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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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昨晚读了一个小说。”她坐在邮轮的甲板上,手里的烟快要燃尽,风把烟灰刮到长裙上,她看一眼,没有掸掉,继续说:“讲的是一对夫妻开车旅行,想修复他们丢失的激情。”
  “然后呢?”
  “然后妻子发现丈夫最爱的始终是他自己。”
  “哦。谁写的?”
  “理查德·福特。”
  男人没有再接话,他们陷入波光粼粼的沉默里,他擅长找话题,如果他想聊点别的,是可以想出来的,但他没有这么做。轮船继续航行,阳光落到海面,像洒了一层荧光粉,金色的亮晶晶的点缀,放眼望去,天比海的颜色要淡一些,拼接成一整块蓝色幕布。风又咸又湿,钻进皮肤与骨头,她感到一阵尖锐的寒冷,把手臂护在胸前,掌心不停摩擦胳膊。
  过了很长时间,他突然说,“我给你拍几张照片吧。”
  她摇头,“我不上相,你知道的,而且太冷了,我懶得动。”
  男人脱下长袖棉麻衬衣,披在她身上。“不用了。”她摆手,笑笑,把衣服还给他。男人脸上戴着墨镜,显得很忧郁,她想摘下,一不小心,把墨镜碰到地上。细长的眼睛露出来了,她说过他的眼睛像刀子割开的一道缝。
  “怎么了?”他看向她,眼神像海浪一样平静,弯腰捡起墨镜。
  她摇头,脸烫起来,嘴巴干干的,唾液卡在嗓子眼,咽不下去。他的不动声色使她有点失望,他越来越冷静,一副看破红尘的中年男人衰样,没错,这个形容词一点不过分,她讨厌他大部分表情。他们的感情也有这种趋势,衰样,衰样。她最近总想做些糟糕的事,触怒他,然后像以前那样忏悔,抱着他流泪,边哭边听他剧烈的心跳。痛苦起码是真实的,平淡的生活只有空虚。她是如此厌恶平淡。
  甲板上挤满人,多是老年人,导游正耐心给他们拍照留念。东南角有几个船员,拿着喇叭宣传他们的快照项目:水手服留念,一分钟出片,各种型号应有尽有。还真有人换上白色水手服,戴上傻里傻气的帽子,拍几张开心的照片。留个念想,她想,文明世界的人们都这样,留下照片,发朋友圈,告知全世界我来过这里。她曾从杭州带回一瓶西湖水,至今仍放在冰箱,她无法解释这么做的原因,他说她对不中用的事物格外偏执,以后肯定会吃亏。她心想,你不就是这个事物吗?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旅行,是他提出的,在他们相恋的第五个年头。他比她大二十岁,离异,有个读小学的女儿,跟着前妻。他是独立导演,拍艺术片,没钱时会写一些商业剧本换钱。他去各个大学选演员时遇到的她,邀她做女主角,那时她读大二,刚和同班的男朋友分手,为了打发时间,她同意无偿拍片。最后片子没拍成,投资不够,只好作罢。为了补偿,他答应给她拍一套写真集,找朋友出版,这次来北戴河也有这个原因,她早已忘得干干净净,倒是他还记着。
  两年前,她大学毕业,搬进他租的房子,她没找工作,和他一起写剧本,她觉得自己是有那么点天赋的,结果一本没卖出去,不停推销,不停失败。她想让他帮帮自己,毕竟他在圈子里有人脉和资源,但他总敷衍了事,劝她找份平常工作,不要急。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有时候她会恶毒地想:一定是他怕她超过自己,所以才不帮她。很多男人需要女人的仰望。
  她经常感觉他不爱她,所以她总是闹分手,一开始,他还会像哄孩子一样把她哄回身边,后来局势转变,他不再挽留,反而是她出尔反尔,哭着求他复合。最近一年,他们再没吵过架,突然变得平静,像凝固在深海里的化石。她感觉每时每刻都套在厚厚的茧里,动弹不得,她想挣脱,然而还没做好准备。等我找到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她暗想,等我厉害了,我就离开他。可是她从未付诸行动。
  “其实,恋人一起旅行是最考验感情的事。”她说,“只会让不好的一面变得更糟。”
  “什么意思?”
  她看着他略微松弛的脸,摇头,“没什么,只是随便说说。”
  在海上转了一小时,她的身体冻僵了,下船后,跑到太阳直射的地方,体温才慢慢恢复。他是个瘦弱的老文艺青年,皮肤在日光照射下更加苍白。她注意到他耳后的疤痕,像一小株繁茂的蘑菇,是十年前做的手术,把耳朵整个切开,取出里面的胆脂瘤,安装人工听小骨,用来保持听力。但最近他的听力下降得厉害,他们的交流变得不通畅,有时候,她不得不一句话说两三遍,这让她十分恼火,耐心总有用完的一天。他也如此,她两三年前频繁的闹腾,早已使他失去耐心。以前她最喜欢听他说话,聊一部喜欢的电影,分析某个剧本的好坏,她一直都想成为编剧,他能给她很多建议。她对自己的作品彻底灰心后,她开始怀疑他的建议是否有用,毕竟他什么片子都没拍出来,独立导演只是个噱头。渐渐地,她不太想和他交流这些东西。可除此之外,他们又能交流什么呢,他们的年龄差这么大。旅行只会把尴尬无限放大。
  昨晚九点到的北戴河,开了八小时的车,又在前厅等了半小时,工作人员态度极差,她变得不耐烦,和他们嚷嚷了两句,被他劝下。好在房间紧靠海岸,是沙滩上建起的小木屋,打开落地窗有海风吹来,伴随浪花翻滚的声音。她心情好转,换上新买的泳衣,在他面前走了一圈,俩人翻倒在床。只有做爱时她才感到他们是相爱的。
  “我想去海边坐坐。”完事后,她说。
  “我困了,宝贝。”男人说,“明天再好好玩吧,我们还有三天时间。”
  她关掉灯,平躺在黑暗里,轻握住他的手,他的呼噜声很快响起,翻个身,留她在身后。她躺了一会儿,虽然疲惫,却怎么也睡不着。她熬夜熬惯了,平时两点才睡,还有三个小时。她先是望着不远处的海岸线发了会儿呆,又细细端详他熟睡的样子,突然有种无所适从的感觉。这很复杂,解释不清,她喃喃自语,想不通忧虑的根源。最后她打开床头灯,拿出一本书,光着身子读了一会儿,身体越来越软,最终缓缓跌进梦里。
  2
  坐完船,他们找了家主题餐厅吃饭,室内气温低,她只好披上他的衬衣,面对面坐着。他问她吃什么,她说随便吧,你点就可以。他要了一堆海鲜,主食是炒饭。她的头晕乎乎的,大概是晕船了,胃里阵阵翻江倒海。   “我想吐。”她皱着眉头,捂住嘴巴。
  “去卫生间,宝贝,别吐在这里。”他细声细语地说,没有动弹的意思。
  她小跑进卫生间,胃气上涌,变成一串长嗝,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她感觉被自己的胃骗了。蹲了一会儿,她站起来,洗了洗手,重新涂上口红。她望着镜中的自己,突然想到前年夏天,他带她去几个诗人朋友的聚会,谎称她是其中一人的粉丝———他不肯在外人面前承认她的身份,这也是她愤怒的一点。她根本没听过那人的名字,更别提诗了,还好酒桌上的人只是瞎扯淡,说错也没事。那天她喝多了,散场后,他们与诗人们挥手告别,往相反方向走,她的头也晕晕的,不经意靠在他肩上,他立刻发出一声尖锐的“咿呀”声,像甩鼻涕一样推开她,她倒在地上,额头裂开一道口子。因为这件事她又哭又闹,他不停道歉,又搂又抱又亲,终于把她哄开心了。那时他充满耐心,不像现在这具纹丝不动的身体,只会指挥她,别吐在这里,要吐在卫生间。当然,她也失去了折腾的欲望。
  就是这样的状态。
  无时无刻不被空虚填满,他们没法再聊喜欢的东西,电影啊艺术啊,那些话题已经说完了。她试着谈生活方面,像普通情侣一样,什么饭好吃,什么衣服好看,但他显得心不在焉。他们的年龄差始终是个问题。可是,她又该对谁倾诉呢,她需要这样的人,一个倾诉对象,不那么深刻,也不那么无聊。她原本以为自己是独特的,后来才认清现实,自己不过是在俗世里挣扎的普通人,和他前妻没什么两样。他从一个坑里出来,又跳进了另一个坑。
  坐回去时男人正在吸钉螺,“吐出来了吗?”他的手上沾满汤汤水水。
  “没有。”她摇头,又点了一份虾仁炒饭。
  “吃完去给你买点药。”
  “不用了。”她摇头,“吃完回酒店休息吧,应该是累的。”
  他没有像以前一样坚持去药店买药,而是肆无忌惮地开车上路了。到码头只需二十分钟,早上来时挤满人,足足开了一小时,他气得骂了一路。这次通畅许多,十五分钟到酒店,路上他们谁都没说话。
  “下午去哪?”她躺到床上问。
  “去沙滩上给你拍照片,拿着相机。等黄昏时,光线好一点了。”
  “五六点?”
  “五六点。”
  “那这几个小时干什么?”
  “干你。”他边说边脱光衣服,扑向她,撕开她的上衣。她习惯于他的粗暴,呻吟声立刻响起。完事后,他去冲澡,她把窗帘拉开一道小缝,阳光直射下的沙滩,亮得睁不开眼。她听着浴室里哗啦啦的水声,空虚感再次来临。很快,他们就会陷入找不到话题的尴尬里。果然,男人走出来,懒洋洋躺到床上玩手机。她走进浴室,水流开到最大,细心涂抹每一寸皮肤。等她洗完,男人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她躺回床上,问:“接下来做点什么?”
  男人没有理她,专心盯着手机屏幕。
  她捏捏他的脖子。
  “怎么了?”男人转头看她。
  “我说接下来我们做什么?”
  “以后你说话要大声点,我的听力又下降了。”他指指耳朵。
  “好的!”她提高音量,“咱们做什么?”
  “睡会儿吧,五六点再起来。”
  她不想睡,但还是点点头,转过身子。这一刻,她突然觉得,此时此刻就是他们结婚后的生活场景:懒散、尴尬、失去话题,甚至比这更糟。这种想法牢牢压住了她,同时又给了她某种轻松感。
  “幸好我们没有结婚。”她背对他,轻轻吐出这句话。如果在以前,一定是反话,她曾以为他们是世上最般配的恋人,虽然早已想不起当时的理由。这次是真心的,她突然不想和他结婚了,他并不是个有趣的丈夫。
  “什么?你声音大一点,我听不清。我的听力绝对是下降了,两只耳朵一直嗡嗡响,还疼。我得抽空去医院看看。”
  “你知道我喜欢什么吗?”
  “钱?”
  “除了这个呢?”
  “衣服和化妆品。”
  “不。我喜欢激情,喜欢新鲜感,喜欢眼泪和笑容,喜欢扑通扑通的心跳,唯独不喜欢平淡。”
  “我喜欢平淡。一切尽在掌控中的感觉非常好,平稳安详,没有意外。”
  “那只是表象。”
  “表象已经足够了。”男人说,“人与人的关系比想象中脆弱得多,我们有时候必须装聋作哑。”
  3
  下午,男人把她喊醒,告诉她五点了,该去海边拍写真了。“今天的云彩很漂亮,谢天谢地。这样的照片戏剧性更强一点。”他拿出相机和三脚架,看起来很兴奋。他对工作一直保持着热情,算是一项优秀品质。
  两三分钟走到沙滩,金灿灿的云浮在高空,像颜料喷上去的,夕阳接近地面,斜斜地笼罩这片海域,一切事物都显出温柔的一面。她脱掉鞋,走进海里,浪花拍过,没过她的小腿。
  “后退一点,把腿露出来,重新走。”他把相机摆好,在她身后指挥。她按着他的要求做出动作。“眼睛往下看,头抬起来一点。”他的声音回荡在耳边。一对年轻的情侣站到他身后,观察他的相机。“放轻松。”他说,“你可以蹦起来,跳一跳。”
  她摇头,“我做不出来。”
  “没关系,假装正飞向空中。”
  “算了算了,就这些吧。”
  “试试嘛。”
  她坐到沙堆上,手指插进去,来回打圈。“我真的做不出来,这不符合我的性格,你知道的。”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
  “好的,今天就这些吧。太阳一落山,光线就不合适了。”他坐到她身边。
  那对情侣走近他们,“你是摄影师吗?在拍什么?”
  “写真集。”男人说。
  “可以给我们拍一张合照吗?”
  “当然。”
  他站起来,指导他们摆好姿势,风吹乱了女孩的头发,她不停笑着,露出银色牙套,男孩满脸青春痘,腿毛覆盖整条腿,健壮的肌肉鼓起来。看样子是大学生。她想到前男友,也是这样的清爽男孩,最后的分手理由十分可笑,因为她想吃苹果,他买成了香蕉,当然,这只是导火索,说白了他们还是不合适。听说他考上公务员后就相亲闪婚了,日子过得平淡安稳。她肯定受不了那种生活,想都不用想。   拍完后,男孩加了男人的微信,说如果方便了,再微信联系,顺便支付些报酬。男人说是免费的,遇到他们很高兴。她看着他们在最后一点光影里告别,直至夕阳完全坠入地平线,他收起设备,想带她去吃烧烤。
  “好。”她点头,“我要吃牡蛎,整整一盘子牡蛎。”
  “当然可以。”男人把她从沙堆上拉起来,她顺势抱住他,靠近他的嘴,他躲开了,看看四周,又小心翼翼回啄她一口。她摸到他的手,捏了捏,他也回捏了她的。
  吃完晚饭,他们步行回酒店。天黑透了,樱桃形状的路灯投射出洁白的光圈,两旁的店铺依然热闹。她站在那里,张开双臂,冲他做鬼脸,他拿起手机拍她。“你背我吧。”她咯咯笑,“从这里背到酒店门口,背不背?”
  “什么?”他指指耳朵。
  “背我,把我放到你的背上。”她大声说。
  “来吧。”他露出久违的笑容,她差点以为他们又回到了甜蜜期,那时他十分爱她、需要她、在乎她,为了见她一面,可以大热天在校门口等三个小时。他蹲下身子,让她爬上去,胳膊勒住他的脖子,腿盘上他的腰。他站起来,勾住她的膝盖后侧。
  “我是不是很重?”她听到他气喘吁吁。
  “没有啊。”他说,“就是觉得好笑。”
  “怎么好笑了?”
  “这样的你像我女儿。”
  “嘻嘻。”她捏他脖子里的赘肉,想到他之前也说过相似的话,那是第一次做完爱,她把腿放到他肚子上,头枕着他肩膀入睡,他说,我女儿睡觉时也这样。那时她讨厌他提及原来的家庭,甚至嫉妒他对女儿的爱,他说过,这辈子一直爱的女人只有他女儿,她为这句话计较了好久。现在,她能心平气和地看他女儿的照片,并认真夸赞,一点情绪都没了。她惊异于这种变化。是好事还是坏事?她无法确定。
  走了一段,他的体力不支,只好放她下来。她挽着他的胳膊,尽量显得亲密。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他总是这样捉摸不定,这也是她无法忍受的一点。他们的隔阂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明显,毕竟相差二十年,不那么容易跨过,或者根本无法跨过。她突然有个想法,便松开他,径直往前走,如果到达酒店之前他追上她,就继续和他在一起,没追上就分手。男人并没意识到什么,慢悠悠跟在身后,沉浸于自己的世界。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想到有次半夜发高烧,男人送她去医院,路上撞死了一只狗,她吓得嗷嗷大哭,男人在一旁,露出难过的表情。她又放慢速度,退回到男人身边。
  到酒店后,她先去洗澡,在水声里听到他的声音,她关掉淋浴,听了一会儿,好像有什么要紧事。她擦干身体,看到他站在外边抽烟,白炽灯的光打在他鼻梁上,像流淌的雪山。她走过去,抱住他,他太瘦了,肋骨硌得胳膊疼。
  “怎么了?”
  “我得回家了。”他说。
  “什么时候?”
  “明天。你跟我一起回去吗?”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孩子生病了,带她去北京检查一下。”
  “噢。那你回去吧。”她说,“我还不想走。”
  “你可以再住几天。”
  她点头,走进屋,她打开电视,提议看一个电影。他们很久没有一起看电影了,失去话题后,他们除了做爱就是各自刷手机。她想起他们刚在一起时,看《蓝色情人节》,里面的夫妻从热恋变得平淡,最终分道扬镳,越走越远。他说这才是爱情的本质,爱情是短暂的,孤单才是永恒的。
  “我不看了,我得早点睡。明天还要开很长时间的车。”他躺到床上,“你自己看吧宝贝。”
  她没有应答,他很快睡着了。
  她叹了口气,起身,披上浴袍,拿着烟光脚走出去。他要走了,去陪他的女儿和前妻,可她并不生气,心里淡淡的,像被小蚂蚁咬了一口,什么痕迹都没留下。承认吧,她心里早就期望他早点走,脱离尴尬的相处。旅行就是个错误决定。
  海就在眼前,新鲜的风扑面而来,拍打着她裸露的小腿,寒意自沙砾传遍全身,她慢慢靠近,脚趾触到冰凉的海水。月亮像一个小小的豌豆粒挂在天上,海面整体黑黢黢的,残缺的光线起不到提亮作用,各种阴影交织在一起,幻化成奇怪的形状。她坐下,费了半天劲才点上烟。
  还爱他吗?她回头望了望他们的木头房子,橘黄色的灯光在窗帘里摇曳,她知道他躺在那里,安稳地睡着。他从不考虑爱不爱的事,仿佛她是一颗石头,就該待在他身边。她不喜欢这种感觉,一点都不喜欢,甚至会有些厌恶。所以,还爱他吗,这是爱吗,到底什么才是爱呢,她总在想这些问题。她想给爱情找个具体的定义。
  4
  黑暗中,她看到一个人影朝这边移动,句号状的烟头在风里飘扬。她警惕地站起来,往回走,这么晚了,不会是坏人吧?看了看四周,除了她和飘忽不定的暗影外再无其他人。想到不久前发生的碎尸案,她心里发毛,扔掉烟头,脚步不由得加快了。
  “嗨。”那人在背后喊,是男人的声音,“你不要走那么快呀。”听起来像是很年轻的男人。
  她回头,那男人站在不远处,月光照着他的黑色上衣,手里拿着一根烟。
  “怎么了?”她问。
  “一起抽根烟吧?”他憨憨地笑着,实际上,这种笑容和他的脸并不配,他应该稍微抬一下嘴角,加重轮廓的立体感。
  “不了———”她犹豫地说,“我要回去睡觉了。”她不信任这个人,整个沙滩只有他们两个,她不想出什么事。
  “我是个牧师,不会做不好的事,你别担心。”他诚恳地说。
  她不知道怎么拒绝他,她猛然想到,和男人的恋情,也是因为不知如何拒绝开始的。他开车带她去湖边野餐,在车里吻了她的嘴,她感觉快要窒息了,轻轻推搡他,他却握住她的手,提议到后车座去,那里更宽敞。她很慌很乱,但没有拒绝,而是顺从地打开车门,和他一起坐在后排。很快,他们有了粗暴的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直至她完全适应了他,爱上了他。后来她想起那天,就会觉得痛苦,但痛苦中还夹杂着一丝快感。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不了解自己的身体,也不了解男人的身体,这使她感到愤怒。她的怒火冲掉了她的理智,于是她对牧师说:“好吧,我们一起抽根烟。”   说出来她就后悔了。他们就地坐下,她想,离着房子近,只要呼救,男人肯定能听见。她用目光仔仔细细检查牧师的口袋,没有发现器具。这才稍微放松下来。
  “为什么来北戴河?”牧师点了烟,把打火机递给她。
  “旅游。”
  “和男朋友?”
  “嗯,和男朋友。”她望了望身后那棟木头房子,“他就在里面。”
  “我也来找女朋友。”他说。
  “她在哪里?”
  “还不知道。”
  “不知道?”
  “对。不知道。”
  “这是什么意思?”
  他抽着烟,若有所思地望着前方,黑色的风吹着他们的皮肤。“从我记事起,我一直做一个梦,这个梦困扰着我,我睡不着,作息颠倒,最后辞去了工作。”
  “梦?”
  “是,虽然是梦,却十分真实,而且我只做过这么一个梦,所以我有时候怀疑,我可能不是在做梦。别人的梦都是五花八门,各种各样的,可我的梦,只有一个。为此,我还信了基督,成了牧师,就是想寻找一个答案。”
  “什么样的梦?”她突然来了兴致。
  “梦到海,就像现在这样,夜空十分低,有几颗星星,海面黢黑黢黑的,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爬出来。我和一个女人,坐在岸边聊天。”
  “什么样的女人?”
  “看不清脸,但我知道是个女人,穿紫色衣服,从小到大,她的声音没变,身形也没变,就坐在我身边,问我一些问题,我会给她讲生活中发生的事,她十分耐心地做出回应。”
  “所以?”
  “我爱上了这个女人,一开始,为了能见到她,我吃安眠药,整天昏睡,和她一次又一次见面。后来,我就再也睡不着了,不知怎么了,吃药也不行。”
  “然后呢?”
  “然后我就辞了工作,到处旅行,先是国内,先把国内的海都转完,再去国外的海转一转。”
  “为了找到她?”她不可思议地问。
  “对。”
  她盯着牧师,怀疑他要么是个精神病,要么是在编故事。但他斩钉截铁的语气和忧伤的眼神又使她不得不相信。
  “你为什么爱她?”她问。
  “爱是说不出来的,也没什么理由。”他说,“我清楚,我只会爱她一个人,但我却喜欢好多女人,我和她们约会、上床、互说情话,但我知道,我爱的人始终是她。”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想起了男人,想起了大学时的男朋友,他们的影子渐渐淡了。她抚摸左手中指上的戒指,那是男人送的生日礼物,后来他们不再庆祝了。男人说花里胡哨的节日没意义,可什么有意义呢?她想,还是经历得太少,为什么非在一棵树上吊死呢。她希望自己洒脱一点,拿得起放得下。
  “你的感情如何?”牧师问道。
  “就那样。”她一阵心烦,不想再聊下去,“我得走了,有点冷。”
  她站起来,牧师没有挽留她,“再见。”他说。
  她没有回头,缓慢地往前走,头顶的月亮越来越亮,她双眼之间有了一种逼仄感,心口也像是压了块石头。突然,她听到身后一阵脚步声,还没回头,就被人撞倒了,重重摔在沙子上。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耳朵嗡嗡响起来,她以为自己要失聪了。紧接着,她听到男人的喘气声。
  “别动。”是牧师的声音。
  她的嘴里塞满了沙子,一动不动,她怕极了,一时失去了所有想法,也忘了尖叫。这个过程很短,可能只有一秒,她才知道原来真有人可以那么快射精。“上帝啊。”牧师从她身上爬起来,感叹了一句,快速跑开了。
  她在沙子上躺了会儿,慢慢恢复了意识,胳膊火辣辣的,一片红。她颤抖着坐起来,脱掉浴袍,擦干身上的痕迹。胃里一阵恶心,她差点吐了出来,最后忍住了。这次她没有想起男人,而是想起了很久之前写的一个剧本,里面的女人被善良的同伴杀死了。
  5
  风停了,黑乎乎的海面十分平静,由于月亮的照射,竟然泛起了珠光。她坐了一会儿,想去游个泳。这两天,他们没有下水,来之前她还想象在海里接吻是什么感觉。她光着身子,走到岸边,扎了进去。海水很凉,但她很快适应了,发现自己像条水母,自由自在地穿梭,身体很轻盈。游了半小时,她时而下沉,时而浮出海面,湿漉漉的头发黏在背上,空气里有股鱼腥味。然后她爬出海域,躺在岸上,沙子软软的。她用光了所有力气,感觉自己从没像现在这样舒展。
  天快亮时,她光着身子走回木头房子。男人还在睡着,她坐到他身边,摇醒了他。
  “怎么了?”男人睁开眼,她头发上的水落到他鼻子上。
  “你有没有梦到我?”她说。
  “什么?”男人指指耳朵,“你洗澡了?怎么这么湿?”
  “你刚才有没有梦到我?”她轻轻说。
  男人摇头,“我没有做梦,我已经好久没做梦了。”
  她抖了一下,怔怔地坐了会儿,突然哭了起来。哭声细碎沙哑,像是断断续续的小提琴声,男人手足无措地望着她,最后紧紧地、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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