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1934年11月前，鲁迅先生在《答<戏>周刊编者信》中说：“人名也一样，古今文坛消息家，往往以为有些小说的根本是在报私仇，所以一定要穿凿书上的谁，就是实际上的谁。为免除这些才子学者们的白费心思，另生枝节起见，我就用‘赵太爷’‘钱大爷’，是《百家姓》上最初的两个字……因为我是长男，下有两个兄弟，为预防谣言家的毒舌起见，我的作品中的坏脚色，是没有一个不是老大，或老四老五的。”在中外文学艺术长廊里，作家往往根据需要，用各种艺术手段塑造人物，阐释自己的意旨，最简单的莫过于用一个姓名或一个称谓就让人物形象呼之欲出，或使作者的意旨得到凸现。
　　现代著名剧作家曹禺先生《雷雨》中的蘩漪的姓名，蕴含着丰富的意蕴，既昭示人物的性格，也暗示着作品的主题。在分析蘩漪这一人物形象时，如果能从文本中人物的命名入手，对于引导学生剖析人物性格，深刻领会作品内涵具有不可忽视的作用。
　　蘩漪，蘩，《说文》曰：“蘩，白蒿也。从草，每系声。”《尔雅·释草》曰：“蘩，皤蒿，又，蘩之曰，秋为蒿。”《诗经·召南》有云：“予以呆蘩，于沼，于以用之，公侯之事。”《西游记》中诗句：“世上名山无数多，花开谢蘩还众。”“蘩”，就是一种水草。漪，涟漪，即水波纹。蘩漪这一人物形象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复杂，不能简单地用“新女性”、“旧式女人”、“淫妇”、或“妖女”来定位。曹禺曾说过之所以起蘩漪这个名字，是为了体现她坚强、刚毅而又复杂深邃的内心世界。
　　蘩漪，18年来，这株水草被周家这沟绝望的死水淹没着，腐蚀了她的肉体，吞噬了她的心灵，把她“渐渐地变成了石头样的死人”，“通身是黑色的，拿着一把团扇，雪白的细长的手，时常按在自己病弱的胸上，轻轻地咳嗽。脸色苍白，沉静忧郁，眼光充满了一个年轻妇女失望后的痛苦与怨望的外部特征，她第一次出现在公众面前便使人一望就知道她是一个果敢阴鸷的女人”。18年前，聪明美丽热情开朗的蘩漪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了足足比自己大二十岁的周朴园。蘩漪是一个“中国旧式女人”，她受过教育，喜爱诗文，她有自己的追求，她有对人生的憧憬，可是，在周朴园眼里，蘩漪不过是一介白蒿，任其丢去，她是一个“不听话”，“不守规矩”的女人，必然受到“家法”的管教。
　　然而，蘩漪这株小草，被投进周公馆这潭死水，虽然命运注定她要在这潭发出铜臭味的家漂浮一生，但是她不甘心做一支任其漂浮一生的水草，她名叫“漪”，她不甘心做一支白蒿，她不甘心自己的青春年华被周家这潭死水水葬了。她要“死水微澜”。即使不能巨浪滔天，也要掀起半点涟漪，让自己锈铜般的青春绿成翡翠。在那个风雨如磐的年代，作为一个受过教育“在阴沟里讨生活，却偏天样的高，热情原是一片浇不息的火，而上帝偏偏罚她枯干地生长在砂上”的女性，她的思想和自由意识具有超强的前瞻性，轰轰烈烈的爱，刻骨铭心的恨。对待周萍，她爱得火热无悔；对待周朴园，她要彻底撕下丑恶的嘴脸，“一个女子不能受两代人的欺侮”。蘩漪警告周萍，“小心，不要把一个失望的女人逼得太狠了，她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我不是周朴园的妻，我不是周冲的母亲！”“她是要一个男人真爱她，要真真活着的女人！”“我做的事，我自己负责”。这不是威胁，而是大雷雨之前划破长空的闪电，是她雷雨般的性格到了锋芒毕露的时候。她的性格注定她是个不安定的因素，她不做一株漂浮在一沟死水上面的小草；“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蘩漪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上“频繁涟漪”，或者说涟漪只是冰山一角，而她高深莫测的海底却隐藏着一股巨大无比的暗流。这股“阴鸷可怕的暗流”决意要冲垮这道固若金汤的禁锢她追求自由的堤坝。作为一个中国旧式的女人，两千多年的清规戒律也无法束缚她的伦理道德，犯下世人所不容的罪孽。蘩漪不是不知道与周萍的关系是不道德的，多次声讨，屋里闹鬼，却又冒天下之大不韪，努力维系着她们之间的关系，这主要是她遭受了18年的压抑，她渴求撕开一个小口，浮出水面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一个女人最风华正茂的时期淹没在周公馆这沟“死水”里，何况是“陪着这个活阎王”，还为他生养儿子，作为正常的女人来说，谁也没法接受这样的生活，因为她没有人爱，也不会得到人爱。正如曹禺所说：“蘩漪是个最动人的女人，她不悔改，她如一匹阴鸷的马，毫不犹豫地踏着艰难的走道，她抓住周萍不放手，想重新拾起一堆破碎的梦而救出自己，因这条路也引向了死亡。”
　　“爱起来像一团火那样烈，恨起来也像一团火，把人烧毁的女人”，暗无天日的周公馆，寂寞枯燥的生活，沉重窒息的空气，使她的魂灵慢慢失去了青春活力。她的心似乎沉在宁静的水底死去。是周萍这根救命稻草，将她已熄灭的青春的火焰重新点燃，像预备了千年的火山，突然爆发，像被压在海底的巨大冰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浮上水面。周萍的出现，蘩漪“犹如一株将枯死的奇花，得到了点滴雨露的滋润，又逐渐有了生气”，像是在漆黑的夜里看见了一盏引路灯，在无人的荒漠里发现了一块指路碑样的，按照自己的性格，竟将自己的名誉和生命交给了这个纨绔子弟。蘩漪骨髓里认为“你是萍，我是水，相逢相爱不是罪”，可是这浮萍掠过水面时万没料到自己招引出来的不仅仅是涟漪而已，波心荡漾的下面，深埋着一座火山。浮萍的抽身离去，水草的奋起直追，使这株不能见阳光，不能触动空气的“爱情”的小草，在一场雷雨即将来临时，已枝摇叶败。蘩漪的爱情梦幻最终破灭了，于是在那个残忍的雷雨之夜，情欲撕咬了她的心，她做了罪大恶极的事情，抛弃了神圣的母亲的天职，毁灭了处于青春期的儿子生命中那犹如飘渺于遥远星空的憧憬。蘩漪的命像烟花，瞬间璀璨，“集香木而自焚”。
　　当周萍把爱情的目光转移到四凤身上时，蘩漪那肥皂泡般的梦想被现实的钢针一一扎破，蘩漪疯了，她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你对不起的是我，是你曾经引诱过的后母，是你把我勾引到一条母亲不像母亲，情妇不像情妇的路上去的。”周家两代人，一个囚禁了她的一生，一个毁灭了她最为珍视的爱情梦想，周朴园骗取了她的婚姻，痛苦的创伤没有愈合，周萍骗取了她的爱情，化脓的伤口又添撒了一把盐。蘩漪的人生憧憬被毁灭了，蘩漪的爱情梦想被周萍打碎了。她要报复！“她的眼睛烧着心内的疯狂的火，然而也是冷酷的，爱和恨交汇成一股洪魔，卷刷尽了女人的一切仪态，她将是厌弃了一切，只有算计如何报复的心念在心内起伏”。在那个雷电交加的雨夜，那潭表面平静的死水终于压抑不住波澜，沉淀了三十年的往事犹如久已蕴藏于平静海面下的暗流就此翻动了，终究要掀起翻江倒海的巨浪。蘩漪是一个被活活浸泡在死水里的女人，表面冷得像冰，心里却涌动着一股肆虐洪流，周萍突然从家乡出来如同一缕春风拂过她貌似平静的湖面，于是她以为抓到了希望……我已经预备好了棺材，安静的等死，一个人偏将我救活了又不理我，撇得我枯死、慢慢地渴死。她的性格是如此阴鸷，她的内心如此野性。她爱起来不顾一切，她恨起来也将会玉石俱焚，翻江倒海的思涛卷起千层浪，任什么都被吞噬。
　　蘩漪的性格果敢而阴鸷，魅惑而野性：“她的可爱不在她的‘可爱’处，而在她的‘不可爱’处”，“她有火炽的热情，一颗强悍的心，她敢冲破一切的桎梏，做一次困兽的争斗。虽然依旧落在死水里，情热炽痛了她的心，然而不是更值得人的怜悯与尊敬吗？”是的，蘩漪作为周朴园的妻子，作为周冲的母亲，作为周萍的情人，一个柔弱的女子，且肩负如此的多重身份，又如此浸泡了18年，可以想见，她的撕裂与挣扎。因而，蘩漪既是可爱的，又是可恨的。
　　柏章发，语文教师，现居贵州都匀。责任编校：舒 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