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谣

来源 :南风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caiy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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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季兰庭踏进程宅时,夜雪正好簌簌落下,傅雪泪眼朦胧地靠在门边,等他已久。
  他向后院望了一眼,问道:“这就走?不用收拾行李吗?”
  “他程礼初碰过的东西,我一件都不想要了。”傅雪将眼泪狠劲儿一抹,纵是狼狈,也遮掩不住国内最炙手可热的女明星的风华,她说:“赶紧走吧,冻死人了。”
  傅雪穿一件宝蓝色旗袍,摇曳着腰肢步步生莲。季兰庭皱眉看了眼她的背影,随即也跟着上了车。
  程宅前的两盏暗黄灯笼在后视镜中倒退,夜雪越发磅礴。傅雪裹着裘氅,倚在季兰庭的怀里,很快便睡着了。
  季兰庭看一眼车窗外蜿蜒的远山,又看一眼怀里挂着泪痕的女子。他思忖了一会儿,想起上一回来彩云镇,还是两年前。
  两年前的十一月初一,那天傅雪与程礼初,就在刚才他与她见面的程宅里,拜了天地结婚了。
  【二】
  七年前,傅雪并不叫这个名字,那时她还叫朝云。
  那段时候军阀混战,彩云镇外有条河,时常会有穿军装的尸首从上游漂下来,傅雪也见怪不怪了,直到有一天去洗衣裳,发现了被河水冲上岸的季兰庭。
  她从小父母双亡,跟着大伯去省城茶楼唱曲,特意认过这些当兵的肩章。所以只瞥一眼,便知这个男人是个大官。
  那人尚有呼吸,她用自己带来的衣裳简单地包扎了他腹部的伤口,扶着他便回了自己的小院子。临找大夫前,傅雪眸子一转,想着最好别让人发现他身份,伸手就去脱他军装。
  谁知解开最后一粒扣子的一瞬,她忽然被惊醒的男子一把攥住了手腕,眨眼间被反身压在榻上,她对上男子满眼的警惕,秀眉一皱道:“军爷有这劲儿,还被人打成这样?得是自己怕被打死跳的河吧,白捞你了。”
  事隔许多年,季兰庭再次向她提起初见,还是会感慨一句,他这辈子都没遇见过这样牙尖嘴利的女子。
  季兰庭闻言,这才缓缓放开傅雪,半信半疑地坐在榻上,向她哑声道:“烦劳姑娘帮我跑趟腿,买些创伤药来就好。”
  傅雪抚着被他捏痛的腕子,悠悠然向身后的矮柜一靠,打量着季兰庭道:“你这是枪伤,怕子弹都还没取出来,还是找大夫来看——”
  “不必。”傅雪被季兰庭简短地打断,虽有几分心气不顺,还是从抽屉里摸出创伤药膏,扔了过去。
  “姑娘有小刀和油灯吗?”
  傅雪一愣,瞬间瞪大了眼睛,才反应过来这男子是要自己取子弹。她微张了张口,到底还是沉默着帮他找全了东西,亲眼看着这男子动作麻利地取出子弹上药,其间咬着牙一声不吭。
  她转身打开桌上一个小箱子,从箱底翻出一小卷白布,原是等着攒够了纳鞋底的,还是一咬唇递给了季兰庭。
  剧烈的疼痛加上失血过多,季兰庭包扎的动作十分迟缓,傅雪看不过去,走过去帮他包扎。白布绕到男子背后的一瞬,她几乎要抱紧了他,偏偏他的扣子还被她全数解开,一时气氛微妙极了。
  “你别躲,”傅雪抬眸,看到咫尺前男子脸颊上可疑的暗红,忽然一笑,“瞧你年纪不大,大约还未成亲吧?”
  她故意凑得更近,听季兰庭尴尬地轻咳,开玩笑道:“我于你而言,得是救命之恩吧?一般这种情况,你是不是该娶我当夫人,才算报恩呢?”
  最后包扎好,看着他涨红的脸,她大笑着站起身,走到桌前倒水喝。
  “我叫季兰庭,露州陆军总司令长子季兰庭,”他忽然自报家门,听得傅雪手中一停,“你要是愿意,就随我回去。”
  傅雪转头眨眨眼,瞧见季兰庭满面血污下一双清亮的眼睛,听他郑重道:“你要什么,我都能为你做到。”
  她垂眸,看着自己补了又补的衣角,心底还是有那么几分不好意思。毕竟顺水漂来还可一救的人很多,她决定救下他,也不过是看中他的身份。
  不过环顾自己破落的小院,再想想唱一天曲也只能换几个铜板的生活。
  于是那一点儿不好意思便也没有了,再抬眸她已换上明媚的表情,说:“我叫朝云,我跟你走。”
  那一路傅雪的盘缠不够路费,甚至要当掉身上最后一只玉镯子。季兰庭看她很宝贝这只镯子,也曾阻拦她,说大不了他去码头打几天散工再赶路。
  傅雪一边摇头一边将镯子送进当铺里,叹一口气道:“我和你明说,这镯子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一件东西,我之所以当了它着急赶路,不只为你,也为了我自己。这样的日子,多一分钟我也不想过了。”
  她转头凝视着季兰庭道:“所以季兰庭,以后都别让我再过这样的日子了。”
  季兰庭一向不爱说话,那时他也未作声,只是沉默地回望了她一阵之后,才重重点了点头。
  傅雪跟着季兰庭踏进司令府时,正值中秋。丫鬟给她换上的绣牡丹大红旗袍,让园里一簇相思红豆都黯然失色。
  站定镜前,镜中是簪金戴玉的自己,身后是奢华绮丽的房间,屋里四个丫鬟,门口两个小厮。那一年她十九岁,救活了一个男人,也救活了她自己。
  露州城在江南岸,一年四季温如春,傅雪待在司令府里自然过着神仙似的生活。
  季兰庭也待她极好,吃穿住行样样都给她最好的。有一回她与他去听戏,听的是《长生殿》,她只是随口说了句“杨贵妃爱吃荔枝,却不知荔枝是什么味”,大正月里不知季蘭庭想的什么法子,她傍晚回府时,便见桌上放着一盘新鲜荔枝。
  她将一颗剥了皮含进嘴里,咬破后酸酸甜甜,听一侧的丫鬟不无羡慕地感慨:“少爷对朝云小姐实在太好了,简直和……”
  傅雪一挑眉,问她:“和什么?”
  那小丫鬟瞧傅雪一派兴致盎然,这才笑道:“简直和疼自己的夫人一般。”
  傅雪淡淡笑了一声道:“当我不知轻重呢,即便我与您家少爷情愿,老司令可还不情愿他宝贝儿子娶我这样出身的女子呢,”她又咬破一颗荔枝,“何况,我还不情愿呢,要嫁总得嫁个自己中意的不是?”
  手上黏了糖水,她起身去擦手,并未注意到窗外的季兰庭,捧着一盘辛苦剥了半天的荔枝,在原地怔了半晌后,踏着晚风落寞地离去。   【三】
  傅雪遇见程礼初,是在司令府待了三年之后的一个夏天。
  那几年有声电影在中国兴起,傅雪一向爱赶新潮,自然时常央着季兰庭带她去电影院。那晚上映的电影,是胡蝶和王献斋主演的《歌女红牡丹》。季兰庭事务缠身需晚点儿到,有无赖尾随傅雪进了电影院,占着傅雪身旁留给季兰庭的位置不走。
  影院里光线不好,无赖正要毛手毛脚时,傅雪身后忽然冒出一个男子,一脚就踹翻了他。
  无赖气极,和男子扭打着出了影院。傅雪追出去时一场战斗已结束,无赖蜷缩在地上打滚讨饶,那男子穿着利落的短衫,月光落在他如削的侧脸上,只一眼便教傅雪心动不已。
  她主动上前道谢攀谈,问他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改天一定要登门感谢。
  “程礼初。”那男子忽然将她拦腰一抱,躲过一辆横冲直撞的黄包车,这才礼貌地退开两步,一笑露出两颗虎牙,“我就在电影院里打工,若当真想谢我,便多来看几场电影吧。”
  他一顿,爽落的笑意里添了一分腼腆,“我还是头一次遇见和胡蝶一样好看的姑娘。”
  那晚傅雪一直沉浸在程礼初活泼的笑容里,以至于在值班室里等到季兰庭来接她时,仍旧有几分出神。季兰庭担忧地问她出了什么事儿,她坐在车里出神地笑着,好一会儿后才话锋一转问道:“你说,我去做电影明星怎么样?”
  季兰庭自然说好,并且一回去便向有名的电影公司打了电话。
  “要去上海?”季兰庭握着电话的手一紧,彼时傅雪正坐在他眼前的沙发上,满目期待地望着他。
  他捂住听筒,问她是否愿意去上海,果然不出所料地看到傅雪灿烂一笑后连连点头。季兰庭垂下眸子,盯着脚下的绒毯,半晌才拿起听筒回道:“好。”
  任他格局动荡,有军权有金钱便能走康庄大道,傅雪一到上海,接受了简单的训练学习,取了艺名“傅雪”,接了剧本,头一个便是女主角。
  记挂着程礼初那句话,她特意要求妆发造型,都要像《歌女红牡丹》里的胡蝶那样。拍戏的日程风雨无阻,上下班自然有人接送,只是傅雪看着身旁的季兰庭,还是有几分意外。
  车正行驶在黄浦江岸上,看着车窗外波光粼粼的江水,傅雪忍不住问道:“你来上海,只是为了念大学吗?”
  阳光映着窗玻璃,倒映出季兰庭薄唇星目的侧脸,他依旧话不多,只闷闷应了一声。
  “哦,”她撇撇嘴,闭上眼睛向后一靠,“以后先送你去学校吧,免得总绕远路。”
  “不必。”她听他干脆拒绝,更加无话,渐渐便睡着了。
  睡意朦胧处她似乎歪进了某人的臂弯里,那人的怀抱温暖而令人心安,教她不由得蹭蹭耳边坚实的胸膛,沉沉地睡去。
  傅雪在这场戏里的角色是一个坚强独立的战地女记者。剧本中原本的结局是女主角与一直扶持她的商界大亨双宿双飞,但傅雪主动与导演讨论改戏,最后添加了一个士兵角色。女记者与士兵一见钟情,相互扶持最终白头到老。
  导演也曾问过一句,那个一直默默扶持女记者的大亨怎么办,傅雪一挑眉回道:“女记者原本只是为了报恩才答应嫁给他,并不是因为爱情。既然都是新时代了,追求独立自由,结婚也该出自真心。那便将这处也改了,让他二人做知己。难道还让他动用自己的金钱势力,去抢婚不成?”
  那阵子但凡傅雪去拍戏,季兰庭都如同护卫一般跟随在侧。傅雪说完这段话起身找水喝,正好看到站在阴影里的季兰庭正望着自己,薄唇轻抿,看不清他的表情。
  她下意识叫他名字,他似是没听到,穿上大衣转身离去,留她一个颀长而单薄的背影。
  傅雪主演的这部电影一炮而红,一夜间名动大江南北。当时正好是季兰庭放暑假,她从觥筹交错的舞厅里抱着红酒杯逃出来,钻进季兰庭的车中便道:“咱们回露州司令府去吧,没完没了的应酬,烦死人了。”
  她正拨弄着裙摆的流苏,手中酒杯忽然被季兰庭抢去。她抬头时见他已喝掉剩下的酒,她听他说:“我喝醉了,开不了车。一起去黄浦江边走走吧,酒醒了我再开车送你回去。”
  盛夏的上海入了夜清凉了几分,月光洒落江面,蝉声此起彼伏,两人并肩走着,傅雪倒是心情很畅意。
  她那阵子太忙于拍戏和应酬,加上季蘭庭又是闷闷的冷性子,她一时猜不出他想说什么,拂开身侧柳枝,主动问道:“可是学校里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儿?”
  “我喜欢上了一个姑娘,”季兰庭冷不丁张口,傅雪有些惊异,转头注视着那个似醉非醉的男子,“可她大约已有喜欢的人了。”
  傅雪怔住,缓过神后添了几分酸酸的怒气,“以往你什么事儿都和我说的,怎么有了喜欢的女子这样大的事情,如今才告诉我。”
  季兰庭顿住步子,傅雪也跟着停住,半仰着头对上季兰庭情绪复杂的眸光。夏风拂过,知了声与水声仿佛瞬间被放大了几十倍,她似乎都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
  一般这样的呼吸声之后,不是大哭便是大怒,可她只听到他轻轻呢喃了一句:“你关心的,只是我未及时告诉你吗……”
  傅雪看着季兰庭奇怪的反应,有些迷惘,一时正不知该说什么,忽然被季兰庭捉住腕子,扑进了一旁的长草里。
  她万分不解,不仅被他压着,嘴也被他用手捂住。直到片刻后两个抱着相机的男子路过,听他们说“嘁,怎么跟丢了。若是能拍到傅雪深夜私会男人的照片,可就是大新闻了”之类云云,才晓得季兰庭这是在帮她。
  待那两个男子走远后,季兰庭才爬起身,伸手要扶她,却突然被她拽着又跌了过去。
  他几乎将她环在怀中,青草幽香蔓延身侧,她握起他的手凑到鼻尖轻嗅,道:“季兰庭,你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喝酒?你以前可从来都不碰的。”
  星月清亮的光辉,落在傅雪唇红齿白的芙蓉面上,她反应过来时,他已吻上了她的唇。
  小心翼翼的,轻轻一碰便迅速退开,她来不及细究自己胸腔里的剧烈跳动,便听季兰庭抱着头道:“对不起,我喝醉了,刚才忽然有一眼,看你很像她……”   那晚她迟缓地“哦”了一声,被季兰庭扶起身,两人很默契地一前一后走着,再未说什么,任斑驳夜色将一切心事封藏。
  【四】
  傅雪跟着季兰庭回了露州,回到自己卧室里,第一件事儿就是翻出了那年的绣牡丹红旗袍。
  她仔仔细细化妆,对着镜子练了半个多小时的微笑,一旁的小丫鬟笑道:“够一笑倾城了,我的大小姐。”
  “有嗎?足够好看吗?”她问了又问,全然没有那个做女明星时的傅雪的半点儿自信。
  她又原地转了一圈,看到不知何时倚在窗边的季兰庭,她冲他一笑,问道:“你看着如何?”
  “好看,足够好看了,”他攀着窗沿翻进来,将手中新折的一朵牡丹花簪在她鬓边,看了半晌才问道,“要去哪里?我送你。”
  车停在电影院的街对面,傅雪又理了理领口袖口,这才下车。
  “朝云,”季兰庭在她身后张口,她已许多年不曾听到有人叫她这个名字,她转头,看到季兰庭冲她暖暖一笑,“要是那小子不接受你,你就把他叫来,我替你揍他。”
  她笑出声,应了一声后转头步履娉婷地走远。
  哪怕只回眸一眼,她也能看到那个中子弹都不会皱一下眉的英朗男子,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一只手遮住眼睛,委屈的眼泪正从指间滑落。
  傅雪再次见到了程礼初,她将他眼里所有的惊艳与心动一览无余。两人只一起看了一场电影便开始交往了。她实在喜欢那样风趣活泼的程礼初,只要他在她身边,总能逗得她笑声连连。
  程礼初曾试探性地问,她一直住在司令府,与季司令是什么关系。
  “我曾救过司令府的少爷,所以他们一直待我很好。尤其这位少爷,可是对我有求必应呢,”傅雪故意想让程礼初吃醋才这样说,见他酸溜溜地说了句“那我这平头老百姓,自然比不上司令府大少爷”,她坏笑着欺身上前,捧住程礼初的脸,“所以你什么时候求婚呢?再不来,我可就——”
  她的话被程礼初炽热的吻截断,第二天便在电影院门口收到了程礼初求婚的红玫瑰。
  那一晚她在司令府的凉亭里独自喝了许多酒,拈着那朵玫瑰花笑得疯癫。
  季兰庭来掺她回房时已是月上中天,拉拉扯扯间两人都跌坐在地上。晚秋的枫树横在二人头顶,火红得似要燃尽最后一丝生机。
  “季兰庭……兰庭啊,我没什么亲人朋友,你是我最亲的人了。我和你说,礼初他终于向我求婚了。”她斜倚在他肩头上,将手中玫瑰花举高向后扬了扬,“你瞧,他求婚时送我的玫瑰。”
  “一朵花就将你拿下了?怎么也得要个鸽子蛋啊,傻姑娘。”
  她笑了笑道:“你呀,就是没有真心爱过一个人……否则哪怕她给你半尺破布,你也会当霓裳羽衣珍藏的。”
  秋风起,枫叶簌簌落下,她声音轻了几分道:“兰庭,我想回彩云镇去。我和礼初商量过了,以后就在那安家。原本我爹娘就给我留了个老宅,我这些年拍电影也能赚钱,总不能嫁人了还一辈子都赖在你家。我救了你的命,你救了我的人生,其实也两清了。”
  两厢沉默许久,久到她想转头看他莫非是睡着了,头顶忽然被他温柔地轻抚,季兰庭说:“好啊……彩云镇虽地处偏僻,好歹没有战火搅扰。朝云,你记住,那句‘你要什么,我都能为你做到’,任何时候都算数。”
  他搀她站起身,端平手臂让她扶着,一步一步走下石阶。她这才看清他难得的没穿军装,一身白衬衫黑西裤,立在月光下目送她回房,一言不发,模样十分孤单。
  傅雪忍不住上前抱了他一下,说道:“你不是说喜欢过一个女孩子吗?是在上海和你一起念书的吧?她也好,别的什么姑娘都好,别总孤零零一个人,受了伤也没人管,听到了吗?”
  她仰头看他,见他安静点了点头,这才回房,醉醺醺地睡着了。
  而她并不知道他就那么立在屋外,守着月亮一寸一寸掠过苍穹,拳头握紧又松,松了又握。她并不知道他发了多大的狠心,才在最后什么事儿也不做,什么话也不说,悄然离去了。
  傅雪与程礼初结婚那天,只请了她大伯一家,还有电影公司里几个与她交好的职员。婚礼那天季兰庭说他领了军命,喝了杯喜酒,初雪刚落下时便匆匆离去了。虽则冷冷清清,坐在床头等程礼初的傅雪还是很高兴,她嫁给了她爱着的人,回到了故乡,事业也日渐平稳,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只是她正乐融融地憧憬着未来的生活,却被破门而入的程礼初惊了一跳,他烂醉如泥地瘫在桌边,在新婚夜向她发脾气:“什么鬼地方!既然你的电影公司在上海,我们为什么不能到上海去?什么彩霞镇彩云镇的,早知道是这般光景,我才不同意来!”
  傅雪怔住,十指绞在一起。她咬了咬唇终究走了过去,帮程礼初倒了杯热茶解酒,姿态放得很低道:“乱世里求的不就是安稳日子么?你别生气,我拍电影能挣很多钱的,咱们把宅院修缮好,慢慢也就好起来了。”
  窗外鹅毛大雪飘落,桌边龙凤烛明明晃晃,程礼初已醉倒桌边,她也不知他听进去了没有。
  傅雪长舒一口气,心下也当真有几分愧疚,觉得自己慢待了程礼初。也因此下定了决心,此后要多赚些钱让生活好起来,只要不计较柴米油盐,两个人还是能如同谈恋爱那阵子,甜甜蜜蜜的不是?
  她这般想着,伸手轻抚程礼初的侧脸,任凭夜雪寒风拍着窗子,脸上笑意不减。
  她也能像季兰庭无微不至地照顾她那般,照料好程礼初不是?
  【五】
  傅雪看《歌女红牡丹》时,很不喜欢女主角的人生,那种为了留住一个男子忍气吞声默默奉献的人生。可她完全不曾料到,在那段她一心付出的婚姻里,她也渐渐活成了那样的女子。
  有时为换程礼初一个笑脸,她不惜一口气接下四五部戏,不分昼夜地赶工。有一回恰巧在露州拍电影,有一幕是她站在茶楼上喝茶,本就是盛夏暑热的天气,拍的还是冬天的戏,穿着裘氅的傅雪忽然眼前一黑就栽倒了。
  若非正好来探班的季兰庭,身手矫健地接住她,她怕是要从楼梯上滚落的。   傅雪在司令府的卧房醒来,迷迷糊糊间似是回到了不知愁的那几年,她呢喃了一句:“我想吃荔枝。”
  而当她傍晚清醒过来时,当真看到坐在榻边的季兰庭,膝上放着一盘荔枝,正一丝不苟地剥着荔枝皮。
  她轻咳了一声,看季兰庭抬眸,向她问道:“头还疼吗?”
  “你把荔枝给我吃了,便不疼了。”她虚弱地笑笑,也使季兰庭紧皱的剑眉平缓了几分。
  她嘬着荔枝,环顾四周,视线定在门边长势正好的一盆翠绿吊兰上,手中一停,轻声问季兰庭:“这屋子,每天都有人打扫吗?”
  “是啊,这样你回来住也方便,”季兰庭未抬头,专心帮她剥荔枝,并没有注意到傅雪红了的眼眶,倒是声音一沉问起程礼初,“只你在露州这里,就有两部电影要拍。他去哪儿了?任凭你这样打拼?”
  傅雪垂眸,维护着自己的丈夫,小声道:“礼初一向静不住,前阵子由人介绍去北平做生意了。你别说得跟他不管我似的,当年要做明星也是我自己提的,如今拍戏自然也是我自己想做的。”
  安静了半晌,她缓缓抬头,瞧见季兰庭一张脸陷在阴影里,仿佛比她结婚那天见面时,清瘦了几分。
  她知他沉默,要么是在生气,要么就是不在意。正忖度着季兰庭的情绪,便见他突然站起身,走到书桌前用钢笔簌簌写了什么,将那张纸不由分说塞进她手中,道:“哪怕是缺钱,为了和我要钱也好,怎么能大半年光景一个电话都不打给我。这是我的电话号码,你回去第一件事儿就是打电话给我,否则我就去北平找程礼初。”
  傅雪睁大眼睛,诧异道:“你找他做什么?”
  “我要像当年帮你那样,把他也捧成电影明星,让他试试像你这样奔波拍戏是什么滋味。”季兰庭果真是在生气,似是觉得自己这样冲中暑的傅雪喊叫不好,末了声音轻了许多,“我把我的救命恩人托付给他,原本是为了报恩的,可不是为了看她工作的时候中暑昏过去,身边连个照料的人都没有。”
  傅雪被季兰庭颇有些幼稚的模样逗笑,答应他一回去便给他打电话,也一定不会再这般拼命工作了。如此一说,季兰庭才安心地点了点头,为她掖好被角后回房了。
  那一晚她睡得很香,梦里反反复复都是与程礼初初见的画面,星光如水,活泼少年的眸光也如水,情话与誓言动人得如同十五的月亮,春天的繁花。
  虽然时隔许多年后她才愿承认,那些都只是镜花水月。
  翌日清晨,傅雪正洗漱,季兰庭急匆匆踏门而入,分明有什么急事儿,偏偏张口只问道:“早餐想吃什么吗?”
  傅雪与季兰庭相识多年,自然察覺端倪,但也并未急着盘问,只回了句想吃葱油饼。
  季兰庭怔住,反倒是被傅雪拉着出府,绕进了一条小巷。前一晚下过雨,清晨烟雾缭绕柳絮轻扬,倒是一个清新的早晨。两人在小摊旁坐下,一个是举国闻名的女明星,一个是权倾一方的军阀公子,啃食葱油饼,倒是乐在其中。
  “你看今早的报纸了吗?听说那个很有名的电影女明星傅雪,她丈夫被人拍到在北平和一个女演员厮混呢……”
  小摊上有人碎嘴八卦,傅雪听到了,一把拉住要上前去的季兰庭,眸光震颤着,半晌才抬眸问道:“你早上想和我说的,就是这事儿吧?”
  一向沉稳的男子慌了神,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句“对不起”。
  “季兰庭,你道歉做什么?做错事儿的又不是你,”傅雪缓缓从盘子里拿起剩下的饼,大口嚼起来,最后将豆浆也一口饮尽,脸色沉沉,“能帮我买张火车票吗?我下午去趟北平。”
  他拦不住她,她也不许他去,只知两天后的头版头条,写的都是“当红女明星傅雪,亲赴北平捉拿奸夫”。
  季兰庭几乎就要动身去找傅雪时,接到了她打来的电话。
  电话里她仍旧是牙尖嘴利的腔调,说这回报纸并没有夸大其词,反倒是她动手打那女演员周菁的一段,描述得平淡了许多呢。
  季兰庭捕捉到了傅雪隐忍着的哭腔,沉默了片刻,只轻声说道:“受了伤的地方记得上药,需要我去接你的时候,打电话给我,不要委屈自己。不要为了不值得的人委屈自己,朝云。”
  那之后将近一年半的时间,他都再未见过她。即便见不到,也总能在报纸上,隔三差五地看到她的消息。诸如“电影明星傅雪再拿大奖,身价已是国内第一”、“傅雪丈夫沾染赌博,据闻欠下巨债”、“女演员周某疑似现身程宅,傅雪丈夫与情妇藕断丝连”……
  他无数次想去找她,想替她毙了那对奸夫淫妇,想让她辞退所有工作,只管在司令府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可他季兰庭,凭什么呢?凭什么样的身份,凭什么样的理由?
  毕竟她从不知道,他早已爱她入骨。
  【六】
  那年冬天,季兰庭接到了傅雪打给他的第二个电话。
  那时他刚从战场上回来,被流弹打伤,大腿上的血还未止住。但听到她想让他带她走,胡乱缠上绷带,立即便赶往了彩云镇。
  既然是去她作为陪嫁送给程礼初的“程宅”,程礼初自然也在场。他特意换上军装,坐着小汽车带足人手、摆开排场去接她。
  怎知偌大的宅院只跑出来一个赤着脚的她,不哭不闹,美丽又潇洒。
  程礼初甚至都没有追出来。
  从程宅接走傅雪之后的路上,看着车中睡着的女子,季兰庭一面觉得自己坏透了,一面还是悄悄命司机将车靠边停,他独自一人折返程宅,将枪摆在手边,看着程礼初颤着手,签下他早准备好的协议离异文书。
  “咱们上回见面,还是你来司令府提亲的时候,”季兰庭徐徐说着,“当时你答应我说,一定会与傅雪夫妻恩爱、长相厮守,到底还是做不到。”
  程礼初并未在意这些,签好字后反倒又确认道:“季少前边说的,只要我签了离婚协议,您就帮我还了赌债,是当真的吧?”
  季兰庭接过程礼初双手捧来的协议书,冲程礼初凉凉一笑,回了句“当真”,收了枪便走了。
  两人回到了司令府时,江南的初冬柔和而温暖。季兰庭正思考着,要如何把这份协议交到傅雪手上时,傅雪便抱着一份文件走进了书房。   这几日傅雪饮食起居上,都是季兰庭亲自照料,原本憔悴的女子面色好了许多,换一身月白色旗袍,清雅如幽兰。
  他看她将文件摆在他面前,说道:“这件事儿我实在想不到法子,才来找你帮忙。”
  季兰庭拆开文件夹,取出来后看到“协议离异文”五个大字时愣住,听傅雪继续说道:“这两年我的钱都被他挥霍光了,我想和他离婚,可他说我要是不帮他还上赌债,他是绝不会签字的。”
  傅雪话音未落,季兰庭便腾地站起身,像是小孩子炫耀自己得了满分的文章一般,将那份程礼初签了字的协议书递给了傅雪。
  傅雪看完后表情几变,最后却是用一种探究的目光看向季兰庭,说:“我有兩个问题问你。”
  “你问。”他爽落地微笑着。
  “你难道是答应帮他还债了不成?”
  “口头上是这样说,但他主要还是怕我手中的枪吧,”季兰庭回答道,“而他的赌债我并不会帮他还,我还不是那样的正人君子。”
  当年程礼初答应过他要照顾好她的事儿没有做到,所以他答应程礼初还赌债,也不会去做。至于赌馆那帮人会将程礼初怎么样,他更不会去管,宁可把这负心汉打死才好。
  “第二个问题,”傅雪忽然走近,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季兰庭眨了下眼睛,往昔的回忆瞬间如洪涌来——那些他一心只求她好,为成全她咽下所有爱慕与思念的回忆。他已放手过一次,并且可见将她拱手让人是大错特错,所以他这次带她回来,就不会再任凭她走。
  季兰庭缓缓将手伸进怀中,取出了一块已泛黄的白布。
  傅雪不解地问他这是什么。
  “你当年为我包扎伤口,用的那块白布的一角,”他对上她迷惑而惊讶的眼神,用一种十分镇重的语气说道,“你曾说,‘哪怕她给我半尺破布,我也会当霓裳羽衣珍藏’。这是我珍藏的霓裳羽衣,你是我真心爱着的姑娘。”
  时光仿佛在那一瞬静止,季兰庭看过傅雪饰演的所有角色,从未见过她眼中会有这么丰富的情绪交织。
  正当季兰庭有几分不知所措时,傅雪忽然退开了两步。
  “朝云。”他忍不住唤了她一声,却见她在书桌边停住,拈起钢笔,在那份协议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季兰庭愣在原地,直到走到院子里的傅雪对他说了一句话,他才激动地大吼一声,疾步跟了出去。
  她笑着对他说:“我现在自由了,所以毫不顾忌地来追求我吧,季兰庭。”
  傍晚的缱绻彩霞,将一切都镀上了喜悦的颜色,他追上前牵起了她的手,摇啊摇啊摇。即便兜兜转转许多年,只要最后她来到他身旁就好。
  余生且长,与子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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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怎么这么晚回家?而且,你难道不害怕吗?”乔治坐在驾驶座上,偏头盯着身边的乘客。车载广播电台里传出主播温柔细腻的声音,报导的内容却是血腥恐怖的连环凶杀案。  “也不是每天这么晚回家,”年轻人压低他的鸭舌帽,“难道大好的周末夜晚就应该白白被浪费吗?”  乔治觉察到年轻人犀利冷冽的目光,他的手紧紧攥着方向盘:“你还没有回答我第二个问题,你……不害怕?”  电台女主播依旧在喋喋不休。  “要说不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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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的:膝关节是人体最复杂的关节之一,其中半月板结构对维持膝关节正常功能其重要作用。半月板为一纤维软骨结构,在股骨与胫骨之间起着缓冲上下应力、均匀分布压力、维持关节稳
摘 要:坝基施工是水利工程建设的基础。这对提高水利工程质量具有重要意义。如果坝基施工质量较差,整个水利工程的水质和施工性能都无法得到保证。由于大多数坝基施工条件较差,施工环境不太好,因此在施工过程中坝基更难操作。因此,如果我们想提高水利工程的地基的施工质量,对施工现场仔细观察环境工程师是必要的,然后做一个合理的水利工程建设计划,根据施工区域的具体环境情况和施工要求。本文对水利工程坝基开挖施工技术进
摘 要:在我国城市的发展过程中建筑是一个非常的组成部分,同时一个城市的建筑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这个城市的发展水平。随便禁言城市发展速度的不断加快,我国高层建筑施工项目也开始变得越来越多了,高层建筑不仅能够在医院程度上提高城市建筑用地的使用效率,同时也能够缓解城市住房压力过大的现状,我们就高层建筑施工技术管理的措施和方法进行研究,希望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提高我国城市建筑的发展水平,同时也能够在一定程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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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水利工程建设工作不仅仅需要对建设合理性加以考虑,同时还要注重工程成本消耗,在选用工程建设技术时,设计方需尽量提出一些既具成本优势又能够满足水利工程标准的施工建议,滑模技术非常适合水电水利工程建设活动,施工者可以在比较短的施工工期内完成水利建设,同时也不需要消耗过多的建设成本,最终还可取得优质施工成果,本文根据对水利工程建设活动的了解,探讨水电水利施工环节使用的滑模施工技术。  关键词:滑模
本文从档案知识管理的概念出发,分析了档案知识管理的流程,指出档案知识管理的实施须解决的几个问题,最后探讨了档案知识管理对档案管理的影响和启示。 Based on the concep
摘 要:为了保证水运项目工程的整体建造质量,应认识到水运项目建造质量以及工程质量监理工作的重要性,积极的加强项目质量主动控制工作,推动水运项目工程质量的全面强化,避免由于质量管理方面的问题而水运项目最终的建造质量。本文就水运项目质量控制方面强化主动控制的重要性进行了分析。  关键词:质量监管;水运工程;主动控制  由于水路运输在节能性、运输效率、环保性等方面有陆路运输无法比拟的优势,并且现代道路交
摘 要:预制装配式建筑结构在进行施工的过程一般都是由装配和预制两个部分组成,预制装配式建筑结构不仅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提高建筑的施工水平,同时也能够改善建筑方式过于零散的问题,避免建筑在进行施工过程中出现耗时过长的现象,只有这样建筑的质量才能够得到更好的保证,预制装配式建筑结构不仅能够减少建筑施工过程中对人工的使用,还能够提高建筑施工的施工速度,在一定程度上提升建筑的保温性能和抗震性能。本文就预制装配
山芋是重要的高产作物,增产潛力大,被誉为粮食作物中的高产之王。山芋营养价值高,用途广泛。山芋的适应性和保产稳收的性能又比一般作物强。由于它具有上述多方面的經济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