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计 顺手牵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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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李凤端着托盘,托盘的正中是一个药碗,她的手在发抖。
  她紧张地看了看周围,现在已经是亥时,曾家大房二房的大小主子们差不多都睡下了,值夜的家丁一面没精打采地打着呵欠,一面心不在焉地走来走去,他们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
  她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没有人会怀疑她的。她在曾家已经做了二十年佣人了,人人都很信任她——但正因为如此,她才给自己惹来了最大的祸事。
  她的脑子里闪过一截血肉模糊的小指头,那是她刚满十八岁的儿子的,原本下个月,他就要成亲了,准儿媳妇是个老实勤快的姑娘,可是那帮人……
  李凤忍住愤怒和眼泪,她万万不能露出破绽,现在她儿子的性命都在她的手上,成败在此一举,她必须拿到那个东西。
  “老爷子,该喝药了。”
  她站在曾家老爷子曾家成的房门前,尽力让自己的语调显得正常。
  曾家成没有回答。
  房间里亮着灯,说明老人应该在屋里。
  是睡着了吗?李凤焦虑地想,最近老爷子常常看着书就睡着了。
  “老爷子,喝药的时候到了!”她提高了音量。
  曾家成还是没有回答。
  “算了吧,李嫂,明儿再送吧。”一个值夜的家丁好心提醒:“吵醒了老爷子,他可要发脾气的。”
  “发脾气也得吃药啊!大夫嘱咐过的,哪能少一顿呢!再说,也不知他怎么睡的,可别又着了凉。”李凤咬了咬牙,把托盘及药碗搁在地上,腾出手来,但手刚一碰到门,门便开了——竟然是没上锁的!
  “老爷子!”李凤一眼便看见曾家成仰面倒在屋子正中的地上,连忙扑了进去。


  老人双眼紧闭,但还有呼吸,一张信纸和一个空的花梨木匣子落在他的身边。
  李凤拿起那信纸来,只见上面潦草地写着:
  这种引火烧身的玩意儿,你是罩不住的,不如由我来保管,别人不惦记了,你也省心了,命也保住了,好好过你的晚年吧。——大盗陈东

1


  常天打量着贺瑞麟的房间。虽说贺家已经败落了,但屋子里的陈设用品却毫不含糊:花梨木的床,红木的书桌书架,欧式的绣花会客沙发,透雕纯银酒具,端砚湖笔,玛瑙烟缸……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但贺瑞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银行职员,只怕所有的积蓄都用来支撑面子了吧?
  贺瑞麟的尸体就躺在沙发上,一把匕首刺入心脏,死亡时间应该是前一天夜里十点左右,邻居们没有听见打斗声,贺瑞麟独居在这套公寓,没有贴身的仆人,只有一个每天上午来打扫清洁的女工孙慧——尸体正是她发现的。
  她是下午两点进入公寓的。
  “今天是贺先生的休息日,他说上午想多睡一会儿,让我吃过午饭再来。”孙慧差点被这场景给吓晕过去,在常天的要求下,她一一查看了她能接触到的物品,只有一副围棋不见了。
  “这棋好像是贺先生的朋友送的,大概是五个月以前吧。”
  孙慧回忆起一件事,有一次她不小心把装黑棋子的围棋罐子打破了,贺先生有些生气,但没有要她赔,只是让她到杂货铺买了一个相似的陶瓷罐子。
  如果那围棋真是值钱的东西,应该不会是这样的态度吧?如果不是值钱的玩意儿,怎么偏是这东西丢了呢?
  常天在贺瑞麟的卧室衣柜里找到一个暗格,虽然没有现金,但里面放着两只成色极好的翡翠玉镯,放到市场上去,可以卖上几百大洋。那纯银酒具和装湖笔的镶金楠木盒都是昂贵的东西,除非贼人不识货,否则绝不可能放过。
  基本可以断定,凶手并不是为了谋财而害命。
  贺瑞麟所在的这栋公寓楼看起来还算体面,但实际上修建得并不好,楼体的隔音很差,一户邻居吵架,若是音量稍微大些,全楼不出门也可以听得清清楚楚。更何况,贺瑞麟正值盛年,体格也壮实,要杀他并非易事。
  茶几上有半瓶白酒和两只酒杯,贺瑞麟口中还有酒味,可以推测对方是趁着贺瑞麟酒醉时下的手,熟人作案的可能性较大。
  其中一只酒杯上印有口红,杀人者极可能是一个女子。
  邻居们证实贺瑞麟最近确实常常和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来往频繁,女子的右边眉毛上方长有一颗黑痣,常常来他的寓所,一呆就是两三个小时,但从没有过夜,不过,孤男寡女的,还能做出别的什么事吗?
  “昨夜是最晚的,那女子差不多十二点才走呢!”
  住在贺瑞麟隔壁的付太太作证,她与三个密友打麻将,坐在窗边,亲眼看见那女子出了大门,穿一身宝蓝色底粉牡丹花纹的长袖旗袍。她对这个女人的印象极深:“我看她搞不好有三十岁啦,皮肤不好的啦,粉搽得可厚了,走路的样子也不好看,肯定是乡下来了没多久,不像大家闺秀。”
  可惜,她只是认出了那女人的背影,没有看见她的表情。不过她手里的布包似乎是鼓鼓囊囊的——装的是那副围棋吗?
  如果凶手是这个女人,她为什么要杀贺瑞麟呢?
  经过仔细的搜查,常天在贺瑞麟的沙发和卫生间里发现了一些女人的长发,但在床上却没有找到任何毛发。孙慧也补充道:“我知道先生有那么个女人,可是收拾他的床,从来没有过什么脏东西和头发。”

2


  在贺瑞麟工作的银行里,大家对贺瑞麟的印象都很不错,尽管他的职位不高,但人缘却颇佳,银行行长王峰重还把自己的好友——知名律师顾凯尚的千金顾曼芝介绍给他。
  “我是极看好他的,他也一心要重振贺家,这年轻人有能力有韧劲,头脑也好,绝非池中之物,若是给他些资本,他定能做出一番大成就来,想不到竟然出了这样的事!”
  顾曼芝显然受到了打击,听闻噩耗之后,她在沙发上沉默了半晌。
  她的母亲却并不十分担心,顾曼芝并不缺乏追求者,贺瑞麟在其中算不得最出色。相反,对于贺瑞麟来说,顾曼芝却是一个难得的好对象,她父亲在名利场里的人脉关系可以让他走上振兴家业的捷径。   爱情,或许没办法防范它的开始,可是结束这种事,他们倒是可以做主的。
  莫非是贺瑞麟移情别恋,那女子一怒之下杀了他泄愤?常天猜测着:是她拿走了那副棋吗?或者她便是那送棋人,拿走棋只是因为不想把自己的东西留在负心人家里?但根据邻居们的描述,那女人是三个月前才出现在贺宅的,但孙慧却肯定围棋是五个月以前贺瑞麟带回家的。那么这个女人是五个月以前和贺瑞麟认识的吗?
  “他人很好,并没有听说过有什么仇人。”顾曼芝调整好情绪之后,小心翼翼地回答常天的问话,“他的爱好很简单,就是看书和下棋,有时候会去电影院,从来不去夜总会,也不会去舞厅,不抽大烟,不赌博,我想不到他会惹上什么样的仇人。”
  众所周知,贺瑞麟是个围棋迷,下得一手好棋,但可惜难得棋逢对手。以前他会去茶馆下棋,后来,大概是两年以前,他找了一个固定的棋友,几乎每周都要去找这位棋友下棋,只是没人知道这位棋友的姓名和住址。
  “我也知道有这么一个人,”顾曼芝说道,“但从来没见过,他说那是个大隐于市的高人,不喜欢别人打扰,而且嘱咐过不能多说他的事,所以我也没有多问。”
  常天觉得高人二字有些可笑,真正的隐士就该远离上海滩才是,在这个地方,有人能出污泥而不染?

3


  贺瑞麟的父亲贺子冲曾经是上海滩颇有名气的一位商人,最辉煌的时候,曾有两家织布厂和一家火柴厂,但贺子冲是个老好人,继承了祖产后,他常常周济商友做慈善,因此做了上海商会的理事之一。但生意场上,老好人自然总是赢不过那些更狠更有竞争力的对手,后来不得不宣布破产,郁郁而终,而被他周济和帮助过的人,无一伸出援手。
  贺瑞麟没有仇人,反而应该是复仇者。不过贺瑞麟并不那么做,不管在任何场合都闭口不提,颇有其父以德报怨的风范。或许是出于钦佩,或许是出于内疚,以前对不起贺家的那些人,偶尔也会伸出手,给贺瑞麟一点顺水人情——贺瑞麟被杀一案,就有不少人来送钱打招呼,希望警方尽力而为,否则,依照科长骆杨一贯的作风,绝不会将大把的精力花在一个普通职员的谋杀案上。
  常天让手下王涛负责找出贺瑞麟的神秘棋友,这点并不难——贺瑞麟每次去这位棋友家里都是坐黄包车,而在附近拉活儿的黄包车夫都是固定的两拨人,很快便确定了贺瑞麟在死前常去位于南市的一个小院,差不多有两年的时间,几乎每隔四五天便要去上一次。小院的主人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大汉,名叫马晖,但此人在三个月前得了暴疾,已经去世了。
  邻居们认出照片上的贺瑞麟正是经常来找马晖的年轻人。
  “这马晖,实实在在是个怪人。四十好几了,也不娶老婆,看起来像个和善人,有时候还给你开上几句玩笑,可他从来不请人家到他家里去做客。这个人,爱下棋,以前常常在门口摆个棋局,遇上会下的路过,就来上几盘,要是没有人,他就自己跟自己下。”
  贺瑞麟是两年前突然来到这里的,见了马晖的棋局,坐下来就跟马晖对下,后来他便常常来,于是马晖也不摆棋局了,贺瑞麟来了就直接进他的院子。
  可以确定,贺瑞麟是唯一一个被马晖请进家门的客人。
  马晖的后事是贺瑞麟料理的,尸体也是后者发现的,那时已经死了好几天了,贺瑞麟找人来抬出尸体的时候,邻居们都闻到了浓烈的臭味。
  “尸体上没有伤,人是躺在床上的,到处都整整齐齐的,找到一些人参和药酒,还有治跌打的药粉,厨房里有药罐,垃圾里有药渣,估计是早有什么暗疾吧。”当地的保长康南对贺瑞麟的印象极好,后者给马晖买了上好的棺材,葬在上海私立长安公墓,“这世上,有几个人能这么重情义的?能遇到这么个朋友,也算是马晖的福气了。”
  康南告诉常天,马晖其实还有另一个朋友:“那女人姓杨,是马晖下葬后第二天来的,这个女人很有钱,穿得体面得很哩,一出手就拿了两百个大洋给昌伯,让他帮忙打扫马晖的房子,给院子除除杂草,不要让人随便进去,还说她以后每年都会给昌伯五十元。昌伯这算是捞着了。我估计这个女人应该是马晖的老相好。”
  马晖的小院不大,一进门,左侧是半亩菜地,种了些花生,右侧是两棵树,一棵杨树,一棵槐树,中间用青砖砌了一块空地,放着一张石桌和两把竹椅。
  房屋一共六间,一间堂屋,两间内室,一间做了卧房,一间做了书房,除此之外还有一间杂物房,一个厨房和一间柴房,一个人住,确实过于宽敞了。常天走进马晖的书房,出乎意料的清雅,竹椅竹凳竹书架,黄杨木桌,树根掏空了充做笔筒,最值钱的大概就是放在桌上的围棋,上好的永子棋,装在两个普通的黑白瓷罐里。
  书架上的书很少,只有《老子》、《庄子》、《易经》以及一些字帖,马晖的练字纸也搁在上面,但马晖的字与练字帖上的范本没有任何相似,与其说是字,不如说是画。
  这是一个有秘密的人。
  他将自己的生活简化到无法洞察的地步——对于像常天这样的人来说,复杂才有东西可以琢磨,这间书房,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常天抬头看着挂在墙上的一首诗,那特别的字体显然出自主人之手。
  人人求富贵
  富贵似何物
  非土亦非金
  非水亦非火
  一寸加一寸
  一物克一物
  三尺见神灵
  七尺终白骨
  谁为守富贵
  喜鹊与田鼠
  谁能持百年
  都是黄粱梦
  这是一首完全谈不上文采的诗,中间有很多莫名其妙的语句,仿佛只是为了押韵和填补空白硬塞加进去的,就这首诗的水平来说,说他有些愤世嫉俗倒还勉强,但要说他是个世外高人,未免太抬举了。
  贺家虽经商,但对家教却很重视,贺瑞麟本人毕业于名牌大学,他怎么会评对方是一个大隐于市的高人?
  当然,也许那人的高明之处并不体现在文字上,贺瑞麟指的只是对方的棋艺。   常天从围棋罐子里抓起几颗棋子。
  能把围棋下好的人,应该是精于计算的。
  “什么人在这里?!”
  一个女人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见到康南,脸色立刻变得有些心虚,常天估计这便是马晖的那位故交杨太太了。
  出乎常天的预料,女人十分漂亮,年龄至少在三十五岁以上,但乍看上去却很年轻。她的眼中,有一种在风浪岁月里历练多年的沧桑感,复杂地沉淀到了眼底。
  “这位是司法科的常队长,是来查案的,”康南急着撇清,“我是保长,这事儿得配合。”
  女人的怒气消失了:“人都死了,还有什么案子可查?”
  “帮马晖料理后事的那个年轻人被杀了。”康南急切地回答,“常长官到这里来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常天真恨不得给这个大嘴巴一记嘴巴,他强忍住了。
  “他常跟马先生一起下棋,您认得他吗?”
  “我和老马以前是朋友,但是断了联系很久了。我是最近才知道他住在这里的,”杨太太说道,“等我找到这儿的时候,他已经去世了。”
  她不像说谎。
  “他很喜欢下棋吧?”常天将手里的围棋子扔回罐子。
  “不止是喜欢。”杨太太的眼神亮了一下,“能赢他的人,我还没见过。”
  常天不再多问,道了谢告辞离开,转身却在路口找了个隐蔽的地方等着杨太太。后者离开后,常天记下了她找来的黄包车夫的号牌。
  事后找到车行,黄包车夫给的地址让常天不大不小地吃了一惊:那是董昌衡的公馆,后者曾经是手握重兵的贵州军阀,现在虽然已经以养老之名定居上海,但与贵系军阀中的掌权者仍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在上海滩也算得上是一个不可小觑的人物——而那自称“杨太太”的女子,正是董昌衡的续弦,货真价实的董夫人岳巧西!
  岳巧西不表明真实身份,却冒险而来,两人的关系绝对不一般。常天想起她谈及马晖下棋时那刹那的神情——女人们在谈起心爱的人的时候,就会有那样的神情。

4


  贺瑞麟的丧事是他所在的银行料理的,用的是变卖那翡翠镯子的钱,也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了。可惜常天在葬礼上没有任何收获,那个神秘女子没有出现,也没有任何人露出可疑的行迹。
  从目前调查得到的信息来分析,只有一条线索是有价值的——常常出入贺瑞麟公寓的神秘女子,从来没有在他家附近坐过黄包车,有一个常在电影院门口卖花的小姑娘也记得她,她经常向那女人兜售鲜花,可是女人从没买过,也没跟她说过一个字。
  夜半街头,一个女人宁可冒险走夜路也不坐车,鬼鬼祟祟的,颇为可疑。贺瑞麟对这段关系也忌讳莫深,他的熟人里竟无一人知晓此女子的任何情况。
  这两人究竟是怎么认识的呢?
  正如顾曼芝所说,贺瑞麟的社交活动极少,他既不去夜总会,也不去赌场,银行的客户中并无符合特征的女子,马晖的邻居也从未见过有这样的女子出现在附近,难道两人是偶遇相识?
  两年前,贺瑞麟倒是常去几家茶馆下棋,还颇有些名气,但这两年,他都只找马晖,茶馆里只有几个老人还模糊记得贺瑞麟的样子,至于贺瑞麟是不是有女人就更无人知晓,要想找到这位女子,近乎于大海捞针。
  常天走进贺瑞麟的客厅,这套公寓反反复复已经搜查过几次,似乎再挤不出任何线索了。
  烟灰缸和酒瓶依旧摆在原处。贺瑞麟抽的是金箭牌香烟,烟缸里的烟头有十几个,厚厚的烟灰几乎满溢出来,常天皱着眉头看着烟缸里的三根火柴棍,两根断成两截,一根燃了个头,几乎是完整的。
  他忽然发现这一根似乎比另外两根要粗上不少,火柴梗的颜色也要深一些。他拿起放在桌上的一盒九星牌火柴,从里面抽出一根,比较后,发现与断了的两根火柴粗细相仿,再抽出几根来比较,也仍然如此。
  常天找上几个下属,在屋子里又搜查了一番,找出两盒九星牌火柴,这两盒火柴里没有任何一根火柴的粗细与那完整的火柴一样。
  “是两个牌子的火柴。”常天得出结论,“那女人有一盒火柴,在贺瑞麟连续划断了两根火柴之后,她拿出自己的火柴,给贺瑞麟点了烟。她把那盒火柴带走了。”
  王涛有些困惑,这不过是个常见的情形,即便证明了也没什么意义,他不明白为什么常天看上去如此兴奋。
  “一个女人为什么会随身揣着火柴?”常天问。
  王涛想了想:“可能她也抽烟吧,这不奇怪,上海好多女人都抽烟的。”
  “也抽金箭牌?”常天指着烟灰缸,里面的烟头全是金箭牌,“这可是男士烟!”
  王涛愣了愣:“有些女人也抽男士烟的,或者她把自己抽过的女士烟头都带走了。”
  “为什么要带走?怕我们根据香烟牌子查到她吗?”常天找来孙慧,后者可以证明近三月来,贺瑞麟每天大概抽十一二只烟,烟缸里面的数量正好与他的习惯恰好相符。

5


  “贺瑞麟酒量是真不错,好几次跟客户喝酒,人家都趴在桌下了,他还一点事都没有。”王峰重坚持认为酒量也是一种不可多得的业务能力,“要知道,在中国,不管哪一行,没有不上饭桌的生意!”
  常天很是懊恼,这是他早该问的问题。
  贺瑞麟的酒量不俗,但案发现场的茶几上只有半瓶白酒。常天委托真如镇的法医研究所做了化验,证实酒瓶和酒杯残液里并没有掺杂迷药。
  “这是好酒,”常天自己也是老酒客,“这种类型的白酒不可能掺药,一下子就能闻出来,所以只有一种可能性——贺瑞麟是真的喝醉了。那个女人灌醉了他,还有一瓶酒的酒瓶被带走了。”
  看着属下们一脸迷茫,常天颇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沮丧:队上十几个人,但真正用脑袋想事的好像就他一个。
  “就因为不必被带走却被带走了,这才值得琢磨!女人灌醉一个男人并不难,她干吗把酒瓶带走,她这么心虚做什么?”
  “酒瓶子上有什么证据,可能会泄露她的秘密,所以她得把证据毁了。”一个下属回答。   常天点头:“凶器都留下了,为什么酒瓶子上的证据会比刀上多?”
  “她不想让人知道贺瑞麟喝了很多酒,”王涛挠挠头,但觉得这个答案荒唐,又摇了摇头,“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喝了很多酒?”
  “总算有人说了聪明话。”常天松了口气,“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的酒量很好,但是她不知道有人知道贺瑞麟的酒量很好,这说明她对贺瑞麟根本不了解!还有,贺瑞麟烟缸里的烟头有问题。”
  常天做了个实验,燃烧十二支香烟所产生的烟灰,比在贺瑞麟家里烟灰缸里的烟灰要少上许多。至少要燃烧二十支香烟,才能积累如此厚的烟灰。
  “那个女人,确实把她抽过的香烟头都拿走了。”常天说道,“她的烟瘾也很大,不比一个男人小。她拿走香烟头的目的和她拿走酒瓶的目的是一样的,她心虚,不想让人知道她烟瘾大!”
  “一个好酒量的女人,一个烟瘾大的女人,”王涛沉吟半晌,“交际花?夜总会?妓女?”
  常天摇着头:“一个不说话的女人,不跟邻居说话,不跟黄包车夫说话,也不跟卖花的小丫头说话,一个跟男人在一起大半个晚上什么都不做的女人,一个杀人用匕首的女人,一个酒量比男人好,烟瘾比男人大的女人,为什么她就不能就是个男人?”
  “可什么人要男扮女装?为什么要男扮女装?”王涛皱了皱眉,“贺瑞麟喜欢男人?!为了掩人耳目?”
  “查一查最近几个月的通缉犯,有没有个子不高,长相清秀,人瘦,脚小,年纪二十到三十五岁之间的人,酒量好烟瘾大,喜欢抽金箭牌香烟的。”常天掏出鼻烟壶来深吸了一口:“也许他还会下围棋。”
  “还有黑痣,”王涛问,“那个女人眉毛上有颗痣!”
  “女人的眉毛上有痣,男人就未必了。那颗痣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们在事发之后去找那个有痣的女人。”常天说,“我跟你打赌!”

6


  陆花其,二十四岁,身高五尺三寸, 十七岁以前在一个名叫花云班的草台班子里唱过武旦,在江浙几个村镇红过,算得上是个小名角, 二十一岁染上鸦片烟瘾,倒了嗓子,被赶出了戏班,因为从小在戏班训练,有些功夫,进了上海闸北的一家地下赌场看了三年场子,四个月前, 因涉嫌谋杀抢劫到赌场赌钱的大客户朱大金而被通缉。
  常天仔细打量着画像上的男人,眉眼之间有种天然的媚态,若是化了浓妆,必定是一个很难被识破的美人儿,他演过旦角,伪装女人也算是颇有经验了,但他坏了嗓子,没有办法装出女人的声音,所以闭口不言是一个极好的办法!
  “如果他化装成女人躲起来了,那就难怪找不到了。”负责侦查此案的闸北分局的同事张凤祥说道,“其实赌场那案子很有些蹊跷,我倒不觉得这陆花其是杀人凶手,这个人,别看他以前抽过,还是很有毅力的,硬把鸦片给戒了,能戒掉那玩意儿的,我以前还没遇到过,有这个心力重新开始,干吗杀人? 他在赌场看场子,拿的薪水不算少,养活自己没问题, 那被杀的朱大金,以前是赌场张老大的朋友, 跟张老大合伙做建材生意,我查出这家伙玩猫腻,黑了张老大不少钱,朱大金是被枪杀的,枪眼都糊了,得靠得很近才行。另外,我查过,陆花其是用刀的,枪法差得很,也没给他配枪,那杀人的地方也不对,血太少,应该是后来把尸体扔在那地方的,所以我估计很可能是张老大自己做掉了朱大金,然后找陆花其背黑锅,你知道,这种事,不少见的。”
  是的,这就是他们那种人的命运,把自己的命运卖给别人,不管光鲜还是落魄,都是别人手里的傀儡。
  “这陆花其,可会下围棋?”常天问道。
  张凤祥皱着眉头想了想:“搜查他家里的时候,倒是有一副围棋,还有几本棋谱,我还觉得有些可惜,若是没有跟错人,他这一辈子也就不会被毁了。”
  “两年以前吧,他倒是喜欢下围棋的,还常到茶馆里去找人下棋,不过啊,他没那个天分,每次都输,人家都不愿意跟他下了,他也就不下了。”
  铁头三本名铁胜,与陆花其同在赌场看场子,后者长得黝黑壮实,打架时总用头去撞人,所以得了个外号叫铁头三。谈起这个昔日兄弟,铁头三忍不住叹气:“他以前风光过,角儿嘛!总想着以前怎么怎么,所以一直就想着东山再起,要让那些瞧不起他的人都给他低头,我就一直说他,不要心比天高,我们这种人,都是命比纸薄,给人家当牛做马的份。”
  “他可有说,准备怎么个东山再起?”
  “发财呗!”铁头三明显觉得常天问了个傻问题,“除了发财,还能怎么办?”
  “怎么发财?”常天继续问,并给了铁头三大洋十个,“他有没有跟你提过?”
  铁头三高兴地把钱收了:“他呀,哪里有什么办法?就知道做白日梦,惦念着找到个宝藏,挖到个宝贝什么的,你说笑人不笑人?”
  常天愣了愣,随后又问道:“陆花其以前,可曾帮过什么人,做过什么好事吗?比如,救过谁的命?”
  铁头三很是吃惊:“嘿,以前来的长官,都是问他做过什么坏事,就你这个长官,问他有没有做过好事!”他想了想说道,“还真是有那么一件,大概两年前吧,有一次我看见他在街上跟人打架,就过去帮他,原来以为是跟他有过节的,结果是那帮人抢一个小白脸的钱,他是去打抱不平的,那小白脸被人捅了一刀,他还把人背到医院去了,救了那人一命!”
  “那人是谁?!”常天急问。
  铁头三摇着头:“不知道啊,他后来也没提。”
  “那人后来找过陆花其吗?”
  铁头三继续摇头:“那种小白脸,不指望他们知恩图报,我就说陆花其是个傻子!”
  7
  “是有这么一回事。差不多两年多以前,贺瑞麟去给一个客户送钱,在路上遇到了抢匪,钱是保住了,但身上被捅了一刀,在医院住了两个多月,这笔医疗费是我们银行出的,还给了他一笔奖金,”王峰重叹了口气,“但没听他说那次有什么救命恩人啊!”
  肯定是他!常天在心里做了断言。
  茶馆,围棋,武旦,通缉——这几个关键词都能和案子里体现出来的重要线索挂上钩。   假如陆花其真是贺瑞麟的救命恩人,为了报答救命之恩,贺瑞麟很有可能支助被通缉的陆花其,而陆花其为了掩人耳目,则扮成女子与贺瑞麟来往,这也是为什么陆花其从来不坐黄包车的缘故——他不能冒险让任何人找到他的藏身之处。
  “老大,你怎么会想到陆花其可能是贺瑞麟的救命恩人?”王涛对于常天的跳跃性思维十分疑惑,这位上司似乎总能从一个最普通的地方得出最不普通的结论。
  “如果没有救命之恩,贺瑞麟那种一心往上爬的小野心家,怎么会允许自己和一个通缉犯搭上关系。”常天说道,“只怕他们之间的联系还不止是施恩报恩呢!”
  常天从自己桌上的围棋盒子里抓出一把黑色棋子,在桌子上摆了个十字形。
  这副围棋是他特意买来的,他需要让自己感觉和案中人有种联系,这种感觉能帮到他想到一些东西。
  “那么,陆花其是为了避免被贺瑞麟出卖,所以才杀人灭口的吗?”
  常天眯缝着眼看着提出问题的王涛,只把后者看得发毛,往后退了一步:“我也只是瞎猜。”
  “贺瑞麟为什么要出卖陆花其呢?”
  “为了自保啊!撇清啊!”王涛咽了口唾沫,“这种事要是被别人发现了,他的前途就全完了!”
  “那么从一开始他就不会和陆花其来往!”常天说道,“只怕陆花其杀死贺瑞麟的原因,绝不止是你说的那么简单。去找一找那些侦探社,看看这两年,有没有人委托他们找过马晖。”

8


  拉开书桌的抽屉,里面几乎是空的,只有几只没有用过的毛笔。
  马晖的家,实在难以找出任何可以惹人觊觎的地方。
  但是,如果真的无利可图,陆花其为什么要花钱找人去打听马晖的住处呢?
  两年半以前,南市的侦探罗江接受陆花其的委托,寻找一个中年男子——这个男子在五年以前曾经出现在海民茶馆,下得一手好棋,与海民茶馆的老板周海民是一对棋友,当时男子自称姓刘,周海民因病过世之后,这位男子便再也没有出现了,罗江后来查出这名男子正是马晖,他把地址交给陆花其之后,便算结了这桩委托。
  陆花其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学棋的,不难推测,他学棋的目的实际上是为了接近马晖,可他没有天赋,所以,即便找到马晖,也不可能与后者发生交集。
  而后来与马晖成为棋友的贺瑞麟,在茶馆里下棋曾经颇有名气——莫非这就是原因?
  陆花其根本不是打抱不平,他救贺瑞麟的命,是为了接近后者,甚至那些劫匪都可能是陆花其找来的!他就是要利用贺瑞麟去接近马晖!
  如果马晖只是一个普通人,他何必费尽心机?
  他们从马晖身上能得到什么呢?
  常天望着墙上挂着的那首诗:
  人人求富贵
  富贵似何物
  非土亦非金
  非水亦非火
  ……
  “土、金、水、火,一物克一物,”常天喃喃道,“五行缺了一个木字。”
  屋子里最不缺的偏偏是木。
  他在木床木桌竹椅竹书架等木质家具上一一敲着,终于在书桌旁边的竹椅的一条腿上发现了异样,差不多有两寸长的一节是补上去的,比其他腿要粗,常天轻而易举就把它扭了下来——这补上去的一截实际上是个竹套子,套在了原来的椅腿上。
  “一寸又一寸!”尽管套子里什么也没有,但常天依旧兴奋起来,“三尺见神灵,七尺终白骨!”
  屋子里有一高一矮两个竹书架,一个刚好三尺,一个刚好七尺。
  常天两个书架的架脚上各找到一个竹套,但这两个竹套也都是空的,里面的东西已经被拿走了。

9


  宁福旅社的老板宁德贵很是难过,他在上海做了二十年生意,还是头一次有客人被杀死在旅社房间里。他一脸沮丧,已经找人去请了和尚道士,希望尽早除掉晦气。
  常天看着躺在床上的男尸,西装革履,看上去倒像一个体面人,但那双长满了老茧的糙手却暴露了他的实际身份,尤其是房间里被扔得到处都是的烟头,足以证明此人缺乏教养,西装不过是他的一张皮。
  凶器是一把匕首,插在尸体的心脏处,一刀致命,男尸的身上残余着浓烈的酒味,可以确定是在醉酒后被人暗算。
  杀人手法竟然如此相似,王涛忍不住“啊”了一声。
  死者登记的姓名叫郑强,钱夹子被掏空了扔在地板上,床脚有个黑色的行李皮箱,箱子里乱七八糟地塞着几件换洗衣物,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从表面上看来,似乎是一桩十分简单的谋财害命案。
  然而除了被劫取的钱财外,常天没有发现任何可以证明死者身份的东西,他对老板说自己是南京来的生意人,却没有名片,印章,也没有找到火车票根。
  宁德贵描述着最后一个离开客人房间的人,正是一个疑似妓女、浓妆艳抹的女人。
  “那个女人下巴上有颗痣,走路的样子骚气得很,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东西,可我们开旅馆的,这种事怎么好多问?不过那女人走的时候我看得很清楚,她衣服上没有血。长官,这尸体什么时候才能抬走啊?”
  “她走的时候手里拿了什么东西吗?”常天问道。
  宁德贵仔细回忆了一下:“拿了个布包,不过看上去空空的,没装什么东西啊!”
  “那个女人跟你说话了吗?”常天问宁德贵,后者摇了摇头。
  宁福旅馆的位置极好,门口也长期蹲守着一批黄包车夫,有好几个人都看见了这个女人离开旅馆,但她没有理睬任何一个向她搭话的车夫。
  “真是像极了。”常天掏出鼻烟壶来深吸,他的头有些疼,也有些兴奋。如果真的是他,那么抓到他的把握就很大了。
  王涛给尸体的脸部拍了张大特写,隔日发到报纸上去,很快便有了回应。
  《上海早报》的广告部递来信息,声称照片中的男子在五天前曾花一笔钱在报纸上刊登了一则非常奇怪的启事,这启事只有两句莫名其妙的话:生门在生,死门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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