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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黔东南,最让人难忘的是那些穿着民族盛装的姑娘。头顶着叮当作响的银饰的少女们款款走过,似石上清泉流淌。着盛装的女人们手牵手围成半圆跳起舞步,如彩虹坠入人间。
在凯里举办的黔东南州民族盛会上,几位来自丹寨县的“嘎闹”苗族支系少女跳着锦鸡舞惊艳了众人,她们穿着的盛装苗语名为“欧花闹”,汉语称“百鸟衣”。
盛唐卉服鸟章名
送陇是丹寨县城最高最偏远的地方。因为交通不便,千百年来,送陇如同世外桃源。村民们也一直过着“鸡犬之声相闻”的小国寡民式生活。因为闭塞,诸多古老的传统得以完整地保存下来——送陇村这个不过百户的小村庄就保存跳锦鸡舞、做百鸟衣两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和古瓢琴制作这一项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我今年51岁,做百鸟衣有30多年了!” 百鸟衣传承人平而猫坐在自家新盖的绣楼中,拿起挂在二楼中堂中的一件百鸟衣,在儿媳平洪针的帮助下,边穿百鸟衣边讲述自己和百鸟衣的情缘。
平而猫是送陇村土生土长的苗女,是百鸟衣仅有的几位传承人之一,经常要出席各种场合表演百鸟衣制作技艺。平而猫说自己学做百鸟衣的技艺源于母亲和姐妹;而母亲则是在外祖母的督促下学习的……送陇做百鸟衣就是这样母女相传、姐妹相授。
送陇苗寨做百鸟衣有多少年历史?平而猫自己也说不清。村里也无人知晓,只知道做百鸟衣是世代相传的手艺。传了多少代,也没有记载。倒是自己在成为非物遗产传承人后,专门研究苗族文化的学者告诉她,百鸟衣第一次一鸣惊人是在唐朝的“卉服鸟章进长安”事件中:
唐贞观中,东蛮谢元深入朝,颜师古奏言,“昔周武时远国归款,乃集其事为《王会图》,今卉服鸟章,俱集蛮邸,实可图写”。因命立德等图之。(《宣州画谱?阎立德传》)
以卉服鸟章之名的百鸟衣,能在霓裳羽衣盛行的唐代博得生前身后名,百鸟衣有自己的杀手锏:苗家女人穷其一生,只会做一两件百鸟衣。对于苗族人来说,百鸟衣不仅是一件衣服这么简单,它是出席婚丧嫁娶这样世俗活动最重要的“礼服”,更是“牯藏节”这种祭祀活动的“牯藏衣”。百鸟衣更多是一种图腾象征,因而在制作百鸟衣时是不计工本的。
首先,缝制百鸟的底板就是一整块蚕丝板。“在制作百鸟衣前,先要排丝。以前苗族制作百鸟衣排丝是最费工时的事情。因为苗族做蚕丝板不像汉族人做丝绸那样,让蚕先结成蚕茧、缫丝、织丝绸。苗族人直接排丝。”
所谓排丝,就是找一块平整的木板,在上面划出经纬线,然后让正在吐丝的蚕按照木板上的经纬线边爬行边吐丝。蚕在爬行吐丝过程中吐的丝就自然而然在木板上“镀”成了一张蚕丝板。
让蚕自己吐絲织绸,表面上看很“自动化”,其实是一件功效极低的事。因为每一波春蚕吐完一次丝后一个春天就过去了。因而要收集能制作一件百鸟衣的蚕线板,每个绣娘都要等上三四年。但这还只是绣百鸟衣的材料准备阶段。对苗家姑娘来说,真正的考验“绣花样”才刚刚开始。
百鸟衣,顾名思义就是在衣服上绣百只形态各异的鸟。百只是概述,百鸟衣上绣的鸟少则几十,多则上百;鸟也只是泛指。百鸟衣有男女之别,女装苗语称“欧花闹”,男装苗语称为“欧花勇”。男装多由概念化的牛龙或蛇龙等图案组成,只有欧花闹才绣百鸟。“嘎闹”苗族支系百鸟衣之所以以绣百鸟为多,是因为“嘎闹”在苗语中是“鸟的部族”之意,“嘎闹”人认为自己是上古蚩尤集团中以鸟为图腾的“羽族”的后裔。因而“嘎闹”支系姑娘们在做百鸟衣时,不仅仅是绣一件衣裳那么简单,她是在蚕丝板上记载苗家史诗。
苗族是没有文字的民族,他们只能把自己的历史用不同的载体表现出来——有口口相传的苗族古歌,有水与火浇铸的苗族银饰,还有一针一线绣出的苗绣。而百鸟衣就是苗家绣女们最大的舞台。
一代代苗女们在跟随自己的奶奶、母亲和姐妹刺绣的过程中铭记了本民族的历史。当她们生儿育女后,一件件百鸟衣就成为了启蒙读本,变成了自己子女讲述本民族文化的连环画。
百鸟今兮为谁鸣
在自家新盖的木楼上,平而猫正和儿媳平洪针一起指导孙女学习刺绣。孙女正在读小学,几年前送陇苗寨的乡村小学被撤学并校,她只能到十几公里外的雅灰乡寄宿。
“以前,我们都是在寨子里的学校上学的,上完学回到家就和姐姐们一起学做刺绣。所以,还未到成年,我就能独自做自己的百鸟衣了。但是如今她们这一代都是在外上学,少则一周,多则一年才回一趟家,针线活也就慢慢不会做了。我们家还好,因为婆婆是百鸟衣传承人,女儿从小耳濡目染,慢慢地自己就喜欢上了!”平洪针从女儿手上拿过花样,检查女儿的针法。只见一尺见方的土布上正绣了两只如太极一般头尾相连的鱼。
笔者曾经请教过一位研究苗家刺绣的朋友,据称,在苗家这种双鱼图案代表着阴阳调和,是一种生殖崇拜的象征。在古代,双鱼绣是苗女绣来做定情信物之用。但这种风俗在绝大多数地方都已经消失。没想到在送陇苗寨还保存得这样完好。
这时一位老人拿着一只琵琶模样的乐器走上绣楼。“跟着奶奶好好绣花啊,爷爷来给你拉古瓢琴助兴!”老人是平而猫的丈夫石永明。石永明在平而猫身边坐定,嘶哑的古瓢琴声就响起。
古瓢琴声不似想象中清雅,带着几分拙劲。儿子石泽贵听到后不自觉皱眉。但是平而猫却一边埋头刺绣,一边跟着琴音轻摇细哼。
百鸟衣和古瓢琴是苗族“嘎闹”支系两种最具备代表性的器物。更是苗家男女曾经用来谈情说爱的利器。以往,每到节假日,“嘎闹”支系全村出动聚集到护寨树下的小广场上。男人穿上欧花勇,女人穿上欧花闹。每个节假日都是一次集体相亲会。穿百鸟衣跳锦鸡舞,是苗家姑娘能够想到的最美好的事情;而拿出自制的古瓢琴拉情歌是小伙子们献殷勤的好机会。
苗家儿女的感情都很率真:谁的古瓢琴做得靓、琴拉得好,谁的百鸟衣做得艳、锦鸡舞跳得带劲,谁就可以俘获人心。
百鸟衣是苗族刺绣集大成者。一件出众的百鸟衣,会让姑娘们在这场“非诚勿扰”游戏中亮灯不少。因此,对于苗家姑娘来说,绣一件锦绣如画的百鸟衣,就是在绣自己的锦绣人生。
但这种以百鸟衣和古瓢琴为基石的原始“非诚勿扰”游戏随着公路的修通而土崩瓦解了。自20世纪90年代起,陆续有旅行者来到送陇村,被百鸟衣惊世容颜吸引后,百鸟衣就开始大量流失,百鸟衣也从那时候开始从苗族鲜活的盛装变成了私人藏家橱窗中的藏品。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鸡犬之声相闻的苗寨,开始阡陌交通了。
乡村公路如毛细血管一般,为苗寨送来了一波波收购百鸟衣的玩家,又如同吸管一般吸走了送陇村的年轻人。会做百鸟衣的苗女流失了,百鳥衣卖一件少一件。于是,百鸟衣的价格便开始水涨船高。
平而猫的儿子石泽贵指着自家新盖的木楼说,这是去年才盖起来的新楼,是村里屈指可数的豪宅。木楼上下两层有近300平方米,花了十多万元。“这就是卖掉母亲的一件百鸟衣的价钱。”石泽贵指着绣楼中四五件百鸟衣,眼中无比自豪。因为平而猫现在做的百鸟衣每件最少卖15万元。在整个送陇人眼中,平而猫那结满了老茧的手便是点石成金的金手指。
“以前我也像村里其他人一样外出打工,指望在外面赚到钱后衣锦还乡。但没想到母亲在闲暇时消磨时间绣出的苗家衣裳却慢慢变成了城里人眼中的时尚。”石泽贵在卖掉一件母亲手工缝制的百鸟衣后,建起了这栋带着现代与苗风并存的木楼。成立了“平而猫百鸟衣合作社”,把那些留守在家的苗家妇女纳入到自家绣楼中。
“记得年轻时,我和我的姐妹们也都是这样坐在绣楼中绣百鸟衣。有时绣着绣着,猛一抬头,看到她们在这里跟着我一起绣,我以为我又回到了那时候,但是感觉又不太一样!”平而猫看着合作社中的绣娘,又看了挂在墙壁上满墙的百鸟衣后默不作声,沉浸在那些极富象征性的鸟样纹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