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锦绣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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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段一
  锦绣一生当中,第一支舞,就是这样跟左震一起跳的。
  与其说是跳舞,不如说是左震带着她在舞池里闲晃。完全没有什么花样。
  周围的目光,不知为什么都集中在他们身上。锦绣被看得浑身发毛。她想多半是因为左震的缘故,那些人好像是认得他的。抬头看看左震,他那么气定神闲,那么从容自在,旁若无人,锦绣心里也不禁安定了几分。
  左震下来跳这支舞,纯属替锦绣撑撑场面。其实他不喜欢这东西,来百乐门也就是喝酒、赌钱,极少到舞厅来。
  他怀里的锦绣紧张得浑身僵硬,因为近,他几乎感觉得到她一直屏着呼吸,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她到底是在紧张什么?
  “我的衣服快被你扯破了。”左震嘴边叼着烟,漫不经心地提醒锦绣,“松松手可以吗?”
  “啊,对不起对不起。”锦绣一迭声地道歉。
  一截烟灰,随着左震说话的震动掉落下来,恰好锦绣的左手还攀着他的肩头,这烟灰无巧不巧,正落在她的手臂上。
  “哎唷!”锦绣吓了一跳,步子一乱,重重踩上左震的脚。
  还没来得及道歉,左震已经一把拉起她的手臂,吹掉烟灰。“烫到没有?”
  锦绣尴尬地笑,“没事没事……可是我又踩到你了……”
  左震在她被烫到的地方揉了揉,“还好,没伤着。”
  放开手,左震忽然发现,刚才触摸到的锦绣的肌肤,是微冷而滑腻的,那种凉柔的感觉,留在手心里,竟没来由地叫他心里微微一荡。
  左震把刚抽一半的烟扔掉,踩熄,重新环住锦绣,曲子还没完呢。但再靠近她,他才发觉,自己几乎是把她虚虚地拢抱在怀。锦绣仍然低着头,左震一垂眼,就可以看见她雪白的后颈,柔润的肤光,茸茸的细小鬓发,身上一种淡淡的莫名的香……
  左震突然松开手,抽身而退。
  这是他送来给英东看的女人,她甚至还那么无辜地相信他,指望他的帮助。可是他在做什么?
  “怎么了?”锦绣不安地看着他,“我跳得不好,是不是?”
  “慢慢来就好了。”他说得似乎有点勉强,“我还有事,得先走一步。”他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回头,“有事的话就找英东,改天我叫人给你送点需要的东西过来。”
  锦绣还没答话,他已经出了舞厅。锦绣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口气。看来左震的耐心已经耗光了。
  环视一下周围,百乐门真算得上美女如云,个个猫一般慵倦,丝一般妩媚,如水的眼波如画的容颜,只有她布衣素面,茫然杵在中间,那么突兀。
  英少会看不起她,那也是应该的吧。
  来上海是错的,来百乐门或许是错上加错。但……她只是不信,一样是孤单一个人流落在陌生的街头,明珠可以出人头地,而她只配躲在阴暗的角落,看着自己喜欢的人,不敢靠近。
  才隔了一天,锦绣就看到了左震派人送来的、他所谓的“一点”东西。
  又不是给她办嫁妆,哪里用得着这么大的排场:府绸,软缎,织锦,丝绒,旗袍,长裙,晚装,外套,披风,大衣,还有皮鞋和帽子……颜色式样,应有尽有,外加整套的胭脂水粉玫瑰膏,甚至还有香水和首饰。
  锦绣吓呆了。满床满柜都是衣裳鞋子,尺寸之合适,就像是给她量着身子订做的一样。到底他是怎么办到的?这到底要花多少钱啊……且不说那精致盒子里的珍珠和金饰,随手拿起的一件晚装,不知道什么料子,握在手里柔软而垂滑,颜色低柔绮丽,想来必定价值不菲。
  无功不受禄,她不能接受这样贵重的礼物。
  但是送东西来的人恭恭敬敬交待:“荣小姐,二爷有吩咐,这些东西是不能拿回去的。都是照着您的尺寸买的,别人用不上,您要是不收,我们没法子回去跟二爷交差。”
  锦绣站在一屋子衣裳首饰里,手足无措,“但我一个人,怎么用得着这许多东西。不然衣服鞋子先放在这里,等见了左震,我跟他说去;这些珠宝首饰,你还是带回去的好。”
  “二爷还叫我带句话,百乐门不比别的地方,要当百乐门的红牌,舍不得花钱是不成的。过一阵子荣小姐有了名气,这些东西就算不得什么了。”
  锦绣一怔,原来没有钱,甚至连舞女也是当不成的。就好像那些唱戏的弹曲儿的,出名也要靠着有人捧。
  换了衣服,重新梳洗过,锦绣端量着镜中的自己。
  杏子色的印花织锦旗袍,松松挽起的长发,象牙般凝滑的肌肤、星般眼眸,鲜艳红唇,在晕黄的灯光底下,美丽得叫人惊艳,却又迷离而陌生。隔着镜子,她是那么美,然而又那么远,眉梢眼底,不见一丝欢喜,只有淡淡一抹误人风尘的不甘心。
  这不是她自己,这是她从来不认识的另一个女人。
  锦绣隐约间,好像看见了明珠的影子。
  恍惚想起,初来上海的那一天,站在殿宅大门外面,风尘仆仆,满怀希望的荣锦绣。透过镜子里模糊的影像,仿佛看见她衣衫褴褛地流落在繁华的街头,为了一碗饭被拳打脚踢,看着她茫然穿梭在大街小巷,寻找一份谋生的活计,看着她远远站在英少背后的角落里,期待他无意间偶尔的回头。
  锦绣眼底掠过一抹自嘲似的微笑,不知怎么的,忽然有了苍凉的味道。
  镇江老家的旧宅子。已经被债主收去抵债,这一辈子怕是再也回不去的了。从今以后,就只剩下她一个人,面对这世上的冷暖炎凉。
  左震说得对。她唯一的出路、最好的结果,就是成为百乐门的红牌,这样才有机会站在英少的面前,而不是他的背后。
  终于就这样去了百乐门。
  
  片段二
  左震隔着窗子,远远地看着锦绣,在舞池里跟客人周旋。音乐如此悠扬,她的背影如此动人。当她转过脸的时候,耳边一对小小的钻石坠子,轻轻摇荡,照得她脸上那抹匀柔的微笑,光彩夺目,叫人惊艳。可是他知道,那不过是一张美丽的面具。
  锦绣已经学会了应酬,开始懂得掩饰,就像当初他想的那样,她在百乐门学会了如何保护自己,懂得不择手段地生存。可是将来总有一天,她也会变得跟明珠一样,水晶心肝,八面玲珑,应该生气的时候不动声色,应该笑的时候假装笑。
  忽然想起当初在狮子林,第一次看见锦绣的笑,温柔,迷惘,纯净而没有心机,却像春风一样茸茸融融暖暖,说不出的打动人心。
  他忽然有点怀疑自己做得对不对。锦绣来上海之前,她的世界不过只有老家的那座宅院那么大,她以为人心都是暖的。世上所有地方都是光明的,不知道人间路还有险恶黑暗。
  也许他根本不应该叫她看见世事冷酷,更不应该把她送到英东的身边。
  锦绣对面的那个男人,开始有点不老实,一只戴了戒指的肥硕的手,在锦绣的腰背之间游移起来。锦绣还在笑,可是笑容渐渐僵硬,她越是想挣脱,那只手揽得就越紧。
  “唐海。”左震脱口而出。
  身后的唐海答应一声:“是,二爷。”
  “你下去,看看荣姑娘跟谁跳舞,请他喝杯酒。”左震并没有回头,看不见他神色, 可是语气却冷了下来。
  “呃?”唐海一呆,看看向英东,也没敢再问,立刻出去了。这位荣姑娘……她到底什么来头?
  向英东也是一怔,看左震一眼,“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英东,你不是还要跟邢老板谈那块跑马场地皮的事吗,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左震转过身,随手拿起外套就往外走。
  “喂!你急什么,说走就走!”向英东追了上去,“约好的时间还早着呢。”
  他这边还没说完,左震已经下了楼梯,穿过大堂,径直出了百乐门。
  忽然之间,有点心烦意乱,不愿意再置身于这间华美而奢靡的大厅里,呼吸那种酒精和脂粉香混杂的空气。
  跟邢老板见面的地方,就在狮子林。
  邢老板虽说是广东过来的一条过江龙,可是他也深深明白上海生意场上的规矩,每句话都说得滴水不漏,谦恭客气给足了面子。
  但是,对于跑马场地皮的事情,邢老板却只字不提,而左震只在一边冷眼旁观。
  宴终人散,已经是深夜时分。
  左震从酒店出来,唐海早就吩咐了司机开了车过来等在大门口。给他披上外套,唐海有点担心地问:“二爷喝多了酒?”
  左震摇摇头,其实今天晚上他喝得不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心里有点堵,酒意竟有点上涌。看了唐海一眼,还没说话,唐海已经抢着回答:“刚才已经送荣姑娘回去了。”
  唐海已经跟着左震好几年了,知道他脾气,二爷从来没有交待他去办这种事,他怎么敢怠慢,所以一下楼就把跟锦绣跳舞的那个家伙拉到了一边,说请他喝酒他哪敢不喝?正好,他还要开车到狮子林这边接左震,锦绣正好也住在这里,所以顺便把她一起送了回来。
  左震的脸色却一沉,“我问你这个了么?”
  唐海愕然,难道……他看错了?二爷并不是对荣姑娘有意思?
  “我自己走一走,你们不用跟着。”左震吸了一口夜里沁凉的空气,把翻涌的酒意压了下去。
  连唐海都看得出来,刚才他想问什么。其实他自己也觉得荒唐,当时为什么叫唐海出去帮锦绣解围?在百乐门,一个舞女被客人轻薄两下总是难免的,再说,百乐门是英东的地盘,锦绣是英东的人,就算被欺负了,又关他什么事?
  看左震一个人走进夜色里,唐海愕然又为难地站在原地,想跟上去又不敢,都三更半夜了,二爷自个儿在外头闲晃什么啊。
  一丝隐约的乐声在清冷的夜风里飘过来。
  左震站住脚,有点意外地侧耳倾听。是什么调子?这么婉转低回。
  循声慢慢过去,左震在狮子林后园的铁门前停住了脚步。那扇铁门已经很久没开了,锈迹斑驳,掩映在一大丛盛开的丁香花丛里,周围很暗,所有景物都融在沉沉的夜色里,只有淡淡的花香氤氲着。到了这里已经听得很清楚,是一支不知名的曲子,正从这园子里传出来。是箫声。
  透过花木扶疏的间隙,可以看见吹箫的人就在园子南边的凉亭里,天气已经冷了,四周一个人也没有。从铁门这边望过去,看得并不十分真切,好在今晚月色明亮,凉亭下的水波潋滟,映着月光照上去,正看见吹箫那人一个侧影,倚在栏杆上,衣服是白色的,不知是丝还是缎,轻飘飘的那么薄,在风里如烟似雾。
  她侧影纤细,是个女子,一条乌黑的长辫子轻轻垂在白衣上,吹的是一管紫竹长箫,箫管斜斜地垂下,她的头低成一个柔和的剪影。
  明月之下,水波之上,她整个人似乎都被夜色里淡淡的雾气笼罩着,映着月色,每一处轮廓都美得有点虚幻,焕发着晶莹的微光。
  箫声低而徘徊,千折百转,在夜风里缭绕不去。
  她有心事,在想念。左震不懂音乐,可是但凡有耳朵的人,都会被这箫声里的缱绻惆怅所打动。
  左震在黑暗里呆住了。虽然看不清脸,但是他知道那是荣锦绣,这园子没有外人住,只有她一个人住在这边。
  原来锦绣真的会吹箫。他记得那天,在狮子林酒店那个房间里,她激动地反驳说“我不是什么都不会!我学过缝纫、还会绣花,我会扎灯笼,对了!我还会吹箫,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学吹箫了……”
  当时他跟英东都觉得好笑,缝纫?绣花?扎灯笼?居然还有吹箫,现在还会有人学这种东西,管什么用?那时怎么也想不到,原来,一个人可以把一枝竹管吹得这么动听。
  左震的心,温柔地牵动。
  为了迎合上流社会的虚伪,他必须小心隐藏自己的真实;为了逃避黑夜里的死寂,他拿钱买笑夜夜笙歌,一直到自己觉得疲惫。
  而就在此时,此刻,此地,他忽然觉得宁静。
  暗夜里,箫声如酒人如玉,竟有说不出的宁静安详。没有华丽的灯火,喧哗的人声,没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只有月色缭绕,箫声也缭绕,在淡淡弥漫的花香里,一转一折都动人心弦。不知名的温柔气息,在四周轻轻浮动。
  不知道锦绣断断续续吹了多久,左震也不知道自己靠着铁门站了多久,直到箫声逐渐停歇,他忽然低低地一笑。
  看样子今天晚上,真的是醉了。
  
  片段三
  百乐门夜总会。
  锦绣正被一个秃头凸腹的男人拥在怀里,与其说是跳舞,倒不如说是揩油水。
  “张老板!”锦绣再也忍不住,霍然把他推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想要说话,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四周已经有人看过来,那个张老板脸上挂不住,一把拉过锦绣,“你算什么东西,敢推我?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你装什么假清高!”
  “张老板……”锦绣放低了声音,“刚才我不过是不小心。”
  在这里吵架,吃亏还是小事,砸了百乐门的生意,英少的脸都被她丢光了。
  这时候大堂领班已经听见了嘈杂,赶紧挤了过来,“对不起,对不起!这位老板,她是新来的,不懂规矩,有什么得罪的,还请您看在我们百乐门面子上,多包涵一点。”
  又回头对锦绣厉声道:“荣锦绣!你还不赶紧跟人家赔不是。”
  领班拿过一杯酒,推推她,“快去敬个酒,道个歉,别把事情闹大了。”
  锦绣抬起头,不是不肯道歉,但心里的委屈好像快要炸开了。接过那杯酒,觉得手在簌簌地抖,酒水晃得到处都是。
  “你看着我做什么?不服气?”张老板斜着眼盯着锦绣。
  锦绣紧紧攥着那只酒杯,心里有如火烧,脸上却忽然笑了,“不服气,我怎么敢。张老板,刚才是我错了,您花了钱来请我跳舞,就是我的荣幸……但是,您是不是眼花走错了地方,这里是百乐门,不是堂子,我只跳舞,不当婊子。”
  领班还没来得及说话,锦绣脸上已经挨了一巴掌,“啪”的一声,响亮清脆!
  这一巴掌打得很重,锦绣早有准备,可是仍然踉跄退了一步,站稳了身子抬起头,耳朵里嗡嗡作响。她苍白的脸顿时红肿了一大片,刚才那个笑容却还在,就好像一个奇怪的面具挂在脸上,“我也道了歉,您也打完了,总该消气了吧。”
  “没那么容易!”张老板却越发被她的 倔强激怒,“不是说敬酒赔罪的吗,酒还没喝就想走?”一边说,一边拽过锦绣,锦绣奋力挣扎,他拽住了她的头发,向后一拉,锦绣头顶一阵剧痛,紧接着一瓶酒已经咕咚咕咚地对着她的脸浇了下去——酒精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睁不开眼,听见“叮”的一声,张老板已经打着了打火机,靠近锦绣的脸,“你敢动,别怪我毁了你这张小脸……”
  他疯了!一阵寒意从心底直窜入脑门,锦绣蓦然僵住了,周围顿时乱了套,惊呼四起。
  “放手!”一个清冷的声音突然在嘈杂中响起,混乱的人群刹那之间寂静下来。
  张老板怔住,谁?谁敢多管闲事?抬起头,却看见一张英挺俊秀的脸,带着一丝若有若无冷冷的笑,水晶灯的华光,照着他雪白的袖口,和手里一瓶琥珀色的洋酒。这——这不是——左震?!
  “她不会喝酒,用不着硬灌。一定要喝的话,我来好了。”左震温文淡定地笑了,“怎么样?”
  跟在左震身后的唐海和石浩担心地对视了一眼。刚才一进门,就看见这边围着一堆人,二爷刚看了一眼,一字没吭,随手抄起一瓶酒就过来了。他要做什么?
  他俩都跟着左震多年,深深知道左震的脾气,二爷这种微笑、这种语气,他们太熟悉了,在这平静客气的微笑下面,是不见血不收手的震怒。但……只不过是一个舞女被欺负了,如此而已,百乐门里这种事也是司空见惯,值得二爷动这么大的脾气吗?
  “您——您是——左二爷?!”张老板瞠目结舌,刚才的酒顿时醒了一半。他教训一个舞女而已,怎么居然惊动了这个煞星?
  他情不自禁地松了手,锦绣的身子朝地面直栽下去。左震一把扶住她,“怎么了,锦绣?”
  她的发髻被抓松了,头发凌乱地披下来,满头满验的酒,刺鼻的酒精味扑面而来,脸上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半边脸都肿了起来,嘴角也破了,整个身子都在控制不住地簌簌发抖。
  左震的牙关倏然绷紧。
  “哦?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扫了你的兴了。”左震淡淡吩咐身后,“阿浩,扶锦绣去旁边休息。”
  石浩赶紧从他手上扶过锦绣,唐海也立刻拿过毛巾,替锦绣擦干脸上的酒渍。
  张老板鞠着躬就想溜,却被左震叫住:“等等。刚才锦绣有什么冲撞你的地方,我替她喝酒赔罪。”
  张老板吓得脸都白了,“不是,二爷,我刚才跟荣小姐是闹着玩的,您可千万别当真……”
  一杯洒“噗”的一声,直泼到他的脸上,打断了他的话。左震慢悠悠地提着酒瓶,走到他面前站定,“我要是当了真,现在你还能站着跟我说话?”
  左震手里的酒瓶倒转,哗啦哗啦,酒直泻而下,洒了一地。
  “我不难为你,只要你跟荣姑娘认个错,跪着把这瓶酒舔干净,就可以走了。”左震微笑地看着他,“不过,要舔得干干净净,一滴都不能剩。”
  “这、这……”张老板的酒已经完全吓醒了,左震摆明了要收拾他,这局面,只怕不是那么容易了结的。
  “你不肯?”左震两手轻轻一拍,“好,有种。”他的手往腰间一探,张老板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的动作,只听“嗖”的一声,尖锐的急响裂空划过,一柄森寒的短刀已经贴着他的腿,直钉入他的身后!这地上是坚硬光滑的大理石,这柄刀居然就这么钉了进去,直没人地面,这是多快的刀,多可怕的手劲?!
  “既然你不愿意,那就把刚才打人那只手留下来吧。”左震淡淡地说,“现在动手还来得及——要是我等得不耐烦,过会儿,就说不定要你什么东西了。”
  张老板腿一软,不禁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声音都变了:“二爷,我错了,我不敢了,您就高抬贵手放过我吧……我,我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荣姑娘,我这就跟她磕头道歉!”
  就在人人相顾失色的关头,一只雪白素手忽然斜地里伸过来,轻轻按住左震的右手,“二爷,等一等。”
  左震一怔。回过头,是锦绣。这个时候,她拦着他?!锦绣的样子依然狼狈,虽然脸上的血渍酒渍都擦干净了,但半边脸还是肿着的,凌乱的头发也来不及整理整理。
  左震看着她,这么多人鸦雀无声地盯着,锦绣说不出口,可是他渐渐明白她想说什么。她叫他停手。这件事,到底因她而起,锦绣是不肯让他在百乐门动手,只要一见血,就必定砸了百乐门的生意。
  张老板一见锦绣拦着左震,顿时扑过来向锦绣求情:“荣姑娘,刚才我该死,我不是人,你就贵人有大量,放我一马吧!”
  锦绣厌恶地绕开他,对左震低声道:“二爷,在这里动手,英少很为难。”
  她的手仍然紧紧按在左震手上,手心冰凉而柔软,一时间左震心里滋味纷乱。刚才是什么场面,只要他晚来一步,那打火机要是真的点着了,就不敢想象她现在会怎样!可就算到了这种地步,她唯一担心的,仍然不过是——“英少会为难”?
  刚才那个领班还站在旁边,吓得噤声不语,左震一手拉起锦绣,“英少回来若是问起,就说我把锦绣带走了。”
  “是,二爷。”那领班哪敢废话,一径地点着头答应。
  左震的车就在百乐门台阶底下,上了车,他反而沉默下来,锦绣低着头,只听见他沉重的呼吸声。他还在生气。
  左震向后靠在车座上,闭上眼,觉得喉咙干涸。刚才一进门,迎面撞上的那个场面——她正被人拽着头发,强按在地上灌酒,到现在还在眼前晃。如果不是顾忌锦绣和英东,今天不剁了那狗杂种一只手,他就不姓左!
  “对啊,说起来,二爷好像有十几天没来过百乐门了。”锦绣接着石浩的话说。
  她不知道,他是有意避开她的。左震心里又是一乱,自从狮子林那一夜之后,就一直没再踏进百乐门。 她在英东的地盘,是英东的人,就算出了什么事,也都有英东出来撑着。可是……可是为什么,今晚明明只是路过,远远看着百乐门流光溢彩的霓虹闪耀在夜空里,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改了主意。
  锦绣也沉默,二爷在想什么?他明明在恼火。从出了百乐门,他就一句话也没有说。
  最要命的是,就连她自己,也忽然变成哑巴了似的,刚才发生的一切还在心头震荡,是后怕还是委屈,是庆幸还是感激,分不清什么滋味,乱糟糟地缠成一团。努力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车里沉寂的气氛,但偏偏又觉得,这一刻在他身边,其实说什么也是多余的。
  
  片段四
  夜已经深了。
  百乐门依然灯火通明,晚宴已经到了尾声,左震总算有机会可以坐下来歇口气。可是放眼在整个大厅里扫了一圈,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锦绣呢?
  “二爷在找什么?”旁边跟着的麻子六,是他身边多年的兄弟,顺着左震的目光在大厅里转来转去好几圈,终于再也忍不住问道。
  左震没答话,英东也不在,会不会是他送了锦绣回去?
  “二爷,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今天你也忙了一天,要不要回去歇着?”麻子六再问,左震心不在焉应了一声,转身出了大门。
  却不料刚下台阶,就看见一团小小黑 影,正抱着一根电灯柱子伏在那里。
  “锦绣?”左震一怔,她在那里做什么?
  在她身后试探地叫了两声,一点反应都没有,左震伸手扳过她的肩膀,“你怎么了?”
  话音还未落,只听见“哇”的一声,一股秽物已经喷了他一身!
  酒气刺鼻,连一边的麻子六都本能地闪开三尺远。左震也傻住,锦绣居然喝醉了?在这里?
  “二爷……”麻子六手忙脚乱地过来,要找出条手帕之类的东西帮左震擦一下身上,却到处也找不到。
  “不用了。”左震抬手拦开他,扯住衣襟左右一分,只听“嘶”的一声,扣子纷纷崩落,他随手把外套甩在地上,“这衣服也不能穿了。”
  左震已经拦腰抱起锦绣上了车。
  “二爷,咱们这是要去狮子林吗?”麻子六莫名其妙地跟了上来,二爷什么意思,难道还要亲自把荣姑娘送回去不成?
  左震沉吟了一下,“我们直接回宁园。”
  麻子六听得一呆,宁园?!那里虽说是二爷的地方,但一向没有外人打扰,就算是自己帮里的兄弟,除了邵晖之外也几乎没有谁能在那里随便出入。想不到这位荣姑娘,居然……
  左震一路抱着她上楼,她到底喝了多少酒,整个人都已经没了知觉,像只口袋一样瘫软在他怀里。
  后面的王妈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是……哪儿来的姑娘啊?”
  麻子六关上大门,“快别问那么多了,还不赶紧去帮二爷的忙。”
  “怎么回事!二爷从来不肯带外头的女人回来过夜的……”王妈还没有回过神来,站在原地嘟囔,“再说那姑娘看样子喝多了吧,都醉成那样了,还带回来做什么?”
  “王妈——”麻子六受不了了,真不知道,以二爷的脾气,怎么会有王妈这么慢手慢脚、唠里唠叨的下人。
  “唔……”锦绣在左震怀里挣扎了一下,又干呕了几声,刚才差不多连胆汁都吐光了,在车上又吐了一阵,现在就算想吐,胃里也再没什么可以吐的东西了。左震皱了皱眉,把她放在大床上,拧亮了台灯。
  锦绣的脸色苍白得吓人,满额都是冷汗,很辛苦的样子。难道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酒量,就敢跟人家拼酒?
  王妈送了热水毛巾进来,左震拧干毛巾,轻轻擦干净锦绣的脸,解开她领口的扣子。那湘绣的领口镶着细密的盘扣,左震一低头,她温热的呼吸就拂在他脸上,他的手禁不住轻轻一震,触手却又是她胸口柔软的肌肤。左震咬了咬牙,往后退了退,放弃那一排密密的纽扣,转去帮她脱鞋子。
  天地良心,刚才把锦绣带回来,不过就是因为不放心,他一丝歪念也没有。可是……当脱下她的鞋,碧如幽水的裙裾轻轻滑开,那只纤细晶莹的脚踝就握在他的手心里……他居然整个身子都没出息地一阵酥麻。
  “王妈,你来!”左震蓦然站了起来,再这么下去,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王妈正在门口支着耳朵,偷听里面的动静,一听左震招呼,立刻就推门进来了,“二爷,你还是早点歇着去吧,洗澡水和衣服都准备好了,对了,你吃饭没有,要不要煮点宵夜……”
  “不用。”左震拦住她的唠叨,“你顾好锦绣就行了,有事的话就去叫我一声。”
  “哦,知道了,二爷放心。”王妈满口答应着,低头看看床上人事不省的锦绣,原来这位姑娘名字叫做锦绣啊。
  夜深了。
  左震的房门剥啄地轻响了两下。他一向睡得警醒,一丝声响都会惊动他,顿时翻身而起,“是谁?”
  门外传来王妈为难的声音:“二爷,本来不想吵醒你的,可那位锦绣姑娘……”
  左震拉开门,疲惫地抹了一把脸,“她又哪里不对?”
  王妈小声道:“她一直哭,我担心会不会是哪里不舒服。”
  左震一怔,顾不得多想,径直去锦绣房里,才推开门,就看见她侧着身子在床上蜷成一团,还没醒过来,只发出一阵一阵低微模糊的呓语,听不清楚说的是什么。她的眼睛还是闭着的,睫毛长而翘,像柄小小的扇子,在眼眶下投着两道浅浅的黑影。一滴眼泪正慢慢地从她紧闭的睫毛下渗出来,沿着苍白的脸颊滚落。
  “真是可怜,怎么都叫不醒。”王妈担心地跟进来,“好像是做噩梦了。”
  左震俯下身,蹙起了眉头,“有没有煮点解酒汤给她喝?”
  王妈道:“她哪里喝得下东西,喝一口就吐一口。”
  “这样不成,明天只怕都爬不起来……我房里有醒酒药丸,在抽屉里,你去拿过来。”左震一边交代,一边扶起锦绣的头,触手处的头发都是湿的,不知道是汗还是泪。
  还有什么,让她在梦里都会掉眼泪?
  “二爷,药找到了。”王妈正好进来,打断了他的心思纷乱。
  “我来。”左震接过药,用温热的醒酒汤喂她吃了下去。锦绣似乎有点清醒过来,在床边翻个身,却差点掉了下来,他赶紧一把接住她。看这样子,今天晚上她还有得折腾。左震一手帮她盖好被子,回头对王妈道:“你先出去,我在这里看着她。”
  “哦。”王妈答应着。二爷还要自己留下来照顾她?老天爷,这到底是哪一家的小姐啊!
  夜色如墨,一盏晕黄的灯光。
  左震靠着床头,点燃一支烟,看看身边的锦绣,又按熄。心里不知怎么乱成一团。
  身边的锦绣忽然动了动,翻个身,一只手搭过来,正搭在他腿上。左震低下头,刚想把她的手放到一边,却见晕黄的灯影底下,她的袖口松松褪了上去,露出那截玲珑的手臂,温软而细腻,仿佛带着一丝桂花的淡淡香气——他心里忽然莫名地一荡。
  “锦绣,醒一醒——”他低声唤她,只要她醒了,他就走。
  “嗯……”锦绣迷迷糊糊地答应了一声,眼睛睁了睁,但是目光好像找不到焦点,睁开一下又闭上。左震刚要起身,她整个人像只畏寒的猫儿,靠进了他怀里。
  大约是感觉得出这怀抱的温暖,她无赖地把脸埋在他胸口。
  左震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一动也不动地僵在那里。
  “锦绣。”他忍不住叫她,觉得心跳一下比一下急了起来。
  锦绣仍然闭着眼睛,可是他听见她低低的模糊的声音:“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吧……”
  寂静的夜里,那低柔的声音,仿佛有种无法形容的忧悒,尾音仿佛是细细的一声叹息,缓缓消失在空气里。
  怀里的锦绣,呼吸带着淡淡的酒气,淡淡的清香,她双颊晕红,半醉半醒,解开一半的领口下面,隐约露出桃红色丝织抹胸的一角,衬得那肩头的肌肤分外的柔腻。
  左震闭上了眼睛,只觉得微微一阵眩晕。四周寂静的空气里,弥漫着诱惑的气息,怀里那个身子不可思议地柔软,她轻轻一动,就引起一道电流,沿着他的身体蜿蜒窜上来,带来一阵仿佛刺穿了身体的颤栗。汹涌的欲望无声无息而来,却一波比一波铺天盖地,身体里的血液似乎都逐渐沸腾起来。自己只听见自己混乱的心跳——
  她宁静的脸就在他面前,距离不过两三寸。他屏着呼吸向她俯下去,一寸再一寸,万籁俱寂万般的温柔,眼看就要触上她的 唇……
  “英少……”一句模糊的呓语,忽然从锦绣唇边滑出来。声音再低再模糊,在此刻的寂静里,也显得格外突兀而清晰。
  左震浑身顿时一僵。他缓缓抬起头,双眼发红,满额汗珠滚滚而下。刚才——刚才锦绣叫了谁的名字?他怀里的女人,竟然这样清晰地唤着另一个男人的名字!他看着锦绣美丽的脸孔,一颗心迅速地沉了下去,扯起胸腔里一阵烧灼般的疼痛。
  用尽所有的意志力才缓缓起身,左震的呼吸仍然不稳,还带着未平息的一丝轻颤。
  他明明知道锦绣一直喜欢的就是英东。
  左震转身走进浴室,打开冷水管,冷水从头上直淋了下来,身上顿时寒意彻骨。他急需这刺骨冰冷来平息胸口的灼热和愤怒。
  不过是一个荣锦绣!连做舞女她都未必够格,连英东都说她不解风情,更甚至,她的心里压根儿就没有他的存在——却偏偏就是她,只要一滴眼泪、一个微笑、一句话,就让他所谓的冷静理智都灰飞烟灭!
  一直以来,为了防备出卖和背叛,他早已经习惯了时时刻刻的名警醒,处处提防已经变成了一种本能,即使是在沉睡里、在酒醉时、在最放纵的那一刻,他也保持着最后一分清醒,绝不让自己完全沦陷。
  如果刚才真的有什么危险,在那意乱情迷的片刻之间,足以叫他死上十次都不止。
  水流顺着他的头发眉毛急泻而下,左震轻轻向后靠上墙。闭上眼,初初看见锦绣的那一幕仿佛就出现在眼前。想起她温柔的眼睛,隐约的泪光,咬着嘴唇跟他争辩的神情,想起她站在雨里迷了路的满脸彷徨,在百乐门跳第一个舞时的生涩和紧张,想起那一夜她在如水的月光下面吹箫,如画的背影,缱绻的箫声……一时间,无数滋味上心头。
  寂静的黑夜里,只有哗哗的水声在耳边回荡,冰冷的水流飞激而下,打在身上叫人觉得刺痛,可是心里却渐渐地清醒。
  没错,英东跟他是兄弟,英东有的他都有,英东能给锦绣的一切,他左震也一样给得起。可是他忘了,英东是向家的人,他走的是一条繁花似锦的康庄大道,他所面对的输和赢,不过是多赚和少赚的区别,输再多他也可以不在乎:而他左震,从一无所有到今日的名声地位,一切都是从黑暗血腥中得来,他若是输了,输的就是无数兄弟的鲜血和性命。
  锦绣这一路走来,颠沛流离。什么风光显赫,什么荣华富贵,或许对她来说都不重要。她需要的,不过是自己所爱的那个男人,和一个安稳的未来。如果他是锦绣,他也会选择向家的英少,而不是青帮的左震。
  翌日早晨。
  锦绣头痛欲裂地睁开眼,这里是哪里?昨天——到底怎么了,她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
  环顾一下四周,很陌生的房间,可是陈设布置,似乎比狮子林还要讲究几分。撑着床坐起来,丝绒的被子轻轻滑落下来,身上那件湖水碧的丝缎裙子已经揉得一团皱。
  裙子……锦绣蓦然想起,昨天晚上,她是穿着这条裙子去参加百乐门晚宴的。记忆模糊闪过,最后记得的,似乎就是跟那个冯四少在花厅喝酒……
  锦绣“呼”的一声从床上跳下来,手忙脚乱地扣上扣子,低头一看自己居然还赤着脚……鞋子呢,她的鞋子呢?
  正趴在地上到处找鞋,门突然被推开了,锦绣回过头,一个微胖而和蔼的妇人正站在门口,满脸愕然地看着她,“你起来了?”
  “我……是啊,是啊。”锦绣尴尬地从地上爬起来,扯了扯身上那件皱巴巴的裙子,“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你还不知道啊,这是宁园,昨天二爷抱你回来的。”那妇人走进来,把她的鞋子和袜子递过来,“昨天你喝醉了,吐了一身,鞋子都脏了,我给你洗了洗,已经烤干了。”
  锦绣面红耳赤地接过鞋袜,怎么可能,是二爷“抱”她回来的?!
  “你叫我王妈就好了,在这里给二爷打杂的,一会儿你洗洗脸,就下楼吃早点,二爷还在客厅等着你呢。”王妈一边说,一边过来收抬床铺,“锦绣姑娘,你醉得还真不轻,昨天晚上,二爷差不多陪你折腾了一整夜。”
  心虚地偷偷瞥王妈一眼,她脸上似乎一脸意味深长的微笑。这算什么表情?
  想了又想,记忆却还是一片空白,只有几个模糊凌乱的片段,她记得他轻轻把她抱在怀里,隔着他薄薄的衬衫,那种坚实而温暖的触感,仿佛现在还弥留在她的指尖。真的是梦吗?梦里的感觉会那么强烈那么真实?!
  不会的不会的,她一定就是做梦……就算只是一个梦,也都觉得太下流了!她怎么能梦见二爷抱着她?就算要梦见一个男人,那也应该是英少,而不该是二爷啊。
  可是——可是为什么,想起那个模糊的梦境,她心里居然——深深地,深深地觉得悸动?
  “锦绣姑娘,别站着发呆了,二爷还在等着你呢。”王妈提醒她。
  “哦,好。”锦绣回过神来,一边答应着,一边不自觉地抬手摸摸自己滚烫的脸颊。忽然又忍不住哑然失笑,还真能胡扯,想到哪里去了!不过是做了个乱梦而已,自己就胡思乱想成这样,二爷是什么人,难道还真的会对她怎么样不成?简直笑话。
  怕左震久等,她匆匆洗漱一下就赶着下楼,餐桌上已经摆好了清粥小菜、火腿汤包,看上去赏心悦目。左震果然等在客厅里,他就在旁边的沙发上看报纸,衬衫外套整整齐齐,只是头发还湿漉漉的。
  “二爷。”锦绣充满歉意地站在他面前,“昨天……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吧。”
  左震“唔”了一声,连头也不抬,“没事了就快吃饭,一会儿我回码头,顺便送你回狮子林。”
  锦绣怔了怔,“你好像鼻音很重,着凉了吗?要是不舒服的话,就不用特地送我一趟了,我自己搭个黄包车也能回去……”
  “我没那么娇弱。”左震打断她,“快点吃饭。”
  他不着凉才怪!十一月底的天气,冲了半个晚上的冷水。也真服了锦绣,只消片刻工夫,就把他整成这样,传出去还真不用混了。
  真是从来没有的挫败。
  锦绣刚刚坐下,没喝两口粥,忽然听见外面有人“笃笃”叩了两下大门。王妈应身去开门,锦绣也回头看过去,来的是个清俊的男人,一袭黑衣,脸色如同岩石一样的坚冷。
  这人她从来没见过。
  “二爷。”他一进来先向左震轻轻一躬,
  “我提早一天回来,事情已经办妥了。”
  左震蓦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细细端量了一遍才道:“北平风沙大,脸都黑了啊。”
  “着急往回赶,一到码头就直奔过来了,来不及洗脸。”
  左震一笑,用力一揽他肩膀,“我早上已经知道消息了,怕你遇到耽搁,还叫老六去路上接你。想不到你这么快就赶回来了。”
  “其实……”
  来的那人正要说话,左震却截断他的话:“等等,到了码头再说。”
  锦绣不禁好奇,左震身边的人她几乎都认得,这个又是谁?左震对他的态度,好像格外不同。
  正在打量他俩,左震却回过身来,锦绣立刻把头埋在粥碗上。无端端觉得心虚, 忽然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片段五
  左震到百乐门的时候,向英东也难得偷闲,正在看新舞的排练。
  例牌的踢踏舞和歌舞都过了,多少有点无聊,正在打着呵欠,忽然听见一声鼓响,慢慢的,起了一阵奇异而柔靡的音乐,刚一入耳,就叫人心里一荡。左震忍不住抬起头来,看见有人在台上翩然起舞。
  时候还早,台上的大灯都还没亮,只有几盏远远的小灯照着,半明半暗,却看见跳舞的人长发漆黑,赤足如雪,只穿着一身鲜红的印度纱丽,一层一层的轻纱在她身边摇曳,像是隔着层雾。她的舞姿开始是慢的,渐渐地由慢而快,仿佛连那轻纱也随着她的急旋飞扬起来。
  她戴着面纱,看不见脸孔,可是环佩叮当,手臂上仿佛戴着成串的金环,在乐声里隐约听见悦耳的玎玲声,那种仿佛来自遥远异域的暗香,渐渐弥漫开来。
  一曲新舞,艳光四射,忽而是敦煌壁画里反弹着琵琶的飞天,忽而是瀑布底下戏水的精灵,她舞得活色生香,面纱底下看不见她的神色,只是那眼波流转,仿佛无处不在,偏偏又叫每一个人都情不自禁地觉得,她这一舞,就是为了自己而跳。
  台前台后,一片静寂,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舞到最激烈处,仿佛一朵花开到了极盛,灿烂华美到极致,这时候那奇异的舞曲的调子,忽然又渐渐放缓下来,慢是慢了,却反而变得更靡丽,更柔媚,那种低迷而魅惑的气息更觉得浓烈,急旋飞扬的热舞也仿佛变成了微风吹动的轻摇,却更多了点叫人心跳的意味,鲜艳华丽的红纱底下,隐约可见她玉也似的手臂和柔若无骨的腰肢,一转一折都勾动着人的心弦。
  不知不觉间,正在所有人都看得屏住呼吸的时候,忽然一声鼓响,那靡丽悠扬音乐戛然而止,一切安静下来,只余下丝弦的余音,仿佛还没有完全消散,袅袅地在空气中渐飘渐远。
  舞停了?跳完了?
  人人都像是一梦初醒,又像是一个不当心一脚踏了个空,不禁暗自一阵失落。
  向英东忍不住站了起来,恍惚之间,想起当年在大富豪的舞台上,看殷明珠跳那一曲穿灯舞,无数点灯火在她头发上指尖上跳跃,她像蝴蝶般魅惑众生……自从那天起,他就决心要把殷明珠从大富豪挖到百乐门的舞台上。自从明珠走后,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这样的一舞了;只凭这一点,今晚台上这女子,就有资格在百乐门挂上头牌。
  她到底是谁?他居然不记得自己的夜总会里,还有这样出色的人物。直到她走进后台的帷幕里,他才醒过神来,招手叫过排舞的何师傅:“刚才台上跳舞的,是哪一个?”
  何师傅笑了,“连英少都没看出来,可见她功夫也没白下——那是荣姑娘。”
  “荣姑娘?”向英东停顿了半分钟,“荣、锦、绣?”
  他一字一顿,不敢置信。
  “对啊,从进了百乐门,荣姑娘一直跟着学舞,她本身的底子也好,聪明剔透,身段又软,很有跳舞的天分,简直跟当年的殷明珠一模一样。而且她学起舞来,又比谁都肯下功夫。要是不上台的话,还真是可惜了。”
  向英东怔住了。还真是锦绣!这、这怎么可能?
  当初左震要送她进百乐门,他一直反对,可是到了今天,左震当日说的话仿佛就快要应验。
  “英少。”身后有人唤他一声,听声音就知道是锦绣。
  向英东回过身,看见她似笑非笑的双眼,带着一丝调侃的神情,“刚才跳的舞,够不够资格上台?”她指着自己的鼻子,似乎有几分期待。
  向英东打量她,她已经换了衣服,酒红色丝绒的裙子,黑色大衣,围一条精致小巧的貂皮小披肩:低低一个侧着的散髻,仿佛来不及好好打理,却别有一点淡淡的慵懒味道。
  没一件珠宝,没一朵珠花,却叫人看得分外舒服。
  真是没有发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锦绣这丫头竟然已经变得这么出挑了。就像一朵花,悄悄就开了。
  向英东怔了很久,终于定下神,咳嗽一声。
  “昨天那场晚会,你跑到哪里去了?整晚都没见你人影。”他问,“连明珠都向我问起你。”
  锦绣一呆,“明珠问过我?她说了什么?”
  向英东不答反问:“你跟明珠之间到底发生什么事?前一阵子还陌生人似的,只不过隔了一场舞会,又好像互相惦记起来。”
  锦绣想起昨天在花厅前,明珠说过的那番话,“也许有一天,她会认回我这个妹妹,也说不定呢?”
  “那敢情好,我们也算得上是亲上加亲了。”向英东开玩笑。
  “英少……什么意思?”锦绣不禁傻眼,他说这种话,就算开玩笑,都是第一次。
  向英东却顾左右而言他,拿过手边一只酒杯,“先不说这个,为了庆祝你新舞排演成功,我们喝一杯。”
  “不行——”锦绣一看见酒,头立刻大了一圈,昨天的宿醉差点没要了她的命,直到今天还头痛恶心,只闻见酒味就已经想吐了。
  “我好歹也算百乐门的老板,老板敬你的酒,你都敢不喝?”
  “昨天我才刚刚喝醉过!”锦绣脱口而出,“要不是二爷,我到现在恐怕还躺在大门外边爬不起来呢。”
  向英东怔了怔,“喝醉酒?跟左震?”
  锦绣解释:“二爷只是……碰巧看见,然后……送我回去而已。”
  她说着,慢慢声音低下来。不知不觉她在隐瞒,为什么呢?她跟二爷,什么事也没发生,一切都很平常,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提起宁园两个字,似乎不想让第二个人知道昨晚的事情。今天一整天,都在安慰自己,那不过是一个梦而已,一切都是幻觉不是真的,可就是莫名其妙,到现在还定不下神来。
  向英东又说了句什么,锦绣有点恍惚地抬起头,“刚才你说什么?”
  “我问你,怎么又跟冯四少扯上关系?那种人,你还是少惹的好。”向英东蹙起了眉头。
  “他叫我喝酒,我怎么敢不喝,”锦绣笑了,“要是拉拉扯扯搞砸了你的晚会,就好像上次张老板那样,你的跑马场计划不就泡了汤?”
  向英东怔了怔,伸手揉了揉锦绣的头发,“你还知道替我办事?”
  锦绣坐上桌子,“现在知道我善解人意了吧?好歹我也是百乐门出来的,这点本事都没有,怎么在百乐门挂牌。”她一手搭上向英东的肩,故意放低了声线,做婉转妩媚状,“向老板,等拿到跑马场,再来喝酒啊?这次我请客。”
  话没说完,她已经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得弯了腰,“怎么样,有没有一点红牌舞女的味道?”
  她笑得忘形,一时间恍若春天的花开,连向英东也看得一呆,正要开口说什么,却看见二楼的领班匆匆赶了过来。
  “英少,向先生和左二爷来了,已经等你半天了。”
  (节选自《锦绣缘》)
  
  花雨作者评点全新锦绣缘:
  
  江雨朵
  锦绣在月下吹箫的情节是《新锦绣缘》的一个重点场景。
  新版加重了这部分的描写,很婉转地表现了左震不知不觉中对锦绣的关切,更加具有镜头感。不过,这里有旧版没有的一段 心理描写,我觉得还是旧版好一些,没有这段心理,反而更加委婉。这段我的看法是,新旧两个版本,各有千秋。
  还有就是锦绣在舞厅被客人欺负,左震替她出头的段落,也还是新版的好。旧版没有新版那样有效地表达出临场的紧张感。
  “虽然不知道左震到底怎么了,但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刚才他是在帮她。想来那天,冠盖云集,来的都是上海的政界要员、巨商富贾,如果没有他,凭她一个百乐门舞女的身份,只怕根本没有资格进会场,更别提看见殷明珠。”——还有就是这段还是新版的好。
  然后是百乐门舞会,明珠一进来艳惊全场这段,也是新版的比较生动。旧版……总觉得气势不是很足的样子。这段虽然在描写明珠,但却是在侧写锦绣的心情,所以还是新版比较好啦。《锦绣缘》是那种需要豪绮奢丽的描写对应细腻幽微的心情来烘托的故事。这也是它为人称道的原因。
  锦绣醉酒,左震收留她照顾她这段,有一段关于锦绣在做什么梦的段子,我觉得新版的比较好。这也是对左震的侧写啊。(我个人喜欢这种侧写的方式,值得品味,也写出了左震内心细微的变动。)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汗,我怎么觉得这个新版锦绣缘里的左震和我记忆中的左震有了出入。我依稀觉得,这个新的左震好像变“直接”了……
  新版左震捏碎内奸肩骨的镜头是很有魄力的,旧版相比之下就不够生动了,没有电影的临场感了。《锦绣缘》很像旧上海黑社会大片,所以这里还是新版比较好吧。
  其实基本上都很好啦,《锦绣缘》的新旧两个版本都是非常优秀的。很优的小说,非常优。无论哪个版本,也都是经典。
  
  贾童
  首先唧呱一声,我喜欢两个主角的名字。(biaii一声被踩扁)
  感觉这篇文属于先声夺人的类型,一开始我没怎么留意男主角,倒是对女主角认亲的过程津津乐道,这个铺垫真是太好了我很少同情言情小说的女主角,因为觉得她们都是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但荣锦绣倒还好,事事举止符合常理,我就是对寻常人一样的主角没辙啊!怒得正常悲得合理,看得出作者的工夫和心态。
  内容是旧上海的故事,这个年代真是好多人YY,念一写得像电视剧,很能一波一波地抓住人心,从落魄到飞黄腾达,从姐妹反目到惺惺相惜,哦,还有一群男人和男人之间的戏。总之每份感情都很真切,没有扭捏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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