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如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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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玉贵 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化工作家协会主席,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学创作一级。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作家高研班学员。先后出版长篇小说《壤土》《潜入罪恶》《尘世喧嚣》,中篇小说集《追寻安娜》《遭遇城市》,散文集《你,是唯一的》《像片叶子一样活着》等,累计发表作品三百多万字,先后获得文学类奖项若干。
  我现在时常会想起高中毕业时,夏博古老师面对全班同学说的那番“临别赠言”。夏老师瘦弱矮小,戴着茶杯底似的老式眼镜,印象里那件泛白的中山装好像从来不曾换洗过,胸口处总是挂着一大片粉笔灰,经常讲到伤脑筋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用那只握着粉笔的枯瘦的右手指在鬓角上搔一搔,以致一堂课下来,他的双鬓就像染了霜。其实,讲临别赠言的那天,在斜斜地照进教室里的阳光中,我发现,夏老师其实早就双鬓斑白了,面容也很苍老,那副茶杯底似的老式眼镜后面那双曾经亮晶晶的眼睛也是模糊一片的,人也好像更瘦小了。他还是穿着那件泛白的中山装,散淡而又略显疲惫的样子。
  他首先告诉我们,他这是站最后一班岗了,就是说,带完这届毕业班,他就要光荣退休了。
  教室里顿时一片嘘唏,接着陷入沉默,渐渐就弥漫出淡淡伤感的气氛来。
  夏老师意识到了,立即挥动细长的手臂,要求同学们千万莫伤感,人老退休,生老病死,自然规律,在座的等着瞧,谁也躲不过,谁也逃不了!——这才是他一贯的说话风格。
  他在黑板前的讲台上踱着,似乎在思考今天要讲的内容。他摇动着后仰的脑袋,右手又不自觉地在鬓角搔着,眼镜的方向一会儿是天花板,一会儿是脚下的地面,反正就是不瞅班里任何同学,仿佛如今这个班里就剩他一个人在心烦纠结。
  他终于站定,像跟同学们打招呼似的一挥手,其实是示意大家安静。他尖着嗓子,用他那特有的湖北黄冈语调说道:“你们这个班啊,是我教过的最特殊的一个班——这个特殊啊,可能要不了几年(他的眼睛把全班同学扫视了一遍)——也就是等你们当中读了大学的一毕业,就能显现出来呀。”
  他卖了关子,又继续踱步,又在思考了。班里出现了议论声。
  有女生小声嘀咕道:“夏猴子(同学们背地里给他起的绰号)今天可能又要说神经话呢。”夏老师以往在课堂上经常语出惊人,又刻薄恶毒,甚至莫名其妙,不过,同学们早就习惯了他的“神经兮兮”。
  他走回到讲台上,又挥了一下手,神情肃穆,还推了推下垂的眼镜。
  “我可不是给同学们算命啊!你们这个班,一定会有人要当官走仕途的,可能还是当大官的呢,是什么人,你们自己猜吧。至于结果会怎么样,那只有老天爷知道。还有啊,有人会经商的,可能也会发大财的,是什么人,你们还是自己猜吧。当然了,也有日子过得一般的,可能还很贫困的,这个也说不准,这又是什么人呢?也请你们自己猜吧。我甚至还敢跟你们打赌,你们班里还会出现神人呢,就是装神弄鬼的那种,或者说,就是玩通灵那种活儿的,你们信不信?反正我信。你们这个班啊(他的眼镜又朝向天花板了),其实就是一个江湖,水深莫测,也命途多舛,总之啊,你们这个班很特殊,就是因为你们当中有这些特殊的人,至于究竟是誰呢——”
  这回没等夏老师说出来那句,几乎是全体同学齐声回答:“你们自己猜吧——”
  夏老师狡黠地一笑,这个效果让他顿时手舞足蹈起来,像个老顽童似的给同学鞠了一躬:“我要说的都说完了。”就像以往下课一样,又一挥手,扭身就走出了教室。
  ——这就是夏老师作的“临别赠言”。
  这个令人一头雾水的“临别赠言”,大大出乎同学们的意料,甚至令人疑惑不安,我却从此根植在记忆深处。遗憾的是,夏老师因病过世太早,他没有亲自验证他所说的那些——
  二泉是我们班里最老实本分的,小个子,小模样,说话还有点娘娘腔,但读书挺厉害。虽说我们班里也出了考上名牌大学的江天浩,但二泉读的也是重点大学,毕业后在省城机关工作,娶妻生子,十来年工夫也官至副处。他一向沉默寡言,但谁都知道他内心执拗,信什么不信什么,坚定得很。中学时代我们经常在上学放学的路上玩唬人逗乐的恶作剧,譬如谁家死了亲人了,学校昨晚失火烧了我们的教室了,谁刚刚在路边捡到钱包了……二泉从不上当,且一本正经地予以揭穿。我们还经常戏谑他跟班里的蒋红是天生的一对,因为蒋红同学尽管生得高大丰盈(女生里她是发育最早的),但她跟矮小的二泉一样沉默寡言,不合群,坐在那里,一双蒙蒙眬眬的眼睛里除了讲台上的老师或黑板,她很少会关注班里的其他动静,几乎跟二泉活脱脱一个状态模样。其实,二泉跟蒋红并不相好,甚至彼此都不来往。二泉对我们的戏谑很是反感,甚至诅咒过他要是心里想过人家蒋红,他都不得好死——这话可是瘆人得很,我们从此也就不跟他开这种无聊的玩笑了。蒋红没考上大学,在家闲荡了几年,后来嫁给了一个做箱包加工的个体户,再后来几乎做了全职太太,人也发福得厉害,体重接近两百斤。
  话说如今的同学聚会,可谓呈泛滥成灾之势,特别是本班级里出了牛人大腕的,这类聚会就一定不会少。我们班如今的同学聚会就比较频繁,逢年过节的聚会叫大宴,平日里隔三岔五的聚会叫小宴,不仅如此,我们还在手机里搞了个冠名为“指点江山”的微信群。这下才真正热闹开来,这个群几乎就没有消停过一天,微信的嘀嘀声几乎昼夜不断,张三吃了啥美食,李四又去了哪儿观光,还有诸位昔日藏于私匣、秘而不宣的怀旧照、明星照、风骚照——
  从最初的兴奋到后来的无聊乏味、不胜其扰却又无处隐身——我甚至准备退出这个群了。就在这个时候,群里出状况了,谁总是与谁接话茬,谁老爱跟谁聊——各种隐秘渐渐浮出水面。
  我尤其注意到,蒋红与二泉的对话特别耐人寻味。
  “二泉,你要少吃油腻的东西,对你不好的……”
  “二泉,早点休息,要注意劳逸结合……”
  “二泉,你要少喝酒,少应酬,你不适合应酬的……”
  二泉几乎不跟帖,所谓“潜在水下”,就像是“指点江山”这个群里根本就没有二泉这个人。但谁都知道,二泉在看着呢。   我当时想,二泉可能早就烦透了蒋红,是故意不搭理她吧?那种关心比妻子还妻子,甚至像个老妈子,二泉能受得了吗?再说了,二泉如今也是拖家带口的,蒋红这是啥意思?
  后来,可能是蒋红同学觉得要写出来太啰唆,索性就用语音说了,一个群里,谁只要揿一下手机屏就都能清晰地听见她对二泉说了这样的话:
  “二泉,最好把酒戒了吧,饮食也要尽量控制。睡觉时要紧闭窗门,朝向南,阴历七、十九、三十不要出门,就在家休息。还有,不能近女色。”
  我这才真正毛骨悚然了。蒋红不仅俨然成了二泉的大姐大妈一般,甚至还要变成他的巫婆了。
  我又想过,如此私密的对话,何必要公开在群里呢?你们俩私下单聊不是更好吗?这么聊,好像跟别人一点关系也没有,这又是啥意思呢?就像在玻璃房里洗澡,自以为隔着,其实外人看得一清二楚。
  我忍不住给二泉打去电话:“二泉,你跟蒋红搞什么名堂?她说的那些,未免也太扯了吧?”
  二泉居然这样回了我的话:“蒋红是为我好,她说的真没错儿,我现在就是觉得不对劲儿……唉,还真是多亏了她!”
  我头就大了。
  这一切的发生,显得那么莫名其妙,又不可思议。
  二泉那么聪明绝顶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让蒋红这么一个从来都是资质平庸甚至俗里俗气的人所摆弄?难道这些年,蒋红同学忽然脑洞大开、神魔附体、道化成仙了?
  正是从这个微信群里所得到的消息,我电话约了一帮同学——当然不包括蒋红同学——去了省城,我要跟二泉当面好好谈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二泉果然是住进了医院,不仅如此,而且生命垂危。今年初在同学聚会的酒宴上,他还是一个健全沉稳的人,至少是一个健康明朗的人,怎么一下子就躺在病床上,变得骨瘦如柴、一脸死灰?
  二泉说:“老同学们,谢谢你们的探望和慰问。我已经病入膏肓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隐瞒着大家,一直带病工作,只是不想让大家牵挂。多亏蒋红的点拨,也是经医院一检查,果然是来日不多了。在这里,我首先要谢谢蒋红啊,是她的关心爱护,让我的生命延续至今……”
  肝癌晚期。看来,蒋红同学早就点拨过他:来日不多了!
  我们一帮人挤在病床前,面面相觑,有女同学已经泪如雨下了。
  二泉死后,同学们议论了很久。主要有两种,一种是二泉的病,完全是被蒋红“嘘”出来的,一个好端端的人,历年检查都没有毛病,怎么经她一忽悠就立马病了?而且很快人就没了。更有甚者认为,二泉这是被蒋红施了魔法,是蒋红对于当年二泉关于两人相好的恶毒诅咒,即那句“不得好死”的报复,甚至就是蒋红把二泉咒死的。另一种是二泉本来就有病,只是到了这个阶段,已经不能阻挡体内肝癌细胞的繁衍扩散,就是说,阻挡不了死神的降临。
  不知怎的,我却总觉得二泉的死还是跟蒋红有关。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蒋红同学一下子成为我们敬畏的人物。据我们班的女神胡小媚说,前些年蒋红自己也患上了一种怪病,到各家医院都查不出个所以然来,花了不少冤枉錢,于是就去乡下找了一个神婆,用了一种十分神秘的通灵的法子,在乡下一间密不透风的黑屋子里,一连实施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镇魔降妖,这才终于解除了蒋红附体的鬼魅,从此蒋红就拜神婆为师学艺了——也说是老神婆一眼就相中了蒋红同学天生具有通灵的“慧根”,所以才肯收她为关门弟子。
  据说最早是在一次同学聚会上,如今臃肿肥胖的蒋红坐在那里,一双水泡大眼,扫到二泉那小脸膛时,就石破天惊地发现了二泉身上有附体的魔影,就像有一个虚幻的魂灵飘荡在二泉印堂周围。从那时起,蒋红同学就主动下决心要为二泉驱魔捉妖。当然,结果是把二泉跟魔妖一块儿送上了西天。
  至此,那个一度热火朝天的“指点江山”微信群终于冷落下来,除了偶尔还有同学转发些闲闻逸事或修身养生的文章外,几乎很少还有谁跟谁公开闲聊了。蒋红同学也主动退了群。她其实是发现了,二泉死后,大家都对她敬而远之了。其实,她让人心里害怕。
  前面说了,我们班里出了个考入名牌大学的——江天浩,从小就不显山露水,家里也穷得叮当响,兄弟姐妹六个,他排行老幺,小名六子,父母都是大字不识一筐的文盲,哥哥姐姐们也是清一色的下放知青,后来陆续返城就业,干的都是苦力活儿,好像他们家里也并不指望老六将来有啥大出息。论成绩,初中阶段,他都不是二泉的对手,而且人也木讷,甚至还有点傻乎乎的样子。但是这家伙到了高中学期,仿佛天穹开窍,犹如神助一般,成绩突飞猛进,居然石破天惊地一举考上了清华大学,轰动了校园,而他的人生从此就像跨入了另一条不同寻常的轨迹——在我们二泉同学千辛万苦才谋得副处位置时,这家伙已是一省辖重点市的常务副市长。二泉死的那年,他由市长升至地方最高长官——市委书记。毫无疑问,他就是我们同学当中最牛的那一个,是众望所归的那一个,是众星捧月的那一个,也是大家仰望巴结的那一个!
  围绕着江天浩,我的同学们,当然也包括我,不知摆过多少饭局酒宴,除了出于私利目的,有事求他关照帮助外,让他出场,就是面子、身份、身价,就是办不成或很难办成的事也会变得容易办成,或者说,就是为了把不好办甚至不能办的事情最终办成。
  然而,随着水涨船高,官级晋升,江天浩同学就渐渐表现出了清醒而敏锐的原则性。这个原则性就是,凡请客聚会是为了求他办事的一律请免。话说得斩钉截铁,也不容讨价还价——毫无疑问,他一定是早就不胜其扰,这个忙帮无尽头了。同学们似乎也都理解了他的苦衷,知道了他的这个原则后,就没人再公开提出求他办事,也就是说,请客聚会他还是要参加的,否则,那个台面好像也没人能替代他——当然,这里面究竟还有没有非原则的“私密”,也就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清楚了。总之,老同学请他聚一聚,他一般还是给面子的,但事先说清楚,这只是纯粹的同学情谊之聚。他早就放出话了:若有事相求,必须事前明说,绝不允许到酒桌上做交易。
  有一次,他在酒宴上动情地说:   “老同学们,我们都是从穿开裆裤儿一块儿长大的,是正宗的发小兄弟姐妹。天浩当年发奋读书,就是因为我害怕自己将来的命运也像我的哥哥姐姐们一样。这一路走来,真的不容易!天浩如今当上地方一把手,既是大家的抬爱,也是诸位的支持和关照!往仕途上说,你们一定希望我官做得越来越大,事业做得更加出色,业绩更大;就是往不好的方面说,你们也一定不希望我为七姑八姨谋私利、损公肥私搞交易吧。”
  这通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大家都默不作声了。
  停顿了一下,江天浩就换了一种语气说:“我要告诉大家的是,我手中的权力是党和人民赋予的,我只有老老实实地为党和人民工作,才能尽职尽责!说白了,就是同学们在今后的日子里,不要把那些非原则的请求拿到我这里来,不要给我增添不必要的是非麻烦。”
  他神情庄重,目光严肃,俨然是在正式会议上的做派。
  都听明白了,他这是当断则断,一下子就撇清了公与私;也像是在宣布,今后不要把他当棵大树来靠,他的树荫下不可能遮蔽我们这些人。
  说实话,当时江天浩那么诚恳真挚的态度和话语,真的很打动我,一时间,我为自己内心曾有过的不良企图而感到羞愧。我不敢说别人是怎么想的,至少那个时候,我是真诚地希望江天浩就这样干干净净地把官做下去,越做越大,堂堂正正地塑造好一个高级领导干部的形象。其实细想一下,跟江天浩未来的前途和事业比,我关心的那点蝇头小利简直让人羞于启齿。据我了解,从那以后,同学们还真的很少有人找他帮忙,有的即使曾有过这样那样的想法后来也断了念想,总之,是希望天浩同学官做得越来越大,甚至最好早点跨进中南海。
  然而,就在去年八月,消息首先是在省纪委网站上发布的:江天浩被正式“双规”了。不久,又移送了司法机关。同学们之间顿时像炸开了锅,各种传闻也甚嚣尘上。有的说他是因为跟错了人,才被政敌掀下马来的;有的说主要是栽在一个神秘女人手里,是他大学里的相好,因为房地产开发开出了问题才引发了事端;有的说他从担任常务副市长起就开始搞权钱交易,不送钱根本办不成事;有的说……
  好在三个月后,也就是到了年底,终于尘埃落定,有关江天浩的处理决定正式公开出来。
  好家伙,受贿达八千多万,情妇三人,私生子一个,甚至一度还疯狂地到国外吃喝嫖赌过……这一切跟之前那些传闻有很大出入。隐藏如此之深的江天浩,看来从一开始就没有把我们这些昔日的同学当回事,至少我们需要他帮忙的那些事,可能根本就不是一个事。而如此的劣迹,过去可是一点也没有看出迹象来。同学们至今还在惊愕之中。
  看了江天浩的通报材料,我才想起,江天浩原名叫江小六,是读大学后他自己改名江天浩。
  说同学们至今还在惊愕之中也不十分准确,我后来才知道,申明同学其实是早就预感到江天浩迟早会有这一天的。在我的印象里,申明跟江天浩是走得最近的,关系一直很铁,非其他同学可比。其实在中小学时代,申明和江天浩并不亲近,他们不是住在一个村,两个家庭反差也较大,申明是独生子,父母都是知识分子,父亲是工程师,母亲是教师,申明从小娇生惯养,矜持、清高,班里没几个人能放在他的眼里。当然,他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然而一场高考下来,江天浩打败了他,二泉也打败了他,他只考上了普通学校,这个事实曾经让他难堪过很久。而江天浩后来仕途的突飞猛进,才最终让当初不服气的申明转变了态度,而且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申明主动接近江天浩,经常张罗酒宴,当着同学们的面跟江天浩称兄道弟。我们都看得出来,他要依仗江天浩——那种奉承和谄媚,谁都能看出所以然来。果然,在科长位置上徘徊了多年的申明,不久就副处了,又两年就正处了。
  在一次申明张罗的同学聚会上,当着同学们的面,申明端着满满一大玻璃杯茅台酒(整三两),走到江天浩跟前,躬身敬道:“兄弟面前不说假话。没有市长大人的关心提携,就没有我申明的今天。大恩不言谢,在下先干为敬!”
  江天浩愣了一下,颇感意外的样子,明白了他的意思,赶忙站起身,要阻止申明,但申明早就一仰脖子一饮而尽了,嘴唇和衣领上沾满了湿亮亮的酒水。同学们这时鼓了掌。江天浩脸红了,警觉的眼光扫视了桌上每个人的脸,仿佛要确认一下里面是否有陌生人似的,就那么站着,然后他才说了话,声音异常平静自然,就像是跟某个人在谈心:
  “老申刚才那么说是不对的,或者说,是不确切的。提拔重用,是党组织行为,是个人的能力水平得到了党组织的认可和赏识,怎么能说成是我这个市长的个人行为呢?就是说到伯乐,那也还是为了寻找千里马呀。再说了,你老申那个能力水平摆在那里,这也是同学们都心知肚明的,又有哪个市长不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呢?”
  我不知道当时其他同学做何感想,至少我觉得这二人就像在演戏,一个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一个是希望今后还有黄金万两。
  其实我那时也是一种酸葡萄心理。我那时辞去了公职,跟几个朋友合伙开了一家小加工公司,业务扩展和资金周转都有困难,也不止一次地想过要找江天浩帮帮忙,可是又总觉得如今的江天浩“水很深”,做戏的功夫了得,生怕这样做被他看低了,又怕若没办成伤了面子,还不如留着这个当市长的老同学的背景管用。“我那点鸡零狗碎的破事儿,在市长大人面前能拿得上台面吗?”我当时想,那個时候跟我抱有同样心理的同学也一定不在少数。
  后来,江天浩当上市委书记,我们的聚会也少了。当然他更加忙了,主要是从电视上和报纸上看到的。我当时猜想,申明也可能要进政府班子了吧;我甚至想象过他们两人在一起密商未来的官场格局和彼此的发展前景。
  当然,江天浩一直在忙着,忙着,直到忙进了牢房里。他被开除党籍、公职,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
  这一天,我约申明一同去监狱探望江天浩。毕竟同学一场,而对申明来说,他的仕途毕竟仰仗过江天浩的提携,选择跟他一块儿去应该是合适的,却不想申明一口回绝。
  “我不能去,我现在这个局长身份更不能去!”他态度坚决,几乎不容讨价还价。   “江天浩都判了,有结论了,你还担心什么?”我说,“他毕竟是咱们的发小,老同学啊!”
  “你懂个屁!你们这些小商人从来就没有政治头脑,不懂政治。”他吸着烟,一脸愁容。
  我其實早就听说,在办江天浩案子过程中,专案组也找过申明,谈过话,至于谈了些什么不知道,但风传申明对于最后给江天浩定案提供了关键材料,也不知真假。这会儿,在他的办公室里,我当然想知道事情的究竟。我问他是不是当初专案组也找过他,他的脸色顿时就变了,变白了,眼光也由先前的愠怒而变得惊愕起来,他直直地看着我,仿佛我坐在那里是从天而降的。
  “你都听说了什么?”他冷冷地问。
  我嬉皮笑脸道:“别管听说了什么,你说,专案组到底找没找过你。”
  那时刻我就察觉到,他那种反应就是有问题的。
  “找过又怎么样?”他的态度突然强硬起来。“像他那样的腐败分子难道不该被抓,被判?他那些被隐藏的罪恶一桩桩一件件,难道不都是他自己犯下的?他拿了人家的钱不替人家办事,人家怎么可能不揭发他?他睡了人家女人又不替人家安排好,人家怎么可能不举报他?他承诺给人家加官晋爵又迟迟不兑现,人家怎么可能不告发他?他有什么可冤的?他有什么值得去探望的?”
  我毛骨悚然地听着。他接着说出的话,竟让我后背都发凉了。
  “咱们是老同学,我也就实不相瞒,江天浩案子最初的举报信就是我写的,写的是匿名信,就是想通过上级纪委组织让他收收手,让他重新做人,可是他还是一意孤行……”
  我突然觉得自己说不出话来了。眼前这个一向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申明突然变得陌生了,甚至像个怪物一般。
  既然说不出话来——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说了,我决定还是走吧。我就从沙发上站起身,往外走去。申明赶紧过来拦住了我。“我说得不对,还是做得不对呢?”他目光诚恳地望着我,等待着我的回答。
  “你他妈的真是个小人!”我还是没忍住口说出来。
  “我怎么会是个小人呢?我写匿名信那是为他好……”他紧张地辩解着,眼睛翻出白来。
  我猛地推开他拦在面前的手臂,“你他妈的为他好,为什么从一开始不当面去跟他说——叫他收手啊!”
  后来我独自去监狱探望了江天浩。隔着铁窗,如今的江天浩一头白发,清瘦得几乎认不出来了。他告诉我,申明之所以举报他,就是因为申明想进政府班子的事没有搞定,结果是省委下派了人选,申明认为是他没有尽力……
  自然要说到当年我们班的女神,也就是班花胡小媚同学。这可能是哪个班级里都有的故事,因为长得漂亮,被男生追着,她像个骄傲的公主,男生之间时不时为她吃醋而大打出手。我就为她跟同学张大权打过一架。张大权那时候牛高马大,我被打得鼻青脸肿。其实,胡小媚那个时候几乎跟所有的男生都比较好,我跟张大权根本就不是她的男朋友,甚至连影子都不是。我发现这一情况后就及时退场了,张大权这个死心眼的家伙却一直执迷不悟地追着她。当然,张大权最终也没能跟胡小媚同学修成正果。
  后来,在好几次聚会酒宴上,胡小媚的风头都一度盖过了那个时候已位高权重的江天浩,其他人更是不在话下。
  她大学毕业后好像就没在一个单位里安心工作过,不断地跳槽,后来又跟人合伙开公司,不久公司倒闭又接着开另一家。就这样开开关关,仿佛她就喜欢这么折腾着。后来折腾得连婚也离了(据说那个身价过亿的男人为这场离婚几乎被分割了一半财产),孤家寡人的胡小媚反倒活得风生水起,滋润有余。她人更漂亮了,也像是更年轻了,光阴好像跟她是倒着转的,说话竟也学着少女般发嗲起来,“好好哟”“漂漂亮滴”“女孩子滴”调调儿,自己却一点也不觉得肉麻。然而,温柔外表下却是一派泼辣作风,说话也百无禁忌。我那个时候当然不会想到,她一离婚就不惜重金去韩国做了整套美容手术,因此才会发生这般神奇功效。
  在一次同学聚会上,她首先挑战江天浩:“天浩同学,你要说实话,中学那会儿你是不是也偷偷地喜欢过我哦?”我不知道其他人当场脸红没红,反正我立马就红了脸。我迅速瞥见坐在对面的张大权也红了脸,坐在他身边的二泉也渐渐红了脸,不过二泉的眼光是看向另一侧的蒋红的。还有一个人也应该脸红的,那就是申明同学。他当时就坐在胡小媚身边。较之当年张大权那种公开追求胡小媚,申明要阴暗得多,比如给她买小礼物,替她做笔记、抄试题,而且时常在班里眉来眼去……只是当年大家都不愿捅破这层窗户纸而已。可是这会儿申明却一派正襟危坐的样子,镇定得像是根本不知道胡小媚在说什么。
  那一刻,江天浩倒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一点不为所动,淡然地说道:“小媚同学啊,我当年是那么一个丑小鸭,家里穷得每天肚子都填不饱,我哪有那个心思去喜欢你呢?还偷偷呢!再说了,你那个时候骄傲得像个公主,好些威猛的男生都追随着你——(他眼光扫了扫我、张大权还有申明)——你怎么可能把我这样一个小人物放在眼里啊!”江天浩说的是实情。
  “你心里就一次也没有想过我?”胡小媚仍然不依不饶。
  “没有!”江天浩摇头肯定,态度坚决,“一次也没有!”
  站起身来的胡小媚一下子觉得没面子了,她环视了一桌子的男男女女,撒娇地责问道:“男同学们,你们不会都变得这么虚伪了吧?承认当年喜欢过我的,就请举起手来!”
  一眼望下来,桌上就我和张大权举起了手。好汉做事好汉当,当年为她跟张大权打的那场臭架路人皆知,这会儿不招,岂不掩耳盗铃?我的手还没有放下来,风姿绰约的胡小媚就挪身过来,把她芬芳四溢的苗条的身子分别投进了我和张大权的怀抱,娇滴滴地说:“没有你们两位的相助,本小姐今晚跳楼的心都有呢!”
  我当时想,胡小媚那次如此张扬地煽情挑逗、卖弄风情,究竟出于何目的?想来想去,只能是让江天浩吃她的醋吧。后来,江天浩出事后,我不知道胡小媚是否卷入其中,反正她跟个没事人似的,依然那么风骚,一双变成淡蓝色的眼眸依然那么迷人。那个时候,我已经听说胡小媚在做基金期货,台面上是成立了一家据说是拥有十个亿的风险基金公司,她是合伙人、项目经理,专门投资创新创业类新型产业。我一直不知真假,反正也没有主动跟她联系过,或者说,我跟胡小媚保持着距离。较之后来那个天灵大开、能问卜占卦的蒋红同学让我敬畏,那么这个人身的狐狸精胡小媚同学更是让我觉得深不可测,如临深渊。以我当时的判断,胡小媚早已是政商两界通吃的风云人物,凭她的姿色和聪明,非一般人所能驾驭;而为了达到目的,她是一定会使出手段,当然最便捷的就是她的姿色。   有一天张大权突然来到我的办公室。我当时正要出门去接待一个客户,于是他就对我长话短说了:胡小媚希望我投资一百万到她的基金里去,一年期保证我分红一百五十万,并且强调,这是出于老同学的关照。我问张大权,什么时候开始给胡小媚跑腿了?他尴尬地涨红了脸,说他早就是胡小媚的马仔了。
  张大权是我们同学当中结婚最早的,他没有考上大学,中学毕业后就混社会了,后来跟一个歌厅里认识的女子结了婚,养了孩子,自己开了一家小饭店,经营一年半载后饭店就关门了,他就到处打工,日子一直过得挺拮据。
  我问他:“是不是还想跟胡小媚重续前缘啊?”
  他推了我一掌,脸色更红了,“你是不是还记仇当年打的那场架?你看我如今这副模样,还能跟胡小媚重续前缘吗?我如今是在她手下讨碗饭吃啊!”
  我又问:“胡小媚凭什么能保证我投资一百万,一年后就能有一百五十万的收益?”
  张大权脸色变暗了,眨巴着泛着黑圈的眼睛,话也说不囫囵了:“胡总说,不,就是小媚说的,这个收益,她是可以保证的;至于怎么收益,我就搞不清楚了。她本来是打算自己上门来找你谈的,但最近她老是在深圳、香港两地跑。她还说,你这个人现在挺傲气的,轻易不求人,但是老同学这个顺水人情,她还是要送的。”
  我当然不会相信这个“顺水人情”。何况,当时我的公司也拿不出一百万闲钱。我如实相告,把张大权打发走了。事后想想,那一刻真是没有贪念作祟,否则可就血本无归了——不到年底,胡小媚事发,她卷款三亿逃往国外,其手段是非法募集资金,涉嫌商业金融诈骗。
  我给张大权打手机,很快就通了,不像是在很远的地方。
  我问他:“胡小媚潜逃国外,没带你一块儿?”
  他说:“没有啊。她怎么可能……”
  我又问他:“胡小媚潜逃之前,是不是对你透露过什么信息?”
  他说:“没有啊。”
  我最后问他:“胡小媚潜逃前有没有给你留下一笔钱?”
  他说:“他妈的,一分钱也没有!”
  现在想来,我们班里最牛的人,可能既非江天浩也非胡小媚,而是老皮,名叫皮蛋,小名麻秆儿,因为小时候太瘦,像根麻秆儿才得名。也因为叫皮蛋,从小到大,他都不吃“皮蛋”。小时候,他宁愿我们叫他“麻秆儿”,也不愿听到我们叫他“皮蛋”。我几乎敢肯定,在我们这一拨班里所谓的幸运儿,也就是读了大学的同学当中,没有谁记挂过麻秆儿这个人。
  皮蛋从一开始就太默默无闻了,比当年的二泉还闷、还默,当然跟江天浩当年那种不显山不露水的状态比,麻秆儿几乎就是可有可无。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当年的麻秆儿三天两头就旷课,人影儿都找不到。后来老师家访才知道,他是种地挖野菜或下湖摸鱼捉虾去了。因为家里太穷,他是老大,还有两弟一妹,母亲痨病干不了重活,几乎终日躺在病床上,干锅炉工的父亲一人挣钱养活这一大家子,他是没办法只能帮着接济家里,用他自己的话说:“那些课我又听不懂,也听不进去,还不如去干点实在的事情。”他没说,他要是不那样做,他弟妹们可能会饿死。
  印象里,他好像在高中阶段就基本没有上过什么课了(这可能也是同学们早早地忘了他的原因之一)。我记得在一次新年同学聚会上,同学们都说这次聚会人数总算齐了,不想张大权突然站起来说了一句:“没齐,还缺席一人呢!——你们知道还缺谁吗?”
  大家七嘴八舌,但谁也没有想起皮蛋,也就是麻秆儿。
  张大权最后说:“是皮蛋同学,麻秆儿!他如今可是‘水深火热’呢!”
  于是张大权便把皮蛋的故事说出来。这都十来年不曾联系了。
  皮蛋早年就经风雨闯江湖了,在我们参加高考那年,他就孤身一人去外地卖馄饨炸油条,后来又干过建筑工,做过门卫保安,再后来他又回到故里重操旧业做起早点生意。妻子就是他在北方找的一个帮手,农家女孩,结婚后共同操持着早点铺。
  皮蛋经历的这些,谁都不知道,也就是说,他从来也没有找过我们这些昔日的同学,更别说主动联系过谁了。张大权说他之所以了解到皮蛋的这些情况,是因为有一天他赶到郊外办事,因为没有吃早饭,走进了一家热闹的早点铺,这才跟皮蛋算是接上了头。
  那么“水深火热”一说,又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皮蛋夫妻的孩子是个先天智障儿,治疗手术费需要十多万,眼下正愁着钱呢。经他这么一说,在江天浩同学的带头倡议下,聚会酒宴顿时变成了慈善募捐,呼啦啦一圈下来就募集了四万多,其中胡小媚当场就捐了两万(她从精巧的路易威登包里掏出手机,优雅地打了一个电话,不久就有人开车把一大信封装的钞票送到酒店来)。酒宴散时,就用酒店垫在杯具下面的黄绸方巾包裹起来,委托张大权亲自送去。那一幕的同学情真是感人,个别同学几乎是倾其所有为皮蛋尽一份爱心。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们开始关注皮蛋了,特别是关注那个孩子的手术情况。后来据说手术很成功,孩子恢复得也很好,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像是共同完成了一项爱心工程。
  不久我们就接到通知,皮蛋要请同学们聚会。大家都很兴奋,毕竟这么多年没有见面了,而且人家经历了那么多的艰难困苦才走到今天。那天同学们差不多都到齐了,皮蛋一开场就手捧满杯酒向同学们致谢,还鞠了躬。当然,谁也没有想到,酒宴快要结束时,这家伙居然把那个当初用酒店垫杯具的黄绸方巾包裹的四万元现金拿了出来,原封不动地打开,要求大家,谁的钱谁取回去,他一点钱也不能收。并且说,有同学们的这份心意,比金钱还珍贵!
  这下同學们全都傻了眼。我注意到,这全都傻了的眼里流露出更多的是疑惑和钦佩的神情。我当时也非常不理解,皮蛋为什么要拒绝我们的帮助,毕竟同学一场,而且这份情谊不管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都明摆在这里,他怎么就无动于衷呢?可以看出,他的拒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而且是不容妥协的。于是,那些钱又回到了当初捐出它们的主人的口袋里。那场酒宴至此气氛才变得不一样了,变得警觉、谨慎、猜疑,甚至不安——我观察过,张大权愣着,好像这事从一开始就搞错了似的;蒋红仍旧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目光呆滞地望着头顶上的枝形吊灯,似乎这个局面都在她的意料之中;二泉停下了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盘子,好像正在思考出现这种状况的原因;女神胡小媚竟然也难得地发呆了,显然皮蛋的举动远不在她的意料范围,她好像一时还无法作出判断来——她似乎总是有先见之明,社会各色人等,总也逃不出她的法眼,可是这回皮蛋让她看走了眼儿——当然,就连见多识广、从来都是处惊不变的江天浩,也窘迫地涨红着脸,为自己要说什么而感到不好意思起来……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从这以后,皮蛋就再也没有在这种场合出现过,好像跟我们的同学情也到此为止。我还听说,后来是有同学去邀请过他,甚至登门请求他带夫人一同参加同学聚会,然而,皮蛋都以各种理由加以拒绝。
  我不知道皮蛋为什么要这样做。一天,我主动上门找他,在城郊那间简陋的早点铺里,又瘦又高、背微驼了的皮蛋洗净了沾着面粉的双手,脱了围裙,给我沏茶敬烟,就在刚刚擦干净的早餐桌边坐下,跟我闲聊开来。我开门见山地问他是否需要帮助,经济上十来万的资助我还是能办到的。皮蛋赶忙挥手拒绝,脸色都涨黑了,“不需要,不需要!”他连声道,“张大权那个家伙一定是在你们面前,把我说得‘水深火热’‘饥寒交迫’吧?——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我这才问他为什么要拒绝同学们的好心资助,毕竟是发小同学啊。皮蛋望着外面街上的行人,好像没听见我说了什么,就那么愣着,半晌才正过脸来,面对着我,眼光怪异地看着我,仿佛他并不熟悉眼前这个人。
  他接下来说的一通话,我至今都记得:
  “我其实是自卑过的,不,是自卑过很长一段时间。跟你们比,跟我们班里那些功成名就的同学比,我几乎什么都没有。我想过,我这辈子可不能老是这样自卑下去啊,我一个大男人也要活出我自己的人样来。吃什么样的苦,我都可以不在乎,可是我就是受不了别人那种居高临下的同情,那种怜悯的眼光,那种眼泪汪汪的施舍……我是遇到了一些困难,可没困难到一定需要别人来接济我的程度。我现在跟老婆、孩子都过得挺好,自食其力嘛,也就乐在其中了,就这样能够平平安安、衣食无忧地过一辈子,我还奢求什么呢?我干吗要羡慕别人、乞求别人?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我就觉得我现在的活法——挺好啊!”
  皮蛋那天还请我喝了酒,就在他的早点铺隔壁的小酒馆里。没有虚伪、掩饰、矫情、做作,大实话和大碗酒地碰来碰去,我俩都喝得很痛快。
  真是看不出来,皮蛋还是个铮铮硬骨的好汉。
  天气越来越冷了,透着新年即将到来的气息。因为江天浩,也因为胡小媚,还有死去的二泉,“同学聚会”像个老字号店面似乎就要关门歇业了。往年这个时候正是同学们聚会的高峰时段,最热闹开心的日子,微信平台上的“指点江山”群里面除了有人发红包,经常会出现一行醒目的大红字:“元旦之夜,在‘碧水蓝天’豪包,同学们,一个不能少!”或者“正月初四,在‘夜巴黎’主厅聚会,亲爱的,不见不散!”……这都是比较正式的大型豪宴,当然是班里那些大腕级人物张罗的,比如江天浩、胡小媚等,而隔三岔五在那种小店面里举行的聚会,一般则由像我这类经济实力不济的角色操办。如今,豪宴和一般聚会,都没人伸头出来领办了,好像一帮同学突然作鸟兽散了。事实上那个时候,我就很怀疑,当初那么火爆而频繁的同学聚会里面,一定还是有不少不为人知的名堂,可能只是我不知道,或者说没有参与而已。
  那些聚会就像风暴一样横扫了我们十年的同学情,扫去了当年的纯真、朦胧和暧昧,扫出了成年后赤裸裸的情欲、功利和交易。我在事后所了解到的情况,就我们班级里离婚了三对,而重新选择的对象竟是昔日的同学,好像当年一直忙于功课学业而疏忽了真情寻觅,如今蓦然回首,那人原来还是当年的同桌啊。这些都是公开了的,而那些还没有公开的,就不得而知了。不过,这种消息就是传得快,以致我老婆都听说了,并且从此给我立下规矩:除了周年纪念聚会,余下的所谓老同学聚会一律不准参加。我说:“纪念聚会上也有可能发生情况的。”我老婆态度坦然:“那本夫人就要亲临现场——”她补充了一句,“捉妖,我比你行。”
  春节过完了,有点冷清清的感觉。一天我的合伙人对我说,附近不远的牛角山上的万寿庵里香火旺盛,正月里许多生意人都去拜过了,灵验得很。于是我们驱车前往。果然是个好地方,青山绿水,空气清新得让人呼吸紧张。进得庵内,里面阴森肃穆,梵音绕梁。我们敬了香,捐了钱,便向一位身穿僧衣的比丘尼说明来意。她领着我们转到了后院,进到是一间更加阴森的小屋里。在莲花蒲团上跪下,对面是一个端坐在椅子上肥胖的沙弥尼主持。我就是从这个时刻开始紧张的,心也跳得异常了。沙弥尼主持问我们缘何而来。我低垂着头,不说话。我的合伙人说了,希望生意兴隆,财源茂盛,既求财也求健康。于是面前那个沙弥尼便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不久我就发现自己的额头上浸出汗水,汗水顺着额头流到脸上,以致我不得不一次次地挥手去擦拭一下。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甚至觉得自己的身子也在微微哆嗦,就像痉挛了一样。
  后来,我终于忍不住低声打断道:“我们来不是求财的,也不求什么健康,是求一个人的超度。”
  禅房里安静下来,是那种突然而至的安静。那一刻,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也听得见。跪在我身旁的合伙人用胳臂肘顶了一下我的手臂,嘀咕道:“你怎么啦?没什么问题吧?”我垂着脑袋,尽管额头的汗水仍在往下滴着,但全然不顾了,闷声说道:“是我的一个同学,三年前去世的,是突然病死的。我不知道他现在是在极乐世界,还是在地狱深渊。我想念他,特别想知道他的亡灵是否已经超度,他是否已经身处极乐世界。”
  禅房里变得死一般寂静。我把头垂得更低。我甚至听见了,那三炷绛红色的檀香,在佛陀像前的香炉里,燃烧着像蚊蝇叮咬时发生的轻微的咝咝声。
  “你那个同学叫什么?”主持问道,声音透着一种阴冷之气。
  “叫二泉。”我舍弃了前面的那个姓氏,因为觉得没必要。
  “二泉?”驚异的声音,但很快就又平和了,“他的生辰八字,你说得出来吗?”
  我说:“说不清楚,只是我觉得他不应该死得那样早,那么突然……”
  又是一阵死一般的沉寂。
  “二泉已经脱离了苦海,他超度了,他现在在极乐世界。”
  一阵袈裟的窸窸窣窣声,能够想得到那位主持沙弥尼正忙不迭地起身,接着就匆忙走了出去,而且走得很坚决,义无反顾的样子。
  随后,我跟我的合伙人就从庵里走出来。
  “你是怎么啦?谁是二泉?你怎么突然说起如此莫名其妙的事情来?”他连声问道。看到我脸上挂着泪水,又是万分惊恐地问:“你今天到底怎么啦?”
  我仰头看着蓝天,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
  我深深地呼吸一口,说:“我们回去吧。今天来得值了!”
  我当然不会告诉他,那个主持沙弥尼就是我的同学蒋红。
  责任编辑 坛 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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