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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 谜
民国初年,刚过完除夕,柳坞镇上的醉仙楼便在门口挂出告示:元宵节晚上,醉仙楼要举办灯谜大赛,届时会有一个压轴的谜语,猜出者除了得到五十块银元的奖赏外,还可以在醉仙楼白吃三天大餐。
且不说银元的诱惑,光是在醉仙楼白吃三天大餐已经让人跃跃欲试了,因为醉仙楼是方圆数十里数一数二的酒楼,平常能在里面吃大餐的,非富即贵。
元宵节的晚上,四面八方的人们云集到了醉仙楼前。
醉仙楼门口挂满了一盏盏红纱灯,一张张彩色的灯谜悬挂在灯笼下面。
猜謎活动进行得如火如荼,待灯谜被猜得差不多时,压轴的谜语终于出场了。
店小二刚把那条字谜挂到红纱灯下,立时猜谜人便全涌了过来。
那条灯谜是:文竹(遥对格,打一《水浒传》人名)。
这是一种带谜格的灯谜,带谜格的谜语必须按规定的格式猜,方能猜对。“遥对格”是谜格的一种,它要求的是谜底与谜面对偶,并且字数相等,平仄相对。这谜看上去难,但倘若了解那些规定,猜起来也很容易,何况《水浒传》中的人名几乎人人耳熟能详。
果然,灯谜挂上只片刻工夫,便有人急急挤出人群,到兑奖台报了谜底:“武松!”
兑奖台后站着的胖掌柜赵启功,听了谜底,微微一笑,扯开嗓子朝人堆外喊了句:“放炮的,点燃庆贺——”
鞭炮声中,五十块银元和盖着醉仙楼印章的餐券,便被那人领了去。
奖赏既已被领走,猜谜人也就开始陆续离开,散场的人群中,还有一人盯着那已没有意义的压轴灯谜笑着说:“高,确实是高,原来这压轴的灯谜,是因为摘星阁!”
旁边的人听后,略一思索,也就明白了:“不错,确实剑指摘星阁。”
摘星阁和醉仙楼一样,也是柳坞镇上有名气的酒楼。早先,柳坞镇上档次的酒楼只有醉仙楼一家,一年前,镇子东口又开了一家酒楼——摘星阁。摘星阁建得豪华大气,其内墙上挂满了仿名家的字画,虽然都是赝品,却充满了文雅的气息。更关键的是,摘星阁的饭菜做得相当有味,据说摘星阁的大厨,曾是宫廷御厨。因了这些原因,醉仙楼的食客一下子便被摘星阁抢走了许多。
而摘星阁的掌柜,人们都说他姓“虎”,单名一个“跃”字。
醉仙楼选择这个谜底的灯谜,用意再明显不过:要打“虎”,要从气运上压制摘星阁!
惹 祸
元宵节过去,便是正月十六。
这天晚上,赵启功正在屋里洗脚,“嘭”的一声,屋门被撞开,闯进三名手持短枪的大汉。
“你就是醉仙楼的掌柜?”为首的汉子握着枪朝赵启功晃了晃问道。
愣怔的赵启功赶忙点点头,回答说:“是——”
“就是你出的谜语要打虎?”那汉子说着,朝赵启功身上跺了一脚,赵启功一下子跌倒在地上,洗脚水洒了一身。
不待赵启功起身,那汉子又抓起凳上的袜子,塞进赵启功嘴里:“让你打虎!”
说完,推着赵启功便出了屋子,朝院外走去。
过了好大一会儿,赵启功家里人才明白过来:掌柜的被绑架了!
凭着绑匪简短的两句话,他们认定绑匪绝对是摘星阁雇的。
好在赵启功的老婆还算镇定,她叹了一口气说:“还有啥能比命更要紧的?既然得罪了摘星阁,不妨就去给他们赔个不是,看他们想怎么赔偿,不管咋样,先把掌柜的弄出来再说!”
说完这话,赵启功的老婆便让两个伙计陪着,去了摘星阁。
得知醉仙楼老板娘半夜来访,摘星阁掌柜虎跃赶忙迎了出来。听赵启功老婆说了经过后,虎跃吃了一惊,连连摇头说:“赵兄摊上的这事,与小弟绝没丁点儿关系。退一万步讲,就算我对赵兄有成见,也绝不会做出此等事!”
见赵启功老婆不信,虎跃正想再解释几句,却见跑来个赵启功家的伙计,这伙计对赵启功的老婆说:“刚才的绑匪又返回一人留了口信,说想要活人,就准备五千块银元送到鹿头山。”
闻听此言,虎跃说道:“坏了,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见一群人都望着他,虎跃继续说了下去:“赵兄并没有得罪小弟我,却得罪了鹿头山的胡匪,那胡匪头自称‘镇山虎’。只是小弟不解的是,那鹿头山离这柳坞镇少说也有二十里地,难不成他们昨晚也来猜谜了?”
说到这里,他又想起了什么:“胡匪要的五千块银元,嫂子还是先准备一下为好!”
闻听此言,赵启功的老婆面露难色,小声说:“家里哪有五千块银元?现在是乱世,这些时日酒楼生意又不好,就算把醉仙楼卖掉恐怕也凑不够那个数。倘若真不是你虎掌柜所为,我妇道人家也只能报官了。”
虎跃摇了摇头:“报官不一定有效。那鹿头山上都是恶匪,虽然我到这柳坞镇的时间短,但已听闻官家与那些恶匪好像有种默契——互不理会。况且就算镇上的警察真愿意与他们开打,实力也是不济,只能自讨苦吃。倘若不信,嫂子自可报官一试!”
赵启功的老婆半信半疑,随后报了官,证实了虎跃的话。警察局的人告诉她,警察人少枪弱,无力剿匪,想当初专门剿匪的部队在鹿头山都没占到便宜,所以他们也就爱莫能助,还是自己想办法为好。
听了这话,赵启功的老婆一下子泄了气,叹息着说:“到哪能弄那么多的大洋啊!”
出了警察局大门,虎跃想了下说:“嫂子,小弟倒有个法子不妨一试,我上鹿头山与那帮胡匪说说。因为你这灯谜原本是针对我摘星阁的,不管怎么说,我与那些胡匪多少也算是自己人——都是武二郎要打的对象。指不定说情之后,那帮胡匪会少收些赎金,当然也可能说情无效,若实在说服不了,小弟我倒可以补些差额,待赵兄归来后再慢慢偿还,不知可否?若可,嫂子须得信任小弟,莫怀疑我到鹿头山上与胡匪添油加醋!”
一时无计的赵启功老婆,犹豫了一下,点头应允了。
“舌”救
次日,虎跃只身去了鹿头山。 上到半山腰,他不由得暗暗赞叹鹿头山的险要。正感慨之际,山道旁的草丛里突然跳出两个端长枪的人,拦路喝问:“你是何人?到这山上有何事?”
虎跃赶忙揖了下手,说:“在下从柳坞镇来,因贵寨好汉昨晚绑了镇上醉仙楼掌柜,而我又是醉仙楼的仇人,所以特意赶来拜见山上大当家的!”
“哟嗬,看来这醉仙楼的掌柜还真不是好鸟,有这么多的仇家!”二人对视一笑,“寨门不拒财,我兄弟二人这就送你上去。”
说完,一人从怀中取出一块黑布,蒙住了虎跃的眼睛:“这是上山的规矩。”
被二人拉着走了好久,到了山上,解去眼布后,虎跃揉了揉眼睛,方看清自己处在一个厅堂里,厅堂四下都站满了胡匪,只有厅堂正中坐着个胡子拉碴的人。
虎跃正在琢磨这人可是匪首,对方却说话了:“听闻你找我的理由是——你乃我所绑肉票的仇人。这么说来,你是想要我撕了这肉票喽,只是不知你出价多少?”
“当家的误会了!”虎跃揖手说道,“我是来赎我这仇人的。”
“噢?这倒是个新鲜事了。”匪首好奇地说,“我只听说过借刀杀人的,倒还没见到过替仇人开脱的。你倒是说说,让我长长见识!”
虎跃不急不缓地说道:“想必赵掌柜被各位好汉绑来山寨,是因为那灯谜之事。”
匪首点了点头:“不错,确实是那狂傲的灯谜——太不将我兄弟们放在眼里!”
虎跃笑了下:“当家的可能误会了,那赵掌柜灯谜剑指的其实是我摘星阁,他怎敢惹贵寨的好汉们呢?”
“果真如此?”匪首摇了摇头,“我不妨告诉你,那灯谜大赛结束的第二天早上,便有人来我山寨,告知我醉仙楼借灯谜诅咒我镇山虎,并且那醉仙楼掌柜时不时还对人说,不定哪天老天开眼,会灭了我山寨,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一些兄弟去醉仙楼吃了几次饭未能结账。当然,倘若别人给我说这些,我还未必能信,但告知我这些的,却是他醉仙楼的伙计。他这伙计因为偷拿了厨房的一根肠子,结果被他的掌柜辞退,愤懑之下来告知了我这些事。你说,我能饶他吗?”
虎跃又作了番解释,但都被匪首挡了回去。匪首打量著虎跃说:“现在我更感兴趣的是,你既然是他的仇人,为何要来此为他开脱?”
“唉——”虎跃叹了一口气,“我是做生意的,做生意的讲究和气生财,照理说他醉仙楼掌柜被绑与我没有丁点关系,但偏偏他搞了一场猜字谜大赛,并且人人都知道那字谜是针对我的,他这时被绑,人们误以为是我雇人做的,这势必影响到我的名声,进而影响到我的生意。所以我才来此拜见当家的,看能否商量一下。”
匪首哈哈大笑了两声:“就算你说的是真,也无济于事,凡是被请上我山寨的肉票,没有二价,你还是回去告知他家里,三日内拿不出五千块大洋,就等着收尸吧,要怪就去怪那‘武松’——”
复 仇
太阳刚刚升起,几辆带篷马车便出了柳坞镇,朝鹿头山方向而去。
到了鹿头山脚下,马车停了下来,马夫从车篷里卸出一筐筐银元,由随车来的十多名挑夫挑着走上狭窄的山道。
一直等进了寨门,气喘吁吁的挑夫们才放下担子开始歇息。
就在放下担子的刹那,十多名挑夫突然同时将扁担从筐上抽出来,一起向押解他们和把守寨门的胡匪扫去,接着又将一筐筐银元踹翻,滚落出一支支短枪和一个个手榴弹。而后,这些挑夫找准有利地形,藏身于掩体后开始向土匪射击。
枪声响起来后,山脚下看守马车的伙计,飞快地从马车下取出枪支,翻身跨上早已卸掉马车的马匹,向山上闯去。
接着,许多辆马车蜂拥而来,还未待马车停稳,一个个全副武装的兵士从车篷里跳出,向山上冲去。
枪声、爆炸声连成一片,半个时辰之后,枪声稀疏下来。
此刻,硝烟弥漫的山寨里,匪首用枪抵着醉仙楼掌柜赵启功,带着最后的几名土匪负隅顽抗。
“你们不就是为了这个掌柜吗?再不让出一条生路,我就一枪崩了他!”匪首朝着围向他的兵士喊。
“很好!”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你杀或者不杀他,都与我无关了。他已经没什么用处,只是我的仇人,我不妨也借刀杀人一次吧!”虎跃站在兵士中笑着说。
“你,到底是什么人?”匪首纳闷地问。
“想知道吗?”虎跃盯着匪首说道,“还记得一年前吗?一支剿匪部队从鹿头山脚过,这里的百姓说了你们的情况,部队劝你们投降,可你们拒不缴械,甚至还张狂地到部队长官老家绑了他的家眷,导致长官妻子被流弹击中。这事你应该不会忘掉!”
“这怨不得我!”匪首大声说道,“我们兵匪一向各不相犯,可他偏要找老子的晦气,是他自找的!”
“那次作战,你们凭着天险,使剿匪部队损失惨重。就在增援部队快赶到的时候,剿匪部队突然接到即刻南下山海关作战的命令。当部队行至柳坞镇时,伤兵留了下来,那些留下的伤兵隐藏了身份,用剿匪得到的财物开了一家摘星阁酒楼,等着剿匪部队回来。但没想到的是,他们的长官在南下作战时不幸阵亡,死时仍在遗憾未能剿灭你们为妻报仇。那些伤兵大多是剿匪长官先前打学校里带出来的,他们发誓,一定要替长官报杀妻之仇!”虎跃一字一句用力地说道。
匪首听得一时有些愣怔。
虎跃朝自己身后的兵士们望了一下,又扭回头继续说:“后来,部队从山海关归来,因为要防范满汉铁路沿线的日军,就一直驻扎在那里。前些时,旅长郭松龄想起此事,特意调拨一个营过来,不承想刚好发生‘字谜绑票’之事,倒正好让剿匪部队加以利用。而我曾经就是一名伤兵,虽然前日上山你们用布蒙住了我的眼睛,但我耳朵能听。你的两个手下每过一道卡都要与守卡人打招呼,而我算出了每道暗卡间的距离,据此绘出了你们的兵力部署图。现在,就算你缴械,也救不了你的命了!”
“你这奸诈之人!”匪首醒悟过来,恼火地举枪便要射向虎跃,只听一声枪响,匪首额头上现出一个血红的大洞,朝天瞪着眼倒下了。
虎跃身边,一名兵士的枪口冒出了一缕淡淡的青烟。
归 宿
醉仙楼的一个雅间里,赵启功与虎跃端坐于桌旁。
赵启功举起酒杯说道:“多谢虎掌柜相救,不然我现在是死是活还未知!”
虎跃摆了摆手:“赵掌柜言重了,当时匪首用枪抵着你的时候,我出了一身冷汗,但我只能那么说,不然匪首还会将你当作挡箭牌。所幸,最后安然无恙。”
赵启功叹了一口气:“如若不是虎掌柜计谋高深,我只怕是要死在土匪枪下了。无论如何,我家中是凑不够五千块大洋的。”
虎跃也举起了酒杯,两人饮下酒后,虎跃说:“今日找赵掌柜,是有事相告。”
赵启功赶忙道:“虎掌柜请讲。”
虎跃望着赵启功说:“我们那摘星阁想要易手,思来想去,赵掌柜是最合适接手的人选。”
赵启功吃了一惊:“虎掌柜要将酒楼易手?且不说为兄现在底子薄接不动,就说那生意吧,摘星阁并不亚于我这醉仙楼,干吗要易手?”
虎跃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踱了几步,仰首说道:“不瞒赵兄,其实我的名字并不叫虎跃,虎跃是我们这些人共同的名字。前两日我到旅部见到了郭旅长,深谈之后,我决定南下到广州加入国民军,此想法也得到了郭旅长的赞同。至于酒楼,你接手后,莫要急着付银子,待今后赚钱了再付也不晚,权当作日后一个向组织提供经费的地方吧!”
听了此言,赵启功站起身来,朝着虎跃敬重地揖起了手:“虎弟放心,为兄定当打理好摘星阁!”
此后,每隔一些时日赵启功便向广州汇去一笔巨款,收款人的名字都是虎跃。
1926年8月27日,国民革命军北伐至湖北汀泗桥,当晚60多名官兵率先下水,趁夜色掩护,乘坐小木筏向河北岸强渡,在接近对岸时遭到敌军机枪扫射,虎跃不幸落水,被洪水冲走。
噩耗传至柳坞镇,赵启功悲痛不已,随后将摘星阁改名为虎跃居。
〔本刊责任编辑 钱璐璐〕
〔原载《乡土·野马渡》
201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