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她就是心思重的孩子。
　　两岁多时,爸爸出车祸去世,从此她跟妈妈一起生活。妈妈在街道工厂上班,没有人带她,妈妈常常把她锁在家里……终于3岁时上了厂办的那种拥挤的幼儿园,又因为没有爸爸,总是被调皮的孩子欺负。
　　小小的人儿,心里既为没有爸爸失落,又害怕妈妈给她找一个陌生的爸爸。就那样渐渐敏感起来,从一个沉默的小女孩长成了一个习惯沉默的少女。
　　妈妈是在她读初三那年下岗的。那天晚上,15岁的她,透过卧室的缝隙,看到妈妈坐在客厅那只陈旧的沙发上无助地无声地落下泪来。
　　她关上门,也偷偷地哭了,为自己的依然年少,为自己还不能真正承担生活。
　　妈妈终于在生活的困境中妥协,开始接受别人的劝告,决定再找个男人成家。
　　于是,那一年冬天,妈妈把他带回了家。
　　他40多岁,在事业单位上班,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结婚。
　　
　　他来家的那天,她热情而活泼,对他说学校的事,给他削水果,甚至有点撒娇地主动要求他带她和妈妈出去吃饭——妈妈不停愣怔,她忽然变成了另外一个孩子,而此前,妈妈还担心那样敏感多虑的她会不接受他,却没想到她会如此。
　　他就这样成了她的继父,将她和妈妈带到了他的家,一套比她的家大好多的房子,她也有了自己独立的房间。
　　对这一切,她表现出一个孩子的无限欢喜,已经改口叫他爸爸。
　　他答应的时候有些不适应,结巴了好半天才说了声哎,脸都红了。
　　后来他就习惯了,脆生生地答应。有时跟他一起出去买东西,认识他的人问他领的谁,他就说,我闺女。她在旁边乖巧地笑。
　　也会有小女孩那样的讨好,会主动去给他打洗脚水或者捶捶背。他就知足地说,还是有个闺女好。对她,也越发好起来,会给她买好看的衣服或者女孩子喜欢的花哨物品。
　　但他给的多余的零花钱,她是拒绝的。他越发觉得她懂事。她的成绩又好,他就让她好好学,以后上大学读博士,他供她。她就点头,我一定读大学。
　　她和妈妈的生活踏实安逸了许多。虽然他并不是很有钱,但收入稳定,旱涝保收。只是他和妈妈都不知道,每天晚上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心里就会涌起浓浓的委屈和疲惫——她并不真的喜欢他,之所以这样违心接受甚至讨好,是因为那天妈妈说,安宝,如果只靠妈,恐怕你连大学都读不成。妈没有本事,这些年妈太累了……
　　她在那一瞬间懂得现实的悲哀。她是那么喜欢读书,她不能失去自己的梦想,就只能接受他的介入。
　　15岁的有太多心思的她,觉得自己没有选择。
　　
　　可是,她有多么不喜欢。他不好看,个子也低,还胖,吃饭时总要喝点小酒,还总是看地方戏,跟着哼哼呀呀地唱,唱得那么难听……她最不喜欢的是他当着别人的面叫她闺女,好像显摆什么。
　　不喜欢,却又要伪装,甚至讨好他。她知道读大学的费用对她来说太昂贵,她只能这样在他那里换取。
　　半年后,她考入重点高中。他高兴不已,领着她去买了新衣服。她跟在他后面,说笑着,觉得戏演得太多,快要找不到最真实的自己。
　　高中,她选择了住校。起初他不同意,说学校吃不好。她当着同学的面半开玩笑,爸,你不是不舍得给我交住宿费吧?
　　他的脸就红了,你这孩子。就过去给她交了钱。
　　她在他身后,收起笑容,目光淡漠。
　　学校离他单位近。他有时过去给她送水果,打了电话,她都跑到门口去等,是不想让同学再看见他。而他,只当她懂事不让他多走路,每次都夸她。她敷衍地笑,越来越觉得做他的女儿,哪怕名义上的她也始终委屈。而更委屈的,是还装作要对他好。为此,她盼望高考快点到来。同学说她神经病。高考,躲都躲不及,她倒盼。
　　可是他们哪里知道,高考于她而言,就是解脱。
　　
　　终于如愿考上了意愿中的大学。他请了几桌客,她被他拉过去参加,席间,有微微醉意的他的朋友跟她开玩笑,以后可要孝顺你爸啊。
　　她只笑不答。她考大学,不过是为了离开他。但那个假期,她却又格外地对他好,甚至耐着性子陪他看地方戏,还会唱上一小段让他高兴。开学前,他去给她办卡,看着他把学费和生活费打到卡上她才松了口气。好在,她想,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
　　就这样离开家去了遥远的北方的城市,终于离开了他。
　　在学校,她经常会打电话回去,故意让妈妈喊他来接,说些很像一个女儿对父亲说的话。同学开玩笑,说她父女情深,她也只是笑。离得那么远,他的存在已经影响不到她,她需要的,只是继续的学费和生活费。
　　就这样,大学四年她顺利读完,成绩优秀却没有继续读研。她不想用他太多钱。用多了,就还要再对他好,她不想那样继续委屈了。毕业,留在读书的城市找了份工作。他打电话说她,哪有小棉袄离自己妈那么远的?
　　这次,她没有顺着他的话说,岔开话题随意说了两句挂了电话。她已无须再讨好他——其实从离开生活了15年的那栋小房子以后,她觉得自己就没有家了。
　　
　　没想到在她工作第二年夏天,妈妈被查出骨癌。晚期。
　　她赶回去,妈妈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他也瘦了很多。她顾不了他,只求着医生救妈妈。
　　终究没有回天之力,妈妈还是走了。她悲伤到想哭都哭不出来,觉得从此自己成了孤儿。
　　办完妈妈的后事,她带了妈妈生前的一点物品离开,他追出门来,安宝,你妈不在了,这里还是你家,记得回来。
　　她没有说话,转身走了,到底也没有再喊他爸——这些年,她演戏演累了,不想再演了。
　　回去,她就换了电话。找不到她,那天他把电话打到公司去,她看到号码,让同事接了告诉他,她出差了……她不想再和他有任何关联。她想,那些学费和生活费,是她喊了他8年的爸、讨好了他8年换来的,她不欠!
　　然后,她迅速找了男朋友。她心里太孤单,想有人能依赖。却没想到电话里找不到的他,竟然会来,坐了一天的火车,半夜到了又在火车站旁边找了家旅馆住下来,天亮以后才找她。
　　因为事先不知道,她被出现在公司的他吓了一跳,然后觉得无比尴尬。她的家事,同事并不知道,她仓促地让他到外面等,然后给男友打了电话让他过来,她实在不想自己面对他。
　　他絮叨,问她怎么老不打电话也总不回去,又问她工作的情况……她有一句没一句地答着,只想他能快点走。他却并没有走的意思,见了男友,非要一起吃饭。她只好随便找了家饭馆。三个人坐下来,气氛始终尴尬,男友只听她说过父母都不在了,刚刚才知道还有他的存在,所以也不知说什么,反倒一直是他在说话。
　　饭吃了一半,男友去洗手间,他忽然探过头小声对她说,安宝,我觉得这人不太牢靠呢。
　　我的事你别管。她头也不抬,怕他再说什么,赶紧跟一句,没事你就回去吧,以后不用再给我打电话了。
　　他还想说什么,男友已经回来,她立刻说,你送他去车站吧,晚了赶不上回去的车了。
　　她是真的不想再看见他,看见他,就等于看到了自己那么多年的隐忍和委屈。那隐忍和委屈对一个女孩来说,何尝不是残酷的。她太想忘记。妈妈已不在了,她更有理由忘记。
　　
　　那次后,他很久没有电话。男友催她结婚,她想了想,应下来。她想有个自己的家。
　　却没想到,婚前体检,她被查出身体疾患,是遗传基因里的病因,只是她的症状比妈妈早了许多年。
　　她傻掉了,如何都没想到命运对她如此残酷……
　　男友在她住院后的第三天消失了。和她当初要躲开他一样,电话再也没有打通。她把手机狠狠砸到地上,哭了笑,笑完了又哭……他出现的时候,她甚至已动了自杀的念头。
　　男友最后的良心发现,在抛弃她之前,给他打了电话。
　　这次,他坐了飞机赶来。进了病房的门,不管不顾,抱着她就哭,丫头啊丫头,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呀……她被他哭愣了。这样的时候,她万万没想到恋人走了,而他来了。
　　可是,他是她的谁?在她心里,从来都不是她的谁。
　　哭过了,他又安慰她,说他问过医生了,病发现得早,能治。他说他这就去办手续交手术费,让她等着。
　　她木头人一样看他急火火地朝外走,始终不能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直到他又满头大汗地回来说办完手续了,她才怔怔地问了声,你哪来那么多钱?她知道这些年供她上学,他的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
　　他坐下来喘了口气,房子,我把房子卖了。好在现在房子好卖,我先拿了人家预付款就来了,回去再办手续……那小子人呢……
　　他左看右看,她却再也忍不住了,扑在他怀里,喊了一声爸,号啕大哭。
　　而他,就那样任由她哭够了,哭累了,才慢慢扶她坐好,说她,傻丫头,我记得你以前挺坚强的,不就是病嘛,能治好的。我这半辈子好不容易得一个闺女,老天会让我留住的……
　　她刚停止的眼泪又流出来,这次,是为他。他是真的不知道,那些年,她所有对他的好都是装的,只是为了生活,为了能读大学。可是他却把她的情感那样当了真,当了她是亲女儿一样去疼去爱。她想起妈妈去世前说,他是真心对你好的……她知道,妈妈还是看明白了她的心思,知道她对他不是真的。可是倔强的她,还是自以为是地决定永远离开他并忘记他。
　　可是她怎么离得开呢?那是她叫了8年爸爸、是舍了一切也要留住她生命的人。
　　那天晚上,他陪在病房,看到似乎已在睡梦中的她,嘴唇微微动了动。
　　他不知道那是她在告诉自己:活下来,好好爱他!
　　
　　编辑 / 王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