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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中在美国演出后,一向脚程忙碌的张昊辰,难得地停了下来。
没演出的日子里,他干的都是和音乐无关的事儿,看书看电影,前一阵刚读完卡夫卡《审判》、昆德拉《被背叛的遗嘱》,手头还有一本陈丹青《多余的素材》在读,挺符合大家对这位钢琴家“少年老成”的想象。
“以前老是在路上跑,很需要这么一个时段静下来。音乐人看起来是自由职业者,其实非常不自由,各种条件约束,很难自己做主,突然有时间了,我想干嘛就干嘛。”
潇洒恣意了一段时间,张昊辰整装待发,终于要回归他最熟悉、最亲切的舞台了。
8月7日-8日,在许忠指挥、上海歌剧院交响乐团伴奏下,张昊辰将在2天时间里,挑战贝多芬的5部钢琴协奏曲。两台音乐会将为上海大剧院2020演出季揭幕。
作为一名充满激情且对作品有深刻见解的钢琴家,张昊辰每年的重大演出及首演都让乐迷异常期待。张昊辰通过他深刻的音乐感触、超凡的想象力以及华丽的技巧让来自世界各地的乐迷们纷纷为他痴迷。年轻的张昊辰已经找到了自己的音乐之路,“路看清楚了,但要不停地走,不停地挖掘。”
炙手可热的钢琴家
这是张昊辰最近一次进入大众视野,他的回归万众期待。但他被音乐圈知晓早已是二十余年前,当时他小小年纪就在上海音乐厅开了独奏音乐会,一个人一口气弹了70多分钟。因为年纪太小,脚够不着地,双臂展开覆盖不了键盘,只能在琴凳上“滚来滚去”。
张昊辰的人生似乎走得很顺:5岁开独奏会;12岁首次参加国际比赛即荣获第一名;15岁以第一名的成绩被美国柯蒂斯音乐学院录取,师从格拉夫曼。19岁,张昊辰参加美国范?克莱本国际钢琴大赛,成为首位夺得这一赛事冠军的华人钢琴家。
克莱本比赛胜出后,张昊辰演出机会越来越多,2017年年初,他发布了首张个人录音室专辑,而年内的演出也增加到了70场,主要在北美、欧洲和东亚。在“一带一路”晚会之后,一家媒体形容他时用了“炙手可热”四个字。
张昊辰曾经介绍自己与郎朗、王羽佳最大的差异在于本身内向的性格,而他的风格也建立在挖掘自身性格的基础之上。“斯文内敛,有某种含蓄性。”
斯文内敛的个性并不能迅速吸引大众,他的热是通过一次次演出慢慢烧起来的。有评论称:“作为一名充满激情且对作品有深刻见解的钢琴家,张昊辰每年的重大演出及首演都令他的声誉日渐高涨。张昊辰通过他深刻的音乐感触、超凡的想象力以及华丽的技巧让来自世界各地的乐迷们纷纷为他痴迷。”在过去,他频频被介绍为“李云迪的师弟”、“郎朗、王羽佳的师弟”;后来,他被称为“90后鲜肉钢琴家”;如今,人们渐渐只喊他“张昊辰”。
阅读的潜移默化
近年來,不少人赞美张昊辰是知识分子型的钢琴家、钢琴哲学家,虽然他本人认为那只是与自己实质无关的外界标榜,但这些称号也并非空穴来风。
儿时的张昊辰就热爱读书。他的老师但昭义感叹,教了几十年琴,面对过各式各样的学生,张昊辰是非常罕见的一类:不仅重视专业,还爱好广泛,博览群书,注重广取博收。但昭义讲起过一件小事,当时少年钢琴家团出访国外,一路上走到哪儿,张昊辰竟像资深导游一样给大家介绍那里的风土人情、名胜古迹甚至宗教习俗——原来他早就买过了相关的旅游书,读过了。
张昊辰童年熟读百科,至今仍能随口把曲目中的李斯特比作恒星、勃拉姆斯比作黑洞;后来沉迷历史,对清朝明朝哪个皇帝如数家珍;再后来读哲学、文学,对老庄、佛学进行钻研,对木心和黑塞情有独钟。弹肖邦,他也会看乔治桑;而弹舒曼,他会同时读霍夫曼、康德和休谟。他还常去博物馆、美术馆,对梵高和毕加索自有一番见解。如今,张昊辰在世界各地演出,很多时候在网上看书,读得很杂,边读边想。读过《易经》,他明白要处变不惊,保持一颗赤子之心;看德波,他也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做消费的景观。
读过的书成为他的养分,但也像旧年的友人,逐渐不适合他。读一本书,在费城念书期间堆积下来的书,用现在的眼光看非常初级,“看了就想把它们扔掉”。张昊辰也不认为人文类的知识能给自己的音乐带来任何直接的“帮助”。他认为这些影响都是潜移默化的:涉猎不同形式的艺术越多,便会越明确自己的选择,形成自己的“品味”。而品味最终会形成艺术价值观,这对艺术家来说至关重要。
张昊辰的艺术价值观越来越明晰,对音乐的追求也有所突破。很多人说他弹奏深沉,“像50岁”。年少时他也一度追求深刻,但逐渐意识到,个人意识在音乐之前,反而给音乐造成了一层障碍,即便开始会给人震撼,但是回味不长。“用刻意的方式去追求深刻和老成,其实反而代表了一种稚嫩。真正的成熟是不刻意的。”所以近年来,他把音乐演奏的最高境界定义为朴素。“音乐本身有它自己的美。自然流露是因为尊重音乐。”
给音乐赋予思想
张昊辰喜欢不断地给自己的音乐赋予思想。乐评人焦元溥听张昊辰弹《伊斯拉美》,不由感叹:即使是这样的炫技作品,即使他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演奏,仍然用心处理每一个乐句,为所有重复反复段落设计不同效果,甚至连结构设计都有新想法。“可能是突出某个内声部,或是改以不同弹法,他总能以源源不绝的创意让乐曲变得灿烂缤纷。”焦元溥感叹,张昊辰不仅有火辣辣的炫技本领,还有深思熟虑的思考观点,每每能够提出前所未见的诠释,还能够年复一年不断进步。
张昊辰为音乐赋予思想不仅体现在对每一首曲子的设计,也体现在他对曲目的整体安排上。在他看来,好的曲目安排是艺术家的某种声明,传达出对音乐的态度和追求的本质。张昊辰2017年年初发布的首张个人录音室专辑正是一例。专辑选曲相对冷门,语境内省而不刻意炫技,却备受关注和好评。 乐评人张可驹在《新民晚报》撰文指出张昊辰这张专辑选曲的不同寻常:选择李斯特的作品时,钢琴家有极强的“技术装备”在手,却放着炫目而有内涵的超技练习曲不弹,选择了相对冷门的叙事曲。晚期小品是勃拉姆斯特别用心之作,却也是需要听者特别用心来听的作品。至于雅纳切克,因其冷门,哪怕是极有号召力的钢琴家也不会轻易灌录。他总结:“这似乎就是一张公开炮轰商业化制作种种弊端的唱片!”
张昊辰自己则把选曲的标准总结为一句话:有想说的东西。他进而解释:“作品本身,或者演奏方法,或者把这个作品和别的作品配成一个节目单能够表达我的某种概念或思考,那就是我选曲的决定性考量。”
专辑的封面说明了他想表达的内容:“我看着湖面我的影子,是某种反射,反思。《童年情景》是投射,一个人心灵投射他的童年,亚纳切克、勃拉姆斯也都类似。”专辑曲目及诠释的沉淀性和回望性也正反映了他对音乐的某种声明。
在纽约接受Primephonic的专访时,张昊辰说这张专辑是他的“艺术宣言”——而当记者追问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宣言时,张昊辰是这样回答的:
“舒曼,李斯特,雅纳切克,与勃拉姆斯——他们都是内省的作曲家,只不过是通过不同的方式。他们身上都有一种深思熟虑的品质,这个在我看来是非常宝贵的。我这一代年轻钢琴家都喜欢演奏(而且观众也更爱听)那些炫技的作品,而我则希望展示一位年轻钢琴家的另一面,这其实对我来说也更加自然。我一直都是一个很内向的人。我在中国长大,中国文化本身就十分强调直面内心。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性格,我才会被这些内省的、深思熟虑的音乐作品所吸引,会感觉到灵魂被洗涤一样。我希望我的第一张录音室专辑能向世人说明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以及我作为音乐家希望给出什么样的宣言。”
如果说那张独奏作品专辑是张昊辰在展示自己内敛的一面,那么在2019年,当他把柴可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与普罗科菲耶夫第二钢琴协奏曲录制成唱片时,他也同样毫不掩饰自己同样有着年轻钢琴家热衷炫技的另一面。面对这两首早就被无数次诠释的巨作,张昊辰在技术层面上依然在不断进步,即使与任何“技术狂魔”放在一起比较都已经不逞多让。更让人感到惊喜的,是不论在多么华丽亮眼的句子里,张昊辰总能找到办法让它听起来百转千回,即便是金戈铁马里也带着三份侠骨柔情。
对话张昊辰
记者:对你来说,是什么时候脱离儿童的状态的?
张昊辰:我内心永远会有孩子的一面,很难说纯粹地脱离。对大多数我欣赏的艺术家来说,孩子的一面应该永远都在。所谓的“赤子之心”吧。我会保留孩子气的一面,当然不一定很多人能看得到。
记者:我们说到琴童的时候会想到一个成天练琴的孩子,但你奥数也是第一名。你小时候的时间是怎样分配的?
张昊辰:大部分时间花在上文化课上。在音乐附小之前,我的小学是市重点,重要的课程语数英都会在早上,我母亲和我说午休的时候把作业做了,下午五点回到家,再做剩下的作业。五点半吃完饭,六点练琴到八点。九点睡觉。
记者:所以你的生活还是很平常的,但会发现自己练得比别的小朋友好,就往这方面发展了?
张昊辰:往这方面发展在我还没有上学的时候就开始了。我三岁九个月开始学琴,五岁在上海音乐厅开了独奏音乐会,一个人弹了70多分钟。当时在上海业内就引起了反响和震动。
上学之前,我就知道钢琴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但是即便这样,也不应该耽误我学文化课。我家庭给我灌输的理念,不是说要一心弹钢琴;也不是只能做别的,钢琴只能是个爱好。不是这两个之间的选择。无论怎样,兴趣的广泛、全面的发展是前提,什么都不能破坏这个前提。所以,即便我可以花更多的时间在学琴上,但是我父母还是要求文化课都保持比较优秀。而且我從小本身就对文化课很有兴趣,不觉得学文化课是不得已的事情。
记者:所以你看书很多。能不能讲讲现在费城你家的书房里有多少书?
张昊辰:我费城的书房,书不算少。但大部分时候我都在网上看书。我在费城那些书很多是好几年前甚至十年前留下来的,会有以我现在的眼光来看非常初级的一些书籍。我自己看了都想把它们扔掉。
记者:有没有一些书你觉得怎么都不会过时,一直都很喜欢?
张昊辰:(思索很久,没想到)也许说到底我也不敢说自己文学造诣如何,可能也许是我还不太懂。看书,我会有一个审美共鸣上的落差,有时候看就觉得很好,有时候看就觉得没有之前那么享受。即便是诗也是这样,很少让我碰到有诗能够读十几遍,在不同时期读都是一样觉得好。就会突然觉得,没有那么好了。自己对每一本书的看法都会有变化。没有变化的就是音乐,音乐作品的价值永远都摆在那里。
记者:你觉得这就是文字和音乐的不同,是吗?
张昊辰:音乐带有抽象,不会和现在身处的心境产生本质的矛盾。
记者:有些音乐的确有很多角度可以理解。但有些曲子很简单,没有什么可以挖掘的。
张昊辰:我不会喜欢那些曲子。我说的都是音乐的好,好的音乐。而且,我不觉得“简单”是可以界定为负面的东西。比如说莫扎特、巴赫的一些音乐,织体非常透明,你可以把它称为简单,甚至可以称为娱乐,因为至少从音乐的表象给我们的共鸣来看,它赏心悦目、并不难懂,但是魅力一点都不会少。一段“简单”的莫扎特的音乐,里面的mystery(谜)让人无法吃透,这种魅力甚至会超过很多艰深难懂的东西,某种程度上,甚至会超过贝多芬晚期的音乐作品。
因为音乐具有抽象性,自身拒绝被单一地、具象地定义,而不像文字。再抽象的诗歌总会有文字,有文字就代表着——当我说“漂亮”,当我说“绮丽”,一个形容词只有可能是一个意思。当我说茶杯,只可能是茶杯,不可能变成桌子。但当我弹do re mi fa so,它是再抽象不过的东西。
现在听觉得很好,过两天听就觉得不那么好,很多时候不仅是因为多听了几遍,更多是因为身处的情境不一样了。你可能今天听,在一个昏暗的环境,在某种情绪当中,当时正在经历什么事情,这个旋律让你想起母亲,想起曾经的恋人。但几天、几个月、几年之后,情境不一样了,共鸣就不一样。所以会有落差。
没有一件艺术作品能够融入到人生的所有情境当中,当它能够融入得特别天衣无缝的时候,你的共鸣就是最大的。音乐有持久的力量,它本身抽象,拒绝被定义,使得它反而不能够融入到某个具体情境当中,而文学作品就不一定。我读一个讲得很具体的故事,正好和我的联想发生共鸣,会特别有感觉。过了几天再读,已经了解这个故事了,很有可能就没有新鲜感,觉得已经过了劲儿了。但音乐对我来说不会这样。当然有的人不一定这样,也许音乐会更让他腻,但我相信一个自然规律:越为抽象的东西,适用于不同情境的可能性就越大;越为具象的东西,可能性越狭窄。
记者:2006年有人采访你,你说风格还没有完全定型,还需要一段时间磨炼,以后在个性方面应该有更充分的发挥。你觉得现在定型了吗?
张昊辰:一个人对自己的性格永远是在挖掘的过程中。说没有定型很容易,说自己定型了其实不容易。定型了就是没有余地了,那么年轻,怎么能说自己没有余地呢?但是我找到了自己的路,很坚定自己的路是什么,从这个角度说,也可以说是定型了。
界面文化:接下去要做的是不断完善你的风格吗?
张昊辰:可以这么说。路看清楚了,但要不停地走,不停地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