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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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人,只能生活在星空之下。

引子


  顾哲走进机场的时候,天上正好落了个响雷。噼里啪啦的雨水砸在塑料顶棚上,让人没由来地烦躁。他拉了拉脖子上的领带,空调冷风在推门的瞬间扑面而来,与他随行的手下发出了解脱般的长吁,顾哲瞪了他一眼,示意他随时保持警惕。
  在出门之前,顾哲的头头嘱咐他:在这次押运中,必须时刻注意,第一、不能把你的押运对象打死,第二、不要被你的押运对象打死。顾哲大力嚼了两下口香糖,他忍不住看了眼这次的押运对象,那个男人有深邃的墨绿色眼睛和一头难看的板寸,他脸颊瘦削,双手在腹前交叠,手上盖了一件西装外套,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个提着西装的绅士,只有顾哲知道,西装下是一副冰冷的银白色镣铐。
  邓升,2013年生人,现年35岁,昌平人,原765部队特勤分队副中队长,他被捕的罪名是——入侵国家监狱。顾哲几乎忍不住嗤笑起来,他没想到,真有人敢去挑战首都轻迈近郊的国家监狱,那个有堵载入吉尼斯记录的宏伟围墙,和监狱外护城河里24小时通电的电解质液体,随时藐视着想挑战它的无知人类。
  “说不定这人是在电晕后,被从那臭水沟里捞上来的”顾哲恶毒地想。他挥挥手,让夹着邓升的手下注意要经过的安检。
  事实上,邓升入侵监狱的具体过程被遮掩起来,如果顾哲知道,他押送的这个犯人,曾在国家监狱一级守备的死刑犯区悠闲地喝咖啡,他一定会为现在的不以为意后悔万分。
  或许是因为雷雨的关系,队伍很短,安检门前闪着蓝色的光幕,在顾哲前方的是个背着大包的少年。少年戴着一顶灰色鸭舌帽,头发是柔软的浅栗色。他把口袋里零碎的东西一股脑掏出来,慢腾腾整理着那堆满是硬币、电子钥匙、智能存储器插线……的小物,顾哲不耐烦地轻咳一声,听到声音的少年转过头,巨大的背包不小心擦到安检桌上的托盘,瞬间物品落了满地。
  少年慌乱蹲下捡东西,奈何他的东西太多。顾哲不耐烦地绕过少年,黑色的皮靴敲在大理石地面上,直接带人插到了队伍最前方。

1


  警觉这种东西,仿佛是天生的。林彦坐在飞往重明岛的飞机里,航班号为NKTT87。空姐推着小车经过他的身边,车上的柠檬汁和红酒轻轻晃动,这时林彦叫住她。
  “先生,请问需要什么?”空姐鹅黄的丝巾几乎蹭到林彦的鼻尖。
  “对不起,我有些紧张,这架航班很安全,对吧?”
  空姐微笑面对有些神经质的乘客:“当然很安全。我们的机长有丰富的飞行经验,如果您觉得旅途无趣,我们航班配有最新的Happy Day三维全景娱乐眼罩,可以帮助您打发旅途中的空闲时间。”空姐以一个标准的露齿微笑结尾。
  林彦的不安并未消散,他透过舷窗,看向窗外万米高空的星光。邻座的少年一上飞机就戴上了眼罩。据说,这个世界上有两样东西能让人体会到极致的愉悦,埃森克的Felling Good和Happy Day的眼罩,前者被誉为本世纪最伟大的药物,后者被誉为最伟大的娱乐发明。
  林彦依样戴上眼罩,仿佛瞬间脱离沉闷无趣的机舱,站在了一片绚丽星空之下。Happy Day的眼罩采取最先进的视网膜投影技术,能让玩家达到百分之九十的身临其境感。林彦抬起头,今天是新月,月牙边环绕着一圈光晕,光晕上透着清淡的文字,游戏、电影、聊天……玩家可以自由选择各种模式。就在林彦想要进入游戏模式时,眼前的星空世界突然疯狂晃动起来,机舱里爆发出连连惊叫,一阵刺目强光猛然炸裂开来。
  “啊!我的眼睛!”
  林彦听到一记惊叫,他瞬间摘下眼罩,想要睁开,眼睛却酸疼得眼泪直流。
  机舱里的乘客纷纷脱下眼罩,捂着双眼痛苦地呼号起来,。
  “安静一下!”林彦强忍住不适,大声喊道。他的声音被机舱里的哭号声掩盖,林彦摸着椅背站起来,怒吼道,“别吵!”
  机舱里刹那间鸦雀无声。
  “刚才Happy Day眼罩发出的强光在120流明左右,能让人暂时失明1—3分钟。如果你们想马上好,就听我的,先坐回自己的位置。”林彦闭着眼大喊道,“空姐,关闭机舱内所有灯光。”
  林彦的气势太过强硬,空姐想也没想,就按照他的话去做。机舱内陷入一片沉寂的黑暗,“大家闭上眼,不要强迫睁开。”
  3分钟后,林彦缓缓开口,“现在,请从第一排到最后一排,依次打开你们上方的阅读灯,当你适应灯光后,再慢慢睁开,如果觉得不适,可以先用手遮挡……”
  林彦轻数着排数,摸向阅读灯的面板,手指刚触上去,有人在他身后说:“不许动。”
  他感觉后脑上被顶着一把枪,林彦举起双手,缓缓转过头。他慢慢睁开眼,看到一双愤怒的双眼,和一把西格P226制式的警用手枪。
  “出什么事了吗?”林彦声音温柔甚至带点安抚意味。
  顾哲几乎出离愤怒了:“你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
  “我跟你走,请不要惊吓乘客。”林彦双手举过肩头,耐心地安抚着对方的无理取闹。顾哲羞恼地带到他前往茶水间。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林彦,NEMA雇员,轻迈总部第七组的分析师,我的证件在前胸口袋里。”
  “危机处理专家?”顾哲将信将疑地看着年轻人,从他腿上的麻质长裤看到了他挽起的衬衫袖口。顾哲摸上他的胸口,果真拿出了一本证件。他将证件扔给一旁的空姐,又报了个号码,请她帮忙查证,自己用枪顶着林彦的胸口,半点不松懈。
  林彦自顾自说道:“在你确认我身份的同时,可以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
  顾哲皱了皱眉头,已经大体相信林彦的身份:“我们有大麻烦了。”
  顾哲押运的犯人邓升,在刚才关灯的间隙,反抢了顾哲手下的枪,并劫持了商务舱里的乘客。林彦觉得实在不可思议:“哪那么巧合,他是怎么脱去电子手铐的?”
  “一根金属丝。”
  “……你们用的原始手铐?好吧,我去和他谈谈……”林彦转了转眼珠,这样说。   为避免犯人通过科技手段逃走,此次特别申请使用原始手铐,哪知这犯人精通原始的开锁技能。顾哲懊恼地瞪了林彦一眼,似乎这样可以减轻负罪感。
  “你们组长要和你说话。”空姐确定完林彦的身份后,电话中的声音忽然换成另外一个人,对方指示她转接电话。
  林彦接过电话放到耳边。
  “你还真是不安生。”电话里的男声有些冷淡低沉。
  林彦苦笑一下。
  “事情的大致经过我已经清楚了,邓升的档案发到你PAD里。”
  “Happy Day的眼罩是怎么回事?是全国范围内的故障,还是只针对这架航班?”
  “只限这架飞机。有人在服务器上投放病毒,病毒启动时会在终端用户的视网膜上投射强光,针对的是这家航班联网的IP。”蔺松白顿了顿,林彦听到一沓纸摔到地上的声音,随后是他冰冷的训斥声,“我让你查资料,不是让你复制粘贴维基百科。”
  不知道又是哪个新人触了蔺松白逆鳞,林彦不想挡枪子,赶忙道:“我上麦去了。”
  挂了电话,林彦问了商务舱的情况。邓升是765特勤队出身,强攻并不是明智的选择。林彦回座位拿出行李,一低头,正对上少年疑惑不安的眼神。
  林彦摸了摸少年柔软的栗色短发说:“不用担心。”
  回到茶水间后,林彦将黄豆大小的透明耳塞塞到耳朵里,顾哲正用手心擦着保险栓。一上麦,他就听到了直升机降落时发出的巨大噪声。蔺松白大概紧急赶到重明岛了,看来事情比想象的还要严重。
  “劫犯的具体要求是什么?”蔺松白仿佛心有灵犀,林彦一上麦,他就开口问道。
  “还不清楚。”
  “评估。”
  林彦好歹跟了蔺松白三年,在他说话的时候林彦正阅读资料:“邓升非法入侵轻迈国家监狱的原因,是他要救人……”林彦倒吸了一口气,这犯人真是胆大包天。
  “他要救的是自己队长邱木,前段时间因为枪杀案被判了死刑。”
  林彦下拉文档,一张照片出现在屏幕上,照片里的男人有一张标准的国字脸,笑容诚恳,肩膀宽厚,正是765特请分队的队长,被指控谋杀路人的凶手。
  “邓升劫狱、被捕,资料上说,他被捕的时候正坐在囚室里喝咖啡,咖啡是……”林彦放大邓升被捕后的现场图片,狭小的囚室桌上,摆着一盒开封的起冰咖啡,监狱特供品种,狱警很喜欢把这东西当作“福利”发给死刑犯。这样看来,泡咖啡的人应该是邓升的队长。在邓升千辛万苦进入轻迈监狱后,他的队长却只为他泡了一杯咖啡?看上去,邓升的队长似乎并不愿意和手下离开。
  “邓升现在劫持人质,应该不是为了要求监狱方释放他的队长。”林彦做了最后的总结。
  “的确不是,因为邓升想救的人,在3小时前被执行枪决了。”
  这话让林彦胸口一滞,他停顿两秒,才开口:“邓升应该知道队长已被枪决,所以……”
  他还没说完,茶水间与商务舱之间的门被拉开,空姐颤抖着走出来对顾哲说:“那个……那个人要你进去……他……他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林彦按住意欲起身的顾哲,又掏出个透明耳塞扔给他:“邓升那根金属丝来路可疑,Happy Day眼罩应该是为了让乘客暴动,分散你们注意力,这些问题你自己和他说。”林彦指了指耳塞,微微低头,压低了声音,“我要求马上进入现场谈判。”
  “理由。”蔺松白在直升机上紧盯着手里的PAD,屏幕上飞速刷新着有关这起劫持案的各种资料,而资料收集的进度条,只进行了百分之三十。
  “他刚才,看到我了。”

2


  那是一双阴沉的,仿佛沙漠孤狼般的眼睛。
  商务舱的空间很大,座位也十分宽阔,劫犯大马金刀地跨坐在沙发椅上,见有人进来,手中的枪纹丝不动,枪口指着地上痛苦蠕动着的伤者。伤者大约四五十岁,穿着面料高级的深色西装,肩胛处被子弹击中,一片通红。看上去很惨,却不危及生命。两位负责押送邓升的警员被逼退在机舱角落,他们的腿部、胳膊都受了枪伤,无法移动,除去劫犯手里的枪,地上还随意摆放着被拆散了的三把枪,林彦眼尖地发现,弹夹中的子弹都不见了。
  林彦站在邓升面前,说:“你好,我叫林彦,NEMA雇员,轻迈总部第七组的分析师。”
  NEMA(NATIONAL EMERGENCY MANAGEMENT AGENCY国家应急管理中心),中心负责处理全国上下一切紧急事件。
  “危机处理专家,倒是很巧。”邓升的声音低沉冷静。
  林彦在邓升面前坐下,直截了当地开口:“你有没有想过,在轻迈监狱里,你的队长为什么不愿意跟你走。”
  邓升突然间变得双目通红:“你什么意思!”
  “我看他是认罪伏诛,不想和你走。”
  “他没杀人!他不会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邓升的枪口猛地指向林彦眉心,砰地一声枪响,一发子弹擦着林彦的耳廓射向头等舱壁。林彦摸了摸滚烫的耳朵,回头望着嵌入壁板的子弹:“我的确不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所以希望你能告诉我。”
  林彦看着邓升深邃的墨绿色眼睛,说,“你花了巨大的代价,总要有一个人听你讲他的故事。”
  “谁会信呢?”
  “你不说,这世上再没人能知道真相。”
  “他没有杀人,也不会杀人。”邓升再次重复,“队长为人正直,勇敢。他是一名合格的军人。就算没有十足的证据,我也相信他!他这些年的表现足以证明他的为人,你是谈判专家,他的资料想必你有!”
  林彦轻触耳麦,眼前出现光感屏幕,队长勇猛的战绩在眼前刷频。他沉默一会,道:“我愿意相信,一个宣誓保卫他的国家和人民的军人,会永远忠于他的誓言。”
  耳麦里传出一声不屑的轻哼,林彦话音刚落,耳麦中传来蔺松白的声音:“我没办法查到杀人案的详细情况,卷宗被严密封存,封存的代码是0171,你应该清楚这是什么。”   0171,未成年人保护条例。
  林彦居高临下地望着邓升,几乎无法想象,一个铁骨铮铮的特勤队副队长,居然会想向一个未满十六岁的孩子复仇:“你疯了。”
  “NEMA的效率比我想的还要高。现在,决定权在你手中。”邓升猛然抬脚,狠狠踹向趴在地上的伤者。他的鞋尖在那人的伤口处用力碾压,凄惨的呻吟顿时弥漫在整片机舱。林彦看到地上中年人的脸,忍不住吸了一口气。Simon Lee,外号财神爷,他掌握着庞大的金融帝国,Happy Day科技不过是他旗下很小的一个产业。看到邓升底牌的刹那,林彦有了骂娘的冲动。是选择保护在机舱中未满十六岁的目击者,还是保护眼前占有帝国经济命脉的财神?
  经济舱内的乘客刚度过眼睛的不适,就被空姐告知头等舱的劫机事件,好不容易被空姐安抚下来。就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中年男子,被一位持枪劫匪推出头等舱。尖叫声瞬间乍起。
  邓升走过狭长的过道,财神爷身上的血迹顺着地毯缓缓蜿蜒,邓升的脚步停在一个黑发少年面前,少年眼瞳漆黑,眼中满是惊恐。邓升弯下腰,带血的手指轻轻摸上黑发少年的脸庞,他望着站在门槛边的林彦,笑得阴冷无比:“你和你的指挥官考虑得如何,是让我带走这个孩子,还是让我杀死这个财神?”
  林彦陷入两难的境地。
  蔺松白的声音在耳麦中清晰传来:“让他带人走。”
  “无关紧要的孩子,举足轻重的财神爷,这个选择题不会这么困难吧?”见林彦犹疑,邓升继续刺激着一触即发的情势。
  机舱内的所有乘客、机组人员回头望向林彦。
  “你准备好接受舆论轰炸了么,蔺松白?”林彦垂首,似低语似呢喃。
  林彦吸足一口气,缓缓说:“你可以带他走。”
  机舱内满是敢怒不敢言的旁观者。
  邓升在林彦的陪同下,从舱头下到航班的行李舱口,林彦的脑袋顶着枪口,脚步坚定。邓升倒退着,将枪口转向怀中的少年直退入行李舱内,熟门熟路地翻出一包高空跳伞用具,林彦被严令站在舱门外,目睹着舱门被反锁。卡擦的锁门声后,林彦看到门缝间,有激光闪现,那是激光焊接笔。林彦眼神灼灼,紧紧抿着嘴唇。在命令飞机下降五千米后,邓升干脆利落地带着黑发少年空中跳伞,在他们脚下,是一片广袤而苍翠的丛林。
  林彦目送两人在空中变成几不可见的小点。
  航班在一小时后降落重明国际机场。
  有人松了口气似的将耳塞轻轻取下,他站起身,踮脚打开行李架,这时,他感到肩头一沉。
  “你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林彦拉住坐在身边的栗发少年,轻轻叹了口气,“虽然邓升走了,可是你逃不掉啊。”
  无论是入侵轻迈监狱还是Happy Day的服务器,都不是邓升的能力可以办到的,而行李舱的跳伞用具及邓升用来焊接舱门的激光笔,都需要有人事先安排。有一个精通电脑的黑客一直在为邓升提供帮助。
  舷梯缓缓移至舱门,受惊的乘客相互搀扶着走下飞机。林彦握着少年的手,走在人群最后方。
  一个灰白卷发的男人站在不远处的草坪上,林彦走到男人面前,语气恭敬:“Boss。”
  蔺松白对林彦身边的少年更感兴趣:“这么年轻就犯下滔天大案,很不错。”
  在邓升跳伞后,蔺松白和林彦就着手调查事件始末。在查看了机场录像后,那个在安检口打翻托盘的少年成为最可疑的人物,当时托盘打翻后,很多东西都落到了地上,顾哲从他身边经过时,少年的胳膊快速地动了一下,高速监视器只能捕捉到少年的这一动作。但如此巧合地,这个少年和邓升上了同一班航班,事情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少年闲散地抓着双肩包的肩带,眼神迷惑。
  “我询问了Simon Lee,李先生说当天的头等舱机票是他亲自订购的,其他航班都已满员,他迫不得已订购了NKTT87的机票。但实际上,当天飞抵重明的航班都有大量余票。”林彦说。
  “我?”少年表现得不明所以。
  “你在安检口打翻了托盘。”
  “那时候,我……很远。”少年口齿不清地辩解道。
  “的确是这样,关于入侵李先生电脑的事情,我们没证据捉捕你。但如今你嫌疑最大,我们只能采取这样的方式,恳请你接受调查,时间不会太长。”
  重明岛,应急管理中心。
  寸土寸金的中心公园边有一连三幢的小洋房,NEMA与兄弟单位的关系总搞不好,很大原因是NEMA的作风太骄奢淫逸。小洋房外表有着巴洛克建筑风格,林彦和蔺松白经过扫描处,标着NEMA的玻璃大门自动打开。三两个组员忙碌地在大型电脑前筛选信息。大厅四周全是透明屏幕,上面布满了不停跃动的光点。红色表示最高级别紧急情况,如地震、大规模毒气泄漏,蓝色是类似水管炸裂等最低级别的小事。
  路过光屏的时候,林彦看了眼重明岛的位置,发现刚处理的劫案竟被标了红,红点依旧在闪烁。
  金属质地的电梯瞬间到达顶层。其实才三楼而已。少年被安排在一个三面玻璃的休闲室内。想来待遇真好,林彦从吧台取来杯牛奶放在他面前,转身出去。
  与蔺松白并排站在唯一不是玻璃墙的墙后。被伪装的单向玻璃外,他们看着少年无聊至极地趴在了桌上。
  “你有什么想法。”蔺松白抱住臂,转头问林彦。
  林彦微微皱着眉头,少年自从玩上了他的手机就不肯放手:“我觉得他是故意被我们捉住的,但他却什么也不肯说。”
  组员纷纷低头敲击着键盘,收集所有关于杀人案的讯息。蔺松白坐在摇晃的太师椅里,抬头看着资料,他们面前是超大的立体投射荧光幕,蔺松白随手挥动,黑色的浮动字体便自动移驾到林彦面前。
  介于NEMA和警方一直不太对盘,能搞到的信息也很有限,真正有用的东西只有寥寥几行:特勤队队长邱木,于6月10日夜执行任务期间,恶意枪杀无辜路人,邱木在第一时间被警方逮捕,检方证据完备,三天后对邱木提前诉讼,经过四日庭审,邱木当庭认罪,一级谋杀罪成立。   林彦并非专业探员,也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妥:“7天就定罪?”
  蔺松白仰头靠在躺椅里:“还有呢?”
  还有……林彦愣了愣,随手将屏幕拉近,从头扫一遍。
  这案子,处理得太过完美了。
  所谓完美,是指拥有完美的目击证人、凶器、行凶动机和凶手的认罪书……林彦还没开口,蔺松白就披上外套往外走。他呆愣地站在原地,眼见蔺松白抛了样东西过来,伸手一接,竟是串车钥匙。

3


  根据资料上的案发地点,两人来到重明海边的一条老街上,这种老街如今已很少了,生活在这里的人鱼龙混杂,是多事发地。天色已暗,老街边的霓虹灯尽数打开,光色迷离间,老街已成了另外一副光景。
  身着暴露的小姐们开始在街边揽客,剃着红色鸡冠头的小混混在暗处递出一包白色粉末,瘦得不成人形的老汉打了个喷嚏,裹紧衣衫后匆匆离开。
  而邓升的队长邱木,便是在这条长街里,枪杀了一位路人。
  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蔺松白径自走向一处路灯,那里有个正在点烟的年轻人。他是当时枪击案的目击者之一。蔺松白夺过年轻人手里的细长卷烟,放到鼻尖嗅了嗅,然后将烟头在灯柱上按灭。
  “新款K粉,品味不错。”他一把拉住意欲逃遁的年轻人,问,“6月10日晚上,你在这里?”
  对方颤抖着点了点头:“我……我就躲在垃圾桶那边。”他指着不远处的垃圾桶说。
  “当时发生了什么?”
  “那个特勤队员,他,他在和人一个女人拉拉扯扯,然后……他拿出枪,对着那个女人的头,开了一枪。”
  “他开枪的方位在哪里?”
  小流氓颤颤巍巍指着小巷深处说:“在那里面。”
  蔺松白看了眼林彦,林彦配合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按下1、1、0三个键,继而说道:“我们并没指明说,要知道十五号晚上的事,但你却能在瞬间猜到我的心思,这是为什么?”他将手指放在接通按钮上,微笑道,“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记得说实话。”
  “我没骗你们!”小流氓顿时炸毛,“隔三差五就有人来问话,鬼都知道你想要问什么!”
  林彦拍了拍小流氓的肩膀,收起手机,拉着他退到垃圾桶边,蔺松白则走向小巷深处。明亮的路灯将垃圾桶边的一切照得纤毫毕现,不远处,蔺松白的身影却消失在昏暗的小巷中,“案发时间在晚上六点,照明和现在差不多,请问,你在垃圾桶边是如何看到巷子里发生的事的?”
  红发小流氓显然也吓到了,他支支吾吾地开口:“我没说谎!”
  “如果你没说谎。”唯一的可能就是,“你的记忆被篡改了。”这个世界上最可靠的东西是记忆,最不可靠的东西也是记忆。通过一些小手段,改变记忆是很简单的事情。
  “你自己也说,你被一遍遍询问当时的情况,在诱导式的提问方式下,你的潜意识便会慢慢倾向提问人想要的答案。”林彦对小流氓这样说。
  “可是,那个孩子!有个孩子就在案发现场,那个孩子当时被溅了一脸血,他肯定不会看错!”红发青年大喊道。
  “是这个孩子吗?”林彦掏出张照片,照片上的少年五官柔和,有栗色的短发和牛奶一样白皙的皮肤。
  青年看了眼,捣蒜似的点头。
  林彦无奈地收回照片:“我很确信目击者不是他,其实,你根本不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对吗?”
  青年脸上显出迷惑和怀疑的神情,片刻后,他吞吞吐吐道:“我……我当时没看清,不记得了……”
  林彦叹了口气,拍了拍青年的肩膀:“不,其实你记得,不论是误导你的人,还是我,我们做的,都只是让你怀疑自己罢了。”
  “玩得漂亮。”石板路上响起了渐行渐远的足音,蔺松白点了支细长的烟,昏暗的灯光下,火星半明半灭。
  林彦摇摇头:“这种误导常用在审讯中,但那青年被误导,是无意所至,还是有人有意为之?”
  蔺松白吸了口烟,说:“邓升应该把你劫下飞机。”
  林彦只当蔺松白在开玩笑,邓升劫持少年是为了替队长翻案,但纵然他能推翻人证,物证还在。那名女子是被邱木的枪打死的,邱木的手上又检出硝烟反应,且他当庭认罪……林彦觉得脑里的东西纷繁复杂:“邱木杀了人,但他为什么杀人?又在什么样的情景下杀人?这才是关键。”
  “你是NEMA的雇员吧。”蔺松白突然道。
  “对啊。”林彦停住脚步。
  “那你为什么要想这么多呢?”蔺松白吸了口烟,吐出灰白色的烟圈。
  林彦哑然失笑,NEMA从来简单粗暴,工作流程从来都是评价事态、分析、然后处理事件,根本不需要考虑那么多弯弯绕。
  如果有更简单的途径可走,为什么不走呢。比如从帮助邓升劫机的少年入手。
  夜已深,回到应急管理中心后,蔺松白径直去到少年的小屋,他拉了张椅子坐在少年面前,把自己的手机抛了过去。
  “你能联系上邓升吗?”蔺松白问。
  少年犹疑地接过手机,摇了摇头。
  蔺松白斜靠墙壁的身体突然暴起,他单手提住少年的脖颈,野兽般将人拽到墙角。“蔺松白你干什么!”没等林彦上前,他就听到蔺松白大喊,“趴下!”
  林彦毫不犹豫地猛扑在地,狙击枪高速旋转的子弹破窗而入,以精准的角度打在蔺松白身边的墙面上。林彦果断跃起,一把拍向屋里的感应设置,灯瞬间熄灭。蔺松白拉着少年坐到地上,空气中只剩下轻微的喘息声。
  借着窗外的灯光,林彦目测方才那一枪的弹道,不由得唇齿发寒。如果蔺松白没将少年拉开,那枚子弹将射穿少年的头颅。
  “有人在追杀你?!”林彦一巴掌拍在桌上。因为昨晚的狙击事件,他们不得以将少年转入关押要犯的封闭房间,桌边的少年被询问了一个晚上,始终无动于衷。只顾抱着林彦的手机打游戏,一副成瘾的样子。
  蔺松白刚从对面的大楼调查回来,他点了根烟,玩着手里的子弹壳,说:“是职业的,对面高楼的房间没留下半点痕迹。”他瞥了眼昏昏欲睡的少年,对林彦说,“刑讯逼供未成年人是违法的。”   “违法你妹!”平素温和的人也忍不住爆了粗口,“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难道你真想替邱木翻案?”他冲蔺松白吼道。
  “你想替邱木翻案吗?”蔺松白反问少年。
  少年想了想,点点头。
  “既然这样,我们就先替邱木翻案吧!”蔺松白轻松地将子弹壳抛向高空,然后一把接住。
  蔺松白想替邱木翻案,还是很认真的。当林彦意识到这点时,两人已站在了海边的码头上。海面上驶来一艘快艇,蔺松白径自上船,林彦只能跟上。海面上红日初升,海风都被染成了金黄色,快艇向着茫茫大海深处飞速行驶,溅起片片白浪。不多时,一座巨大的海岛出现在海天交接处。
  重山岛,又名埃森克岛。
  这座总面积20平方公里的岛屿上,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一家公司,埃森克制药。作为全球制药业巨头,埃森克公司在20年前斥资173亿美金买下了重山岛,并将自己的制药工厂搬迁到了这座岛上。
  而在6.10枪击案中,被邱木击毙的女子楚柳,正是埃森克公司的一名销售人员。
  上百座统一风格的厂房缓缓显出全貌,铁灰色的外墙,这里无处不是规整和秩序,甚至让人呼吸频率也变得听话起来。
  “十年内没出过一起事故。”望着那些钢铁巨人般的厂房,蔺松白不无遗憾地说道。
  蔺松白以安全生产委员会调查为由,找到了楚柳的直属上司。
  销售部的女主管见到林彦和蔺松白时非常吃惊,毕竟很少有安全生产委员会的人来查销售部门。等她知道两人居然想要调查楚柳时,不由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楚柳一个月前就死了!你们难道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是刚调来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林彦这句可是大实话,他顿了顿,马上板起脸,“不管人死没死,有人投诉我们就得查!”
  或许是被林彦的态度震慑,女主管亲自将两人带到底层员工办公室,电梯上,林彦故作八卦地问道:“那个楚柳是怎么死的。”
  “被一个特勤队员打死的。”
  “她犯的事可不小啊!”林彦故作惊讶。
  “楚柳那么柔弱的女孩,怎么会犯事!她好端端带侄子逛街,却被无缘无故打死了!”一行人经过一个过道,那是一面员工照片墙,电子相册在循环播放着,员工的头像出现在上面,各自做着表情。楚柳的被单另出现,静态的黑白底色,底下有日期2036—2048,那似乎是她进入埃森克公司的时间。
  “这样一个可怜的女孩,被人打死了,据说是为了保护孩子!”女主管忧伤地说。
  蔺松白不动声色,他看了眼照片墙,转身向员工区走去。埃森克制药等级森严,上百个底层员工在金属质地的办公区内,安静沉默,没发出一丝声音。蔺松白没走两步,一位踩着高跟鞋的上班女郎在他面前踉跄一下,蔺松白伸手将人扶住,道:“丁可君小姐,请小心。”
  女郎满脸通红地窝在蔺松白臂弯里,她疑惑地看着蔺松白深绿色的眼睛,对方几不可见地眨了下眼。
  女主管见亲亲我我的两人,怒道:“丁可君,赶紧去工作!”
  女主管将两人带到一间办公室门口,指着里面说:“这是楚柳的办公室,她死后里面还没人动过,你们要查什么就自己去。”林彦和蔺松白走入办公室,她还体贴地关上了门。
  楚柳的办公室里一尘不染,多功能写字台上还有未收拾的文件,材料柜的玻璃门还没来得及关上。“你刚才搂住的那位女士,似乎姓沈不姓丁,起码员工墙上的照片是这样说的。”林彦不以为意地翻看着文件,背对蔺松白问。
  “似乎是这样。”蔺松白将转椅拖出来,状似不禁意地摸了摸扶手。
  “一个主管连手下的名字也记不住?”林彦扯了扯嘴,“有没可能,她刚上任没多久?”
  一个月没人碰过的地方哪会那么干净,看上去,埃森克公司为迎接他们的到来,准备了不少东西。办公室里自然没有任何线索,不过这起码说明,埃森克公司正密切关注着调查楚柳一案的人。
  出了办公室,空旷的厂区回荡着海鸟凄厉的鸣啼。林彦忍不住大声咳嗽,咸湿的海风涌进肺部,就在这时,他觉得胸口剧痛。低下头,一滩嫣红的血迹正从他的胸口涌出。
  蔺松白的眼中第一次出现震悚,他一把扶住林彦的腰。林彦摸了把胸口,五指被染得通红,他粗粗喘气,对蔺松白说:“颜料弹,这是个警告。”

4


  一天之内,两次狙击。
  暗中潜伏的人在警告林彦和蔺松白。很有可能就是埃森克制药,他们甚至对在自己工厂里,杀死政府公职人员都有恃无恐。
  林彦担心在应急管理中心的少年A,他总有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回到应急管理中心,蔺松白的手下说,警方将小A带走了。
  “什么时候警局也能插手应急管理中心的事了?”
  蔺松白眼神凌厉,勇猛无比的肌肉男被这么一瞪,说话也有些哆嗦:“警……警方说那孩子是劫机案的嫌疑人……要把他带走调查,您也知道,我们对7.10劫持案的处理已经结束,事件的调查权在警方手上,我们没理由拦着不放人啊。”
  “警察怎么知道他是嫌疑人?”林彦奇怪地问道,事实上,对小A的怀疑和调查仅限他和蔺松白两人知道,蔺松白早派人抹掉了小A在机场和特警接触的画面。更令人不解的是,他们是偷偷把小A捉来的,警方没理由知道。
  “警方说,是我们处理事件的备忘录上写着的……”肌肉男咽了口口水,对蔺松白发誓说,“老大,我们真没写小鬼的那茬事啊,那条咨询不知怎么就到咱的备忘录上。”
  蔺松白皱着眉头登陆NEMA的备忘录,20480710客机N9KTT87劫持案的条目下,果真多了条信息,提到NEMA对机上另一少年的怀疑,甚至连小A与特警对话的截图都被贴在了备忘录下。
  “我第一次知道,NEMA三重算法加密的服务器居然这么脆弱。”蔺松白冷笑道,“那个孩子确实很不错。”
  “你是说,这条信息是小A自己贴上去的?”林彦不明所以,“凭什么这么说?”   “因为这个……”蔺松白选中备忘录上最后一条讯息,在背景色变黑的刹那,一行白字浮现出来——医生,请不用为我担心。
  “他想离开,你拦得住吗?”蔺松白说。
  林彦已经不记得多久没人叫他医生了。自从他进入NEMA以来,他早忘掉了这个称呼。他无法记起自己在什么时候见过少年。这少年是谁,他到底想做什么?
  2048.7.12
  距骇人听闻的7.10劫机案已过去两天,全城大搜捕依旧进行中,随着时间流逝,邓升一跃成为全国最家喻户晓的明星,关于邓升报道的收视率,甚至压过最火爆的偶像剧,无数双眼睛注视着关于邓升的一切消息。
  “据最新消息,邓升所在方位已被警方锁定,警方将在适当时候,将其捉捕归案。”电视上的美女主播成熟而知性,3D效果投射图,让她看起来挺拔而凹凸有致。她已经在这个直播岗位上,坚持了两天两夜,再厚的粉底液也无法遮挡她眼睛底下的黑眼圈。
  “可怜那男孩哦……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提着菜篮子的妇人在一家电器维修店外观看这段直播,她随口对身边人说。
  “螃蟹……新鲜。”
  清脆悦耳的嗓音从身边传来,妇人扭过头,发现身边站着个半大少年,少年看上去有些狼狈,他怀抱着重重的纸袋,原本牛奶一样的皮肤上有些许污渍,正当妇人想说点什么时,少年却扭头离开,他走到马路中央,回过头,向妇人挥手道别。
  马路尽头是一片金黄色的沙滩,经过炙烤的海风变得温暖醉人,橙红色的夕阳柔软得好像要流出蛋黄,无数白色海鸥懒洋洋地窝在沙滩一隅,远远看去,沙滩上如同覆盖着厚厚的白雪。
  一道纤瘦的身影出现在海鸥边上,他将手里的纸袋扔在沙滩上,从里面取出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那些瓶罐上有些贴着鱼子酱的标签,有些绘着金枪鱼图案,看上去美味极了,一只白色塑料盆最后被拿了出来,那些美味的食物被一股脑倒入塑料盆中,整盆食物发出诡异而喷香的气味。
  离塑料盆最近的海鸥转了转脑袋,它迅速锁定目标,猛地一跃,向脸盆直冲而来,这急吼吼的动作惊扰了其他海鸥,紧接着……数不清的海鸥铺天盖地而来,调制大盆食物的人显然惊呆了,面对如狼似虎的鸟类,他浑身僵硬。
  “你在干什么!”嗓音穿破鸟类振翅的声响,“还不快逃!”说话间,一道身影冒着被啄伤的危险冲入鸟群,他拉起蹲坐地上的那人,一同抱头鼠窜。
  “医生!”手上还带着罐头腥气的少年,惊喜地望着来人。
  林彦浑身一凛,脊背发凉,数年直面危机的经验给了他诡异的直觉,他猛地将少年扑倒,一枚滚烫的子弹击穿他的手臂。
  海滩边楼宇无数,林彦并不是计算弹道的高手,他望着近处的别墅和远处数不清的高楼大厦,忍着剧痛拉起少年开始狂奔。沙滩外恰好有个公交车站,橙红色的18路公交车停在那里,太阳能的车顶反着刺眼的光,最后一位乘客刚踏上去,他和少年也正好冲到车门之前。
  望着平安上车的林彦,A退了一步,回到坚硬的地面上。他已拖累医生许多,不能再继续下去。
  模糊间,林彦听到熟悉而令人安心声音。他想睁开眼,却觉得眼皮被粘住似的无法打开,鼻尖是浓郁的消毒水气味,他正躺在病床之上。
  “你醒了。”
  林彦一个激灵,终于睁开眼睛,灰白卷发的男人单手插着口袋,立在病床旁边。
  “小A在哪?”
  “你上公交后就晕了,他好像没上车。”
  林彦伸手按了按太阳穴,他要求蔺松白将病床调高些:“追杀我们的人……”
  “如果没猜错,应该是埃森克制药。”
  林彦靠坐在床上,埃森克制药肯定有问题,但他们没有确实的证据:“小A为什么冒生命危险离开我们?他从警局出来后我监视他半天,他唯一做的事情就是买食物喂海鸥。这个行为的目的是什么?”
  沙滩上海鸥排泄物的化验结果很快出来了,动物院的医生们顺便给它们做了个全身体检。
  蔺松白拎着化验报告来找林彦的时候,他正被手臂上的枪伤折磨得龇牙咧嘴,他用还没残废的右手抢过化验单,企图用那些难解的医学字符缓解疼痛:“他们不给我打止痛药!”林彦边咒骂,边阅读检验报告。
  “真是些肥鸟!”海鸥们明显超标胆固醇指数,“这是……”林彦忽然愣住,“Omega-3?”
  蔺松白并非全知全能,他愣了愣说:“这项没有超标。”
  林彦摇了摇头,说:“Omega-3是脑组织和视神经发展必需的药物,能支持儿童大脑、视力、中枢神经系统,提高智力,很多深海鱼油里的主成分就是这个。”林彦戳了戳报告单,“但是为什么会在海鸥体内发现如此大量的omega—3?”
  蔺松白走到窗边,窗外阴云密布。
  “接下来怎么办?”见蔺松白久不言语,林彦开始自言自语,“继续追查楚柳的话,埃森克估计马上要我们的小命。找小A把事情问清楚,也要先找到他才好,他为什么不愿直接和我们讲明,而用这种方式艰难地透露讯息?”
  “因为我们是应急管理中心的雇员。”蔺松白淡淡道。
  “你是什么意思,他不信任我们?”
  “因为我们处理一切事件的准则是趋利避害。就像邓升为什么能成功带走那孩子,因为在当时的情况下,simon lee比那个孩子重要得多。在权衡的天平上,我们选择了simon lee。再遇到相同的事情,我们还是会这样处理。”
  “他总会需要我们的帮助!”
  “所以啊,他让我们了解一些情况,却阻止我们插手太过。一方面害怕我们因为NEMA的条例做出错误的处理,二是害怕埃森克的触角已深入NEMA,造成消息泄露。”
  “小A究要干什么?埃森克又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找埃森克的人问清楚不就知道了!”蔺松白不以为意地说。

5


  NEMA不是警察局,NEMA的行事风格从来简单粗暴。   蔺松白大张旗鼓地致电埃森克公司,要求检查埃森克公司的鱼油生产线。在林彦看来,这简直是找死。埃森克连他们查楚柳都要警告,更何况是查蕴含大量Omega-3的鱼油生产线。
  蔺松白不喜欢开车,与埃森克约定时间后,他提前一个小时走出了三层小楼。小楼外是一条车水马龙的街道,两旁高楼鳞次栉比,玻璃外墙上反射着刺眼的银色光芒。
  在其中一栋度假酒店的客房之中,有人正熟练地安装瞄准镜,他用绒布擦了擦狙击枪黝黑的枪口,将之架设到打开的窗口上。酒店高层吹着凛冽的长风,风大的时候,枪口都被吹得轻微晃动。
  那个灰白卷发的男人终于出现在瞄准镜中,他双手插在长风衣里,正走过一颗粗壮的香樟。高层酒店客房中,狙击手白皙的手指轻轻搭在扳机上,等待着一击致命的最佳角度。
  客房门忽然发出哔地一声轻响。狙击手迅速转身,但对方的枪比狙击手还快,一枪打在狙击手膝盖上,狙击手痛得跪在地上。
  林彦拨开杵在门口的枪手,向房间内看去。看到狙击手时,林彦的第一反应是,现在的小鬼怎么都那么逆天。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半跪在地毯上,她穿着最普通的粉色T恤和浅色牛仔裤,扎着一把清爽的马尾,脸庞白嫩,目光却冰冷无情。她端着沉重的狙击枪,半跪地上,与门口蔺松白的手下持枪对峙,她的膝盖正不断渗出血液,看上去可怜极了。
  见林彦冒出头,少女投去愤恨的目光。
  “把枪放下吧。”林彦指指对面的大楼,“那上面还有一把狙击枪锁定你,你的远程狙枪并不适宜近距离射击,你应该清楚,我倒数十下,你放下枪。”
  少女一动不动,唯有胸膛轻微起伏。
  “十、九、八……”
  重型狙击枪被抛到地毯上。
  林彦挥手示意队员进入房间。三位持枪的NEMA队员扇形包围向少女。
  四米、三米、两米……
  突然,变故陡升,少女反手抽出腰间匕首,抬腿踢飞离自己最近的枪口。左手压下了第二柄枪,借力在空中手腕轻翻间,匕首刺向第三人心脏。电光火石间,客房内响起一声枪响,子弹强大的作用力,将她的肩关节彻底击穿。
  蔺松白单手举枪,房间里的情景有些惨烈,少女躺在地上用力喘息,匕首牢牢插在其中一人的胸口上,另外两位队员迅速捡起枪支,将少女牢牢控制住。
  用麻绳对待一个16岁的少女实在不算绅士,但这少女武力值max,必须小心谨慎。
  林彦搬了椅子,坐在离她两米的地方:“那天想要狙击小A的人是你,用颜料弹警告我的人也是你,在海滩上追杀我和小A的人还是你?”
  “我那天就该杀死你!”少女咬牙切齿道,好像一只受伤的小狼。
  “多谢手下留情。”林彦语气很是和善,“你为什么追杀小A呢?”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少女仿佛对被林彦捉住这件事无法释怀。
  “我回答你的问题,你也会回答我的问题吗?”
  少女想了想,似乎觉得这笔交易并不亏,于是她点了点头。
  “因为狙击手的选址很考究,而且有很强的个人风格,我们综合前两次你狙击时的子弹弹道和风速、切角,认为这间屋子最适合你。”
  “因为他离开我们,所以该死。”
  “还真是很重要的理由啊。”林彦忍不住叹了口气,心想这可千万不要与因爱生恨相关。
  赶来的医护人员给少女包扎,林彦走出房间,和蔺松白安静地看着房间里的少女。
  “你怎么看?”蔺松白问。
  “刚走了黑客少年,又来了个狙击少女。”林彦扯了扯嘴角。
  “现在聪明孩子太多了。”蔺松白自言自语。
  “等等……”林彦突然压低声线,以免少女听到自己说的话,“你还记得Happy Day的开发者吗?Simon Lee的儿子,十七岁的少年天才。小A的智商毫无疑问很高,我们的狙少女能做远程狙击,风速、切角、射程、角度哪一项不要算,她有极高的精密计算能力,智商也不会低吧……”
  “这能说明什么,一群天才少年横空出世?”
  “我不知道……”林彦啃噬着食指关节,“Omega-3是促进神经系统发育的必要原料……”林彦急匆匆掏口袋,动作幅度之大以至于牵扯到了伤口,
  他拿出自己被小A玩烂的手机,点开他闲暇时打发时间的游戏,“时空穿梭”、“勇者游戏”除开立体单机游戏,还有原始的“找你妹”“对对碰”、“涂鸦跳跳”……末了,他瞪大眼睛,将屏幕翻转给蔺松白看。
  现在的游戏商为吸引玩家继续玩下去,都有所谓的世界排名,而现在,林彦手机里所有游戏第一都被刷新成同一个名字:A。
  “冲动控制障碍。”林彦一字一句说,“小A不是简单的游戏成瘾……他不能控制自己玩游戏的冲动,他不是我们一般意义上的天才,他……他有超高的智商、无与伦比的空间想象能力,他能轻而易举地入侵航空信息系统、市政管理系统,但是他缄默少语、刻板固执、有严重的社交障碍、很难与人建立正常的情感沟通……”
  蔺松白打断了他:“告诉我最终结论。”
  “他为什么会无法控制自己玩游戏的冲动,你仔细看,这些游戏都训练人的反应力和记忆力,我很怀疑有人用游戏对他进行长期训练,以至他一定要不断突破游戏记录才罢休。大量的Omega-3能促进大脑发育……少女所说的我们,指的应是一群像她和小A一样的人,我怀疑……”林彦几乎无法开口。
  蔺松白从烟盒里抽出卷烟,点燃了辛辣的烟草,用平淡无奇的口吻说:“很可能,正是埃森克公司制造了这些天才少年少女。”
  曾几何时,行为主义的创始人华生曾说过:“给我一打健康的婴儿,一个由我支配的特殊的环境,让我在这个环境里养育他们。我可担保,任意选择一个,不论他父母的才干、倾向、爱好如何,他父母的职业及种族如何。我都可以按照我的意愿把他们训练成为任何一种人物——医生、律师、艺术家、大商人,甚至乞丐或强盗。”   如果埃森克公司已在暗中将这设想付诸现实……林彦无法思考下去,他强迫自己将思维放在这件案子上。
  当日飞机上,邓升劫持了Simon lee,现在想来,他的目的或许不那么简单。Simon Lee在被救出后,还要求NEMA给予特殊保护,林彦本以为是财神爷胆子小,现在想来也不全是如此。
  时间紧急,林彦当即致电财神爷,威逼利诱后,那位金融巨鳄终于吐露真言。他的集团内部确实存在纷争,他的次子David Lee正在谋权篡位,他紧急赶往重明,也是为了维稳集团内部摇摇欲坠的局势。
  “恕我冒昧李先生,令公子是天生才能出众,还是您后天训练有方?”
  “不瞒你说,他小时候蠢笨无比,小学时被我扔去住校,半年回来一次,小学后脑子就变得好使起来。”
  林彦顿了顿,赶忙问道:“请问那所学校的名字?”
  “学校五年前就关门了,当时是重明市最有名的贵族学校,后来突然关门,好多家长还去闹过。”
  林彦在纸上记下学校名字。三分钟后,关于艾斯学校的资料都送到了林彦和蔺松白手上。
  “这个学校,看上去好像也很正常……”林彦翻看材料,学校开办十年内总共招收超过万名学生,但社会上显然还没出现如此大批量的天才,艾斯学校似乎并没有问题。
  蔺松白敲了敲手机屏幕上艾斯学校的旧址:“这个地方和老街很近。”蔺松白像是思考了一会,随后看向屋子里的少女,眼神示意林彦。
  “你让我去审讯她?”最好的信息渠道就在眼前,但要撬开她的嘴巴,任务艰巨。
  “你才是心理学家,不是我。”
  林彦叹口气,再次走进屋里,坐到少女身边。少女面色潮红,似乎有些低烧。
  “你好,刚才的见面有点不愉快,我叫林彦,国家应急管理中心的分析师。”
  少女很干脆地闭上了眼睛。
  林彦说:“小A在我身边呆了两天,也是什么话不说,只顾玩游戏……”
  说到游戏的时候,林彦看见少女的睫毛轻颤了一下。
  “他很厉害哦,把我手机里的游戏都玩了个遍……”林彦继续循循善诱。
  少女终于睁开了眼睛,问:“他玩了什么游戏?”
  “回答我的问题,我就告诉你。”
  “好。”
  这些孩子或许是杀人高手,或许是精英,或许是某一领域的天才,但扭曲人性的天才训练让他们的心智变得极不成熟,社会性很低,只要找到正确的途径,轻而易举就会突破,比如说,对于游戏的执著……
  “你叫什么名字?”
  “Cherry。”
  好嘛,ACD都有了。
  “Cherry,能告诉我,你从哪来吗?”
  少女摇了摇头。
  “你在艾斯学校读过书吗?”
  点头。
  “你是艾斯学校培养出来的天才吗?”
  摇头。
  “埃森克公司有特别培养你们的基地?”
  少女不做回答,看来又问到了关键问题。
  林彦如约把手机递给少女,他指着国际排名上小A的名字:“如果你能带我去埃森克公司培养你们的地方,游戏就给你玩。”他继续引诱道,“看着小A的排名在第一位,很不爽吧……”
  少女嘟起嘴:“那个地方,已经关掉了。”
  “关掉了没关系,带我们去看看可以吗?”
  少女想了想,说:“好像boss没说关掉的地方不能去看。”

6


  街上没有行人,路灯幽暗,整座城市像被套在巨大不透明的黑色塑料袋中,空气里有股慑人的氛围。少女将林彦带到老街上,停在一家店门前。标着“仲明馄饨”的店里已没人了,少女暴力地击碎后窗,溜了进去。她指着后厨的巨大水缸对林彦说,搬开。
  水缸移开后,是一块看似平整的石板地面,少女踩在其中一块石板上,继续说:“撬开。”
  一条黝黑的地道暴露出全貌,谁也无法想象,在重明车水马龙的老街之下,竟然被挖出了足球场大小的洞穴。不见天日的洞穴中是数不清的房间,房间里的东西早已被搬空,手电筒的灯光打在房间的标签上,令人毛骨悚然。
  休息室、语音训练室、感知训练室、医务室……
  林彦粗略统计了下规模,五年前,这处地底洞穴里,起码生活着上百个孩子。
  他闭上眼,无法想象这些孩子是怎样在不见天日的地底生活:“你们一直生活在这样的地方,从来没出来过?”
  “以前是这样,后来还好,我们可以在晚上出来看星星。”
  少女的眼神天真无邪。
  “你说,小A是自己离开的?”他换了个问题。
  “他逃出来的。”少女宝贝似的玩着林彦的手机。
  “从哪里逃出来的,从这里搬走后,你们又去了哪里?”
  “不能说,也不知道。”少女答得言简意赅。
  “为什么,不说把手机还我。”林彦凶了少女一句。
  “因为我不知道呀!我们被关在里面,很难有机会出来,还要被蒙起眼睛!”
  林彦揉了揉少女的脑袋,道:“对不起。”
  把受伤的少女送到医院,林彦陷入一种无力的自责中。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水,浓密的乌云好像要压到人的眼角上:“小A应该是想把他们都救出去吧。”
  望着病床上天真无邪的少女,林彦这样说。
  见到那个基地,林彦明白了小A一直以来在做的事情,他想找到埃森克公司监禁他们十几年的地方。面对埃森克这样的庞然大物,正大光明的寻找秘密基地不啻于以卵击石。所以,小A和邓升结盟,故意制造出他们想为邱木平反的假象,引诱林彦和蔺松白再查楚柳案,让埃森克公司放松警惕。邓升不断流窜,是为了最大程度调动重明警力,搜寻整片地区。
  “如果小A和邓升能找到那个地方,我们也能找到。”林彦对蔺松白说。   蔺松白忽然抬头,看着窗外轻轻说:“台风,要来了。”
  离台风琳娜正式登陆不足五小时,林彦明白,埃森克公司可能已经注意他们在老街的行动。他们会怎么做,关掉基地、转移孩子?但在全城戒严的情况下,他们很难把这么一大群孩子转移出去,嗅到危机的埃森克公司,可能会利用这场台风,将一切证据抹杀,包括上百个无辜儿童。
  与时间赛跑最是难熬。
  应急管理中心的高效机制已全速运行,根据少女提供的信息,蔺松白请来专业的动物学家和植物学家,分析沙滩上海鸥的生活习性和栖息地。体内异常omega—3含量的海鸥属于红嘴鸥,植物学家从海鸥体内找到一种藻类,它们只生长在三江入海口附近
  植物学家在地图上画出藻类生长的范围,林彦望着足有半个重明市大小的土地,憋不住内心的骄躁情绪:“那个地方,会不会根本不在重明市附近?”
  “就在这里。”蔺松白微微眯眼,“线索,应该很明显了。”
  会议室的大门被用力推开,一份新鲜出炉的调查报告呈上来,投影上立刻更新资料,上面是关于楚柳的相关情况。在调查销售员楚柳时,林彦就觉得她的身份可疑,在搜寻国内外著名大学心理学专业毕业生时,果然有所收获。
  楚柳原名曾柳,普瑞克大学心理系的博士生,专攻儿童心理方向。林彦扫了眼楚柳的简历,说:“她和制造天才儿童脱不了干系。”
  事情落到此处,已经越来越明了。当夜在老街之上,特勤队长邱木误杀天才儿童计划的参与者楚柳,埃森克公司为掩盖天才儿童计划,利用各种手段逼迫邱木三缄其口,促使了想要替队长报仇的邓升,和想要找到秘密实验室的小A联系到一起。而当日的目击者少年,很可能是天才儿童计划的一员,所以邓升和小A不惜劫机也要得到他。
  会议室中央升起3D立体地图,全重明市的地貌都在他们眼前,蔺松白赤手在地图上勾画出一道斜线,林彦定睛一看,那是连接重明老街与埃森克公司的最短路线。
  “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红嘴鸥体内会有大量的omega—3,总不见得是埃森克公司生产鱼肝油时泄露的?”林彦盯着面前实体地图,说,“有一种可能,就是那些孩子有偷偷用智力补充药剂喂食海鸥的习惯。”
  蔺松白眼睛一亮,目光扫视着地图上斜线与圆圈交织的范围,突然,他站起来:“这些孩子有固定的放风时间,但是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没人看到过他们,这只能说明他们活动的时间是在晚上,而红嘴鸥的夜间栖息地……”蔺松白徒手画下个圈,“在这里!”
  雨,瓢泼大雨。
  疯狂的雨点如子弹砸落在海面,海上冲锋艇如同被不停撕扯的布匹,仿佛下一刻就要船毁人亡。
  铺天盖地的暴雨让人无法睁开眼睛,船上的黑发少年指着不远处大喊道:“就是那里……就在那里!”他喊了两遍,回头叫道,“A,我们还在那里喂过海鸥!”
  小A从船上缓缓站了起来,他栗色的短发已然湿透,皮肤也白得吓人,海水冲刷着远处大片的黑色岩礁,好像是竖着无数倒刺的恐怖地域。
  是那个地方吗,他千辛万苦逃出来的地方?在他的记忆里,那个地方总是憋闷的,唯独晚上放风的时候,他抬头就可以看到繁星闪耀。在繁星之下,深海之下,那里有数不清的精密仪器、永远吃不完的药物,他们每天要完成大量训练才能吃饭,数学训练、思维训练、逻辑训练。他们中间还有残酷至极的竞争,那里是一个原始社会,他们彼此被迫在智力领域相互厮杀,不够聪明就会被当作垃圾一样扔掉。训练到达一定程度后,他们每个人都被分配到适合的领域。他学了电脑、Cherry学了精算和狙击、David被培养成了金融领域的天才……
  除了Cherry之外,其他人的知识都不需要接触社会,他们只需被关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接受一个又一个命令……入侵埃森克对手公司的机密资料库、在股市中兴风作浪,或者,在实验室里做着制药实验。
  那个被称为本世纪最伟大的娱乐发明,也诞生于这座海底实验室。David以研发者的名义将眼罩技术带入了Simon Lee的公司,成为侵吞商业帝国的一步棋子。
  “你不记得了么?”小A被耳边的声音拉回思绪。他身边的黑发少年,是他在地下基地唯一的朋友,B。B和他都跟随训练师楚柳,进行博弈论、战略心理相关的研究。
  “Better。”小A轻轻开口,说,“那天,我藏在大型机械里被运出来,我不记得了……”
  “就是这里!”黑发少年确定地说。
  小A点点头,从包里拿出关闭许久的对讲机,甫一打开,刺啦啦的电波声混合着咆哮便从中窜了出来:“小鬼,你赶紧开机,我们找到了,北纬28°,东经12.5°。”
  台风带来的暴雨,掩盖了对讲机传出的大部分声响,小A脸上却露出了一个笑容,刚想回复,却听头顶传来轰鸣的直升机转翼声。
  林彦从没有这么疯狂的经历,他是文职人员,鲜少出外勤,更别提坐军用直升机在狂风暴雨中在海上空降了。
  “医生……”望着从悬梯爬下的林彦,和另四名海岸警卫队的队员,小A害怕得嘴唇哆嗦。
  林彦抽了下少年的脑袋以解心头之恨,大约半小时前,确定实验室位置的两人兵分两路,他先乘坐直升机达到这片黑岩礁,蔺松白则去找大佬们拍桌。
  “让邓升听。”林彦的耳麦内传出蔺松白特有的低沉嗓音,他直接将通讯器塞给邓升。
  “报告黑岩礁的具体情况。”蔺松白命令道。
  “我们只有16个人!”不知蔺松白说了什么,邓升突然冲着通讯器大喊。
  “我已经多给了你4个人。”蔺松白语气森冷,“我记得你还没退役,既然如此,你应该马上执行任务,而不是告诉我你人手不够。”说完,他暂时关闭了通讯器。
  黑岩礁上,邓升很快向在场队员讲明事态,他是一个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林彦听完邓升转述的命令,紧紧拉住小A的手,蔺松白似乎在提防着什么,所以才会命令小部分人突入基地。   全副武装的特勤队员已尽数登岸,他们半身在水里,半身裸露在暴雨之中。邓升撇撇嘴,在狂风暴雨中大声吼道:“兄弟们,现在没时间做战前动员,我就说一句话,咱队长就是因为想挖出埃森克这狗屁基地才被害死的,他没做完的事情,咱们要接着干下去,你们说怎样?!”
  “干!”响彻天地的吼声几乎斩断狂风暴雨。

7


  黑岩礁地形复杂,但邓升和他的手下却是专家中的专家,他们很快顺着人工雕琢的痕迹摸到了海下入口。
  拉开岩石伪装,一块高科技密码版露出原貌,就在邓升想要炸开入口时,那位叫Better的黑发少年报出一串数字。
  液压杠杆发出一声轻响,面板缓缓移开,一条插入海下世界的通道露出全貌,在通道的尽头,是一座超越现在科技十数年的实验室。
  林彦缓缓踏入,这里听不到风雨声,充斥着埃森克公司惯有的简洁和严谨气息,洁白的陶瓷板地面,如星辰般炫目的吊灯,数不清的实验仪器堆积到目力所及的尽头,林彦慢慢走过上百台EVM3200眼动仪,世界上最高等的心理学实验室也不会配备这么庞大数量的眼动仪。
  在篮球场大小的实验室里,空无一人。实验人员都去避难了?又或许这里发生了什么诡异而未知的事情?白炽灯依旧刺目,林彦听到20个人纷繁复杂的脚步声,他试试通讯器,发现讯号已被完全屏蔽,他拉着小A的手,渐渐落到队伍最后头,他的手指正慢慢敲击着少年手心,一短两长,最简单的莫斯密码。
  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请以最快速度找到那些孩子。
  小A脚步一停,走在最前方的邓升,也停住了脚步。
  他挥挥手,做了个散开的手势,20人小分队便分成了四组,扼住四个不同方向。刹那间,实验室的吊灯尽数熄灭,就在一秒内,枪声,响了。
  四面八方响起剧烈的枪声,埃森克的伏击力量终于现身。火力最猛的K76型机枪喷泄出瀑布般的子弹,凶猛澎湃的子弹让人无法挪动脚步。就在这时,小A抓着林彦的手,突出四面保护,他纵身一跃,带着林彦钻入了一条走道之中。
  埃森克制药倾全力制造的海下实验室,远比林彦想象地庞大复杂,林彦被拉着在空旷的过道上狂奔,栏杆边是如同万丈悬崖一般的黑暗空间,已渐渐听不到枪响,四周一片漆黑,但对小A这样天生空间能力超常的人来说,这显然不是难事,他带着林彦奔向一片刷着铁灰色油漆的区域。
  拉开边第一间房门,不足10平方米的狭小空间内摆着四张上下铺,被子整齐地叠放在床尾,被单也是令人厌恶的烟灰色系,整个房间唯独墙角壁上画着一丛紫色小花,显示这里有孩子居住,很可惜的是,房间里没人。
  少年飞快转身打开第二间房间,里面依旧没人。
  “他们把孩子们转移了。”林彦拽住满脸急躁的少年,从口袋掏出枪,果断击碎天花板上的摄像头,“冷静下来,先找到电脑,得把我们的录像抹掉。”他对小A这样说。
  小A在宿舍管理室找到一台电脑,三两下连上内部网络,截取服务器的核心密码,迅速关闭所有监控视频。
  “把楚柳的全部资料调出来。”林彦抱臂站在少年身后,镇定地说。有些关节他一直无法想通,但愿埃森克的内部服务器能替他解开。
  少年愣了愣,但他依旧遵从林彦的要求,调出楚柳的资料。
  林彦一目十行地读完,他的目光停滞在最后一行更新条目上。
  “这个时间,是你逃离这座实验室后的一个礼拜。”他指着一个名为艾斯方案的条目,对少年说。
  少年犹疑地点进去,林彦越看眉头皱越紧,“你逃走后,楚柳调整了培养计划,她实验性地将一个孩子带出海底,让他们接触正常人类社会,你的朋友Better,是被楚柳带到了老街。”林彦说着,在电脑边坐下来,“有一份案发现场的材料我找不到,照理说现场应该有明显的足迹分析,这些证据和其余认证一样,应该都被埃森克制药篡改过,你看看内部服务器上会不会有备份,或是否留下过痕迹。”
  小A很快找到相关资料,埃森克公司为当日的谋杀建了一份档案,当现场足迹图片刷出的刹那,林彦死死盯住屏幕。
  现场足迹显示,邱木的脚印离楚柳有20米远,而略小一些的、属于Better的脚印分布在两人当中,并且,他曾一度面朝楚柳站立。从足迹上看,楚柳站在原地,Better向前狂奔,到了邱木身边,两人行走一段距离后,小脚印又再度转身,向楚柳走了几步。
  “开枪的人……绝对不是邱木。”林彦在屏幕上划出一道痕迹,“现场的血迹喷射图表明楚柳死于近距离射击。”
  少年满脸疑惑,林彦摸了摸少年柔软的短发,语气轻柔,“杀了楚柳的人,可能是Better,而邱木不过是在替他顶罪。”
  金发少年似乎被林彦的猜测震住,瞪大眼睛,什么话也说不出。
  “我们继续来梳理整件事。第一个问题,你是入侵埃森克的服务器后,才知道Better在那架飞机上的?”
  小A摇了摇头:“他说……他也要出来……要来找我。”
  “第二个问题,Simon Lee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把目标定为他?”
  “B说……埃森克,要杀Lee……让David上位……他怕……怕Lee死,就接……但他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人……”小A口齿不清地说道。
  “B主动接了任务,但他不知道埃森克会不会留后手,所以你安排邓升在飞机上假装劫持Simon Lee,实际上是在保护他,为了将他平安送到重明?”
  小A点了点头。
  林彦心念电转,冷笑了一声,“这些是Better设计的陷阱,毫无疑问!我不知道他的目的,但他设计杀死楚柳,让邱木顶包,或许是为了逃脱埃森克公司的质疑。他主动请命去杀Simon Lee,则是借你的手逃脱埃森克的控制。”
  “医生,真是精彩至极的推理。”
  房门被推开,黑发少年走进狭小的管理室,他打开室内灯光,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用枪对准了小A。   “Better。”林彦从容地站起来,挡在小A身前。
  “医生,您好,我想见你很久了。”Better微笑着说,像一个礼貌的小绅士,“小A在空闲的时候,总是提起您的名字,甚至刚才遇见您的时候,差点忍不住想要抱住您。”
  林彦望着持枪的少年,脸上露出一个极温和的笑容:“其实,我见到你的时候,就认为你比小A更有天赋,你比他更富有一种气息。”林彦顿了顿,仿佛在寻找措辞,“天才的气息。”在骗人和哄孩子这一点上,蔺松白远远不如他。
  “您真这样认为?”Better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您也觉得这是个伟大的工厂吗?”
  “这是个奇迹,人类历史上的奇迹。”林彦赞叹道,“你更是其中的佼佼者,能把我们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中,你是怎样做到的?比如如何杀掉楚柳,让邱木顶包,还让埃森克公司能够放过你?”
  “楚柳一直是个蠢货,她试图改变我,自以为是地认为我必须变成某个样子,才是正常的。她带我外出接触那些低智商的社会人,真可笑,她难道不知道,我们和其他人不一样吗?她这种行为是背叛,是亵渎。我不信她,也同样不相信埃森克。我很聪明,虽然楚柳对我看得紧,但我还是找到了邱木,求他帮我逃出来。”
  “你为什么会找邱木,他为什么会帮你?”
  “哈哈哈……”B大笑,“我以为自己是孤儿。某天突发奇想,想看看世界上还有没有亲人,在DNA库里寻找的时候,居然发现我有父亲。他的身份简直完美,太适合我这次的计划。而且他以前不要我,现在我也不要他。”
  “邱木,是你的父亲?”林彦觉得唇齿一片寒冷,利用自己的亲生父亲,杀死疼爱自己的老师,并让父亲顶罪。这少年的心,究竟有多冷酷?
  “然后呢?”林彦问。
  “邱木在小巷里拿枪威胁楚柳,他想带我走,当时我就后悔了,我接受的是天才训练,为什么要去做一个平庸的人!”
  “你抢了邱木的枪,杀了楚柳,并对邱木说,你是被她折磨得无法忍受才这么做的,让邱木先跑,你说你自己不想活了……可怜天下父母心,他因为对你的愧疚和爱,替你顶罪。而对埃森克公司,你说楚柳意图叛变和邱木接头,所以你杀了楚柳。艾森克为了保护你,将事情嫁祸到邱木头上。恐怕劫持Simon lee的事情也不简单吧?如果我猜得没错,你对埃森克承诺说你能捉住A,并把邓升等人一网打尽,所以他们才放你出去。小A遇到的一系列危险,都是你通风报信的结果。邓升及小A被你蒙蔽,你说邱木因为接触埃森克核心秘密才被害死,让他们为你卖力,再加上你透露自己是邱木的儿子,邓升更不会怀疑到你头上。”
  林彦笃定自己的推测,因为B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
  “实在太天才了。”林彦不动声色地赞美着B,然后他话锋一转,“我无法想象,会有人将如此构想变为事实,我很想近距离观察你的生长环境,你介意带我参观一下你的房间吗?”林彦问。
  Better兴奋地举着枪,将林彦带到属于他的房间,或许Better的级别比较高,他拥有一间完美的单人间,带有浴室和整整一排书架,小A落寞地站在门口,林彦的手指掠过与视线平行的那层书,终于,他转头看了眼泫然欲泣的小A,轻笑着问:“允许我冒昧地问,为什么他是A你是B,你们究竟是怎样排序的?”
  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却让Better面色一僵,他用力握住手枪:“住口!”
  “你不用紧张。”林彦在床上坐下来,环视整个房间的摆设,“我大概能猜到一点,A的意思,就是第一,小A是这座工厂里生产出的最优秀的产品,而你……”林彦顿了顿,语气变得轻蔑起来,“你永远是第二,研究人员叫你Better,意思是希望你能更好。”
  黑发少年变得狂暴,他枪口一转,指向小A:“他根本是个废物,是他把你们带入这个陷阱的!”
  “这只能说明,他的长处不在玩弄阴谋上,但我有位朋友,恰巧擅长这个,稍后你可以见识下。而且,你很好猜。”
  “住口!”少年再次将枪口调转,指向林彦。
  林彦示弱般地举起双手:“我只是告诉你,天才和专家的区别。”
  “专家?危机处理专家?”黑发少年笑了起来,“你们20个人,根本没办法活着走出去,最快的支援力量要在二十分钟后才到,而我,有充裕的时间杀了你们,然后将里的一切抹杀,再大摇大摆地走出去,你们却拿我没有任何办法。”
  “因为你手里握有最重要的砝码——那些天才儿童。我不得不说,这一手玩得很漂亮,但也很失败。”他说着,从书架上抽出了马塞尔·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不给少年任何喘息时间,“你的每日训练里应该包括心里暗示这一项,你的导师一定会告诉你,永远要相信,你们比普通人更聪明更优秀,有朝一日你们离开这个工厂,你们将是世界的王。”林彦笃定地说道。
  黑发少年僵硬地立在原地,小A却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样的机制心理暗示,培养出很多自恋型人格障碍患者。你会变得骄傲、自大、希望博取所有人的关注,而极端厌恶比你强的个体。”林彦说着,将厚厚的精装书交到黑发少年手中,“这本书的忠实读者,很多都非常自恋。”
  “医生,你就是这样证明给我看的?”黑发少年冷笑道。
  “你不要急。”林彦有些无奈,“我说你很好猜,是因为你是自恋型人格障碍患者,那么你的一切行动就有迹可循了。对你来说,那些遭遇相同的孩子,不是伙伴,是竞争对手,所以你一定希望他们永远死去,这样才能保住你的地位。因此,你布置了整个计划,你利用邱木杀死楚柳,在被绑架后又暗中向埃森克公司传递信息,你告诉埃森克公司,有人正在盯着你们!你一步步将我们带到这里,希望让埃森克公司永远抹除天才少年计划,那样,你就会变成真正独一无二的A。”
  林彦啧啧叹道,“既然如此,你一定会把竞争对手关在,你潜意识中觉得力量最强大的所在,也就是说,在那个地方,你往往可以战胜小A。”
  林彦话音未落,B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持枪的手,林彦不动声色地挡在小A面前:“其实小A什么都好,就是说话不太利索,我听他叫你的发音都很不标准。你能赢他的,是他有先天缺陷的地方。所以……那些孩子,都被关在语音训练室里,我猜得对不对?”
  在林彦说完最后一个字的同时,语音训练室的门被一脚踹开,装备精良的小分队只用二十秒击毙训练室守卫,一切尘埃落定。最后走入教室的,是位头发微卷又灰白男子,孩子们好奇地望着那人手里快烧完的卷烟。
  在海下实验室的宿舍区里,永远只能排第二的better正紧紧握着他冒血的手腕,并用仇恨无比的目光盯着林彦。
  20人的行动小队,不过是蔺松白的诱饵,让埃森克公司对形势作出错误评估,认为自己有能力解决武装力量。不会毁灭性地破坏实验基地。
  蔺松白,才是玩弄人心的高手。
  林彦牵着小A的手,在海下实验室的甬道里缓缓向前,漫步于孤独而漫长的回忆之中。
  他想起七八年前某个阴沉午后,刚进入大学的他,曾参与导师的一项研究活动,那项研究的主要对象,是三十七个智力发育迟缓的儿童,这些孩子中有五人被认为罹患早发性婴儿孤独症,林彦被安排去照顾其中一个。他穿着实验室的白大褂,用糖果和小玩具逗弄着孩子,小男孩有着柔软的栗色短发,他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只记得在那个烦躁的下午,他们一起看完了一本童话书,满是蓝天与小鸟的童话书。
  被评定为智力障碍者的那些孩子,终其一生都无法读懂一本《老人与海》,但现在,他们中却有人能突破山一样高大的阻拦,为真理和真相抗争。
  这或许是科学的奇迹。
  这里,说不定有成百上千个智力障碍儿童,会成为比总统更伟大的人,但林彦却亲手扼杀这一切。
  哪怕科学能创造出我们头上的灿烂星空,但它永远无法超越我们心中的道德准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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