持，这样的机遇是遇都遇不上的”。
据铁本项目主要经手人张锡清描述，2002年3月，公司开始筹划移址扩建项目，2002年9月，委托武汉钢铁设计总院进行项目设计。记者采访获知，从筹划到设计的6个月间，铁本项目规模进行了反复调整，经历了从200万吨到400万吨，再到600万吨，最后形成840万吨报批规模的“巨变”。
“一开始铁本项目计划在常州新北区建设一个钢铁厂，在对岸的扬中建设一个码头。钢厂规模为两座高炉，产能260万吨，总投资在10亿元－20亿元，主要以自有资金滚动投入”，一位铁本主管回忆说，“2002年开始，钢材一天一个价”。
戴国芳本人也对记者表示，当初在扬中西来桥镇没打算上工业项目，只是想为新北厂区配备一个自备码头。对于铁本项目的规划用地，铁本公司原本计划占用常州新北区6000亩土地，在新北对岸镇江扬中市西来桥镇占用500亩建石料厂。
如此项目是如何从小到大膨胀起来的？关押在常州看守所的戴国芳不愿细说，说得最多的只有一句话：“孩子有错，父母也有错。”
张锡清则描述了他在2002年5月和戴国芳一起，前往落实项目的新北区魏村镇政府谈项目的情况。“铁本公司最初的胃口并不高，只是提出建200万吨的宽厚板项目，占地2000亩左右。镇里非常欢迎，并表示积极配合，落实土地问题”。
在2003年12月底，铁本项目在常州正式获得合法手续的用地是5988亩。事实上，这一部分土地也早已开工，当地政府全力支持。
更奇特的还是项目的扩张速度。张锡清在看守所苦笑着说，他是从2002年5月去常州高新区招商局跑项目的。正是在政府部门，有人出主意进行了项目分拆。“中外合资是唬人的。企业性质都是由当地政府部门帮助参谋的。我们只负责提供一些资料，政府负责办理手续。”在与常州高新区接洽后，铁本公司注册了4家中外合资钢铁公司。
按张锡清的回忆，铁本项目获得高新区批准有如探囊取物。当然也有内部的协调在进行。4个月后，2002年9月30日，常州高新区召开主任办公会专题研究铁本项目的推进问题，要求经发局牵头，招商局、规划分局配合，10月15日前完成规划红线图和立项批复。
十天后，高新区经发局在10月10日同一天内，就完成了对铁本项目中三家“合资企业”恒泰钢铁、国昌钢铁和国茂钢铁项目的立项审批。其中，恒泰为20万吨冷轧硅钢片项目及新北区项目公用工程，国茂为年产300万吨铁水项目，国昌的规模为120万吨炼钢。
高新区经发局文件显示，国茂钢铁建设用地39.95公顷，总投资8000万元，自筹投入；国昌钢铁建设用地42.99公顷，总投资8000万元，也系自筹。
2002年12月26日，高新区经发局还向常州发改委呈递了“关于铁本3500mm宽厚板项目建议书”，该项目总投资30.06亿元，需由常州发改委转报江苏省发改委审批。
扬中：无法拒绝
膨胀甚至不止于常州市。
初步选址之后，戴国芳决定到与魏村仅有一条小夹江之隔的扬中市西来桥镇建码头。
西来桥镇是独立小岛，建码头条件理想，但其所在的扬中隶属镇江。最初，建码头未获批准，于是戴国芳便陆续增加投资项目。“先在扬中增加了一个焦化厂，后来又加了硅钢项目”。
直到次年4月，铁本公司与扬中市西来桥镇人民政府签订“关于硅钢及自备码头项目的合同”。而铁本项目在扬中的部分，却从一个从预算1.5亿元的码头加料厂，一步一步膨胀成一个总投资8.5亿美元的外资项目——铁本硅钢及自备码头项目（注：铁本项目扬中部分）。
张锡清代表铁本公司在扬中部分的合同上签字，给他印象最深的是土地。铁本公司在扬中得到约3000亩项目用地，是那么的不可思议、无法拒绝，以至于张一时间忘掉了身处看守所，对记者笑起来。据张所言，谈下项目后铁本没想过在扬中要那么多地，但扬中市就划了那么多地，想是土地整体规划的缘故，也可能考虑到土地征用费用的问题。
从500亩码头及料场，到3000亩项目用地，铁本公司对多得到的2000多亩地却之不恭；但扬中所遭遇的居民反拆迁压力，却是空前巨大。据可靠统计，铁本项目直接造成常州魏村镇、扬中西来桥镇2000多户农民流离失所。
张锡清也对记者表达了自己对项目膨胀的疑问，我们那么小的规模，自有资金又那么有限，一下子横跨两市，年产钢铁要扩大10倍、投资概算超百亿元，无异于“天方夜谭”。张称自己曾向公司高层建议逐步进行，但未被采纳。
拆分之秘
在已公布的官方消息中，铁本项目主要违规事实是“把项目化整为零，拆分为22个项目向有关部门报批”。一个百亿项目如何拆解成二十余个？这样拆分的玄机何在？相关部门在项目拆细过程中到底扮演怎样的角色？
记者经过大量采访，获知铁本项目的拆分流程分两步完成。
第一步，项目报批过程中按“公司”为单位进行拆分。
铁本公司注册成立设立七家“中外合资公司”，申报铁本项目。
在常州，铁本关联公司包括五家：常州国茂钢铁有限公司（300万吨铁水项目）、常州国昌钢铁有限公司（120万吨炼钢项目）、常州恒泰钢铁有限公司（20万吨冷轧硅钢片项目）、江苏国力钢铁有限公司（200万吨炼钢项目与150万吨轧钢项目）、常州国茂热电有限公司（电厂项目）。
在扬中，关联公司包括两家：镇江铁本焦化有限公司与镇江铁本硅钢有限公司。
按国家规定，合资公司注册资本金为投资总额1/3，为了满足当地3000万美元审批权限，常州的国茂钢铁、国昌钢铁、恒泰钢铁公司注册资本均为2980万美元。此外，另有国力钢铁项目总投资额为5.3亿美元，是拆分后最大的项目，同时也是常州市2003年单体投资最大的外资项目；电厂总投资7亿元，两者都需经过新北区经发局—常州市计委—省发改委程序立项。
2002年9月，国茂钢铁、国昌钢铁、恒泰钢铁项目在新北区获批；2003年8月，镇江铁本焦化项目，获得扬中市发展计划与经济贸易局和外经贸局批准；国力钢铁项目、国茂热电项目及扬中硅钢系统项目在2003年4月至11月被江苏省发改委批准。
按上述五公司注册资本可推算出，常州部分投资总额约合45亿元。加上镇江部分，铁本项目拆分后投资总额仅约58亿元。
“拆开后单个项目的投资额是远远大于3000万美元的，但公司没有实报。简单地说，就是‘报小做大’”。一位知情人士表示，迄今上述5公司的注册资金基本没有到位，头期资金也未注入。
第二步，土地报批过程中按“公司项目”为单位进行拆分。
以常州部分为例，土地报批程序是，在获得项目立项批准后，仍需获得来自新北区经发局的“项目建设”立项审批，随后经市政府审查同意后，由新北区土地局凭借此批文向省国土资源厅提出批地申请。省国土厅按“项目”批土地，单个项目的审批权限在600亩以内。因此，每个铁本子项目申请的土地面积都不能超过600亩。
铁本公司先将所需近6000亩土地在常州部分五个公司之间进行分配，根据每个公司项目大小确定面积；再将每个公司所需土地拆分为一期用地、二期用地……如果项目规模较小，可能只需拆分为3期，如果项目较大，则拆为五期。五个公司的项目各自再拆为不同时间段的子项目申报用地，一共形成14个土地报批申请。
2003年9月10日前后，常州高新区再次召开项目推进会。2003年9月17日，高新区经发局又在同一日批准了12个基建项目。
常州高新区经济发展局局长王海萍对记者表示：“（土地）拆分审批是为了补办土地手续。到2003年9月17日，铁本的炉子造好了，土地已经侵占了，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在这种情况下，作为政府来讲有点骑虎难下。于是高新区政府考虑尽快将其合法化。当时也感觉到不正常，因为分开批都没有超过审批权限，合在一起就超过审批了，但当时有区领导推进会的要求，所以就在一天内集中批复了”。
一位铁本副总经理告诉《财经》，“拆分计划是与政府部门商量过的，政府很支持，各部门协调得很好——他们当然知道是同一个项目”。据了解，对铁本项目除了收到材料、尽快办理以外，政府部门还进行了一些审批程序指导。
中央调查组的检查结果，明确界定了在铁本项目两步拆分中政府部门的责任：
“2002年9月至2003年11月，常州国家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管委会、江苏省发展计划委员会、扬中市发展计划与经济贸易局先后越权、违规、拆项审批了铁本合资公司的建设项目。
“2003年以来，常州高新区管委会、扬中市政府在未依法办理用地审批手续的情况下非法批准铁本公司征用、占用土地，并违规组织实施征地拆迁，导致铁本公司违法占用土地6541亩（其中耕地4585亩，含基本农田1200亩）已无法复垦，造成大量耕地被毁。2003年12月，江苏省国土厅违规批准了常州市涉及铁本公司的14个批次的土地5988亩，致使铁本公司项目部分非法占地合法化”。
贷款热情
项目创造出来，须有资金支持。据专家测算，“铁本项目按800万吨计需要400多亿元投资”。
铁本东安厂的现有生产能力为200万吨材/年，2003年产钢80万吨。按公司提供数字，截至2003年，铁本公司固定资产约12亿元，净资产约7亿元，销售收入17.7亿元。
显然，单以铁本资产财力，无法支撑如此巨型量级项目。
中央检查结果表明，“截至2004年2月末，中国银行常州分行等银行金融机构对铁本公司及其关联企业合计授信余额折合人民币43.39亿元，其中贷款25.6亿元”。
据铁本相关负责人透露，铁本项目的主要贷款银行有三家，按贷款量大小分别为中国银行常州分行（下称“常州中行”）、中国农业银行常州分行和中国建设银行常州分行。有媒体报称，截至今年3月中，计有6家常州金融机构向铁本公司及其关联企业提供贷款：常州中行25.7208亿元，农行10.3106亿元，建行6.5608亿元，广东发展银行3000万元，浦发银行5000万元，常州武进农村信用联社105万元。
农行是铁本公司的主要往来银行，公司存取款、基本帐户都开在农行。农行常州分行认定的30户黄金客户中，铁本公司也是其中之一；此次贷款额最大的常州中行以前与铁本公司并无业务关系；建行常州市分行主要提供信用证贷款。此外，南京市商业银行、华夏银行等主动上门承揽了部分承兑贴现业务，铁本公司与这些股份制商业银行向来也没有业务联系。
铁本所获贷款名义上都是流动资金。据介绍，这是商业银行的惯用做法。 “要不是因为新北厂，银行怎么会给东安厂贷款呢？”多位铁本管理层对记者强调，“银行不知道钱用到江边去是不可能的！”
而常州市银监局局长陈中云认为，几家银行处于竞争需要，互不沟通客户信息。监管部门其实是到今年第一次开展调查汇总时，才了解到企业总的贷款额度。
在这股贷款热中，地方政府的作用不可低估。在2003年10月常州市主要领导主持召开的金融工作会议上，根据人行常州中心支行统计，2003年1至9月新增工业类贷款137.68亿元，同比增加90.24亿元，对铁本公司等12户重点企业新增贷款30多亿元。根据《常州日报》报道，常州市政府负责人在会上提出“希望金融机构能……集中资金投向市场竞争能力强、发展前景好的企业和对地方经济促进意义大的基础设施方面，进一步加大对常州经济的扶持力度，实现金融机构与地方经济的双赢”。
一位铁本高管认为，除了“支持地方经济”以外，银行对铁本公司贷款积极有着更朴素的原因——业绩需要。这位知情人士进一步分析常州金融机构对铁本公司提供的约43亿元信贷构成，“银行是占了很大便宜的。它贷给我们1亿元，我们不拿现金，直接存在银行的帐户，开出1亿元的承兑汇票，然后拿这1亿元承兑汇票去做生意。银行的帐上就体现为贷款1个亿，承兑汇票1个亿，它们业绩翻番了，我们只是拿到盖了两个章的一张票据而已”。
在2004年初的常州市金融系统“大盘点”会议上，农行常州分行以总分第一荣获‘2003年度全市金融目标考核’优胜单位，受到了市政府嘉奖。2003年，常州市及武进区均被评定为省级、市级“金融安全区”。
铁本的沉没，使这些荣誉显得多么脆弱！
铁本之后
“如果中央检查组晚来几个月……”在采访中，常州各界人士不约而同地以这样的假设开始对铁本项目的评说。
现在看来，戴国芳似乎笃信铁本项目成败就在于其推进的速度，拆分也好、种种为配合拆分搭造的空中楼阁也好，都是在这样一种假设下以无以复加的高速进行着。“一旦投产，查处就晚了；那么大的项目已开始运营，最多就是罚款”，一位铁本高管说。
综合记者采访所得，目前已知的投入铁本项目的资金总额约28亿元，其构成为：金融机构贷款25.6亿元；2003年公司客户订货预付款2.37亿元。此外，公司方面表示2003年近5亿元经营利润也已全部投入铁本项目建设。
可惜，铁本项目的成败最终不由戴国芳想象。4月19日身陷囹圄之后，戴在电话里对一位副总泣言只要保住铁本项目，自己宁愿什么都不要。4月28日，记者在常州采访获悉，部分地方金融机构对铁本公司的一年期贷款已到期，银行方面已对铁本公司提起诉讼。5月8日上午9时，武进区法院宣布对东安厂进入破产程序，资产债务清理等工作将在7月底结束。“戴国芳什么都没有了。”一位铁本公司老员工说。
4月28日，记者在新北厂指挥中心见到有意接手铁本项目的新玩家早络绎而至。上海复星董事长郭广昌亲驾着奔驰仔细查看铁本项目的已建工程，还有已收购江苏苏钢集团有限公司的北大方正；华润集团人士更是在看过铁本项目后立即赶赴负责原设计方案的武汉钢铁设计总院，对未来接手后的产品调整方案提出修订要求……留守工地的铁本公司负责人一直在紧张地全力配合对铁本项目的资产重组工作。
对铁本项目的“救亡图存”已非一日了。记者采访发现，早在中央调查组正式进驻之前，地方政府“调查组”早就在铁本开始工作。据悉，省里通过常州市调查组重点对两方面内容展开调查：一是项目整体情况；二是项目进度。“帮助进行自查，主要查已投入多少钱，还需要多少钱”，一位接近市调查组人士表示。
从3月底开始，省里聘请江苏工程咨询中心对铁本已建过程进行评估，以便新投资者获得由独立第三方提供的数据。
4月10日，中央调查组全面进驻铁本公司。
4月23日，上门追讨货款、工程款的债主得到通知，所有与铁本项目相关的资金问题由市政府负责解释。同日，东安厂得到了由市里以新北厂发电设备为抵押的5000万元借款。
所有措施中，“压缩项目”是最实际的挽救步骤。据记者采访所知，最新的缩减计划是将原新建840万吨钢铁项目改为“迁建东安厂200万吨＋新建200万吨板材”。发改委方面有关负责人对《财经》表示，铁本案已取得阶段性进展，“后续方案应等查清问题后，由江苏省根据国家有关政策和具体情况，按照程序报批”。
“五一”长假期间，接盘人尚未确定，铁本公司、地方政府与各路投资人的磋商正在加速进行。5月14日，新项目开始竞标。据悉缩减为400万吨——原铁本项目一半规模，已不会有大变化。
在被刑事拘留前三个月，2004年1月，戴国芳在一次接受采访时曾说道：“要使中国这样钢铁大国变成钢铁强国，没有几个尖子钢厂竞争是不行的……你能发展我也能发展，发展才是硬道理”。这个道理本身不错，但对于民间钢铁“狂人”戴国芳来说，在2004年春天，他的梦想结束了。
本刊记者李其谚对本文亦有贡献
一个看着戴国芳长大、又参与了铁本公司新钢铁项目的东安包工头告诉记者，2003年以来戴一直在服安眠药，“整天都想着新项目，他已经没法控制大脑了”。
钢铁第一案
早在今年4月4日的时候，新华网(xinhuanet.com)便以头条位置对铁本公司在常州新北区长江沿岸违法占地、建设840万吨大型钢铁项目（下称“铁本项目”）的行为进行报道。10天后，新华社再度报道，国务院已派出由发改委、监察部、国土资源部、人民银行、税务总局、工商总局、环保总局、审计署、银监会等有关部委的人员组成的检查组，对铁本项目进行了全面调查。
4月28日国务院总理温家宝主持召开国务院常务会议，责成江苏省和有关部门对铁本公司违规建设钢铁项目有关责任人作出处理。
官方媒体的报道列举了联合调查组的发现：
——“当地政府及有关部门严重违反国家有关法律法规，越权分22次将投资高达105.9亿元的项目分拆审批；
——违规审批征用土地6541亩，违规组织实施征地拆迁；
——铁本公司通过提供虚假财务报表骗取银行信用和贷款，挪用银行流动资金贷款20多亿元用于固定资产投资；
——铁本公司大量偷税漏税；
——有关金融机构严重违反国家固定资产贷款审贷和现金管理规定；
“这是一起典型的地方政府及有关部门严重失职违规，企业涉嫌违法犯罪并造成严重后果的案件”。报道引述道。
随即，江苏省委、省政府和银监会对涉及失职违规的8名政府和有关银行的相关责任人分别予以了党纪、政纪处分及组织处理，包括常州市委书记、江苏省国土资源厅副厅长和中国银行常州分行行长在内的各级官员，或受严重警告，或责令辞职，或被撤免(参见“铁本案”部分涉案名单)。之后，还将由公安部牵头，有关部门配合，继续深入查处涉案单位和人员的经济犯罪等问题。
4月29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称“国务院责成江苏省和有关部门对这一案件涉及的有关责任人作出严肃处理，是严格依法行政、维护宏观调控政令畅通的重要举措”。
戴国芳是谁？一夜全国闻名的铁本公司到底有何能量？连带常州至江苏省各级行政部门、惊动国务院的铁本项目有着什么样的来龙去脉？
钢铁“狂人”
4月19日，戴国芳、戴国芳妻子黄荷琴、妻父黄福林及包括主管财务的副总经理张锡清在内的数名财务人员被警方带走，原因是公司“虚开发票”，数目“可能很巨大”。
在一份由铁本公司向武进区政府和国税局、东安镇政府呈递的书面声明中，“我公司在接受国家有关部门调查违规投资、违规用地事项时，进行了自我财务检查，发现了经营过程中的违法问题——自2000年公司设立开始，我公司从常州物资回收公司及武进物资再生有限公司收购废旧钢铁十几亿元，其中有虚开发票近2亿元，抵扣税额近2000万元……我公司的原法定代表人暨现公司相关主管人员黄福林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现法定代表人戴国芳疏于管理也应承担相关的责任”。
这份声明的日期是4月16日，也许戴国芳试图最后挽救，铁本公司将抵扣税款迅速补交至武进区煌里国税分局，但显然仍是太晚了。
5月2日，记者在常州市看守所见到了戴国芳和张锡清。戴削瘦寡言，对大部分关于铁本项目的提问都以“不清楚”作答。
戴是常州武进区东安镇人，铁本公司员工和东安乡里称其执拗内向，不沾烟酒，无恶习，“事业痴”。初中毕业戴在老家做过瓦工，后来外出收废铁。“回乡时已经有上千万元身家”，一位老乡说。
直接负责铁本项目报批工作的铁本公司副总张锡清也是东安镇人，40岁，小学数学教师出身，体形较胖。铁本员工对张的评价不一，有说“灵活聪明”，有说“刁头刁脑，不似好人”。张曾离开铁本两年，在东安从事股票交易；在铁本项目启动前回到铁本公司。
1996年，戴回东安建立铁本公司。据一位铁本公司的工程师介绍，铁本公司起点极低，初期基本上是小电炉加废铁屑，“土法炼钢”。1998年底前后，戴从国营钢厂买了二手的电炉进行改造，但开炉后产量不太正常，戴四处找技术人员，自己每天和工人吃住在一起。好不容易规模上来一些了，戴还不满足，四处承包外地经营不善的国营钢厂，因为利用现成设备可以少花钱，但到后来“人家就都不租给他了”。2000年，戴开始在铁本公司搞转炉，2002年3月，转炉开炉后，戴又开始琢磨高炉。铁水从高炉出来可以直接进转炉，工艺和成本上都更合理。一年后，看到高炉第一锅铁水出来，戴国芳失声痛哭。
铁本员工习惯将铁本公司分为“东安厂”和“新北厂”。老厂东安厂占地800亩，员工超过5000人。戴的办公室所在的二层红顶小楼紧贴厂区，被废烟熏成了灰褐色。新北厂即现在成为祸端的铁本项目，它不在铁本公司发端的东安，而是位于80公里外常州最东北部的新北区江岸。记者在现场看到，已建大半的铁本厂区矗立在新北区平整清绿的江岸，从防洪堤上可以眺见对岸的扬中市。
2002年：人生转折
在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铁本公司已发生了种种变化。
1996年10月诞生时，铁本公司原名“常州市铁本铸钢有限公司”，注册资本200万元，经营轧棍铸造加工、轧材加工、钼铁和锡铁片销售。直到2002年12月之前，戴国芳的名字都没有出现在股东名单上，上面只有其弟戴永芳和表亲戴国元的名字。记者向戴永芳本人求证，戴永芳表示铁本公司“是哥哥一手创办的”，自己不清楚情况。
目前铁本东安厂临时负责人、戴国芳的舅舅蒋锡生则告诉记者，东安厂下面挂了四个“牌子”——铁本公司、常州鹰联钢铁有限公司、常州市三友轧辊厂和信达公司，四家公司财务统一管理；铁本公司的其他三位股东是“虚持”，“都是戴国芳的”。
2002年底，戴国芳突然出现在铁本公司股东名单里，而公司性质则从“有限公司”变为“有限公司（自然人控股）”。2003年4月，铁本公司正式改名为“江苏铁本钢铁有限公司”，注册资本增至3.02亿元，增加了进出口及“三来一补”业务；法人代表也从戴国元变更为戴国芳本人。
武进区工商局档案显示，常州市三友轧辊厂与铁本公司分别在2003年1月28日与2004年3月15日“企业负债已到临界点（负债率已达到80％）以上”。而成立于2002年12月、实际开业时间为2003年3月1日的常州鹰联钢铁有限公司（合作经营（港资）），其1200万美元注册资本则“未出齐”。
如果注意一下上述公司的变动时间，很容易发现“2002年”是一个关键提示。无论是铁本公司名字、注册资金的改变，还是常州鹰联钢铁有限公司的诞生，都从2002年开始的——当年底，铁本项目正式开始进行项目报批。
一系列的改头换面之后，铁本公司与从前那个乡村民营企业的差别已如同前世今生。究竟是铁本项目重新创造了铁本公司，还是铁本公司机缘巧合遇上铁本项目？
2002年铁本公司入选“中国民营企业500强”，戴国芳本人亦在次年被《新财富》排入中国400富人榜第376名，估算身家2.2亿元。
“沿江开发”主战场
显然不是巧合，同在2002年，戴国芳所在的江苏常州，也处于新的转折点。
地处江苏南部的常州，素有“八邑名都，中吴要辅”的美誉，向来与苏州无锡以“苏锡常”并称。但随着近年来南通、徐州国内生产总值连连超过常州，其发展已有疲态（参见图表：江苏主要城市国内生产总值比较）。在新千年江苏“三圈四市”的城市发展战略规划中，未来江苏建设的四个特大型城市为南京、苏州、无锡和徐州。
由是，常州地方政府决定“奏响沿江开发最强音”。然而，常州各辖区中只有新北区有18公里长岸线，可开发利用岸线不足10公里，是江苏省沿长江八市中岸线最短的城市。正是这段宝贵的岸线，令地处沿江的新北区上升为常州沿江开发“主战场”。
新北区位于常州东北，2002年行政区划调整后，由常州国家高新技术开发区(下称高新区)联合沿江郊县组成。勇挑沿江开发重担的新北区确定了发展目标：到2005年，区内GDP达到180亿元，财政收入33亿元，固定资产投资额累计完成430亿元，实际利用外资累计15亿美元。而这一切实现的基础，就在于引进“产出比大、关联度大、带动性大的项目”。
占据常州大部分岸线、占地近6000亩的铁本故事，就在新北区展开
2003年6月，新北区区委书记顾黑郎对《常州日报》表示，“当前我们重点之一是加大拆迁力度，腾出工业用地，今年全区拆迁总量280万平方米，相当于建区十年总和的两倍”。
新北：膨胀冲动
戴国芳本人对铁本项目上马的由头表述非常简单，“我们原先有一个老的钢厂（指东安厂——记者注），地理位置不是很好，环境也不行，物流条件很差，后来我们就想到在长江边上搞一个钢厂（指新北厂，即铁本项目——记者注）”。
较之东安地理位置更为优越，新北建厂的理由非常充分。但少为人知的是，戴国芳一开始只是希望对东安厂进行扩产改造，并为此投入了不少技改资金，其中有部分也来自银行贷款。经过五六年成长，铁本公司已是东安镇最有名的民营企业之一，记者在东安采访遇到的镇、区干部，个个都自称与戴国芳熟悉，并对在新北建厂颇多批评。
“这几年公司发展较快，市里有领导就叫戴国芳去江边发展，镇里是不肯放的”，蒋锡生说。蒋锡生没有透露是哪个市领导要求戴“去江边发展”，但一个从一开始就对铁本项目不看好的东安厂生产负责人告诉记者，自己反复劝过戴收回去新北发展的念头，可“他总是说政府支持，这样的机遇是遇都遇不上的”。
据铁本项目主要经手人张锡清描述，2002年3月，公司开始筹划移址扩建项目，2002年9月，委托武汉钢铁设计总院进行项目设计。记者采访获知，从筹划到设计的6个月间，铁本项目规模进行了反复调整，经历了从200万吨到400万吨，再到600万吨，最后形成840万吨报批规模的“巨变”。
“一开始铁本项目计划在常州新北区建设一个钢铁厂，在对岸的扬中建设一个码头。钢厂规模为两座高炉，产能260万吨，总投资在10亿元－20亿元，主要以自有资金滚动投入”，一位铁本主管回忆说，“2002年开始，钢材一天一个价”。
戴国芳本人也对记者表示，当初在扬中西来桥镇没打算上工业项目，只是想为新北厂区配备一个自备码头。对于铁本项目的规划用地，铁本公司原本计划占用常州新北区6000亩土地，在新北对岸镇江扬中市西来桥镇占用500亩建石料厂。
如此项目是如何从小到大膨胀起来的？关押在常州看守所的戴国芳不愿细说，说得最多的只有一句话：“孩子有错，父母也有错。”
张锡清则描述了他在2002年5月和戴国芳一起，前往落实项目的新北区魏村镇政府谈项目的情况。“铁本公司最初的胃口并不高，只是提出建200万吨的宽厚板项目，占地2000亩左右。镇里非常欢迎，并表示积极配合，落实土地问题”。
在2003年12月底，铁本项目在常州正式获得合法手续的用地是5988亩。事实上，这一部分土地也早已开工，当地政府全力支持。
更奇特的还是项目的扩张速度。张锡清在看守所苦笑着说，他是从2002年5月去常州高新区招商局跑项目的。正是在政府部门，有人出主意进行了项目分拆。“中外合资是唬人的。企业性质都是由当地政府部门帮助参谋的。我们只负责提供一些资料，政府负责办理手续。”在与常州高新区接洽后，铁本公司注册了4家中外合资钢铁公司。
按张锡清的回忆，铁本项目获得高新区批准有如探囊取物。当然也有内部的协调在进行。4个月后，2002年9月30日，常州高新区召开主任办公会专题研究铁本项目的推进问题，要求经发局牵头，招商局、规划分局配合，10月15日前完成规划红线图和立项批复。
十天后，高新区经发局在10月10日同一天内，就完成了对铁本项目中三家“合资企业”恒泰钢铁、国昌钢铁和国茂钢铁项目的立项审批。其中，恒泰为20万吨冷轧硅钢片项目及新北区项目公用工程，国茂为年产300万吨铁水项目，国昌的规模为120万吨炼钢。
高新区经发局文件显示，国茂钢铁建设用地39.95公顷，总投资8000万元，自筹投入；国昌钢铁建设用地42.99公顷，总投资8000万元，也系自筹。
2002年12月26日，高新区经发局还向常州发改委呈递了“关于铁本3500mm宽厚板项目建议书”，该项目总投资30.06亿元，需由常州发改委转报江苏省发改委审批。
扬中：无法拒绝
膨胀甚至不止于常州市。
初步选址之后，戴国芳决定到与魏村仅有一条小夹江之隔的扬中市西来桥镇建码头。
西来桥镇是独立小岛，建码头条件理想，但其所在的扬中隶属镇江。最初，建码头未获批准，于是戴国芳便陆续增加投资项目。“先在扬中增加了一个焦化厂，后来又加了硅钢项目”。
直到次年4月，铁本公司与扬中市西来桥镇人民政府签订“关于硅钢及自备码头项目的合同”。而铁本项目在扬中的部分，却从一个从预算1.5亿元的码头加料厂，一步一步膨胀成一个总投资8.5亿美元的外资项目——铁本硅钢及自备码头项目（注：铁本项目扬中部分）。
张锡清代表铁本公司在扬中部分的合同上签字，给他印象最深的是土地。铁本公司在扬中得到约3000亩项目用地，是那么的不可思议、无法拒绝，以至于张一时间忘掉了身处看守所，对记者笑起来。据张所言，谈下项目后铁本没想过在扬中要那么多地，但扬中市就划了那么多地，想是土地整体规划的缘故，也可能考虑到土地征用费用的问题。
从500亩码头及料场，到3000亩项目用地，铁本公司对多得到的2000多亩地却之不恭；但扬中所遭遇的居民反拆迁压力，却是空前巨大。据可靠统计，铁本项目直接造成常州魏村镇、扬中西来桥镇2000多户农民流离失所。
张锡清也对记者表达了自己对项目膨胀的疑问，我们那么小的规模，自有资金又那么有限，一下子横跨两市，年产钢铁要扩大10倍、投资概算超百亿元，无异于“天方夜谭”。张称自己曾向公司高层建议逐步进行，但未被采纳。
拆分之秘
在已公布的官方消息中，铁本项目主要违规事实是“把项目化整为零，拆分为22个项目向有关部门报批”。一个百亿项目如何拆解成二十余个？这样拆分的玄机何在？相关部门在项目拆细过程中到底扮演怎样的角色？
记者经过大量采访，获知铁本项目的拆分流程分两步完成。
第一步，项目报批过程中按“公司”为单位进行拆分。
铁本公司注册成立设立七家“中外合资公司”，申报铁本项目。
在常州，铁本关联公司包括五家：常州国茂钢铁有限公司（300万吨铁水项目）、常州国昌钢铁有限公司（120万吨炼钢项目）、常州恒泰钢铁有限公司（20万吨冷轧硅钢片项目）、江苏国力钢铁有限公司（200万吨炼钢项目与150万吨轧钢项目）、常州国茂热电有限公司（电厂项目）。
在扬中，关联公司包括两家：镇江铁本焦化有限公司与镇江铁本硅钢有限公司。
按国家规定，合资公司注册资本金为投资总额1/3，为了满足当地3000万美元审批权限，常州的国茂钢铁、国昌钢铁、恒泰钢铁公司注册资本均为2980万美元。此外，另有国力钢铁项目总投资额为5.3亿美元，是拆分后最大的项目，同时也是常州市2003年单体投资最大的外资项目；电厂总投资7亿元，两者都需经过新北区经发局—常州市计委—省发改委程序立项。
2002年9月，国茂钢铁、国昌钢铁、恒泰钢铁项目在新北区获批；2003年8月，镇江铁本焦化项目，获得扬中市发展计划与经济贸易局和外经贸局批准；国力钢铁项目、国茂热电项目及扬中硅钢系统项目在2003年4月至11月被江苏省发改委批准。
按上述五公司注册资本可推算出，常州部分投资总额约合45亿元。加上镇江部分，铁本项目拆分后投资总额仅约58亿元。
“拆开后单个项目的投资额是远远大于3000万美元的，但公司没有实报。简单地说，就是‘报小做大’”。一位知情人士表示，迄今上述5公司的注册资金基本没有到位，头期资金也未注入。
第二步，土地报批过程中按“公司项目”为单位进行拆分。
以常州部分为例，土地报批程序是，在获得项目立项批准后，仍需获得来自新北区经发局的“项目建设”立项审批，随后经市政府审查同意后，由新北区土地局凭借此批文向省国土资源厅提出批地申请。省国土厅按“项目”批土地，单个项目的审批权限在600亩以内。因此，每个铁本子项目申请的土地面积都不能超过600亩。
铁本公司先将所需近6000亩土地在常州部分五个公司之间进行分配，根据每个公司项目大小确定面积；再将每个公司所需土地拆分为一期用地、二期用地……如果项目规模较小，可能只需拆分为3期，如果项目较大，则拆为五期。五个公司的项目各自再拆为不同时间段的子项目申报用地，一共形成14个土地报批申请。
2003年9月10日前后，常州高新区再次召开项目推进会。2003年9月17日，高新区经发局又在同一日批准了12个基建项目。
常州高新区经济发展局局长王海萍对记者表示：“（土地）拆分审批是为了补办土地手续。到2003年9月17日，铁本的炉子造好了，土地已经侵占了，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在这种情况下，作为政府来讲有点骑虎难下。于是高新区政府考虑尽快将其合法化。当时也感觉到不正常，因为分开批都没有超过审批权限，合在一起就超过审批了，但当时有区领导推进会的要求，所以就在一天内集中批复了”。
一位铁本副总经理告诉《财经》，“拆分计划是与政府部门商量过的，政府很支持，各部门协调得很好——他们当然知道是同一个项目”。据了解，对铁本项目除了收到材料、尽快办理以外，政府部门还进行了一些审批程序指导。
中央调查组的检查结果，明确界定了在铁本项目两步拆分中政府部门的责任：
“2002年9月至2003年11月，常州国家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管委会、江苏省发展计划委员会、扬中市发展计划与经济贸易局先后越权、违规、拆项审批了铁本合资公司的建设项目。
“2003年以来，常州高新区管委会、扬中市政府在未依法办理用地审批手续的情况下非法批准铁本公司征用、占用土地，并违规组织实施征地拆迁，导致铁本公司违法占用土地6541亩（其中耕地4585亩，含基本农田1200亩）已无法复垦，造成大量耕地被毁。2003年12月，江苏省国土厅违规批准了常州市涉及铁本公司的14个批次的土地5988亩，致使铁本公司项目部分非法占地合法化”。
贷款热情
项目创造出来，须有资金支持。据专家测算，“铁本项目按800万吨计需要400多亿元投资”。
铁本东安厂的现有生产能力为200万吨材/年，2003年产钢80万吨。按公司提供数字，截至2003年，铁本公司固定资产约12亿元，净资产约7亿元，销售收入17.7亿元。
显然，单以铁本资产财力，无法支撑如此巨型量级项目。
中央检查结果表明，“截至2004年2月末，中国银行常州分行等银行金融机构对铁本公司及其关联企业合计授信余额折合人民币43.39亿元，其中贷款25.6亿元”。
据铁本相关负责人透露，铁本项目的主要贷款银行有三家，按贷款量大小分别为中国银行常州分行（下称“常州中行”）、中国农业银行常州分行和中国建设银行常州分行。有媒体报称，截至今年3月中，计有6家常州金融机构向铁本公司及其关联企业提供贷款：常州中行25.7208亿元，农行10.3106亿元，建行6.5608亿元，广东发展银行3000万元，浦发银行5000万元，常州武进农村信用联社105万元。
农行是铁本公司的主要往来银行，公司存取款、基本帐户都开在农行。农行常州分行认定的30户黄金客户中，铁本公司也是其中之一；此次贷款额最大的常州中行以前与铁本公司并无业务关系；建行常州市分行主要提供信用证贷款。此外，南京市商业银行、华夏银行等主动上门承揽了部分承兑贴现业务，铁本公司与这些股份制商业银行向来也没有业务联系。
铁本所获贷款名义上都是流动资金。据介绍，这是商业银行的惯用做法。 “要不是因为新北厂，银行怎么会给东安厂贷款呢？”多位铁本管理层对记者强调，“银行不知道钱用到江边去是不可能的！”
而常州市银监局局长陈中云认为，几家银行处于竞争需要，互不沟通客户信息。监管部门其实是到今年第一次开展调查汇总时，才了解到企业总的贷款额度。
在这股贷款热中，地方政府的作用不可低估。在2003年10月常州市主要领导主持召开的金融工作会议上，根据人行常州中心支行统计，2003年1至9月新增工业类贷款137.68亿元，同比增加90.24亿元，对铁本公司等12户重点企业新增贷款30多亿元。根据《常州日报》报道，常州市政府负责人在会上提出“希望金融机构能……集中资金投向市场竞争能力强、发展前景好的企业和对地方经济促进意义大的基础设施方面，进一步加大对常州经济的扶持力度，实现金融机构与地方经济的双赢”。
一位铁本高管认为，除了“支持地方经济”以外，银行对铁本公司贷款积极有着更朴素的原因——业绩需要。这位知情人士进一步分析常州金融机构对铁本公司提供的约43亿元信贷构成，“银行是占了很大便宜的。它贷给我们1亿元，我们不拿现金，直接存在银行的帐户，开出1亿元的承兑汇票，然后拿这1亿元承兑汇票去做生意。银行的帐上就体现为贷款1个亿，承兑汇票1个亿，它们业绩翻番了，我们只是拿到盖了两个章的一张票据而已”。
在2004年初的常州市金融系统“大盘点”会议上，农行常州分行以总分第一荣获‘2003年度全市金融目标考核’优胜单位，受到了市政府嘉奖。2003年，常州市及武进区均被评定为省级、市级“金融安全区”。
铁本的沉没，使这些荣誉显得多么脆弱！
铁本之后
“如果中央检查组晚来几个月……”在采访中，常州各界人士不约而同地以这样的假设开始对铁本项目的评说。
现在看来，戴国芳似乎笃信铁本项目成败就在于其推进的速度，拆分也好、种种为配合拆分搭造的空中楼阁也好，都是在这样一种假设下以无以复加的高速进行着。“一旦投产，查处就晚了；那么大的项目已开始运营，最多就是罚款”，一位铁本高管说。
综合记者采访所得，目前已知的投入铁本项目的资金总额约28亿元，其构成为：金融机构贷款25.6亿元；2003年公司客户订货预付款2.37亿元。此外，公司方面表示2003年近5亿元经营利润也已全部投入铁本项目建设。
可惜，铁本项目的成败最终不由戴国芳想象。4月19日身陷囹圄之后，戴在电话里对一位副总泣言只要保住铁本项目，自己宁愿什么都不要。4月28日，记者在常州采访获悉，部分地方金融机构对铁本公司的一年期贷款已到期，银行方面已对铁本公司提起诉讼。5月8日上午9时，武进区法院宣布对东安厂进入破产程序，资产债务清理等工作将在7月底结束。“戴国芳什么都没有了。”一位铁本公司老员工说。
4月28日，记者在新北厂指挥中心见到有意接手铁本项目的新玩家早络绎而至。上海复星董事长郭广昌亲驾着奔驰仔细查看铁本项目的已建工程，还有已收购江苏苏钢集团有限公司的北大方正；华润集团人士更是在看过铁本项目后立即赶赴负责原设计方案的武汉钢铁设计总院，对未来接手后的产品调整方案提出修订要求……留守工地的铁本公司负责人一直在紧张地全力配合对铁本项目的资产重组工作。
对铁本项目的“救亡图存”已非一日了。记者采访发现，早在中央调查组正式进驻之前，地方政府“调查组”早就在铁本开始工作。据悉，省里通过常州市调查组重点对两方面内容展开调查：一是项目整体情况；二是项目进度。“帮助进行自查，主要查已投入多少钱，还需要多少钱”，一位接近市调查组人士表示。
从3月底开始，省里聘请江苏工程咨询中心对铁本已建过程进行评估，以便新投资者获得由独立第三方提供的数据。
4月10日，中央调查组全面进驻铁本公司。
4月23日，上门追讨货款、工程款的债主得到通知，所有与铁本项目相关的资金问题由市政府负责解释。同日，东安厂得到了由市里以新北厂发电设备为抵押的5000万元借款。
所有措施中，“压缩项目”是最实际的挽救步骤。据记者采访所知，最新的缩减计划是将原新建840万吨钢铁项目改为“迁建东安厂200万吨＋新建200万吨板材”。发改委方面有关负责人对《财经》表示，铁本案已取得阶段性进展，“后续方案应等查清问题后，由江苏省根据国家有关政策和具体情况，按照程序报批”。
“五一”长假期间，接盘人尚未确定，铁本公司、地方政府与各路投资人的磋商正在加速进行。5月14日，新项目开始竞标。据悉缩减为400万吨——原铁本项目一半规模，已不会有大变化。
在被刑事拘留前三个月，2004年1月，戴国芳在一次接受采访时曾说道：“要使中国这样钢铁大国变成钢铁强国，没有几个尖子钢厂竞争是不行的……你能发展我也能发展，发展才是硬道理”。这个道理本身不错，但对于民间钢铁“狂人”戴国芳来说，在2004年春天，他的梦想结束了。
本刊记者李其谚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