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甜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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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虹晓,原名高小弘,女,副教授,博士,硕导。1976年生人,汉族,内蒙古乌海人,2006年博士毕业于河南大学文学院。现供职于大连理工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部,主要从事女性文学研究。出版专著《成长如蜕—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女性成长小说研究》,发表学术论文近50篇,CSSCI期刊论文7篇。
  倒啤酒的时候,魏刚提着一口气,他让啤酒瓶慢慢歪倒,他控制着速度。魏刚连着倒了三杯,每一杯酒都没有沫子,都服服帖帖,漾漾的刚好到杯沿,魏刚心说真他妈的带劲儿,要是啥事都这么顺顺当当的,就太好了。问题是,现在还得装作啥事都没有。
  “你们主食吃什么?米饭还是面条?”家明问。
  “有玉米饼子吗?”魏刚转过头来问服务员。
  “你呢?”家明问蓓蕾。
  蓓蕾拿眼看魏刚,魏刚端详着剩下的半瓶酒。然后,蓓蕾说:“他吃啥我就吃啥。”
  “那就都来玉米饼子。”家明叮嘱服务员。
  玉米饼子端上来了,八个三角,头碰头,正好凑成一个圆。魏刚夹起了一块,准备放到嘴里,就听到女人在叫:“慢点,小心烫。”魏刚知道家明在看他。他谁也不看,耐着性子,把饼子从嘴边放下来,心说这两口子能不能让他好好吃口饭了。
  “我还想爬山。”蓓蕾嘟着嘴巴,口红是新涂上的。说实话,魏刚觉得这个小娘们有点欠揍。
  魏刚看家明,家明在往嘴里塞饼子。挺大块饼子,占着家明整个嘴巴。魏刚知道家明现在没法说话了。不说话好,他也不说话。
  一个小时前,他们从山上下来。魏刚人高马大,在前边带路。蓓蕾紧跟着魏刚,落到后面的是家明。魏刚走走,就觉得有点不得劲儿,就放慢步子,招呼家明。家明倒不说什么。说话的总是蓓蕾,她朝着魏刚,翘着小嘴儿,故意大声说:“咱们走咱们的,管他呢。”魏刚心说这不是捣乱吗?还嫌不乱吗?魏刚停下,等家明赶上来。蓓蕾走在中间,不看家明,只看着魏刚喊累。魏刚还能怎么办,他已经把大包小包都接过来了,再喊累,他就该抱着这个小娘们一起走了,他倒是没问题,问题是她老公愿不愿意呢。
  一想到这里,魏刚就忍不住偷眼看家明,家明脸上什么都没有。蓓蕾一路都是话,蓓蕾说魏刚有明星相,像古天乐。魏刚就说:“你是说我黑吧。”蓓蕾笑得花枝乱颤,好像要摔倒。魏刚克制住自己不去扶她。蓓蕾又說魏刚这么帅,肯定有很多女孩子追吧。魏刚把锅转手甩给家明,说:“你老公才帅呢,得看紧啊。”家明不笑也不说话。蓓蕾倒是笑了,想张嘴说什么,魏刚有预感,怕她再说出什么话来,就探过头来问家明累不累。家明表情不多,说:“还行。”“我可不行了啊”,接话的是蓓蕾,“再走我就要散架了。”魏刚心里有点琢磨,这个骨肉匀停的女人散了架会怎么样。蓓蕾不给他时间琢磨,蓓蕾说:“现在只要能落脚,猪窝也行。”魏刚笑了:“你再忍忍,十分钟后到。”转眼,农家小客栈就到了。
  饭终于吃完了。魏刚把蓓蕾家明送到房间里,才抽出时间叹气,他想摊上这样一对儿客人,可够累的。还没等魏刚把自己四仰八叉,放倒在小房间的炕上,蓓蕾就跑过来了。魏刚心里有点堵。蓓蕾说:“斗地主、斗地主。”魏刚心说:“就算你们花钱雇我,也有八小时内外吧。”当然说出嘴的却是:“你怎么那么大劲儿呀,不累呀。”蓓蕾笑着,盯着魏刚的眼睛,有点儿意味深长地说:“想不想知道,我有多大劲儿?”魏刚没来由地怕,赶紧坐起来,心想这他妈的还有完没完啦。
  魏刚和蓓蕾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家明已经坐在小饭桌前了,手里拿着一副牌。魏刚接过牌,把牌一分为二,卡在虎口,两手一用力,牌交替倒下去,撑起一扇活动的拱门。魏刚知道,他这一手肯定把他们看呆了。于是,又忍不住洗了两遍牌。蓓蕾笑出声来,说话的倒是家明,他说:“眼花缭乱。”魏刚想文化人说话就是有意思。这时候,蓓蕾说话了,朝着家明。从山上下来,第一次用撒娇的口气,说:“你也试试呀。”魏刚觉出来,家明明显有些激动。魏刚赶快把牌递过去,说:“简单简单。”家明有点不想试,他受够了,他可不想再在这样那样的小事儿上绊倒了。家明不准备接牌,看着蓓蕾,笑着商量:“他洗牌,节省时间,咱们能多玩几盘。”蓓蕾明显被说动。家明又对魏刚说:“能者多劳,能者多劳。”魏刚心里想骂,又一想,只要他们俩能正常点儿,明天的活儿就好干了。
  问题是,打牌这活儿真不好干。魏刚牌技不差,又不赌钱,输赢就是个玩儿的事儿。可蓓蕾总让她闹心,这小娘们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从山上下来之后,就一直粘着他,还总当着她老公的面儿。她手里攥着牌,笑眯眯地靠过来,让魏刚给她当参谋。开始,魏刚还用心,带着舍己为人的劲儿替她出谋划策。慢慢魏刚就觉出了家明的情绪。家明的情绪不放在脸上,在牌里。只要是魏刚下的牌,不论大小,家明都要下死劲儿管上。魏刚两边都想敷衍,都陪着小心,却烦得要死,心想他们打的是牌,就自己打的是命啊。一想到这儿,魏刚不干了。等下一次蓓蕾再攥着牌凑过来的时候,魏刚就黑着脸,说:“让你老公看去。”蓓蕾一脸看不上的表情,家明好像既失聪又失明,只顾盯着自己的牌。后来,这牌打得就比较规矩了,大家各看各的牌,也不乱打了。
  问题是,没过一会儿,魏刚就觉得,有点安静过分了,自己还是应当说点什么。魏刚就带着点儿总结陈词的味道说:“今天累是累点儿,还挺圆满。”魏刚觉得蓓蕾飞速地看了家明一眼。家明无知无觉,在专心致志看牌。
  过了好一会儿,家明才对着魏刚说:“是挺圆满,就是你受累了。”“我受什么累,圆满就好。”魏刚也不含糊。蓓蕾一下子不聪明了,甚至有点可怜巴巴,她看看魏刚,又看看家明,好像第一次才认识这两个大男人。后来,蓓蕾有点忍不住,看着牌像是在自言自语:“别再说什么圆满啦。”
  魏刚第一次发现,蓓蕾还有这么严肃的时候,心里想笑,忍不住拿眼去看她。蓓蕾知道有人看她,故意歪了头,朝牌挤了挤眼睛,甚至飞了一个眼风。
  “你平时都带什么样的客人呀?”蓓蕾问。
  “什么样的都有。”魏刚接话。   “有没有那种特怂的?”蓓蕾没心没肺。
  魏刚马上觉得这是个陷阱,就回过头,跟家明说:“现在的大学生好管吗?”
  “什么样儿的也都有。”家明对这个话题挺喜欢。
  “有没有特怂的?”蓓蕾好像吃错了药。
  两个男人,都有点不太想说话。
  “魏导,你怎么那么黑哪?”蓓蕾笑模笑样地问。
  “什么魏导不魏导的?听着像个导演似的,我不过是个导游。”
  这回连家明也笑了。
  “男人黑点儿,会显得特男人。”蓓蕾有点不依不饶。
  “家明今天也晒黑了。”魏刚觉得自己老练了,嗖地一下子就跳过了陷阱。
  “黑什么呀,他倒是应该脸红,被太阳晒红了嘛。”蓓蕾说。
  魏刚觉得这小娘们今天有种不说话就会死的劲儿。现在这劲儿又上来了,看看怎么办吧。他是累得够呛。
  “还有完没完了?”家明盯着牌问。
  “要不然,咱们都洗洗睡吧,明天还一天哪。”魏刚说的是心里话,虽然这话听起来一片好心,像是打圆场。
  蓓蕾第一个站起来,赌气似的,把牌往桌子上一摊,说:“我要冲个澡。”两个男人都很确定,女人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哭腔。
  魏刚站起来,想马上躺回自己的小炕上。可家明扯住了他,家明说:“陪我喝两杯。”魏刚觉得自己只能坐下来。
  “女人都这样,神经兮兮的。”魏刚一边说话,一边把酒给家明满上,“你一大老爷们,也别放在心上。”
  “习惯了”,家明说:“我怕我这辈子都得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忍着。”
  “忍什么呀,来喝酒喝酒”,魏刚把酒推到家明跟前,“别说那些没用的,其实啥事都没有。”
  “今天得亏有你。”家明由衷地说。
  “说什么呢,这么见外。”魏刚心里想的却是,家明这话一点儿没错,要是今天他不在,还不定闹成哪样呢。
  开始是饭桌,刚才是牌桌,现在是酒桌,这张小桌子有点晃悠悠的。魏刚用手摸了摸桌板,薄薄的,再看四个桌腿,细脚伶仃。魏刚喝了酒,再加上累,越发觉得这张桌子颤巍巍的,随时准备垮掉。这家小客栈到处都挂着摇摇欲坠的东西,门两边挂着的是老玉米,墙角挂的是红辣椒,大头蒜编成两个大长辫子,风吹进来,搖头摆脑地晃。
  “这么一个小店,生意行吗?”家明问。
  “靠山吃山,人们过来爬山,就那么几个月。”
  “不容易。”
  “这年头,都不容易。”
  “你们还行,我不容易。”家明闷头闷脑来这么一句。
  魏刚心里明镜似的,假装没有听到弦外之音,忙着说:“你最容易,在大学里边,随便动动嘴皮子,一个月工资到手了,哪像我们。”
  “两码事儿。”
  “那是,那是。生活就这样,谁难受谁知道。”话一出口,魏刚就觉着不得劲。不等家明接话,他又添了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魏刚心想这句也好不到哪儿。
  家明好像什么也没觉得,凑过身来说:“唉,哥们,有个事儿。”魏刚不说话等着。“今天这事儿吧,说起来挺丢人的,咱就丢人丢家里了,行不?”魏刚看着家明,不想说话。“我是说,爬山那事儿,就不外传了,”家明往后缩了缩,最后一句话是,“算我求你。”
  “你的意思是我有可能嘴多呗?”魏刚现在眼睛都是红的,能蹿出小火苗来。他没有想到,家明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看来,蓓蕾说的一点儿都没错,他就是个怂人,不但怂,而且还经常把别人往坏了想。
  “哥们,把心放回肚子里去,”魏刚说,“我们导游,也有职业道德。不过,这事儿,你也不用总像个娘们似的,唠唠叨叨的。”
  “唉,不好意思啊。”家明说着,给魏刚巴巴地端过来一杯酒。魏刚注意到家明的头发,是小男孩式的自来卷,眼睛像女人一样秀气,现在这双眼睛正小心翼翼地讨好:“我不太会说话,你可别往心里去啊。”
  魏刚本来指望家明说一两句难听的,因为刚才自己的话确实不中听,就差直接把“软蛋”这两个字扔出来了,可现在家明不但接受了侮辱,还实心实意道歉。魏刚觉得自己再不多说两句,就显得太小家子气了。“哥们,放心,我这嘴有把门的。”魏刚说,“这事儿怨我,把你们带过去的那片野山,确实太险了,上山容易下山难。”
  “我像一个娘们似的居然吓哭了。”家明接过去说。
  魏刚觉得难办。他现在是看出来了,这两口子说话,都一个腔调,只要高兴或者不高兴,话就可以随便往出甩,根本不管别人接不接得住。
  “还有蹦极呢,不怕找补不回来,”魏刚诚心诚意在为家明想,“在东山湖那边,有一个蹦极体验馆。咱们明天下午就过去。”魏刚一边觉得已经尽力了,一边觉得没把握。这些文化人办事儿,真让人目瞪口呆,魏刚想,要是大家把爬山这事儿忘掉就好了。不过,老实说,一个大男人在下山时吓哭了,还尿了裤子,这事儿真不容易忘掉,太他妈糟心啦。
  “明天下午去哪儿?”蓓蕾大声问。她穿着一件碎花吊带裙,头发湿淋淋的还在滴水。她用毛巾擦头发的时候,一边的细肩带滑了下来,露出整整半个白肩膀。魏刚马上觉得家明眼睛里多了点东西。老实说,这东西也在他自己心里,挠得他心里毛毛的。
  蓓蕾眼睛不大,嘴不小,按哪一样拿出来都挺普通。可怎么说呢?魏刚一眼看出来,这是一个能惹祸的娘们。他看着她笑,笑从嘴边漾出来,然后是上下耸动的肩膀,一起一伏的胸,然后是那条什么都拦不住的裙子。
  “你也来一杯。”魏刚推过来半杯酒,这是家明刚刚倒给他的。刚倒上的时候,半杯都是沫子,现在沫子没有了,不多不少只剩下半杯。
  “今天都过去啦,”蓓蕾在桌子旁坐下来,“其实,我们家明会不会爬山,也无所谓啦,他又不是这个专业的。”蓓蕾转过来看着魏刚笑:“哪像咱们魏导,什么摩天环车啦,飓风飞椅啦,什么过山车,海盗船啦,样样精通。对啦,还有跳楼机。魏导,是不是真的跟跳楼一样?”   蓓蕾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趴在桌子上一个劲儿地笑。魏刚耐着性子,等她笑完,自己也忍不住笑着问她:“想起什么了?乐成这样?”
  蓓蕾有点笑得直不起身,她喘着气说:“要是咱们下次再出去玩儿,需要跳楼,魏导肯定嗖的一下就跳下去了,谁也拦不住。”
  “必须的,我要跳楼,谁也别拦我。”魏刚说,“我干脆自己跳下去得了。”什么是红颜祸水?魏刚想,眼前的这个俏娘们就是了。每天就盼着出点这事儿那事儿。出事了,男人就得顶上去。男人害怕了,这娘们就没心没肺地看不起,男人不害怕,她就盼着他吧唧一下掉下来。这种女人最他妈的不是东西。魏刚庆幸自己能一眼看透这样的女人,更庆幸的是,用不着天天跟这样的女人打交道。
  “明天下午我们计划去蹦极。”魏刚对着蓓蕾说。
  “太好了,我也去。”蓓蕾手舞足蹈地说。
  “你就别去了,你胆子那么小,上边风还大。”魏刚有点成心让她不高兴的意思。
  “我就要去嘛,家明。”蓓蕾这回是明显在向家明撒娇。
  家明抵挡不住,跟魏刚商量:“让她去吧,就是看看。”魏刚马上明白,家明想的是在蓓蕾面前把面子找补回来。
  蓓蕾站起来,走到家明身后,搂着他的脖子说:“亲爱的,你这回好好表现。让人家魏导看看,咱也不光能爬山,还能蹦极呢。”
  家明有点受不住,说:“人家魏导还在这儿呢。”
  魏刚马上站起来,要朝自己小房间走,他大声说:“我回去啦,你们随意啊。”
  就在大家准备回房间的时候,魏刚听到蓓蕾大声说:“今天总算过去啦!”
  不,今天还没有过去。当天晚上,躺在农家小炕上,家明靠在被窝垛上,往窗外看。外边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夜已经把一切都涂抹干净了,可家明觉得,唯独那座山,高高耸立在那里,哪怕他闭上眼睛,都看得一清二楚。这个时候,家明就知道这天还没有过去,或者说这天再也过不去了。家明希望有个什么东西,黑油漆一样地漫天泼下来,把今生过往全给它盖上、罩住,第二天干干净净,又是一个洁净如初的开始。
  总有一个开始,一只南美洲蝴蝶的偶然振翅,两周后会引起美国的一场飓风。
  这件事开始于三天前,蓓蕾兴冲冲地跑过来说,要庆祝结婚一周年。他听蓓蕾的。然后蓓蕾说他们要不走寻常路。为了安全起见,他通过朋友,雇了一个私人导游。这个叫作魏刚的导游,特意给他们量身定制了游玩路线。他这才第一次真切明白什么叫作山,山外有山。
  魏刚走在最前边,后边是蓓蕾,最后是他。他走着走着,没来由觉着怕。他觉着好像走进了多年前的一个梦境,四处没有人间的气息,到处都是树,痴呆而迟钝地绿着。一圈圈围过来的山,是一个个面目狰狞的巨人,在人们经过时,它们会用魔法定住自己,假装沉默肃穆,可是当人们的脚步刚一移开,它们就会放肆地眨眼睛、做鬼脸,甚至踮起脚尖跳舞。家明走着走着,会突然回头,因为他想看看,这些巨人们到底在耍什么花样。
  巨人们一直都很乖,直到他们下山时,才突然发现,脚底下多出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家明总觉得,那是海边的一块小鹅卵石,纵身一跃,从天边飞过来,在飞翔的过程中越变越大,最后直挺挺落在这里,等着他。他们三个站在那里,有点为难,这是下山唯一可能的路,可石头太大了,覆盖了整个山坡,又很滑,呈九十度角直立。魏刚说他打前锋,拉着蓓蕾,家明殿后。家明觉得自己就像个孤苦伶仃的孩子,被远远地忘在了后面。他尝试坐着、躺下、趴下往下滑,可整个身体是失控的,手撑不住劲儿。他抬头看天,觉得天很近,云走得很快,他甚至能听到巨人们轻轻而快速地移动脚步。他想,这一刻,这些大块头的家伙们一定,全都低下了脑袋,睁大眼睛憋着笑,看着他这个小蚂蚁在大石头上打滑。家明心乱了,手心开始出汗,心在敲鼓,一下一下,震耳欲聋。他觉着自己一路在退着往回走,越走越快,走到了五岁那年。那也是一个热气腾腾的中午,太阳高高坐在天上,他一觉醒来,发现爸爸妈妈都不在,他被一把锁锁在屋子里。他看着被院子四角切割的天空,第一次觉着遥不可及、无能为力。而近处,屋子里所有的玩具小人,都睡醒了,摇摇晃晃挣扎着站起来围住他。那个穿着盔甲的小骑兵,手里拿着剑,朝他一个劲儿地比划。他又恐惧又绝望,只能不停地哭,他的嗓子哭哑了,后来他尿了裤子。
  到底自己怎么下的山?家明躺在小炕上的时候,有点控制不住地希望自己失忆。可那些零零碎碎的印象,就像活了一样,争先恐后往他眼前涌。他先是看见魏刚再一次爬上山来,告诉他不要怕,他远远望见蓓蕾已经下了山,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遥遥地望着他们。他的手和脚,一个劲儿地在抖,汗滴到眼睛里,又痒又酸。魏刚先是拉着他,后来让他索性躺下来,拖着他往下爬。他闭上眼睛,觉得每移动一下都无比凶险,而前边却长途漫漫。在恐惧而绝望中,他回到了五岁。在他们接近山脚的时候,他感觉蓓蕾跑了过来,他已经彻底被水包围了,头发脸上眼睛里,他想争辩说是汗进了眼睛,酸得眼睛在流泪。可魏刚已经在让蓓蕾给他找干净的褲子了,他换下了裤子,看到裆部湿了一大片。他看到,蓓蕾已经把头掉了过去,魏刚则拿出一根烟,消消闲闲地点上。
  现在躺在黑夜里,暑热已经消散了,山里的野风从小窗口里吹进来。家明没有觉着凉爽舒适,而是觉着冷飕飕的。他知道那是害臊与担忧,夹杂起来,混合成的一种感觉。他需要盖被子,需要彻底的黑夜,需要睡眠,需要一个洁净如新的自己。
  家明一觉醒来,天还是黑着的,蓓蕾不在身旁,他打开手机看时间,快十二点了。他想起来,三个人分开时,蓓蕾直接去了魏刚的房间,说要跟魏导打会儿游戏,还说让他保存体力,明天还要继续战斗。可现在两个小时过去了,蓓蕾还没有回来。他不能过去找她,他知道蓓蕾的脾气。
  蓓蕾有各式各样的小脾气,但他奇怪自己从没想过离开她。当然他知道自己,他喜欢蓓蕾身上的那种“味道”,那种俏皮、活力,甚至刁蛮放纵。他从小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看厌了知识分子男男女女酸文假醋的劲儿。等他长大到该要女人的时候,就一门心思想要那种活色生香,那种爱恨都纵情的女人,蓓蕾就是这样的。可问题是,他不是蓓蕾想要的那一种,当他顺着蓓蕾嘲弄甚至怨恨的眼神,看到一个孱弱、胆小、优柔寡断的自己的时候,他就越发知道这一点了。当然,他还知道的另外一件事,那就是蓓蕾绝对不可能离开他。他的学历、工作,甚至他的教授家庭的出身,让没上大学的蓓蕾贪恋不已。生活就是这样,总不平衡,总也能够找到平衡。还有一点,家明自己也不愿意深想,那就是为了保持这个平衡,多少次,他对于蓓蕾的轻浮、风骚视而不见。当然他也知道,蓓蕾对他的不那么“男人”也是时时隐忍。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生活。家明又一次低声安慰自己。   等他迷迷糊糊睡过去,再醒过来的时候,蓓蕾刚刚进来。家明不忘看了一下表,已经凌晨一点了。
  “怎么这么晚?你还知道回来?”家明有点动气。
  “不好意思,把你吵醒了。”蓓蕾大大咧咧地说。
  “怎么这么晚?”
  “网速有点慢,时间拖得自然长一点。”
  “没节外生枝吧?”家明希望自己还能够不温不火。
  “你想听我说什么呢?亲?”蓓蕾在往脸上拍打精华液。
  “是不是又去发骚了?”家明觉得文化有时候会很累赘,不如敞开了,大家都痛快。再说,他覺得这套语言更对蓓蕾的胃口。
  “大学老师说话就是有水平呀。”
  “我问你,一晚上跟那个四肢发达的男人干什么啦?”
  “要是非得说点什么,那就先说说你怎么吓尿了吧!”
  “就算是,”家明觉得自己声音都在颤抖,“那又怎么样?”
  “没怎么样啊。有意思吗?咱们这样?还是洗洗睡吧,我都困了,明天还要一天哪!”
  “我话还没说完呢。”
  “那是你的事啦,别来烦我,我快困死了。”
  很快,家明听到了蓓蕾的呼噜声,像头小猪一样,没心没肺,以前他总是拿这个事打趣她。
  快到九点,他们才又坐回桌子旁,吃早饭。家明发现自己,不想坐在他们俩中间。但统共是三个人,他只能坐在那儿。
  “咱们就简单吃个早点吧。”魏刚眼睛不大看家明。他在摆弄那张菜单。
  “你昨晚睡得怎么样?”家明倒盯着魏刚问。
  “马马虎虎,我不习惯换个地方睡。”魏刚已经把烟掏出来了。
  “换个地方有换个地方的好处哪。”家明说,有点阴阳怪气。
  这他妈的是闹哪出啊?魏刚把烟点上,一边抽烟一边想。他干嘛不像个男人,把自己的老婆看得紧紧的,非要让她大半夜跑到别人屋里。这能怨得着谁呢?
  为了这两口子高兴,自己都快累死了。最后不但不领情,还不小心弄了一身骚。早知道这样,给多少钱,自己都不会接这个活。
  “再说可难听了啊,”魏刚说:“你这么说,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意思,我就是觉着没意思。”
  “谁他妈的觉着有意思了?”魏刚现在觉得还不如闹翻,要是闹翻了,他就可以一走了之,扔下这个烂摊子。
  “都能不能好好说话啦?出来玩儿就是图个开心,”蓓蕾想息事宁人。
  “我就是他妈的太好说话啦,”家明说,“找了个这么破的小旅馆。”
  “这地方有什么毛病吗?”魏刚沉着脸问。
  “都没毛病,是我有毛病了,行了吧。”
  “我看这样,你们上午先在屋里休息,下午去东山湖边蹦极。没问题吧?”魏刚站起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我先打电话,联系一下蹦极那边。”
  白热的阳光,烤得地面像一个巨大的蒸笼。汽车在一片灼热中开向了东山湖。从窗口看出去,花和草都热得蔫头耷脑的。只有这片巨大的湖水,有点无所谓的样子,阴阴地凉。家明一眼看到了湖的中心,站着一个巨大的风车。风车肃穆着,一动不动。家明没来由地想到堂·吉诃德,那个西班牙骑士,脑子里装满了莫名其妙的东西。在他眼睛里,风车的翅翼就是巨人的胳膊,他发疯般挥舞着长枪刺进去。这时候风来了,风车开始转动,他的长枪被风车折成好几段,最后倒霉的堂·吉诃德连人带马都摔了下来。可眼前的风车没有一点动的意思,尽管湖面的风已经把柳树吹得跳起舞来。家明拿不准的是,如果现在有一个堂·吉诃德,试着要把长枪刺过去,那么风车会不会突然着了魔似的转起来,就像一个真正的巨人一样,抬起手臂,一击而中,让这个挑战命运的人万劫不复。
  魏刚把车窗统统打开,细风带着湖面的凉气,钻进车里来。他把一只胳膊架在车窗上,感觉风缠在他的胳膊上,一种凉凉的酥麻。他带着一点近乎美好的心情,欣赏着周围的风景。现在,他已经懒得去想那两口子了。他想的是明天,他可以在自己家里睡到自然醒,然后再跟两个要好的哥们吃烧烤喝啤酒。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可眼下,还得把蹦极这个事情,圆圆满满地解决。他其实不太愿意带像家明这样的客人。魏刚想,如果今天能顺顺利利的,这个懦弱的家伙就在老婆面前彻底找回了面子,说不定以后日子就顺顺当当的了。他自己是不可能再跟蓓蕾有什么来往的,昨晚发生的那些小插曲,只是逢场作戏,家明也不会当回事的。猜也能猜得出来,这种事儿家明见得多了,他肯定有办法能搞得定,起码他能搞得定自己不胡思乱想。
  他自己呢,一个专职导游,成年累月地带团,遇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事儿。他知道自己男子气十足,少不了会有些年轻姑娘或者不那么年轻的姑娘,靠过来跟他聊天、打情骂俏,甚至在半夜,悄悄敲响他房间的门。他该说说,该做做,一点儿都不委屈自己,他觉着自己也没有委屈别人。一个旅行长不过十来天,到团解散的那天,也是分手的时刻。照例留下微信、地址,说些伤感、不着边际的话,然后各自天涯,当然最后也都杳无音信。这种事情开始的时候,他还会认真,认真地留恋、惋惜、回味,后来呢,后来就什么都没有啦。眼下这个女人,唉,这个人家的老婆。嗯,没什么可想的。魏刚象征性地甩了甩头,想把一切都抛到脑后。可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后座上的两口子。家明的脸紧绷着,像是跟谁在较劲。蓓蕾眉眼都在笑,倒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希望等会儿上去,她别再出什么幺蛾子。魏刚忍不住想,昨天晚上,她甚至坐在了他的腿上,软软的,推也推不开。
  蹦极塔就建在湖边,大约五六十米高,要坐一个观光梯上去。魏刚先过去,打开电梯的门,他敏感地发现,家明又走在了后边,甚至脸还有点白。蓓蕾在前边,兴致好得要命,老远就朝他微笑。这娘们,不定在等着看什么好戏呢。
  “你们现在身体怎么样,”魏刚特意等家明赶过来才说,“要是不舒服,咱也别勉强。”
  蓓蕾笑着看家明。她简直有点迫不及待了,魏刚想。   “还行,按计划进行吧。”家明的声音不是很大。
  电梯嗖地一下上去了。蓓蕾脸上的笑涡更深了。家明一句话也没有。从天梯里出来,风大了很多,远远望过去,湖上飞着些水鸟,高高低低,起起落落。魏刚听见自己说:“出来玩儿,最重要的是安全。”
  “你们俩谁先来?”说这话的时候,魏刚看着蓓蕾。
  蓓蕾往后站了站,假装无所谓的样子,说:“男士优先。”
  在往腰上绑弹跳绳的时候,魏刚就看出了家明在抖。当一切都预备好的时候,家明脸上全是汗。蓓蕾戴着墨镜,无知无觉,在看远处的风景。魏刚突然有点可憐家明,心想这又是何必。他想他是不是应当说点什么,然后他就听到,家明在笑着跟教练商量“能不能多看一会儿风景”。教练什么都没说,只是熟练地把一个安全抱枕塞在家明的胸前。有女人在笑,魏刚回过头去,蓓蕾站在原处,两只眼睛藏在黑的墨镜里。
  家明面朝里站着,规规矩矩的,像个等待惩罚的孩子,背后是高的天空。在被教练推下去的那一刻,魏刚看见家明闭上了眼睛,脸比纸还要白。“会不会像上次爬山?”蓓蕾在问,一脸企望。魏刚等着听半空传来的惨叫。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他什么都没有听到。他想尖叫只是恐惧的一种方式,应当还加上孩子气的眼泪还有全湿的裤裆。可是这些他统统没有等到,他甚至在蓓蕾的眼睛里看到了失望。黑墨镜已经摘下来了,现在就攥在蓓蕾的手里。家明从观光梯里走出来的那一刻,神采奕奕,简直就像变了个人。魏刚迎了上去,蓓蕾反而有点胆怯了,她重新戴上了墨镜,把笑容安全地放在墨镜下面。
  家明有点像喝醉了酒,脸红彤彤的,语无伦次,“太刺激”“倍儿爽”,他甚至开始像魏刚一样说话,“我他妈的以前就没这么痛快过”。魏刚和蓓蕾都在朝他笑。蓓蕾现在就像一枝晒蔫了的花,笑是笑着,但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魏刚笑得很由衷,他不知怎的就想起原始部落的成人礼。那些成人仪式古古怪怪,要上刀山要下火海,要从成排的牛背上跳过,然后男孩才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男人。
  现在家明的两眼在发亮,他昂着头,用力甩着胳膊。他径直走到教练身旁,说还想试试“前扑式”。魏刚觉得家明心里有一团火,以前那火,就像湿了的柴,闷闷地烧着,蹿出来的只有呛人的烟。现在,这火灼热而明亮,木柴在火里哔哔剥剥地唱着歌。
  “不能连着跳,会得心脏病的。”蓓蕾说。
  魏刚不觉得她在关心,倒觉得她更像在吓唬一个孩子。问题是,这个孩子,刚刚长大成人,他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他了。
  家明甚至都没有朝蓓蕾看一眼,蓓蕾说过的话,甚至蓓蕾自己,都轻飘飘的,不再有任何重量。蓓蕾仿佛也认可了这种轻,她有点受惊似的闭紧了嘴巴,对一切听之任之。
  家明再一次从观光梯走出来的时候,只有魏刚迎了上去。
  这一次,家明没有说任何话。他带着漫不经心的微笑。魏刚觉出了沉着,那是一个男人胜券在握、成竹在胸的沉着。魏刚看着他朝蓓蕾走过去,不知为什么,这一次他无端地替蓓蕾担心。魏刚看到,她甚至摘下了墨镜,头一次像个孩子一样,露出了稚气而惊恐的表情。
  家明转过身来,朝魏刚无奈地摊开两只手,他笑着耸了耸肩,解释说:“我让她跟我抱着来个情侣跳,她吓坏了,说什么都不肯。”
  家明的第三跳,神气风清。他像奥运冠军一样,伸开手臂,站在高高的跳台上,弹跳绳绑在脚踝。魏刚听到他在高声为自己倒数5、4、3、2、1,魏刚眼前瞬间出现了一只鹰,展翅俯冲,气概非凡。
  “让我们喝酒去吧!”家明最后一次从观光梯里出来,朝魏刚和蓓蕾喊道。魏刚揽住了家明的肩膀,第一次像一个男人揽住另一个男人。蓓蕾显得憔悴,不出声地跟在后面。
  蓓蕾坐到桌子旁的时候,脸色还有点白。就在刚才,家明已经叫服务员端上来三大杯冰啤。啤酒上浮动着白沫子,浅浅一层气泡,每个气泡都挨挤着,互不相让,直到迸裂破碎,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你真棒,老公。”蓓蕾一只手按着太阳穴,对家明说,“我有些晕车。”
  “你是幸福晕了吧,找了个这么棒的老公。”魏刚觉得现在可以放开了。
  “先喝酒吧。”家明沉着地说。
  “来来来,别说那些没用的,喝酒,”魏刚特意跟蓓蕾说:“先喝一口压压晕。”魏刚没有看错,蓓蕾喝了满满一大口下去,还打了一个冷颤。
  “太刺激了,”蓓蕾谁也不看,只盯住杯子里的酒,“那么高,忽悠一下。家明还想让我一起,我又没有病。”
  “这么说,是我病了呗。”家明还是很沉着。
  “什么病不病的,”魏刚不想让事情再回到老路上,“家明今天就是一个勇士。”
  “从今天起,”家明神采奕奕,“过去的那个家明已经摔死啦。”他端起酒,要和大家干杯。
  “哪那么容易,说死就死呢?”蓓蕾小声说。
  “死有什么不容易的,要是刚才,稍有差错,我就不在这了。”家明有点夸张。
  “你要是不在了,我们也来这里喝酒,”蓓蕾有了兴致,“给你倒一杯,然后把酒洒在地上。是吧,魏刚?”
  魏刚开始头痛,他想吃完饭,把费用结算了,就可以结束啦。他真的受够了。
  桌子满当当地都快放不下了。魏刚看着家明,把一只烤得焦香的鸡头,两口就塞进去了,铁签子横七竖八,到处摊着。然后咕咚咕咚,半杯酒也倒进去了。家明整个脸上都在放光,他高喊着又在要酒。他说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痛快过。
  蓓蕾不喝酒,那些焦黄香脆的烤串,连碰都不碰。她说,她只想凉凉地来口果汁,最好是鲜榨的。
  家明推开椅子,已经站了起来。魏刚发现,他把手上的油,顺手在裤子上一抹,提着两个拳头就走了。魏刚觉着好笑,心说又不是打架。
  等家明再回来的时候,一只手攥着一只甜橙。他把两只甜橙郑重其事地放在桌子上,然后把蓓蕾的杯子拿了过来,说:“现时鲜榨。”魏刚有点想笑,没想到一个秀才还挺会哄女人。家明不开玩笑,他当了真。   甜橙的皮被轻而易举剥了下来,家明沉着脸,把一整个甜橙捏在手里,他在发力,整个脸都紧绷起来。先是滴滴答答,后来一条金色的小河,从甜橙里流下来,落到透明的玻璃杯里。这条河时断时续,直到一滴滴干涸。蓓蕾的脸越来越白。当家明把橙汁递到她手里的时候,魏刚觉得她的手在抖。家明后来还说了一句话:“没有什么是解决不了的。”
  日头是慢慢落下去的。即使落下去之后,很久,湖面上还潋滟着暖暖的光。湖面有风,凉凉地吹过来。家明已经醉得快站不稳了,魏刚扶着他。蓓蕾取出一块大方丝巾,全黑的,上面稀稀地分布着白的小花。她把肩膀围拢,松松地挽了一个结。然后她指着,湖面上中间长长的一条堤坝,说上去走走。
  魏刚不同意,他知道上堤坝前,得经过一个亭子。而亭子前就立着一个告示牌,“请勿滑冰,请勿垂钓,请勿游泳,请勿上坝”。家明反驳魏刚,他挥舞着手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魏刚听不懂,他只是不想惹麻烦。他听到家明大着舌头说:“账已经结清了,你不再是我们的导游了。”魏刚心想求之不得,可是发现他还是走不了,家明拉着他不放,家明说:“你现在是我们的朋友,我们邀请你一起散步。”家明看着魏刚不动,笑着说:“我刚变成一个男人,你就不男人啦?”魏刚觉着男人不男人的,他都无所谓,但他看出来,家明这小子,已经把他当成朋友啦,他还能说啥呢。魏刚听见自己说:“好吧,那我们一定要注意安全。”
  亭子是八角的,上下两层,木质结构。底层亭子的栏杆外支出了一个架子,上面摆满了花盆,都是一些细细碎碎的小花,要是白天,它们完全可以支撑得起花团锦簇的局面,可是在暮色中,只能落寞地开着。
  “这花开得有点小气。”蓓蕾在叹气。
  “小家碧玉,”魏刚想凑趣,“像你。”
  “有点看不上我呗,”蓓蕾不像是开玩笑,“还是人家牡丹好。”
  “小花命贱,哪哪都有它们,”家明在叹气,“牡丹高贵,国色天香。”
  “可有些人比花还贱,”蓓蕾把丝巾裹了裹,“放着牡丹不看,死乞白赖要弄盆小花回去”。
  魏刚觉着蓓蕾缓过来了,她说话就像闭着眼扔飞刀,看着随意,实际上刀刀直中目标。魏刚偷眼看家明,家明脸上什么都没有,仿佛已经被眼前的风景彻底吸引住了。
  凉亭的二楼什么都没有,有的都在亭子外边。暮色中,湖面勉强挽留着最后的天光。二十几棵树,就站在水里,没着没落的,风吹过来,头一律朝一个方向摆动。
  魏刚问他们俩:“咱们还去坝上吗?”
  “上去呗,定好了的事儿。”蓓蕾说。
  他们在往坝上走的时候,看到一根细的铁丝拦在前面。魏刚有点犹豫。家明一抬脚迈了过去,还念念有词:“向前一小步,人生一大步。”蓓蕾跟在后边,跨了过去,最后是魏刚。
  “我不知道,你们导游带游客来这种禁止入内的地方会怎么样?”蓓蕾回过头去问魏刚。
  “能怎么样?饭碗砸了呗!”魏刚说。
  “真的吗?”蓓蕾的眼睛瞪得很大。
  “必须的。”魏刚说。
  “你得小心点,”家明说,带着同情的笑容,“你的把柄算是被她抓住啦。”
  “我抓人家把柄干什么呀,你以为我是你呀?”
  “你有把柄吗?”家明探过身子,看着蓓蕾。
  “这得看你,”蓓蕾把丝巾解了下来,从头裹到肩膀上,“你说没有,自然就没有喽。”
  “要我说有呢,”家明又在看蓓蕾说,“你会不会听话一点儿?”
  “干嘛要听话?”蓓蕾明知故问,“好像我真有什么让人抓住的把柄。”
  “你没有你怕什么?”
  “我怕什么啦?”
  “对,你怕过什么?”
  “我怕过,我怕得都尿裤子啦。”蓓蕾在咯咯地笑。
  “以后就该你啦。”家明不开玩笑。
  这些话,魏刚听也不要听,他心里后悔,觉得有点像鸿门宴。他把脚步放慢,把嘴巴抿住,心想这坝横在湖中间,要走个来回也得半个小时。半个小时以后,大家就各奔东西啦。他有点可怜他们俩,知道他们俩跟他分开后,还得朝一个方向奔,也许像这样,要耗一辈子了。问题是,这半个小时,他再也不想熬了。
  “我腿有点疼,不如你们俩走走,我回亭子那边等你们。”魏刚说。
  “行,你小心点儿。”家明笑着嘱咐魏刚。
  魏刚一坐在凉亭里,就开始玩手机。过了不知多长时间,来电显示,手机屏幕上跳出了一个名字,蓓蕾。魏刚不想接,他觉着要是有事家明可以打给他。他不想再掺和这两口子的破事了,已经够乱了。可这电话就像连环夺命call,容不得魏刚没反应。电话一接通,魏刚听到一个不像人的声音在喊,尖利恐怖,最后他听明白了,家明出事了。
  魏刚腿软得走不动,但理智让他必须狂奔。他奔上了坝,蒙蒙的夜色中,他慢慢看清楚了那个黑色的影子,傻了似的立在那里,周围没有人。他想到底是出事了。蓓蕾脸上没有泪,只有惊恐,脸都吓得变了形。“是这儿吗?”他问。蓓蕾点头。魏刚跳下了水。水里黑漆漆的,像死了一样静,什么都没有。
  魏刚爬上来的时候,周围已经乱作一团。到处是人声、叫喊声,附近走动的是警察,据说几个专业潜水员又下去找人了。蓓蕾坐在地上,蒙着脸,魏刚想象这张脸,如果没有眼泪,那可能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他妈的怎么回事啊?”
  “是我先滑下去的。”
  “你怎么能滑下去?”
  “坝上有苔藓,滑溜溜的。”
  “然后呢?”
  “他要拉我上来。”
  “你就把他拉下水啦?”
  魏刚终于听到了声音,从手指间漏出来,压抑着的,隐隐约约的。
  “家明他不是会游泳吗?”魏刚还想问。可是那抽搐的声音,就像海浪一样,一波一波涌动着,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魏刚陪着蓓蕾,坐在湖边,黑黑的湖水没有一丝动静。周围的人们在夜色中奔走着,吵嚷着。但这些声音仿佛都與他们二人无关,甚至家明的死活也和他们没什么关系了。家明仿佛突然凭空消失了一样。此刻,他们只想要静坐在湖边,什么都不去管。
  这时候,湖边灯全都亮了,云越聚越多,连月亮都从云后探出脸来。魏刚坐在坝上,感觉一切都恍如隔世,在他眼里,月亮探出的脑袋,又大又圆,就像个傻兮兮的甜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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