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额尔古纳(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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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醉,想象那一地的“菜花黄”
  或者,草连着天,天抚着草;或者,群山连着群山,河流呼唤着河流;或者,群山连着河流,河流牵着群山。
  额尔古纳地处大兴安岭和呼伦贝尔草原的过渡地带,这里既有森林的阵阵松涛,也有草原的滚滚绿浪,但如果一路都这样,都只有这样,却极易让人产生审美疲劳,眼睛也会劳累,甚至看着看着就会在某一个瞬间沉沉睡去。
  这时,一个你意想不到的惊艳的邂逅突然而至:也许,只是在旷野公路上的一个拐弯处,你刚爬到坡顶,恹恹欲睡的双眼又习惯性地向前方、向远处扫一扫瞥一瞥,却不料眼前的景象顿时让你变得目瞪口呆:金色的太阳把自己融化,汹涌着从天边倾泻而来——呼啸过后,一大片一大片金色的海、金色的湖、金色的河在谷底,在山腰,55在平缓的山坡间涌动、荡漾、流淌……
  对,你有福了。你邂逅了额尔古纳美得让人心醉、美得让人心碎的油菜花!在额尔古纳平坦广袤的原野上,或者起伏不大的山坡上,常常会有一大片一大片的油菜花突然扑进你的眼帘,并无声息地流进你的心间——也许那一次邂逅,你就终生难忘。
  “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花落未成阴。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这是南宋著名诗人杨万里在其诗篇《宿新市徐公店》中对油菜花的生动描绘。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一幅由儿童、黄蝶、油菜花构成的《童趣图》,这也是我知道油菜花的最初来源。稍大,书读得多了一些。待又看到郑熏初的“无限青青麦里、菜花黄”、范成大的“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等佳句时,我对油菜花所营造出的“菜花黄”的意境,就更加不可遏止地向而往之了。
  据说,早在唐宋年间,油菜花在我国就已经是很平常的农作物了。人们把它当成菜,现采现吃,有的也把它制成干菜,反正就是没人把它当成花来观赏,算得上是历史悠久的“草根”一族了。单株的油菜花,非常适合近前仔细端详:四片花瓣都整齐地围绕着花蕊,中间的花蕊弯曲着凑在一块,仿佛在说着悄悄话。近前欣赏单株的油菜花,你会发现油菜花的颜色,或神似身着黄衫的小姑娘的羞涩,或类似玉的温润,完全不同于黄金的贵气,也没有黄金诱人的光泽,反倒有几分惹人怜爱的鲜嫩的鹅黄。
  我没有考证过额尔古纳什么时候开始种植油菜,但现如今规模却是不小,总面积大致在百万亩以上,最大的一片据说面积达千亩左右。近几年,国内兴起旅游热,许多天南海北的游客们慕名而来:看见草原,他们欢呼;看见九曲环水,他们雀跃;看见大片怒放的油菜花,他们就一个个瞬间都变成开心的孩子。矜持些的还好,只静静地站在附近欣赏,至多夸张一点,做出因过于幸福而无奈地叹气的样子;急性子却按捺不住,像饿了千年的饕餮一样,直接冲进花海。
  欣赏铺天盖地的大面积的油菜花,“近观”不一定是最好的选择。我始终觉得,欣赏大片油菜花海的美,关键在于“距离”两个字。就好比品茶一样,能否得其清、香、雅、幽,我们可看、可嗅、可饮,但真的与直接灌几大壶到肠胃里没有什么关系。
  突然见到油菜花漫无边际的美丽时,许多人会直接跑进去,或用汗津津的手掌去轻轻触碰,或用灵巧的鼻子貪婪地狂嗅,好像是零距离“与花同乐”,却不知那实际是在“唐突佳人”啊;有些人的方式还比较可取,如同古人对待莲花一样,只远远地,远远地眺望,让油菜花与周围的山川河流相互映衬,配以蓝天白云的背景,如此多半能够有幸赏到“菜花黄”的神,品到“菜花黄”的韵;最妙的作派,是远远望一眼、望一会儿,或者干脆望一天,然后绝尘而去。剩下的,就闭上眼睛,花一些时间,用自己无限的想象力,去剪辑,去扩张,去删减。最后,他(或她)的眼里、心里必然会有一份属于自己的“菜花黄”。
  北国春来晚。曾有人开玩笑说:额尔古纳的一年里只有三个季节。确实,当这里的冬天真的走远,夏天也就来了。冬夏之间的春季非常短,甚至短到人们还没察觉它的到来,春天就已经匆匆地溜走。北方苦寒,但季节到了,草原、森林一样会绿起来,大片大片的油菜田也会有序地绿起来。它们夹杂在绿树、绿草之间,但分辨起来却并不难。首先是颜色。树或草的绿,在一片区域里,总是有或浓或淡、或深或浅的差异,像一些比较闲散的老百姓;油菜田不一样,油菜们都是纪律严明、号令统一的士兵,个头一样的高矮,颜色一样的深浅。其次是形状。条形、块状、三角形、梯形,及其他并不太规则的几何图形,都会出现在旷野中,而且一般情况下油菜田的“棱角”都比较明显。有了这两条,人们就不会轻易把“老百姓”和“士兵”弄混了。
  往往是看到三三两两的养蜂人多了起来,人们才会想起“菜花黄”的季节快来了。这里油菜花大致在七八月间开放,花期长达三十天。如果几场透雨下过,一般在六月末,油菜花就开始悄悄吐蕊。最开始,可能是肉眼几乎无法觉察的一星半点。稍后,浅浅的淡黄色开始透出来,但丝丝缕缕的仍不明显。直到某一天,点点滴滴、丝丝缕缕的浅黄突然连成一小片又一小片的蛋黄,并且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蔓延、爆发成整片整片的金黄——“菜花黄”的季节终于来了。曾有人说,每年的“菜花黄”一般要经历羞涩——浪漫——豪放三个阶段。我深以为然。最开始的隐隐约约,可不就像一个欲语还休的小姑娘;稍后的狂飙突进,多像人们血气方刚的青春的浪漫;而高潮时铺天盖地的纯粹如一,再配以天空的辽阔、大地的苍茫,肆无忌惮的怒放中,果真有十足的豪气、霸气。
  每年,我都会寻些时间,去看、去品额尔古纳的“菜花黄”。像正解“近水楼台先得月”一样,我不会虚妄地要把月亮揽进怀里,可我会努力让那一片柔和的月光不仅洒到自己的肩头,更照进自己日益浮躁的内心。每一次,我都选择不同的地方,远远地望着那一地的花海,直到看清了,直到看好了,直到看足了;每一次,我都用相似的心情,远远地望着那一坡的花海,等视线模糊了,等看得心醉了,等看得心碎了。
  然后,闭上眼睛,远离。让新一年的“菜花黄”夹杂着去年的“菜花黄”,不停地在心底搅拌、渗透、发酵。就像用一碗千年的老酒曲,酿一坛自己中意的新酒。也不知道多少时间,当自己的心又安静了,当自己的血液温度又一如既往地恒定了,我知道:今年属于自己的“菜花黄”,成了。   然后,饮着茶,倚着风,慢慢品尝、享用……
  邂逅,绿荫后面的那位“巴扬”
  鲜花、硕荷、凉月、白雪,一般分别对应春夏秋冬四个季节。以此为概括,四季轮回皆有不同的物候。对此,几十年来我们都习以为常,那是阅历的缘故;千百年来我们都已经习惯,那是文化的积淀。那么,某种音乐或乐器是否也有独属于自己的特定季节呢——例如发源于极远、极北俄罗斯的巴扬手风琴?印象中它似乎就是如此,独属于某一个小城年年相似、年年轮回的盛夏。
  记得几年前盛夏的一个傍晚,拉布大林和许多地方一样显得特别燥热,即便滚烫的太阳已经落进天边的河里,可它肆虐了一天所遗留下的热量却久久不肯散去,那种黏糊糊的潮湿,那种窒息般的沉闷还包围着人们。于是许多人或躲在家中风扇下,或跳进城外多少有点凉意的河水里,当然也有许多人到墨绿树荫下散步纳凉。我即是其中一个。
  耐着不觉消减的暑热,一边强自念叨着“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一边故作闲庭信步,奈何身上和心中还是不时冒出丝丝烦躁。遛过锣鼓喧天、人声鼎沸的广场,遛过人迹丝毫不少的小巷,随着时间的消逝,周围的景致不再像白开水一样,没了蒸腾的热气,没了刺眼的光亮,温度也慢慢降了下来,四周的一切不知不觉间都被浸泡到琥珀色的蜂蜜中,那一种别样的通透使人稍稍轻松起来。
  小城本就不大,棋盘样的格局,往哪里走都是通途。既然夕阳已经躲进河里冲澡,那我也不妨向西盯个梢儿。还在小城,但避开市中心就素静了许多。还是一样的夜色,还是一样的树荫,心境却好了许多,终于可以享用这久违的放松与凉爽了。
  在我边散步边猜想树荫上面星空的时候,不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琴声。微微一怔,错觉或幻觉?停下脚步,侧耳静听,丝丝缕缕、若有若无的琴声又飘了过来。没错,是手风琴的声音,旋律也是熟悉的,甚至随着琴声我还能轻轻哼唱出“歌声轻轻荡漾在黄昏的水面上……”等歌词。在静美夏夜的林荫道上,微风中竟然飘过沾满久远岁月味道的琴声,于我确是意料之外的邂逅。
  静静听了一会儿,一支支充满俄罗斯异域风情的曲子接踵而至:《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红莓花儿开》《喀秋莎》《山楂树》,还有一些忘了名字的曲子,虽然哼唱不出具体的歌词,但我仍能轻和着那些熟悉的旋律。一面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一面陶醉于音乐魔力幻化出来的世界:西伯利亚远山的绵延宁静、顿河草原篝火的跳跃炽热、伏尔加河畔纤夫的苦难忧伤……
  初遇的惊喜过后,我还有些奇怪,而今流行的不多是“洗脑神曲”和“口水歌”吗?放曲子的人真够“小众”的。但再听一会儿却觉得不对劲儿。这琴声与以往听到的似乎不大一样……对,味道不一样。那琴声不像在表演,倒更像一位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和我倾述聊天:从前的岁月美好,曾经的忧伤烦恼,现在的唏嘘感叹。无论聊什么,他还是曾经的他,我还是曾经的我,彼此间都有了应该有的阅历,而且真挚,彼此间还有一如既往不设防的自然。
  华灯已上,疏星渐稠,夜幕不知不觉间缓缓降下。
  觅琴声向前,我终于在前方不遠处一片疏密相间的林荫后,寻到了让我心动的琴声的源头:哪里有什么音箱啊——一幢楼前坐着一个拉琴的人。那是一个五六十岁左右的男子,稍显消瘦。可他拉琴时的投入状态、所迸发出的活力却让我有些惊讶,他手中的琴箱时而缓缓翕动时而大开大合,无论奏出怎样的旋律,无论身体如何摆动,他的屁股都牢牢粘在椅子上,就像海啸中一块决不后退的礁石。随着或低缓徘徊或高亢明快的旋律,那琴仿佛有了生命一样,酣畅淋漓地述说着什么。
  我猜测他是某个单位的打更人(后来也证明果然如此),如果白天走在人群中,相信没有人会注意到他,可于眼前的夜晚,他却用自己的琴声吸引了许多的眼睛和耳朵,一些路人经过时都会向他所在的树荫后瞥上几眼,然后明显放慢了脚步。我觉得许多人的背影虽然已经走远,可他们的耳朵和心却还留在附近,和我一起静静倾听、慢慢品味。
  夜,渐渐深了。直至那个人收拾起椅子,背着琴走进楼里,我也没好意思和他打一声招呼。既有不愿打破那份静好的默契,也有偷听琴声的尴尬。不过我还是认出了那琴的模样——纽扣式键盘的巴扬手风琴。
  许多年前我就熟悉巴扬手风琴。每当上音乐课时,我们都能看见那位小个子女老师或背或挎布满“小纽扣”的巴扬手风琴,伴随着上课铃声威风凛凛地冲进教室,满屋子叽叽喳喳的小喜鹊们瞬间全部噤声,缩头缩脑地装出鹌鹑的模样。于我们而言,那琴显得过于硕大和沉重,小孩子自然免不了惊叹老师的力气和彪悍,所以即使班级里有那么几个捣蛋鬼也不敢调皮,每次上课我们都乖乖的。我总认为同学们“改邪归正”的原因,是担心惹恼了老师,会被小山一样的手风琴砸到椅子下面。尽管这种情况从未出现,但我们心中却对音乐老师始终充满了由衷的敬畏,这不光是所谓的“担心”,更在于她总能用那琴弹奏出奇妙的音符,引领我们走进那个看不见、摸不着却能感受到的神奇天地。懵懂中,我就在巴扬手风琴的悠扬中完成了最初的音乐启蒙。
  之后,二胡、古筝、钢琴、吉他、小提琴等各类乐器见得多了起来,但在心中我对巴扬手风琴却情有独钟,也许因为它是自己生命历程中最初于最庄重的场合遇见的乐器吧。再后来,有了更多欣赏手风琴演奏的机会,但多是那种键盘式的手风琴,听着总有隔靴搔痒的缺憾。尤其大量接触沙俄及前苏联的文学作品后,我始终觉得阅读过程中除了那些文字外,自己耳边还萦绕着一些旋律,一些悠扬的、带着风的颤音的手风琴所发出旋律:随我一起品味屠格涅夫睿智的深沉,伴我共同咀嚼陀思妥耶夫斯基悲剧的愤怒……那应该,也一定是巴扬手风琴。
  此后,如同赶赴老朋友例行的约定,在那个夏夜之后的许多傍晚我又有了新去处,经常去那片林荫附近聆听那些美妙的琴声。或早或晚,或长或短,或坐于近前的树下,或徘徊林荫路如哨兵一样于附近百米内“巡逻”。那些日子里的自己像极了钟情于一位女同学的少年:总是傻傻的,到某条小路固定的某片树荫下等待,等待心中姑娘的出现,遇到了自然满怀欣喜,遇不见则难免懊恼惋惜。   仍是不见面,仍是不打招呼。拉琴的自在,听琴的惬意。当时的感觉很美妙,过后的记忆很美好。但是当那年凉秋来临时,铺满街道的不单是泛黄的落叶,还有我怅然若失的心情——再也听不见那巴扬深情的吟唱。可转过年,当浓浓的绿荫再次遮蔽小城街道两侧时,我居然又在老地方的树荫后面听到了那熟悉的巴扬、悠扬的巴扬、华丽的巴扬、辉煌的巴扬……我的巴扬。
  那琴声还是一如既往地躲在林荫后面,无论成为周围人们休憩时的背景音乐,还是变身成外地观光客镜头里凝固的传奇,都打扰不了它骨子里的从容。也是,每日里回放、记录、思考、表达的都是延续千年的岁月沧桑,眼前的喧哗,至多算是飘过大河的几粒尘埃,河面自然不会泛起一星半点的涟漪。
  随着旁听次数的增多,原本以为巴扬只适合演奏“怀旧金曲”的误解渐渐消散,《千千阙歌》《上海滩》等耳熟能详的老曲子自是不必说,即便《荷塘月色》也被拉得别有风味,让人赞叹不已,真服了巴扬的艺术表现力和演奏者的音乐造诣。
  有一天,当琴声停歇下来时,我终于忍不住上前和那位“民间巴扬手风琴演奏家”搭讪,方式也相当拙劣——我请他抽支烟。可他却微笑着摆摆手,不知道是拒绝还是不会。当我真心赞叹他琴拉得好时,对方淡淡一笑:从小就拉,没事就拉……那张比古铜色更深些、明显带有华俄后裔特征脸庞上的善意与微笑,多少缓和甚至掩饰了我的尴尬。
  没有被打扰的不快,也没有被欣赏的愉悦。于是,琴声继续悠扬,感悟继续延伸。不同生活阅历、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在琴声中,一起缅怀往昔的金色,一起演绎当下的多彩,一起展望未来的神奇。
  冰雪刚开始消融,我就隔着春天远眺今年的夏季,不知那位巴扬是否还会如期而至,还是我钟爱的模样吗——我于小城的某一个角落,我在今年夏天的前方——忐忑着、揣测着、盼望着……
  莫尔道嘎,好大一片森林
  在绿色的围困中,走了许久,才到莫尔道嘎;在绿色的包围中,走了许久,还在莫尔道嘎;在绿色的追击中,走了许久,才离开莫尔道嘎。
  从坦荡如砥的草原出发,向逐渐起伏的地平线进发——那里是呼伦贝尔草原与大兴安岭的过渡地带。
  雨,应是最有耐力的马拉松运动员,时大时小,时急时缓,仿佛有一位音乐造诣极高的大师在控制着节奏,而且让你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和周围的环境契合,和你的心境暗合。窗外的雨可能被施加了某种魔法,不再透明,不再晶莹,它慢慢变了颜色——那种有催眠效果的浓重的绿色。
  渐渐地,如绿毯、如绿烟的草原淡了、远了,有高度的立体的山多了起来,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多;渐渐地,那群山又远了、少了,直至都不见了,满眼都是或深或浅的绿色的叶、绿色的树、绿色的林,最后只有一片片、一团团滴着八月雨水的绿色;渐渐的,那绿色最初确是看得见的颜色,但那“绿”慢慢不再是一种颜色,而变成一种实质的物质,如山、如海,压过来。
  黑色泛着微弱光亮的林间公路就是唯一的导航。车变成了船,人变成了鱼,但人却没有鱼的淡定。时而冲上浪尖,时而跌到谷底。慌乱地在绿色的海浪中,颠簸;无力地在汹涌的肆虐的无边无际的绿色海浪中,沉浮。
  绿色的墙,两侧,后面,前方,都是绿色的、长无尽头的、密不透风的墙。路边绿色的长墙偶尔还探出没轻没重的手敲一敲车窗,吓你一跳,然后再极快地把手缩回到墙里。
  向前,向前,继续向前。雨就是绿色的鞭子,不停地落下,不停地催促。前面就是墙啊,十多米高,虽边缘高低不齐,但看着特别厚实。我们的车子像一头被调动起情绪的斗牛,低吼着冲上去,低着头撞过去。不想就在即将接触的一刹那,绿色的墙优雅地一躲,就闪出一线窄窄的路,前方又见一段可腾挪的空间。车扑了一个空。然后,车与墙继续酝酿下一次冲撞、下一次躲闪。
  汽车在前面攻城略地,所向披靡,墙在后面步步为营,收复失地。钢铁怪兽继续冲锋,刚气喘吁吁冲出一条细线一样脆弱的路,后面如山如海的绿就如影随形地掩杀过来,似乎要把我们拽住,再一股脑的塞进那堵巨大的墙体深处。于是,我们继续冲锋,继续溃逃……
  我不知道要攀登上多高的峰巅,才能挣脱这沉如海、重如山的绿色的拥挤和窒息——我们还有这种机会吗?
  森林不止是能用眼睛看的,它也是可以用鼻子闻的,尤其是这片北中国最后的寒温带明亮针叶原始森林。
  来时虽然一路都在森林中行进,但由于是窝在窗门紧闭的车里,故对森林的一切感觉都只能来源于眼看所得。那感觉并不是特别美妙,就像一部非常精彩的电影在你面前徐徐展开,画面丰富,神韵毕呈,但很遗憾——这是一部默片,总感觉美中不足。
  打开车门,只是把头刚凑到门口,一股幻想已久却又久久不得的味道便扑面而来。顾不得笑话自己和别人了,一路慢慢地走,一路做大狗抽动鼻子的动作,深深地吸上一大口森林的味道,然后再缓缓吐出,循环往复,乐不知倦,乐不觉厌。总以为自己是一个淡泊的人,现在才知道自己也是很贪婪的家伙啊。
  雨后森林的味道,真是美妙,透出阵阵沁人心脾的芳香:空气湿润的清香、落叶松醒脑的清香、白桦树淡甜的清香、兴安杜鹃幽柔的清香、柞树若有若无的清香、不知名野花有影可见却又不可名状的清香、无名小草无迹可寻却又无处不在的清香,我甚至觉得每一块山石、每一片苔藓、每一根朽木、每一处泥土、每一條溪水,都散发着迷死人不偿命的芳香,似乎森林里的一切都被最环保的天然香料浸泡过、洗涤过,一切不属于森林里的怪味、异味通通灰飞烟灭。在城市里能够闻到这其中一种味道就了不得了,何况是几种、几十种、几百种香味涌过来供我享用。那还客气什么,敞开地洗洗我们已被汽车尾气熏得辨不清香臭的鼻子吧,洗洗我们已经被浓烟污染得干瘪的肺吧,洗洗我们已经被得失琐碎堵塞的心吧,洗洗我们已经被雾霾遮盖住的眼睛吧——用混合着无数负氧离子的世界上最名贵的天然香料。
  那味道不只是香,还隐约有点家的味道,说不清道不明,可就是让你熟悉,让你舒服,让你迷恋。那一刻,我有点明白为什么说人是从森林里的猴子进化来的了,也许我现在对森林味道的痴迷,就是几十万年前祖先留给我的久远记忆吧。   游人如织却没闹出鼎沸喧嚣的噪音,在今天的国内旅游大潮中也算一景致、一奇观了。为保护植被免于被踩踏,也为方便游人,森林中除了山中公路、自然砂石路外,还铺设了蜿蜒曲折的林间木质栈道。人们都沉醉其间,幽静的林中、树下到处是三三两两的平息静气的访客,偶尔才响起几声清脆的拍照快门声和赞叹惊喜的啧啧声。
  远远地就望见一个行为怪异的游客,移动得极缓慢,几乎每一棵树前都要停下一会儿。若是单纯地驻足欣赏每一棵树的风姿也不会引起我的诧异,因距离较远的缘故,只能望见一个不清晰的影子,那个人一会儿似乎在搂抱自己近前的树,一会儿又像亲吻树,这我还真是第一次遇见。于是,我就慢慢向前踱行,一点一点装作若无其事地向那个怪客靠近。近了,近了,终于看清楚了,我却忍不住笑了,而且还得忍住、掩饰,免得失礼。
  “怪客”肯定是一个极喜爱树的人。那是一位年近花甲的老婆婆,精神矍铄,腿脚灵活,周身上下收拾得干净利索,还透出一股老知识分子特有的气质。老人家对四周的树特别感兴趣,每走到一棵树前都要站下,双手轻轻抚住树身,不管是松树、桦树通通一视同仁。只见她把头凑过去,鼻子几乎都要贴到树身了,深深地有节奏地抽动着鼻子,一会儿陶醉地闭上眼睛细品,一会儿抚着树不停转动着灵活如少女的眼睛,好像在分辨着眼前这棵树的味道与上一棵树有什么不同。看得出来,老人对有些树的味道特别满意,闻了又闻,嗅了又嗅,离开前还恋恋不舍地赞叹着:“香,真香……”见我像一只呆头呆脑似的鹅盯着她看,老人家朝我挥挥手,莞尔一笑,迈动着轻盈的步子向下一棵她中意的树走过去。
  我也学着老人家的样子,笨拙地抓住眼前一棵落叶松,深呼吸,松树特有的醒神的芳香直冲脑门:“啊,香,真香!”
  噗,噗噗,不想我笨拙的赞美却惊起一只不知名的大鸟,头也不回地投向更深的密林深处。
  一木名树,双木作林,三木为森。再多呢?中国传统上是一种“写意”的文化或文明,意思到了即可,再多就是累赘了。我也算识得几个汉字,自然也深受这种影响。许多人一听要进原始森林,头脑中立刻展开一幅树挨树、树挤树,密不透风、难见天日的画面。也许那是热带雨林吧,北方寒温带的针叶原始森林却未必是这样。
  进了莫尔道嘎的林子里果真如此。林子里以落叶松为主,间或能见到几棵白桦树,就像在内地看见穿民族服装的少数民族一样,稀奇得很。没有想象中的松海深深,也听不到松涛阵阵,落叶松们疏落有致,每一棵树都与周围的树保持着三五米或更远的距离,因此整个林中虽四周都是树,但身处其间一点也不觉得拥挤。人与人、树与树、人与树之间还是保持一定距离的好,否则一旦侵入对方能接受的“安全距离”,双方都会不舒服。可如何把握这个尺度却是一个大学问,这里的落叶松们显然已经掌握了其中的诀窍,每一棵树之间的距离都让人觉得舒适。
  既然留下恰到好处的空间,阳光也就应邀而至,从雨后洗完澡的蓝天里洒下来,每一棵树的树梢、树身、树根都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每一棵树周围的草丛、野花也抬着头,眯着眼,惬意地享受着明媚柔和的阳光。“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是有出世之想的古人的逸趣,现代有这种思想和这种环境的人与地方都不多了,但这并不妨碍我们这些俗人追慕古人:闭眼,倾听。等自己的心经过洗涤后真的静下来,再慢慢在林中草畔踱步,景致还是刚才的景致,可感觉却似乎有了改观,看什么都通透,听什么都清亮,闻什么都自然。由此可见,再美的风景也要有相应的心境才好,要不就免不了入宝山空手而归的遗憾了。
  就静静地在林中慢走,遇有高岗处就停一停站一站,向稍远处的林中眺望一会儿,这时再和刚才与树比肩的情景比较,可能那感觉又有所不同。落叶松们是一个大大的群落,远处看它们也不显拥挤,彼此之间的相互距离显示出一种和谐与默契,近处看每一棵树又是实实在在的绝对独立个体,不羁不绊,不牵不连。这个发现倒是有些嚼头了。看着阳光中一棵棵纤毫毕现的树,看着一只只鸟在林中也能沾满阳光的金粉飞过,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这片原始针叶林的前面要加“明亮”俩个字了——彼此都给对方留足独处空间和发展空间,大家就可以不抢不夺和谐地共同享有头顶的阳光。
  落叶松是我较常见的一种树,但以往看见的多是在城市绿化带里的迎宾装饰樹,或是在公路、铁路沿线的防护林带中,一般规模不大、树也不多,即使作为防护林规模较大印象也不是很深。现在我看见了自然状态下的落叶松,不但规模大,而且很随意,这让我欣喜、舒服。曾有资料说落叶松的树根扎入泥土中并不是很深,但它们地下的根系却盘根错节,彼此之间以此相互沟通交流和相互支持,故而屹立不动,这也许是另一种对独立与合作关系的解读吧。眼前的和我一路走来见过的落叶松或粗,或细,风姿各有不同。也许我们没有深入到更深的密林深处的缘故,没有看见几棵特别粗壮的,更多的应是落叶松中的翩翩少年,如箭,如竹,纤细却又直入头顶的蓝天。少年自然有少年的气象,一个个不弯腰、不驼背、不低头,留下欣欣然的深刻印象。落叶松是一年一落叶的松树,少年如此,中年和老年依然如此,这就很难得了。“大雪压青松,轻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一诗很有名,估计说的并不是落叶松,但落叶松依然具有诗中所推崇的风骨气节。单是在任何压力下都不弯腰、不驼背、不低头,在任何情形下都不动摇、不盲从,我们有几人能做到?
  身边不时有人拍照,有自己动手自拍的,也有请别人帮忙的,主题之一就是和这些树中的美少年合影留念。我也想,但只是随意地自拍了几张,图片里有我,也有笔直向天的落叶松,可我没有直接与它们合影。我觉得还是等自己的年轮再多些同心圆,且始终如它们一样不弯腰、不驼背、不低头时,再来与这些如箭如竹的树们合影吧,那样也许更合适些。
  山不在高,有绿则名;林不在奇,有绿则灵。莫尔道嘎有我国北方最后一片明亮的针叶原始森林,而且面积达到53万公顷,所以当地人引以为豪,越来越多的外地人也慢慢了解了这一片偏远的净土。到了这里,大家习惯性的动作就是深呼吸,直至过足瘾后呼吸才逐渐恢复正常。   循林间公路前行,途中路边有一景点,名曰“雷击木”。其实就是一根树龄达三百多年的樟子松被天雷击中,众人以为神奇,故辟为一个小景点,但围观者却甚众。我也好奇,便简略浏览一番。
  一根雷击木却是置于两处。一处是仍在它原来生长的那片山坡,但却只有一半的空心枯木面目狰狞地杵在那里,树身还被缠满了象征吉祥的青色绸带。另一端横卧于道旁,长约有三四米,直径大概一米左右。旁有铭牌,先是引经据典“木秀于林,雷必击之”,后介绍此雷击木具有“辟邪”“压惊”之功效,并说“它不是为雷击而生,而是为爱、为生命的传承而生”。呵呵,这倒是一句实在话,树也好,人也罢,谁也不希望自己遭雷劈吧。其余的话,我就当是笑谈了。不知道是不是“辟邪”“压惊”功效介绍的效果,许多人围观着横卧的雷击木。近前一看,莫名惊诧:树身有些地方似乎被刀削斧砍过,凹下约两三厘米深,旁边都是深重的旧色,唯有这些地方显露出新鲜的木茬。不由一愣,谁搞的破坏?却见近旁几个游客伸出手用指甲抠动树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后,终于抠起一块木片,纷纷如获至宝地往怀里揣。一边揣一边嘟囔着“这东西可辟邪啊……”,我不禁哑然失笑,这树若真辟邪,岂会自己遭天雷劈打?旁边的人见有先行者得利,也跃跃欲试。我真看不下去了,就说了上述的话,并开玩笑说:“倒是网上说的那些屡遭雷劈而大难不死的人,可能真有些‘辟邪’‘压惊’的可能啊……”听我这样说,那几个人不知是觉得我说的有道理,还是不好意思,就缩回了准备给那可怜的雷击木“扒皮抠肉”的手。
  古时有“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的典故,今现“凡有游人处皆能听闻叫卖声”的常态。游览森林胜景时,不时可见贩卖各种稀奇古怪东西的人,其中贩卖“树瘤”的就比较多。这个东西我倒是了解一点,所谓“树瘤”者,学名“瘿木”,亦称“影木”,是特指木质纹理特征,并不专指某一种木材,而是泛指所有长有结疤的树木。“瘿结”多生在树腰或树根处,是树木病态增生的结果。由于此处木材纹理特殊,效果奇异,历来受到人们所喜爱,成为家具制作装饰中首选的材料。《格古要论·异木论》瘿木条载:“瘿木出辽东、山西,树之瘿有桦树瘿,花细可爱,少有大者;柏树瘿,花大而粗,盖树之生瘤者也。国北有瘿子木,多是杨柳木,有纹而坚硬,好做马鞍鞒子。”
  相信贩卖者口中所说的“树瘤”应为当地土语,但是倒也贴切。兜售者唯恐我不识货,说这就是一些树“癌变”的结果,稀奇得很。他这一说,更增加了我心中的恶感,也许这树瘤制成器物确实有一种美感,但毕竟是一种病态的产物。世间健康正常的事物何其多,偏以这种病变物为审美取向,难道果真是物以稀为贵吗?
  送庄子几丛野芍药,可好?
  八月初的清晨,陪一行远道而来的客人,路过芍药坡。有人提议:停下看看吧。于是,一车的人都鱼贯而下。
  踱到坡上,客人们一脸的失望:满坡的芍药,或高,或矮,或强壮,或纤弱,和满坡的青草一样葱郁,但就是看不到一朵洁白的芍药花。真不巧,花期已过。这里芍药的花期在每年六月中下旬,大致怒放十天,而后便芳踪不再。再想看,就要等到第二年了。
  芍药坡位于额尔古纳城区近郊,不远。但此芍药非彼芍药。我觉得称“芍药坡”为“野芍药坡”更准确一些:这里满坡遍地长的都是野芍药。它们所开的花,也不是人们惯常在花圃或园林里见到的芍药花,那些花身上缺少野芍药所固有的“天地所生之性”——无拘无束的、自由自在的、率真娇憨的野性。
  据说,芍药在中国的栽培历史超过4900年,是中国栽培最早的一种花,“草本之首”“花仙”“花相”“六大名花”“五月花神”等眼花缭乱的头衔一大堆。当最初听到“五月花神”的尊号时,我就知道那是江南或中原所熟悉的芍药花,绝非北地边城钟爱的野芍药花——五月,这里根本就看不到野芍药花。
  人工培育的芍药花叶与牡丹极相似,有“二牡丹”之称。据晋崔豹撰写的《古今注》记载,古时人们习惯在别离时赠送芍药花,以示惜别之情,所以芍药花又名“将离”“离草”;唐宋文人则称芍药为“婪尾春”,婪尾是最后之杯,芍药花开于春末,意为春天最后的一杯美酒;宋代词人秦观一句“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更是把芍药的人文之美写到极致。近现代的小市民俗一点,但也多半记得芍药花在红楼梦中的重要角色,如“史湘云醉眠芍药茵”,便是红楼梦中最美丽的情景之一。由此看来,芍药花倒也当得起“雅俗共赏”这四个字。
  但读那些泛黄的文字,看那些雍容的花,满怀都是“伤别离”的愁绪,满眼都是“娇无力”的柔弱。我看不到生命该有的放肆的自由,也感受不到生命内在的无羁绊的野性。
  大概是因为昨天夜间额尔古纳刚下过一场不大不小的雨吧,漫步芍药坡,一行人脚下的山坡草地显得分外松软潮湿,头顶的乌云也还没有散的意思,但淅淅沥沥的雨确是早就歇了。放眼看去,一株株野芍药迎着略带霜味的山风,摇晃,招展,好像還在半梦半醒之间。清早人少车稀,它们的梦乡似乎还没有被搅扰。我们的脚步都轻轻的,偶尔交谈也都不多。我俯下身仔细看,发现许多野芍药的叶片上还沾着水滴,不知是今早新落的露水,还是昨夜残留的雨滴。
  几年前第一次到芍药坡,我也是一半惊讶一半怀疑:公路两侧的山坡草地上,到处都是大片大片的野芍药花,连绵不绝十几公里。这么大的面积,不是野生的吧?但深入花海中,逐一探察后我确信:都是天生地养的野芍药。说来惭愧,虽然自小就在山野间疯跑,但我还真说不清野芍药究竟几月份破土而出,从前和现在都一样。一般只有当它们顶部冒出几颗桃形花骨朵儿——大小如小孩子玩的玻璃球弹子时,我才会注意到它们的到来。
  还记得小时候见到的野芍药,好像都不太合群,偶尔有那么十棵八株稀疏地散布于一个较小的范围里,但距离不近,彼此间都是看得见影子,看不清模样,从没遇见过扎堆儿连成片的。野芍药好像也有些害羞。记得有一次,自己和山脚下的一株野芍药较上了劲,天天跑去盯着瞧。但那株野芍药却淡定得很:昨天就那样,今天好像还那样。也不急着绽放,只是慢悠悠、慢悠悠地一点点长大,不知不觉间就长得像婴儿的小拳头一般大小;那萼片把花蕾包裹得很密实,颜色也由开始的墨绿慢慢变淡,当近似于浅浅的水绿时,萼片就被里面持续膨胀的花蕾慢慢撑开,并不可遏制的胀裂。如果恰巧在一个没有风吹、没有蝉鸣的寂静山谷里,你闭上眼睛,侧耳仔细听,多听一会儿,说不定还能隐约听到野芍药绽放时发出的“噗噗”声。记得那时野芍药的花骨朵儿上,总有黑色大蚂蚁爬来爬去。小孩子嘛,就觉得野芍药真可怜:本来就孤零零的,还要受蚂蚁的欺负。长大后才知道:野芍药快要开放时,花蕾上会分泌一种蜜状的粘性液体,原本是吸引蜜蜂蝴蝶来采食,不想大蚂蚁也来凑热闹。那时,我和小伙伴们是绝口不提“为什么不摘野芍药花”这件事的。可其实大人们都知道,我们一帮熊孩子早就垂涎三尺了。但我们就是不敢轻易去摘,即便流出的口水都快砸到脚背上了——我们觉得那些大蚂蚁极有可能是咬人的。   也许是不甘心错过花期的遗憾,也许是一时接受不了“芍药坡上都是野芍药”的事实:“这些芍药真不是种植的?”有人问。“没错,全是野生的。”有经验的人一看野芍药的脚下就知道,它周围的草皮和坡上、坡下没有什么不同。在这里,没有人给这些野芍药浇水、施肥。冬天来临时,也不会有人娇贵地把它们送进温室里躲避严寒。这些家伙野得很,也皮实的很,它們可不会有“看取三春如转影,折来一笑是生涯”的顾影自怜。它们依四季轮回之道,循寒消暑长之理,虽然逆转不了一岁一枯荣的规律,但在枯荣之间的过程却可见真自在、真豁达:花开,即便只能牵住春天的尾巴,也要痛痛快快地恣意怒放;花谢,即便其他的花朵还在继续享受整个盛夏,也能风轻云淡地欣赏别的花的幸福。冷清吗?有点。可怜吗?不见得。最起码,没有依附,就没有束缚——如自己的枝叶不会被谁强行修剪。记得元代文学家刘敏中曾写过一章《清平乐·山行见芍药》,其首句即为“山寒开晚。开也无人管。”眼前芍药坡的情景,倒有几分与其暗合。
  “野芍药都开什么颜色的花?”又有人问。“一般都是纯白的花,极少数透着淡粉,大小和普通的白瓷杯差不多。”听了介绍,大家继续向公路下的山坡纵深走去。许多人都一边走,一边打量着一株株没有花的野芍药。我猜他们这时候可能正在想象着:这几十里的野芍药,一旦怒放成花海,那该是怎样的奇观啊?!
  在它们生命力最旺盛、风姿最绰约时,我见过——那景象极为震撼,那感觉也十分的香艳。远远望去,你分不清是天上的云朵飘落到山坡,还是草地上的羊群正往天空里迁徙。白花花的一片又一片,没有断裂,没有停顿,天地间似乎就剩下蓝天、绿草、白花了。那是野芍药花盛大的聚会。仿佛地球上所有的野芍药花都赶过来,兴高采烈地参加自己族群的“世界峰会”。你要小心,你真的要小心,步子千万不能迈得太大。因为很可能在一步之内,就有三五株野芍药、十朵二十朵硕大的花在等着你。一个不小心,就有白色的花撞进你的怀里,你慌乱躲开。泼辣的花,就恶作剧似的看着你哈哈大笑,直笑得花枝乱颤;也有害羞的花,你刚要弯腰致歉,却发现那花已经羞着躲开,雪白的脸庞都染上淡淡的粉色。有了教训,你就会放慢脚步,缩小步伐,但你仍会刮碰到许许多多的花骨朵儿。那些小家伙可不客气,一边奶声奶气地教训你:“告诉你慢点、告诉你慢点,就不听……”,一边伸出小胳膊,握着婴儿拳,对着你一顿乱捶。你也只能陪着小心陪着笑,唯恐自己再招惹那些小霸王。
  “这里的芍药怎么都这么矮小?”有人指着一片明显异常的野芍药植株问。确实,都不高。“可能去年被别人挖过,今年又新萌发出来的吧。”似是而非的答案。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一株挨着一株,一片连着一片,花海里翻滚着花浪,花浪里飘动着花香。这就是人们对芍药坡最直观的印象、最诚挚的赞美。芍药坡近在额尔古纳城郊,而这小城的人们又极爱花卉。于是说不清从多少年以前,就有当地人陆续到这里来挖几株野芍药,小心翼翼地驮回家,种到自家庭院里或篱笆墙内外。那些从荒郊进了城的野芍药也不矫情,它们虽然有点喜光照、喜温暖的“小资”,但同时又特别耐旱、耐寒,对土质要求也不高,因此多能很快适应新环境,转过年就枝繁叶茂。人喜欢,花高兴,相得益彰。几年前初到这里工作时,我就发现城里的野芍药花特别多,一些单位前的花池里,一些住家的院子里,经常能碰见,记得当时心中还多少有些诧异。后来和一些人聊起来,也多半语焉不详,但他们那份显而易见的喜欢和满足感染了我。初夏,劳累了一天后,气定神闲地坐在自家小院里,一边喝几壶透透的茶,一边看白花、绿叶、扑鼻香的野芍药。美,真美。不知道1200年前的韩愈是不是因为陶醉于类似的美景中,才在老丈人家中喝多了酒,并写出了亦庄亦谐的《芍药歌》。1200年后,那句女婿对老丈人的告白:“花前醉倒歌者谁,楚狂小子韩退之”,现今还不时在我的耳畔回响。
  移植野芍药,会不会对芍药坡的植被和景观造成破坏呢?不会,但影响多少会有一点。许多当地人都了解野芍药的习性,知道它们的再生能力很强,只要不把根茎全挖出来,多少给野芍药留一点根,转过年就还有再萌生的希望。所以人们移植的时候都比较小心,一般不会把野芍药的根茎全部挖出,而是留一些在地里,并仔细地把挖出的土再原样回填、踩实,这样问题就不大了。如果移植的比较早,那么在原地当年就可能萌发出三五厘米高的野芍药嫩苗,三四年后就风采依旧了。
  真正可怕的是以牟利为目标、以疯狂盗采滥挖为表现、以动用机动车辆为运输工具的毁灭性破坏。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野芍药也摆脱不了这种宿命。大千世界,花草树木,名字各不相同,但大名儿或乳名儿里带“药”字的却不多见。野芍药不但是一种美丽的花,也是一味用途广泛、价格不低的药材。于是,许多不法分子把黑手伸向它,锹挖镐刨,连根掘起,而且盗挖后根本不回填。如此即便地下还有残留的根芽,却也很难再生了。前些年盗采非常严重,山坡、草地经常可以看到盗挖后留下的深坑,就像一个个裸露的伤口。遇到这种情况,人们多半是一边诅咒一边尽量把土填回去,盼望着这些多灾多难的精灵能够躲过一劫,来年再萌发出新的小苗苗。
  “它们的生命力真顽强!”听了野芍药的近况后,一些人不由发出由衷的感叹。顽强,谁天生就喜欢顽强?
  我不知道他们听没听过一个说法。在草地,在牛羊极多、超过草原承载能力的地方,细心的牧民们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现象:随着牛羊的持续增多,那一区域的牧草会越长越短,周围的草原似乎也变得越来越矮、越薄、越稀,很难再现“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象。有人说那是牧草还没长高就被牛羊啃食掉了,所以如此。也有人说,那是牧草的自保之道:草是有灵性的,它们知道最先被啃掉的往往是长得最高、最茂盛的,于是便有意识地缩短自己的身高,并让自己长得不是那么引人注目的“雄壮”,以借此躲过牛羊的大嘴。我不知道哪一种说法更接近事实,但我宁愿相信后者。了解一点金属材料学常识的人都知道,某些合金是有“记忆”的,无论它们原来是什么形状,一旦加热,就会恢复到原来的形状。金属如此,有生命的牧草有“记忆”和“自保”的本能也就不奇怪了。野芍药这种超强的再生能力,是否也是一种为继续生存而逐渐演化出来的“技能”呢?   人工培育的芍药和自古天生地养的野芍药,本是同源,但经历、地位却迥异,可谓一个“在朝”,另一个“在野”。既然人们认可芍药在大雅之堂上“花相”“花神”“花仙”的称号,那我们把野芍药看做乡野民间的“花相”“花神”“花仙”也未尝不可吧?可我觉得,它们更像一群真正的、纯粹的、有独特人生态度和人生智慧的中国人。
  自从逃離远古洪荒的蒙昧后,人类除了忙于填饱肚子外,稍微肯动脑筋的,都会或多或少地琢磨一些类似“何为人”“如何生存生活”等问题,据说这是哲学领域的终极问题之一。琢磨后,人们会得出不同的答案,由此就有了不同的人生观和处世态度。概括起来,不外乎两种:入世、出世。入世者,步入社会、投身于社会,格调高些的会践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别人;格调低些的便如大多数普通人一样追名逐利、耽于享受。出世者,又可分为两个群体,或是做献身宗教的僧侣,或是做远离尘世的隐士,如古希腊要求亚历山大“只要你别挡住我的太阳光”的狄奥根尼、中国古代渴慕“桃花源”的陶渊明、美国独居瓦尔登湖畔“在自然的安谧中寻找一种本真生存状态”的梭罗,他们虽时代、国别不同,但都可归于此类。
  可中国古代道家的庄周却提出了第三种选择:间世。为此,他在其著作《庄子》中进行了多角度的阐述。庄周以寓言开始,又以寓言收官。在他看来,人生在世都有许多自己不喜欢却又无法绕过去的事,对此人们只能面对现实(“顺其自然”)。首先,要先保护好自己,再去服务、帮助、拯救他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其次,要适应环境,外圆内方(“行莫若就,心莫若和”);再次,要缓解压力,放松自己(“乘物以游心”)。做了这么多铺垫,那到底该如何“间世”呢?
  两千年前的庄周非常善解人意,他让人们做选择题,而不是把人逼到墙角只能做判断题。他又讲了两个寓言。就是这两个寓言,让庄周在身后的2300年里备受争议。
  第一个寓言讲了一棵树的故事。一棵很有智慧的大树,在成材(喻入世)和不成材(喻出世)之间不停的摇摆,使人们无法看清端倪,迟疑不定,无法取舍,进而终于得享天年。在这个寓言里,庄周似乎在告诉人们:“有用”和“无用”之间存在着“无用之用”,那是乱世自保的不二法门。所谓“无用”是对他人无用——不能烧火,不能架屋;所谓“用”是对自己有用——保全自己的性命本真。这个故事的知晓率极高,许多国人深得个中三味,但却往往聪明得过了头,结果投机取巧的滑头、明哲保身的市侩大行其道,甚至连原本呆头呆脑的牧草,也懂得了如何以“弃己”“弃世”实现自保。这是不是庄周的本意呢?我们已经无法知晓,但“教坏人心”的黑锅他却是背定了。
  第二个寓言讲了一个近乎神迹的厨子。一把刀,他用了十九年,解了上千头牛,却崭新如初。何也?因为这个厨子是用刀在骨头与筋脉之间,筋脉与皮肉之间,寻找空隙,使很薄的刀在有空隙的牛身上游刃有余。厨子即是“间世者”的化身或象征,他所倚仗的“以无厚入有间”的秘诀就是“间世术”。这个好像有些拗口,那我们就理解为“避实击虚”“扬长避短”,就理解为“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都可以,都接近这个寓言的本意。呵呵,估计庄周在旁边笑了:对嘛,我提出一个问题,又抛出好几个备选答案,这其中自然有上、中、下的区别。你们自己学滑头、学市侩,怎么能怨到我头上呢?
  独享四季天风的野芍药啊!阅尽红尘繁华的野芍药啊!迭遇锹镐加身的野芍药啊!在2300年前,是庄周看你悟出“出世”“入世”“间世”之道,还是你遇见庄周问得此法——生于荒郊,就开开心心过自己眼前的小日子,绝不眼热的东攀西比;进了城,就尽快适应新环境,换一种皆大欢喜的新活法;遇到贪婪的黑手,不逃避,也不自虐,只是努力把根向地心深处伸展、伸展、再伸展……
  站在芍药坡上,看着一点点见蓝的天空,我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李白和月亮在一起了,陶渊明和菊花在一起了,庄周虽然有了蝴蝶,那再送先生几丛野芍药,可好?
  忧郁,咀嚼一帧静秋的底色
  秋天对人们心境的影响非常明显,春、夏、冬似乎没办法和它比较,可以说秋是一个情绪化的季节。想想也是,经过春的酝酿、希望、梦幻,经过夏的奔放、热烈、盛大,这一年的漫长轮回终于有了一个结果。结果好,随之面对的必将是冬季漫长的沉寂;一旦结果不尽如人意,我们却仍然改变不了什么,更不能让这一年重头来过,油然而生一股不甘心、不情愿的情绪,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中国是一个有几千年文明史的古老国度,期间描写秋景、秋情的诗文更是浩如烟海。悲秋的,易安居士有“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秋的愁苦被写尽了、写绝了,千古之后似乎也没有人能和这位女词人比肩。喜秋的也不少,如唐朝有“诗豪”之称的刘禹锡就曾弹出“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的反调,也算是别开生面了。同一个地球上的秋天,虽然时代背景不同,具体的感受者不同,但悲喜的差异也未免过于悬殊了,何也——其实并非“秋”在作祟,乃人心使然。
  额尔古纳的秋天,依然是人们心境的写照。有人说它像陈年老酒,浓烈之中不失醇和;也有人说它大气,一往无前的豪气回荡于天地间;还有人说它丰富多彩,百里山水,百样油彩……也许,一千个人接触额尔古纳的秋天,就有一千种不同的感受。
  走过、路过,直观地看额尔古纳的秋,那一幅好壮阔的大写意的国画,便扑面而来。
  你看,几天的功夫,天空里的暑气、燥气就被西风扫得干干净净,显得更高远、更明净,更辽阔,更纯粹,湛蓝的如这世间最为洁净的海。而且,无论山水间的疾风如何肆虐,人们头顶的海却风平浪静,一只只船锚形的燕子忙碌个不停,朵朵白云如船帆一样,或密集,或疏离,也不知是要出海,还是刚刚归来。同样,无边无际的大山水、大草原被秋风一吹,瞬间就换了颜色,比川剧变脸还神奇。“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是开国领袖的浪漫与豪情,但万山岂止红遍?深红的、大红的、土红的、橘色的、金黄的、淡黄的、墨绿的、浅绿的,还有许许多多不可名状的色彩,被泼洒到树林、草丛、河湾,甚至角落里的苔藓上,或浓墨重彩,或淡淡几滴,或大块大块的绵延上百里,或丝丝缕缕的若有若无。   这时的秋天,更像一位进入癫狂状态的天才画家,他完全被自己艺术的想象力和激情所控制,把手里拎着的、脚边堆积的、贮藏室珍藏的各种各样的颜色,尽情地挥洒。没有条条框框的羁绊,没有约定俗成的约束,似乎也没什么章法,但入人眼帘内,却无一处不自然,无一处不让人怦然心动。而且,这位大画家对待自己的“作品”极尽苛责之能事,万千人等的啧啧赞叹丝毫停缓不了他不断修改、无止境完善的冲动。于是,精美的、酣畅淋漓的山水写意长卷就在不停地变幻着,不停地删改着……
  待一段日子,稍稍费一点心神思量额尔古纳的秋,那一部絮语阐释自然妙趣的哲学经典,便徐徐道来。
  入秋后,常去某一处僻静的河湾散步。野外的河,自然是流动的。尤其夏季水势大时,河中常常翻滚起不知从哪处裹挟而来的枯枝老树,水花或大或小,还伴有“哗,哗哗”声,水的颜色也浑浊得不敢恭维。秋季的河流与往日有些不同,就像十八九的年轻人玩闹了一个火夏,终于疯累了,终于长大定定性了,小伙子变得稳重,大女孩变得娴静,总之懂事了许多。
  或坐于河畔,或站在河边,看着静静的小河,不知不觉间就入了神。可能是一阵微风,也可能是几声水鸟的鸣叫,才把我从另外一个世界拽回来。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仍在原地,仍然守着那条河。那一刻,有时身体分外的轻松,似乎浑身上下每一处骨缝都被推拿过;有时却感觉好累,好像跋涉了千山万水,走了好远好远的路——走神了,又犯了执拗的毛病。对,就在刚才,自己一边感受着河岸土地的厚重,一边凝视着身边的小河,一边品味“山不转水转”的意境,一边一根筋似的问自己:是河边的树林在集体迁徙,还是林中的河水在缓缓流动?是天上的淡云在流动,还是载着白云的河流,顺着风向天边的海前行?或者,它们都在午睡,只是我的心在动?
  徜徉山水间,漫步黄草里。有的忙着收获,有的耽于享受,还有的沉浸于思辨。
  大田里的庄稼都已经成熟。十几台,也许几十台联合收割机,疏密有致地排列着,组成披坚执锐的钢铁军阵,在田野间轰鸣着,奔跑着。那些大家伙如何一次完成农作物的收割、脱粒、分离茎杆、清除杂余物等工序,由于距离太远难以看清,我只能望见天边扬起一片片或黑、或蓝、或白的烟雾,久久不能散去。原本人烟稀少的草原,也变成了人来人往的草场。牧民们成群结队地忙着把晒好的青草捆扎,或直接卷成圆柱型,或中规中矩地压成长方状。大概草太多来不及聚拢,就那样三三两两地散布在旷野。面对金秋的收获,人们心中充满了喜悦。但他们想得到更多,便通过一些程序、借助一些工具,盡可能地把大自然的恩赐都揣进兜里。可能只有那样,人们才会有比较真实的安全感、满足感吧。
  牛羊们就简单得多,啃几口草,喝几口水,再甩甩尾巴,优哉游哉,一切都由着自己的性子和心情来。它们才不会费神地去琢磨类似“冬天的草料在哪里”等问题,或不讲规矩、不顾观瞻地席地而卧,把自己丰腴的身体堆成草原的一部分;或低头抽动鼻翼,把嘴边的美食用舌头灵巧地卷起来,再慢悠悠塞进胃里。对它们而言,享受身下泥土的潮湿(享受一会儿是一会儿),品尝碱草的芳香(多吃一口是一口),才是眼前一等一的大事。
  别笑头脑简单的牛,人有时又何尝不是如此?譬如自己,有时又何尝不是如此——有时因为无知,有时因为惰性,有时因为无奈,有时连自己都不晓得到底是因为什么。
  入了秋,生命深处的某些基因被激活,变得敏感起来。但敏感的生命都容易受到外界的影响和伤害,如秋季里敏感的树叶往往最先换了颜色,或泛黄,或浸血。物如此,人也同理。春天落下一片叶子,我们可以说那是昨日记忆的遗存,至多怅然若失,但很快就会淡去;夏天落下一片叶子,我们可以解释为暴风雨猛了些,心中也不会留下什么痕迹;唯独进入秋季时,随便一片叶子落下,都会让我们对时间的流逝变得格外敏感,似乎时间每一分、每一秒的细微变化我们都了然于心,进而有了某些对美好事物逝去的不甘心,有了不甘心却无法逆转的挫败感。那一刻,忧郁便悄然潜至人们的心底,便浸入你我眼中山水的肌理。
  忧郁和忧伤不一样,忧郁和忧郁还有区别。曾见家中九岁小儿写一段关于秋的散文诗:“秋天来了,秋天的伊敏河像一位安静的老奶奶,拄着拐杖向天边走去。小树叶们也要跟着老奶奶去天边旅行,一片接一片地飘进老奶奶的怀抱。”娃娃对秋的感知显得新鲜、稚嫩,我想自己的孩子应该还不懂“忧郁”为何物,但他却有了忧郁的气质。而且,忧而不伤,忧而不愁,相反还有些许淡淡的开解。成年人和小孩子不一样。或如李后主“春花秋月何时了”的怨恨,或如杜牧“霜叶红于二月花”的豁达,或如“却道天凉好个秋”的故作潇洒,都在找寻不同的出口宣泄,但却都没有实现真正的解脱。有的只是暂时的轻松,有的反是越排解累积得越沉重。如果能轻易获得解脱,那它也许就算不上忧郁了——忧郁,往往比快乐更有惯性、更深刻。
  额尔古纳的秋,便有一种纯粹的、深沉的、让人无法彻底解脱的忧郁气质。这其中既包括个人的性格禀赋,同样也涵盖了地域的性格禀赋。额尔古纳离俄罗斯太近了。无论作为一个国家或一个民族,“忧郁”都是俄罗斯给我最直观、最深刻的印象。一如那里漫长而严酷的冬天——存在着,但却没有浅薄的喧哗,似乎那里所有的声音和血液都被严寒冻僵。但只要留心,你就听得到他们为抵抗严寒而把拳头攥得“嘎巴嘎巴”响,你也看得见他们为对抗无边的死寂而大口大口地饮着呛人的烈酒,并用男子汉低沉的膛音吟唱、疗伤。秋冬相连,每年一轮回。色彩最绚丽的秋天,收获最丰盛的秋天,生命最华美的秋天。之后,就是最寒冷、最寂寞的冬季;之后,就是最容易被世界、被他人遗忘在天边角落里的生命的冬季。千百年的轮回,千百次的对比。面对这种最残酷的对比,那里的人们不可能没有感触,不可能没有情绪,不可能没有留恋,不可能没有遗憾。额尔古纳与那里岂止是简单的山水相连,气候、物产、民俗、文化,人的性格、人们的精神面貌等都在潜移默化地互相影响,相互渗透着。于是,千百年走过来,这个北地边城秋季的风物便不可避免地打上了“忧郁”的烙印。   一切景境皆心境,一切景语皆情语。忧郁本就是人文山水的一种特殊气质,只是以“秋”为主题时显得更浓厚些。我们真的没有必要回避它。也许坦然面对现实的不如意和自己的不甘心仍然改变不了什么,但谁就敢肯定这不是芸芸众生磨练心智、锤炼意志、丰富阅历的另一种通幽捷径呢?毕竟,生命的质量不能、也不应该只拿目标能否实现,结果是否圆满来衡量,它还有漫长过程和不同境遇、不同情感的体验。譬如秋雨缠绵或铅云低垂头顶,若是过于执拗必然觉得压抑。既然避无可避,那就不用再避。就坦然面对它、正视它、承受它、享受它:看整个阴郁的天空,也看四周连绵萧索却不失雄壮的秋山,也看落叶不断却依旧倔强向上的秋林。过些时日天放晴,脚下一地枯叶,秋风寒。是的,生命的风华不再。可我知道:那些秋叶的颜色不是镀上去的金粉,它们是有过经历之后的由内而外的成熟;那一地秋叶是逝去生命的遗迹,但更是一枚枚太阳的碎片,无论被雪盖住或埋进泥土里,它们依然是孕育来年蓬勃希望的养料。
  又一阵猛烈狂暴的秋风穿山过岭,许多纤细的树被刮得弯了腰,还有一些甚至被扑倒在枯草上、泥水中。但凡是没有折断的树们在风暴过后,都凭借自身积聚的强大能量再一次反弹,挺起身躯,继续向上,继续向头顶的天空靠拢——谁见过永不停息的风?
  白桦林上空,
  栖息着一群沉默的精灵
  如果某一处的白桦树只有稀疏的几棵,你不应该有孤独落寞的怜悯。
  我曾于盛夏在大片大片流金溢蜜的油菜花海的缝隙中,遇见过三五成行、七八成簇的白桦树,如园丁、守田人警惕着,像极了一个个尽职的护花使者。可它们的挺拔威武却吓不住一只只狡黠又调皮的小鸟,叽叽喳喳的歌声里好像唱的全是白桦树的痴情与傻。
  可惜和一年四季的漫长比起来,这样的场景不过是昙花一现、瀚海一沙,印象更深的倒是某处山脊附近的“行军桦”。
  那是一片山地与草原的过渡地带,半是山地半是草原,地势起伏不大。天空和大地衔接处,自然而然的形成一条条柔和的曲线,就像妈妈留给每一个孩子记忆深处的依稀轮廓。每次回家途中路过那里,那几棵山脊附近的白桦树都微微向前倾斜,保持着行进中的姿态。
  好绵长的一段距离,好阔大的一片空间,似乎天地间只有那些白桦树存在。
  如果它们长着脚,相信我一定能看到匆匆的脚步,也许再多看一会儿,就能看到它们缓缓翻过那道并不高陡的山脊。因它们分外的坚定和略微的沉重,我甚至还能隐约感觉到脚下由天际传过来的轻微颤动,也许那是风过林捎的律动,也许只是我微不足道的呼吸和心跳。
  同样,每次離开家再次路过那里时,那些白桦树依然保持着行进中的姿态,但身形却变得稍稍向后倾倒,仿佛走了好远好远的路,终于望见家中久别的炊烟。说不出的欣喜和轻松,它们再也不用坚韧和矜持来支撑自己,似乎马上就要在自己家门口的山脊上躺下来,歇一歇,看一看。
  如果某一区域的白桦树铺满山谷河滩,那简直就是一面无边无际的雪白的墙。
  若它们随着地势由山脚蔓延到山腰,再攀爬到山巅,牵上云朵的手,身处其中的你就会有一种被淹没在白色“香雪海”深处的眩晕感:那间隙密集到了极致——飞鸟都难穿过;那白色纯粹到了极致——难见丝毫其他颜色的杂质;那清冽也浓郁到了极致——像霜的味道。
  我也曾于金秋在层林尽染的重彩画卷里,遇见漫山遍野的白桦树,它们高昂着头,踮着脚尖,兴高采烈地和凉爽的阳光比谁的发色更纯粹、更温暖。它们就那样带着某种难言的韵律,自信地随意地散布于山地间、河岸旁,那一颗颗单纯而快乐的年轻音符组成年复一年华美辉煌的大地乐章。
  很早就认识了白桦树,就像认识自己身边那些不起眼的蒲公英、芨芨草一样自然,既不会轻贱,也不会隆重。印象中的白桦树或白桦林,很少受四季轮回更替的影响,总是身着一袭白色长衫,站立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小时候我就知道:白桦树与附近的许多树都不一样。一个是它特别干净,总是清清爽爽,很少有脏污的地方,而自己却不行,刚换好的衣裤,半天不到就脏了,回家挨骂不说,再出来玩儿可就费劲儿了——“别出去玩儿了”是小孩子最害怕的惩罚。再一个,开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白桦树应该是树中最有学问的一类。后来明白了,自己认定白桦树富有书卷气的依据,应该是它周身上下纸质的皮肤吧。想想看,把写字印书的“纸张”做成长衫穿在身上,那不是穷到极点,就是学问多到了极处——白桦树显然是后者。
  当然,更主要的还是白桦树身上那些数不清的“大眼睛”。
  也许所有人童年时都是泛神主义者,笃信大到天空土地、河流山川,小至飞禽走兽、花鸟虫鱼都是神秘的,都必定有一个本领或大或小的神仙和它们有着莫大的联系。我就觉得和白桦树有关系的神仙肯定了不得。你看,他送给白桦树那么多的“大眼睛”,那白桦树肯定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而且我笃信它看什么都一定特别清楚。也许我们背地里淘气的事儿大人们不一定能发现,但如果我们敢从它身边走过,再被它看上一眼,哪怕就是一眼,我们的小秘密肯定露馅……现在回想起来,自然会为以前的幼稚摇头微笑,但谁又敢说自己最初敬畏、信仰的源头里没有这些类似“神仙”的影子呢?其实,别的树的身上未必就没有相似的“大眼睛”,如杨树、柞树等,只是不如白桦树醒目——谁让白桦树白净得那样纯粹和彻底呢?
  多年来我都想当然地以为:那些“大眼睛”一定是白桦树枝丫脱落或受伤痊愈后留下的疤痕。后来才发现自己错了:那些所谓的“眼睛”不过是在植物学上被称为“皮孔”的衍生物,而“皮孔”只是树木与外界进行气体交换的门户,作用和叶片上的气孔类似。有些时候知道了真相或确切的谜底,并不一定让人感觉愉悦。所以很多时候我还是愿意相信那个答案:天空有了伤口,就升起一弯残缺的月亮;白桦树有了伤口,身上就长出一只眼睛——虽然忧伤,却富有诗意。
  正如人类如果只有科学、技术、法律等威力巨大的实用工具,而无情感、文艺、哲学等浩瀚的人文养分,那人类与机械、动物还有根本性区别吗?我看连还能否继续称之为“人”都需要重新考虑。同样,如果缺少了这些,人生也就无所谓生活——有生存、并牢记力行丛林法则就足够了。   所以在知道了白桦树身上“大眼睛”的谜底后,即便自己的年轮上又添了许多个圈儿,心智也稍显成熟健全些,可我依然愿意相信那些是阅尽四季风情、读懂世间万态的“大眼睛”。我依然笃信:也许它们看到过太多的不尽人意,但那些“大眼睛”依然清澈单纯,依然如新生的婴儿一样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和信赖——这就不只是神性的光辉,它们还有人性的温暖。
  既有颜值,又有内在,人们口中唱的、手中写的世间万物中又怎会少了白桦树的影子呢?
  松柏竹柳,榆槐杨楸,这些常见树木多在在中国古典诗词中有所反映。如左思“郁郁涧底松”的愤懑、李正封“竹柏风雨过”的悠闲、欧阳炯“花滴露,柳摇烟,艳阳天”的欣喜,再如王昌龄“关城榆叶早疏黄”的荒凉、杜甫“要取楸花媚远天”的思念,等等,灿若星河,多如繁花。
  作为极常见的白桦树,在唐诗宋词中自然也有一抹靓丽的身影。如白乐天的“宿雨沙堤润,秋风桦烛香”、陆放翁的“拥裘假寐篮舆稳,夹道吹烟桦炬香”,我也曾经疑虑过这些“桦”是不是白桦树呢?后得知所谓“桦炬”“桦烛”都是指用桦树皮卷制成烛而照明,由此想来写的应是白桦树了。只是想到白桦树被人粗暴剥皮制成照明的工具,心中就多少有些不满意,读诗时应有的雅致没多少,相反却感受到烟火气萦绕其间,让人意趣阑珊。还好五代词人薛昭蕴在《喜迁莺》中曾写过“桦烟深处白衫新,认得化龙身”,没有简单凸显白桦树的所谓功用,艺术形象也相对独立、完整,多少描述出了我心目中白桦树诸多形象中的一种,所以时不时地诵读一番。
  总体说来,虽然白桦树在中国古典文化中也曾作为一种意象出现过,并展示出比较明快、富有生活气息的形象,但与松柏竹杨等主流名木在传统文化典籍中的表現看,显然着墨较少,不占主流,影响力也不明显。有一个很奇怪现象也许就能说明这一点:在古典诗词歌赋中,反映白桦树的篇章绝大多数集中于唐宋时期,往前、退后就很少见了,而且已有的篇章也寥若晨星,极为有限。这可能跟白桦树的分布范围有关,据说它只分布在东北、华北、西北及西南等地。换言之,它们在历史上的栖息地,多呈“新月”形拱卫着中原、江南等传统的腹心之地,几近“四夷所在”,在传统文化中出彩的机会少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白桦树在遥远的俄罗斯如何广袤我们暂且不说,但在我所生活的北方确实很容易找到成片成片茂密的白桦林,如小城额尔古纳近郊的白桦林景区。许多次都曾路过,深入其间却是寥寥,但无论距离远近,印象都一样深刻:面对白桦林,再严肃的人,心底也会涌起浪漫的情怀;再猥琐的人,也会有庄严一次的冲动;再浮躁的人,也会拥有片刻的宁静安详的向往。
  我知道那些人们所熟知的关于白桦树的传言:春的萌动、夏的清爽、秋的辉煌、白雪深处的宁静安详。
  那些传言我一直相信,也曾对别人说过。可随着阅历的增长,我还是宁愿远远望着它们就好。很多回,我满怀憧憬或无意间靠近那些纯净的白色精灵,与它们比肩,和它们促膝。也曾想过偷得浮生半日闲的难得,既然来了,自然要“归山深浅去,须尽丘壑美”,奈何每次自己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都莫名地疼痛起来,缘由也许只是久远的某一件事,某一个模糊的影子,甚至只是某一场旧梦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后来我有些明白了,有时还是远远望着,就好——自己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坚硬。
  每每看着车窗外一闪而过如矛如箭挺拔的白桦林,或漫步于如雪如云的白色林海时,我的脑海中总是出现另一幅画面:漫长严冬刚过,冰雪尚未消融,季风或阳光中都没多少春的讯息,但温润如玉的白桦树却第一个抽叶发芽,告诉蛰伏的万物春天即将到来,快快醒来……每当这时,我就觉得,也许我们还没有发现白桦树另一个不为人知的底细:一群有君子风度的“造反者”。不声嘶力竭,也没有张牙舞爪,它们就在冰雪的重压下萌发出嫩芽,就在其他生灵瑟瑟的抖索中开出冬末春初第一朵花……有了挑头儿的,再怯懦的也会尝试着坚强起来。
  于是,一条条河流解了冻,一座座山岭多了鸟鸣,最后连卑微的小草们都行动起来造冬天的反,小家伙们喊着“一二三”的号子,铆着劲儿,几天的功夫就把冬魔王的冰雪宝座掀个底朝天。于是,枯黄的土地铺了绿毯,冻僵的小河活了腰身,沉默的飞鸟清了嗓子——这时,春天就真的来了。
  记得前两年曾去过一次白桦林景区,一条朴素的乡间公路穿行而过,下了车走不了几步就能抚摸到白桦树。个头差不多,肥瘦差不多,高矮也差不多,就像面对或被一群亭亭玉立的美少女、美少年簇拥着,你很难说谁更美谁更好,除非哪一棵别出心裁穿件与众不同的衣裳。但没有哪一棵白桦树这样做,所以我们分辨不出它们彼此的区别,只知道深呼吸,只知道喃喃赞叹“真美”。也有煞风景的,那次就听到有人开玩笑说,好大的一片白桦林,它们可真够霸道——要不然这么大的地方,咋看不见别的树呢?
  人的世界里有“誉也天下,谤也天下”的无奈,不想白桦树们也要遭受类似的误解。我所知道的白桦树:三五棵被别的树包围,它们不怯生;两三棵别的树闯到队伍中间,它们也不欺生。不卑不亢,与树为善,身上始终充盈着温润自守的君子气派,说它们野蛮生长,真是小瞧了这些“君子树”的操守。
  白桦树除耐严寒之外,对土壤的适应性也极强,特别耐守得住土地的贫瘠,沼泽地、干燥阳坡及湿润阴坡都能自由生长。所以不管多荒凉的土地,只要白桦树肯去落户,假以时日,那里土地的养分必定会丰富起来。再给那里一点时间,红松、落叶松、山杨等树种也会纷至沓来,慢慢荒凉的土地上就会挺立起一片片郁郁葱葱的森林。林子有了,飞禽走兽、花花草草自然也就会多起来,代之而起的就是一片片勃勃的生机。
  一位常年“跑山”的朋友曾和我提起过他熟悉的白桦林:就像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得病一样,哪片林子不遭几场大火?不用担心,哪怕大火把整片林子都毁了,可只要白桦树的种子能随风飘过来,就在原来满目疮痍的灰烬上,最先冒头、最先成林的肯定是白桦树……听了他的介绍,一幅浴火重生、视觉冲击力十足的画面在我眼前徐徐展开:在黝黑的已逝森林的废墟上,先是点连成线,然后线又连成面,如奔腾的水网,如潜行的熔岩,白绿相间的星星之火迅猛蔓延,势不可挡、势不可遏。不久,一片片新的白桦林再一次站立起来,比原来更茂盛、更兴旺,也更有朝气。
  行军树、君子树、先锋树、凤凰树……好像哪个名字都适合白桦树,但似乎哪一个名字又都有以偏概全的嫌疑。面对无数心灵的向往、言语的赞美也好,面对无数欲望的贪婪、压榨的双手也好,白桦树浑不在意,它依旧热爱阳光,努力生长。当夜幕降临繁星满天时,几棵白桦树或一片片白桦林都不约而同地遥望天穹,只是很少有人知道,那些“大眼睛”究竟看到了什么,也许有沉默,也许有忧伤,也许只是漫天清澈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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