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台风吹跑的(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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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第二天照样上班。快下班时,马遥觉得两条腿发软,平时没什么份量的货物压在肩上,一下子重了许多。昨晚一直没歇着,马遥不想歇,丁小草也不让。这女人像汪洋大海,平静时是摊死水,翻腾起来便不知疲倦。等到下班,马遥也累坏了,坐在一边擦汗。看到石岩走过来,脸黑得像块生铁。
  昨晚去哪儿了?石岩问他,语气硬邦邦的,每吐出一个字,都像一枚钉子准确地钉在马遥心里。
  你管得着吗?马遥有点生气。
  是不是去了丁小草家里?石岩又问。
  是。马遥刚说完,石岩的拳头就对准他的脸奔来。马遥赶紧跳起闪到一边,伸手抓住石岩的拳头。论打架,石岩不是对手,但马遥不想把事情闹大,好歹也是同事,就算是两根木头呆在一起,也会有点感情。他没有反击,只是死死钳住石岩的手,让他动弹不了。两个人就这么僵了好一阵。后来常平不知从哪里扑出来,像疯了一样,对准石岩的裤裆就是一脚。石岩应声倒地,常平也滚到一边,抱着脚嚷嚷,有小偷,有小偷,快来抓小偷啊。
  两名保安闻声冲来,常平指着石岩的裤裆,兴奋地大叫:他是小偷,东西就藏在裤裆里,是锡丝,我亲眼看到他偷的。常平越说越激动,他把鞋子脱下来,脚伸给保安看,你看,我脚都肿了。
  石岩的脸刷的一下变白了。他被两个保安倒提着脚,像抖包袱似地抖两下,身上一包东西咣当一声掉到地下,果然是几卷锡丝。麻烦大了,人证物证俱在,石岩只有认栽。走,去派出所。保安说着将石岩往门外推。马遥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不禁有点后悔。派出所两年前他进过,不是什么好地方。他打电话给丁小草,将情况大致说了一遍,看能不能帮帮石岩。丁小草说:你以为我是神仙啊?神仙都帮不了。
  马遥追到门口,警车已经到了,应该是常平叫来的,他很兴奋,正比划着跟警察解释。两位警察走过来,亮出手铐,啪的一声将石岩锁上。紧接着石岩像头牲口被推到车上,上车前回头盯了马遥一眼,目光冷冰冰的,让马遥心里发毛。石岩好像是搞错对象了,他应该仇恨常平才是啊。
  车门咣当一声合上,门上那把金属大锁在阳光下划了道刺眼的弧线,一下就将石岩圈在了黑暗里。马遥再去看时,石岩的脸已经消失在车门里。马遥蓦然想起两年前的自己,也是这么被弄上警车的。想到这里,他心里就像被谁揪了一把。
  石岩走后,常平当了主管。新官上任,常平兴致很高,脸上天天堆着笑容。第一天,常平便死活要请马遥吃饭,说以后这仓库就是咱兄弟俩的了,得庆贺庆贺。常平说得热情洋溢。马遥没去,这饭他吃不下,他们喝酒吃肉,石岩在里面吃什么?马遥觉得对不起石岩。石岩进去了,这事跟他也有间接关系。不打那一架,石岩就不会出事。对常平,马遥也另眼相看。这人平日里大大咧咧,像个梁山好汉,一副光明磊落的样子,下起手来却那么阴毒,一招致命。回头一想,石岩落网,其实早在他的算计之中。人心难测啊,想到这点,常平这个人在他心里便大打折扣。见着他,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情绪这东西也有惯性,连续一段时间都很低落,不肯回升,到了晚上,马遥心里更不是滋味。任丁小草怎么引导,马遥迟迟进入不了,满脑子都是石岩带着手铐的样子,他上车前的那一眼,就像悲剧中的某个画面,死死烙在马遥脑子里。丁小草以为他发烧了,摸摸额头,没事。就下床,去厨房煎来两个鸡蛋,硬逼马遥吃。鸡蛋是补的。她以为马遥是前些天劳累过度。马遥只好顺从地吃了,还是提不起劲,力气都在肚脐眼上呆着,就是不肯前进,马遥只好把头扭到一边,打着呼噜装睡。
  此后几天,马遥都如此,整个人就像废了。丁小草不高兴了。马遥说就你急,我不急吗?男人和女人,就像土地和雨水,我是雨水,你是土地。丁小草说,没想到你还是个诗人。马遥也不谦虚,说高中时写过几首,毕业后还给老师了。俩人又开始忙碌,气喘吁吁的,像两只急于交尾的昆虫。马遥的确很急,做梦都想着往丁小草身体里渗。丁小草更急,再肥沃的土地也经不起长期干渴,再不浇灌,就要干裂了。可越急俩人就越是没法融合在一起。
  是不是有病?丁小草双手抓住重点问他。马遥摇头,我一年最多感冒一次。丁小草不说话了,把头埋下去,将舌头和嘴巴都用上,还是没效果,那东西就像睡着了,长时间萎缩在那里闹罢工。
  是有病。马遥突然把丁小草的脑袋搬上来,放到胸口,说:病都在这里。
  为了石岩的事?丁小草问。
  老婆就是老婆,马遥说,我想什么你都知道。
  去你的,丁小草说,谁是你老婆?
  这辈子你就别想跑了,马遥说,跑也没用,跑哪里都是我老婆。
  那水贝呢?水贝是你什么?丁小草把脸扭到一边,想哭,后来真的就哭了,说,男人都一个样。
  吃什么醋,你不也有颜小军吗?马遥心里想,但没说出来,他只是沉默着将丁小草搂在怀里。他也想忘记水贝,可这事情不是他说了算。每次一抱着丁小草,水贝就风情万种地从他幻觉中跑来,挡都挡不住。很多时候他都在怀疑,他怀抱的女人是水贝。马遥抽了自己两巴掌,想抽第三掌时,手腕被丁小草抓住了。丁小草从他怀里滑出来,拿出手机,拔了个号码,将电话交给马遥。是我一个朋友,当律师的,你问问他。
  通了。马遥将情况大致说了一下,然后问他有什么办法能让石岩出来。对方告诉他,小偷小摸而已,这不是什么大事,交五千块钱就出来了。
  不交钱呢?
  不交钱就有可能判刑。
  意思是事情可大可小,关键就在于一个钱字。奶奶的,终于体会到钱的重要了。马遥在心里算了一下,从裤裆里死里逃生的那两千块钱,两个月下来花了五百,还剩一千五,加上刚发的工资,才两千七。还差两千三。他看着丁小草。
  看我干什么?丁小草说,把自己当鸭了啊?陪你睡觉还想让我倒贴?门都没有。话虽这么说,还是下床把卡翻出来,交到马遥手里,说密码是我生日。
  今天我就让你过个生日。拿到卡,马遥突然兴奋极了,浑身力量迸发而出。丁小草想说话,嘴唇却被马遥嘴巴封住,舌头伸进去,与另一根舌头打了个结。紧接着丁小草的身体被另一个更坚实的身体安全地覆盖,她喜欢的就是这种感觉。安全而坚实,多少男人身上都找不到这个感觉,而马遥身上恰恰有。然后是喘息,暴风雨一般,来得特别隆重,好像是一段时间积累下来的激情,全部在瞬间迸发出来。最后,丁小草嘴巴里仍然叫出一个名字:马遥。
  马遥听分明了,是马遥,不是颜小军。
  
  6.钱第二天就送了过去。马遥觉得一天也不能拖,那地方拖一天就得掉层皮。五千块钱,对马遥来说不是个小数目,不仅要买人,还要买速度,尽量让石岩少受点罪。丁小草说马遥要出生在宋朝,又是一个宋江。这话不知是褒是贬,反正马遥没往心里去,丁小草说什么他都不会往心里去。就像她说,都老夫老妻了,许多事情没必要计较。女人真会说话,尽捡男人软肋捏。老夫老妻,这几个字让马遥很受用,他怀疑就算丁小草要杀他,他也会心甘情愿地伸出脖子。
  马遥不敢去接石岩,他自己却找上门了。马遥扛着一箱材料,正准备上货架,保安告诉他,有人找。马遥有点意外,厂外的人,除了水贝,没人认识他。
  男的女的?马遥问。
  女的。保安笑了笑,露出两排被烟熏黄了的牙齿。马遥没意识到保安在开玩笑,一听到是女的,水贝两个字突然就从脑子蹦出来,连肩膀上那箱东西都来不及放,就冲了出去。到外面才知道上了当,他看到胡子拉碴的石岩从另一头冲过来,像头猎豹,头被剃光了,细长的脖子顶着一颗青色头颅,在阳光底下飞奔。
  坏了,马遥扛着箱子想跑,但来不及,还没掉头就撞了个正着。他本能地举起空着的手,护着头部,箱子仍然扛在肩上,如同一副枷锁将马遥钳死。
  石岩两只手臂,带着强烈感情色彩紧紧拥住了他。
  兄弟……石岩声音哽咽,两手颤抖,说,除了我爹,你是对我最好的人。然后就开始向马遥诉苦,进去的那天,他把所有亲戚朋友的电话都打了一遍,一听到跟钱有关,都有事了,好像这天是世界末日,全世界的人都在这一天里遭殃,这个死爹那个死娘,没有爹娘的,就把三姑六舅用上。尤其是我舅舅,那婊子养的,居然信口雌黄,说他外甥死了。石岩悲哀地说,除我之外,他没第二个外甥,他这不是在咒我吗?
  想开点,马遥说,都不容易。
  对,都不容易。石岩说,常平也不容易。
  看来石岩在里面学到了不少,起码胸怀宽广了。这让马遥很是宽慰。石岩没出来之前,他还担心,怕石岩会找常平麻烦,然后常平又将这笔账算在自己头上,说是他凑钱买个瘟神出来。常平真是这么说的,去看守所之前,马遥将这事说给常平听。常平一听就来火,说马遥你真是蠢到家了,这不是花钱买条疯狗出来吗?然后就开始想办法,要怎样才能做好对石岩的防备。举报时的那种勇气,不知道跑哪去了。
  马遥放下箱子,仔细看石岩,变了不少,看守所像个专业减肥中心,几天时间,石岩整个人瘦了一圈,该突出的棱角,全突出了。这倒有了几分硬朗之气。
  喝酒去。马遥说,我请你,算是给你接风。
  我请你。石岩说。
  行,你请就你请,下回我请。马遥摸摸口袋,一分钱都没有,想请也不行。
  他们还是去湘川人家,都知道丁小草喜欢来这里,明显的爱屋及乌。两人心照不宣,只顾喝酒,对丁小草只字不提。酒喝得差不多了就聊天,石岩说了在看守所的事。那地方马遥连想都不敢想,一想就会揭开一块伤疤,让他心里涌起一种血淋淋的痛。可是石岩说的情况,却跟马遥的亲身体会完全不一样,石岩说现在的看守所其实很不错,尤其是深圳。国家不是正在提倡和谐社会嘛,管理都人性化了,把犯人当人。但看守所再好,也想出来。那些天他就老想着要出来,结果像得了相思病,把自己弄瘦了。
  石岩的话对马遥启发很深,他觉得世界在一个劲儿地变好。也的确是。两年前的深圳跟现在一比,马遥不相信这是同一座城市。
  吃完之后,该分手了。石岩掏出五千块钱,扔给马遥:哥们儿,还你的。
  哪来的钱?马遥吓了一跳。
  厂里发的。石岩说,一出来我就找老板,要了三个月的工资,结清两个月,赔我一个月。
  老板会发工资给你?马遥说,他不相信。凭什么?
  凭什么?凭《劳动法》。石岩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本,这东西你也得学学,必要时用得着。
  学那玩意干嘛?马遥说。
  “必须的。”石岩说,将那小本子硬塞给马遥,起身买单,走了。
  马遥笑了起来。这部电视剧他和丁小草每天看,看来看去都看不厌,就是因为这句台词,必须的。
  夜里,马遥睡不着。酒喝得有点多,脑袋昏昏沉沉的老想往地上栽,往卫生间里跑了两趟,把手指捅到嗓子眼里,哗啦啦倒掉一半酒精,整个人才轻松了些,再用冷水洗把脸,世界就清晰了。也不知道弄了多久,反正回来时,丁小草已经睡着了。马遥碰了碰,她翻个身把屁股对着他,不愿意醒。不醒正好。马遥觉得这场酒没白喝,给自己省了事。他已经有点跟不上丁小草的节奏了,明显感觉有些力不从心,他希望丁小草最好天天这么睡着。
  睡不着觉,马遥就想找点事干。想看书,翻遍整个房间都找不到,连本杂志也没有。丁小草没有看书的习惯,她宁可看肥皂剧,也不看书。电视机也不敢开,怕吵醒她,给自己找麻烦。马遥只好看《劳动法》,反正是消磨时间,睁着眼睛,时间也是这么白白耗掉。
  把书翻了一遍,觉得有点意思,居然还有人将劳动者当人看待。很快他就喜欢上了这些条条框框的文字,反复读上几遍,读透了,心里就有些自豪。这些简明的条款,大部分都是用来保护劳动者的。还是石岩有思想,毕竟是做过主管的人。马遥暗自佩服,现在自己知道了这些东西,就像是身边多了个朋友,让他安全了很多,也觉得自己拥有了做人的起码尊严。这一下就把马遥弄兴奋了,他翻来覆去地将那本子翻到凌晨两点多,还没有睡意,倒把丁小草吵醒了。
  还不睡?丁小草瞪大眼睛说,想读成博士?
  必须的。马遥说完就想笑,觉得这句台词用在哪个场合都合适,他开始佩服那些弄电视剧的人,智慧。
  那我就睡个博士给你看。丁小草说着就来了兴趣。
  脱裤子。丁小草说。
  现在?
  必须的。
  马遥觉得丁小草体内就像有口丰沛的水井,怎么都不会干涸。他看着丁小草仰着脑袋摇晃,山崩地裂的感觉就来了。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自己忘记了水贝,直到爆发的时候,水贝也没在马遥脑子里出现。
  
  7.跟石岩又见了几次面,每次都少不了喝酒,话自然也是要说的。石岩有个坏毛病,话多。酒一灌下去,话跟着就倒出来,没完没了。这让马遥觉得他像个娘们,但他不能这么说,石岩刚从里面出来,自然有满肚子的话想说,能将就,就将就着他,反正死不了人。不管石岩说什么,马遥都装出一副倾听的表情。
  石岩告诉他,找到工作了,在酒店里,仍然是仓库主管。我这一辈子都离不开仓库了。石岩说。他无疑有些兴奋,说在酒店里工作真不错,环境和待遇都提高了。人这一辈子不能不信命,从看守所出来后,所有的好运气都往他这里跑。后来他又开始发表感慨:要不是常平,我也找不到这么好的工作。
  不知是出自真心,还是故意说给马遥听,总之,在酒店里工作的好处被石岩竭力夸大了。马遥说,工作再好,还不是仓库。石岩告诉他,此仓库非彼仓库。工厂里的仓库装的是什么?金属和塑胶。在这种地方呆久了,现在他一闻到塑胶味就想吐。酒店里的仓库就不一样,装的是粮食,每天一进去,鼻子里灌满小麦大米的清香,连呼吸都变得比平时富有;还有各种烟酒,琳琅满目。他妈的,整个人就感觉是在皇宫里呆着。酒店的环境也好,就建在海边,从窗口望过去就是连绵起伏的大海。
  大海?马遥打断石岩说,你认识水贝吗?
  水贝?是什么海鲜?石岩说。我见过扇贝,没听说过有水贝。
  不是海鲜,是个人。马遥说,女人。
  你女朋友?
  马遥点点头。
  那丁小草呢?石岩把脸拉下来,她算什么?
  老婆。马遥说,我老婆。
  这就对了。石岩的脸色好看了些,但还是将马遥教育了一番。他说丁小草是个好女人,好女人就要好好对待,不能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什么水贝扇贝的,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还宝贝呢,我们酒店里有的是,不管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都叫宝贝,男人给个三五百块钱,就能带到床上去睡一晚上。石岩越说越离谱,马遥被弄得很不是滋味,他说水贝不是那样的女人,绝对不是。
  石岩反驳,你知道她不是这样的女人?你把她拴裤裆上了?石岩激动了,一激动就不给马遥插话的机会,他像个教授,口若悬河地把整部色情史都搬到了马遥耳朵里,把马遥听得心惊肉跳。
  后来的谈话不欢而散。吃完饭后,马遥还是给了石岩一张照片。他说:就照片上这个女人,她经常去那里看日出,碰到了就通知我。他认为石岩在海边工作,总有机会碰到水贝的。
  接过照片看了一眼,说:长得还不错,你桃花运怎么就这么好?然后将照片揣在口袋里,走了。
  回到家,马遥觉得心里总是有层阴影,沉甸甸的挥之不去。是石岩给蒙上去的,那番话把他听得很不是滋味。到了床上,眼睛怎么都闭不上,眼前老是晃动着水贝,还有各式各样的男人,胖的瘦的老的少的,都与水贝联系起来了。后来竟然有了泪水,迷迷蒙蒙地在眼眶里蓄着,眼睛看什么东西都不真实。丁小草给他端了杯茶,马遥一伸手就将茶杯打碎了。丁小草火了:你他妈到底在想着哪个野女人?
  没想野女人,马遥说,我想的是坏女人。他将石岩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丁小草,然后问她:这种女人算不算坏女人?
  你去过那种地方了?丁小草被弄得莫名其妙。
  没去过,马遥说,打死我也不会去。
  没去过最好,不然……丁小草指着马遥的命根子,做了个切的动作,然后开导马遥:什么坏女人好女人,都是你们男人的自尊心在作怪。丁小草说,女人就是女人,好与坏,那只是生活条件不同而造成的差距。
  还是丁小草的话有道理,这女人说什么都好像很有道理,马遥心中的疙瘩瞬间解开了一半。马遥突然说:我想结婚。
  丁小草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把腰都笑弯了。
  我是认真的。马遥说。
  真想结婚?丁小草不笑了,说,我要求不高,十万。你有吗?
  没有,一万我都没有,马遥说,但我会赚。
  丁小草说:那等你赚够了再说。
  马遥说:好。
  丁小草提议先干点坏事,结婚的事情以后再说。马遥说,干就干。俩人就滚到了一起。除了干坏事,他们也没别的事情可做。原来还可以通宵达旦地聊天,说些软绵绵的情话。现在日子相处久了,彼此都熟悉了,言语上的交流自然也就少了很多,看一眼就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很多事情,不需要用嘴巴来完成,凭一个细小的动作,或者是眼神就可以达到沟通的目的。生活就他妈这么简单。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存钱。这次马遥动了真格,他是真的想娶丁小草。水贝找不着,也没兴趣再找。石岩的话多少起了点作用,即便没有那层阴影,马遥也不想在水贝身上浪费时间。等了她两年,情况完全不是他想像的那样,他心寒了。深圳是座快节奏的城市,鞭子一样抽着你往前跑,再有恒心的人,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耐力也会被生活磨灭。在水贝身上,马遥已经没有耐性。再说,丁小草哪一点比不上水贝?
  马遥为自己制订了周详的存钱计划。试用期满后,马遥工作表现不错,任劳任怨,什么苦他都能吃,厂里给他涨了工资,一个月一千八。马遥这么计算,每个月除去生活开支三百块,可以存下一千五,一年就是一万八。这样太慢,他只好又将生活开支节俭到一百,烟不抽了,酒也不喝了,一年可以存两万。还是太慢,就算明年加了工资,一年存三万,那也得三四年时间才能凑足十万。
  三四年时间会发生多少事情,谁也预料不到,马遥想都不敢想。生活说变就变,人也说变就变,他怕了。水贝不是才离开他两年吗?结果两年时间就彻底变了,现在人去楼空。他必须跟丁小草结婚,这年头什么都靠不住,生米煮成熟饭了,最后都未必会盛进你碗里。在深圳,只有证件才靠得住。毕业证暂住证身份证,拿在手里腰杆就挺直了。当然,还有结婚证。
  每次一想着这事心里就沉重,马遥只有拼命干活,把自己干麻木。那天他逼着自己在半天之内装卸了两个货柜。快下班时终于撑不住了,体力支出已经达到极限,只好找个能避人耳目的地方,休息休息。仓库就这么大,找个隐蔽地方不容易,转来转去就碰到了常平。他看到常平正拿着两卷锡丝往裤裆里揣。马遥赶紧转身,当没看见。可是不行,常平追过来了。说,躲什么躲?见者有份。不不不,马遥摆手说,我不要。
  真不要?
  真不要。
  不要拉倒。
  说不要,一想到丁小草和那十万块钱,马遥还是努力说服了自己。就这一次,下不为例。他跟常平出了仓库,下班后俩人就往废品收购站走。马遥一路上心里怦怦直跳,始终觉得那个做贼的人是自己。
  两圈锡丝卖了五百,马遥眼睛都直了。这种白白亮亮的东西,怪不得石岩和常平都喜欢,看起来不起眼,卖出去价格跟金子差不多。拿到钱后,常平分了马遥两百。马遥犹豫着收下了。那两张纸钞攥在手里,他觉得丁小草和自己的幸福天秤上又多了一个砝码。
  第二天马遥就开始单干。他不是圣人,就算是圣人,看到花花绿绿的钞票摆在眼前,也抵挡不了。刚开始时,马遥有点心虚,裤裆里揣着锡丝,走起路来两条腿像是长在别人身上。其实根本没人注意他,一连几次都是如此,胆子就大起来了。马遥感慨万分,很多时候,人都是在自己吓唬自己。
  这事他没敢跟丁小草说,怕丁小草把他看扁。他的意思是,每个月就弄个那么一两次,换个千儿八百的。但这种事好像有惯性,有了第一次就想第二次,开弓没有回头箭,结婚这两个字就像万有引力,牵引着他在这条道路上不断往前奔跑。明知道是条黑道,想停,停不下来了,马遥索性就将它走到底。把脸拉下来,把心蒙住,钱就来得快了。零零碎碎积累下来,这种不光彩的收入,比他一个月的工资要多很多。马遥想起一句话,人往高处走。至于会不会从高处摔下来,他暂时没想过。
  
  8.石岩也在往高处走,再次见面的时候,身上已经焕然一新。整个人被西装革履包裹着,走起路来挺胸收腹的。马遥发现,石岩把胸膛挺起来时比往常高了许多,也顺眼了很多,人靠衣装佛要金装,这话一点不假。石岩给马遥递了根烟,芙蓉王。看起来赚得不少。马遥没接,说早就戒了。
  有出息,连烟都戒得掉,什么时候把鸡巴也戒了,我就服你。石岩自己点了一根,说,不抽别后悔,看清楚了,芙蓉王。说完问马遥,找我有什么事?
  就算是大中华马遥也不抽,没心思抽。马遥把石岩约出来,不是为了抽烟,而是想借点钱。过年时他算过了。存折上已经有了六万多块,这数字比他想像的远远要多,但离十万还是差了一截。前不久石岩老在电话里吹,说找到发财门路了,两三个月就赚了多少多少,说得马遥都不敢相信,一下子就几十万,就算捡钱也没这么快,但还是给了马遥希望。如果能在石岩这里借一点,再回去让亲戚朋友想想办法,多少凑一点,这个婚就差不多可以结了。
  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借点钱。马遥说,他的声音很低,话说得很没底气:我想结婚。
  结婚?好事啊。石岩说,我没钱,有也不借给你。
  石岩说的倒是实话,他说这不是我小气,这年头,借钱的性质跟抢差不多,如果你想跟哪个人断绝来往,最好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向他借钱。这道理马遥也清楚,他还没有笨到连人情世故都不懂的地步,所以他没发表任何意见,愿借就借,不愿借拉倒。
  见马遥不吭声,石岩又补充一句:赚钱的门路我这里倒有一条,只要你勤快,一年挣个十来万没问题。
  什么门路?马遥眼睛亮了。借不到钱,能挣也好,只要来得快。一年挣十来万,那还不跟天上掉钞票一样?他想都不敢想。在仓库里工作,连挣带偷,把人格丢了,汗水也流了,一年下来也就是五六万。
  给酒店拉皮条,石岩指着一位啤酒推销员,性质跟她们推销啤酒一样。
  一听心就灰了。马遥知道拉皮条是怎么回事,刚来深圳时,就遇到过这种事情。现在矮子男人和那把匕首的影子还烙在心上,他恨的就是这种人。
  算了,马遥说,这钱我不借了。站起来想走,被石岩一把拉住。石岩劝导马遥,做人要放开点,尤其是做男人。他就是这么发起来的,刚开始也很害怕,怕遇到便衣。这事不比小偷小摸,黄赌毒啊,进去就出不来。后来边干边积累经验,很快就把男人摸清楚了,便衣他一眼就能辨认出来。警察天生就是警察,再怎么装他也是警察;嫖客就是嫖客,嫖客的表情都写在脸上,瞥一眼就知道他想干什么。这就是经验啊,经验就是财富。干这么久,我一次事都没出过,比你呆在仓库里弄锡条要好得多,我家乡那房子,一百三十多个平米,就是这么来的。
  说再多也没用,马遥听不下去。管你房子车子,就算给座金山也不干。他倒不是害怕,反正也是贱命一条,如果不是有丁小草这么个女人将他拴住,他觉得呆在工厂里上班其实跟呆在牢房里没什么区别,都是一样的昏天暗地的日子,漫长得看不到头。皮条客这三个字他不想听,这让马遥想起了那条黑漆漆的巷子,还有那把匕首,以及握匕首的男人,那副委琐相,想起来就倒胃口。他挣开石岩的手,扭头就走。
  你猜我见到了谁?石岩追上来说。
  爱谁谁,马遥还是往前走。见谁都不关他的事,天地这么大,我管得了吗?他只想躲开石岩。石岩说:我见到水贝了,就是你要我找的那女孩。
  马遥立马站住,问: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跟照片上长得一模一样。石岩说,就在我们酒店工作。
  什么都别说了。马遥拉起石岩就跑,带我去见她。
  见到了,真是水贝。马遥觉得这世间简直没有道理可言,以前找水贝,费尽心思,把脚底板跑穿也看不到她的影子,现在他放弃了,水贝一下子蹦出来,突然得让他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他就那样木然地盯着水贝。还真被石岩说中了,水贝就是那种女人,很多男人怀里的宝贝。这宝贝就那么袒胸露背地在马遥面前站着,娇艳欲滴,而她身边站着一位体形肥硕的中年男人,眼睛和鼻子挤在一起,五官之间没有半点空隙,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这种鲜明的反差让马遥突然止不住想吐。后来他真的就吐了,像虾米一样弯下腰,哗啦啦把胃里的东西往外面倾倒。
  水贝没有任何表情,在这种地方呆久了,什么样的场合她没见过。她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你来了?马遥只顾呕吐,胃被翻过来了,搭不上话。水贝说,回头再找你,现在我要工作。
  对,我来了,都有两年了。两年时间,说起来也不长,可在深圳就长了,生活早被各种艰辛撑满。马遥有一大堆话想说,却一句也没说出来,就因为水贝要工作。他想着工作这两个字,多好的词,他觉得世界上一切不堪入目的活动,都可以用这两个字来概括。
  马遥呕吐的同时把目光从两腿间穿过来,看着水贝,水贝和整间酒店在他视线里倒过来了。随着这种颠倒的效果,水贝保留在他脑子里的形象,突然就像堵破败的城墙,瞬间崩塌。那男人不耐烦了,扳着水贝的屁股,急急地将她推进了房间。门啪的一声关上了,然后有服务生跑过来挂了块牌子:请勿打扰。
  水贝就是这么工作的。
  石岩说:回去吧。递过来一包餐巾纸,又说了些安慰马遥的话,都是些大道理。石岩也就能讲些大道理。这种事,谁碰上都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
  马遥擦擦脸,离开了酒店。他没往家里走,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往哪里走,就那么信马由缰地逛,走到哪里算哪里。后来他恍惚着到了海边,还是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他坐下来,看天色慢慢变淡,黄昏落下来把沙滩罩住,有海风吹过来,把白天留下的热气一层层剥掉,海边的傍晚就是这么变清凉的。
  天色将黑时,游人在沙滩上开始散去,有很多穿比基尼的女人湿淋淋地从海水中出来,她们要回家了,马遥看到她们摇摆着美丽的臀部从眼前晃过。穿得真不像话,女人啊,马遥触景生情,眼泪跟着就流了下来,他没想过要哭,不值得,可眼泪是个不争气的东西,蓄满了自己就往眼眶外面跑。马遥从袋子里拿出纸巾,想擦眼,手机响了,是丁小草的电话。
  在哪里?丁小草问,怎么还不回来?
  在海边。马遥攥着纸巾接电话,不回了。说着就挂了电话。
  这种简短的对话已成习惯,呆在一起时也如此。他们之间越熟悉,交流就越少,好像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生活变成一道干巴巴的程序,敲到哪里,就运行到哪里,苍白了,也麻木了。马遥已经习惯。日子本来就是一根甘蔗,抓在手里很诱人很饱满,一旦放进嘴里,越嚼就越没有滋味。
  
  9.台风说来就来,每年秋天,深圳都会刮台风,比女人的月经还要准时。天空被风撕扯得迷迷蒙蒙的,世界全乱套了。台风刮起来的时候,才发现有间屋子真好。晚上睡觉时,马遥搂着丁小草发表感慨,他说我们就这样抱着,一辈子哪儿也不去,就呆在屋子里死去,多好。
  要死你死,我可不陪你。丁小草问,不想结婚了?
  想。马遥说,做梦都想。
  他的确是这么想的。为了尽快把钱准备足,马遥加快了往收购站的节奏。常平说看不出来,你这鸟人比我还黑。马遥笑着回答,天下乌鸦一般黑。仔细想想,自己也的确是黑,那两个月挣了差不多一万。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夜长梦多,他得尽快把丁小草娶到手。马遥算了算,手里头已经有八万多了,万里长征只差一步。他幻想着与丁小草结婚的情景,大红灯笼在眼前挂起来,满脑子都是张灯结彩的画面。幸福啊,你就快点来吧,越早越好,他一天也不想多等。见了水贝之后,结婚的想法就更强烈了,总觉得这个世界上所有东西都不真实,今天是丁小草,明天可能就是别人的宝贝。他得赶紧把丁小草拴住。
  越想就越睡不着觉。一连几天马遥都失眠,心情也很急躁。丁小草却不急,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每天严格按着生物钟运转。这点马遥很是羡慕,女人的心只要沉下来了,谁都搅不动。丁小草说睡就睡了,马遥一整晚都睁着眼睛,盯着黑夜慢慢流失。后来他跑到卫生间里,拿出《劳动法》来看,偶然看到了有关工伤赔偿的条款,兴趣突然来了。他仔细研究这一页,脑子里来了灵感。他摸着右手第六根手指,冰凉冰凉的,觉得这东西纯粹多余。多少年来,一次也没用上过。他突然对这根多出来的东西感到无比亲切。
  马遥想起丁小草律师朋友的电话,他翻出号码打过去,对方还在睡梦中,拔了三次才接通。那人有些恼火,手机里的声音不怎么友好。马遥理解,深更半夜的谁不恼火?他赶紧说是丁小草的朋友,对方的态度才温和起来。马遥问了些关于工伤赔偿方面的事情,对方耐着性子一一解答,马遥心里就有底了。
  第二天上班,马遥没去仓库,直接去了车间。转两圈,在成型组停住,他觉得就这里最好,都是些体型庞大的机器,操作起来也简单,单手把键按下去,上下两块模具缓缓合上,这东西让马遥联想到了铡刀。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痛快。
  马遥对那个操作工人说,你起来。
  干嘛?
  要你起来你就起来,问那么多干什么?马遥的态度有点生硬。那人看了马遥一眼,目光就缩回去,站起来了。马遥一屁股坐下去,说我试试。
  一试就出了问题。模具合上的时候,马遥的右手来不及撤离,那根多出的手指被压在了模具下面。不怎么疼,但他还是大喊了一声,这声音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然后他听到了骨骼碎裂的声音,细微,但很清晰。血流出来的时候马遥眼前一黑,他不知道自己会晕血。他扶着机台缓缓倒下,在身体摔向地面的同时,车间里响起许多尖叫声。
  后面的事情很顺利,有《劳动法》在身边站着,更何况丁小草还有个律师朋友,天塌下来马遥也不怕。两万块钱没费什么劲就拿到了。拿到钱的同时,老板也解雇了他。这正是马遥想要的结果,这样就可以多拿到两个月的工资,还能有充足的时间带丁小草回家结婚,一举两得,世界太美好了。但马遥还是问了老板,为什么要解雇我?老板说,我们厂不要残疾。
  我是残疾?马遥举起右手,在老板面前一根根地数着,刚好五根。他笑了起来。原来长六根手指的时候,有人叫他残疾,现在只有五根了,还是有人叫他残疾。他弯下腰,向老板深深鞠了一躬:谢谢你。
  老板骂了一句:神经病。
  马遥转身出了办公室。骂就骂,骂两句身上又不少肉。他是真心的,虽然在这家工厂里只呆了不到两年,但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这声谢谢,就代表了这一切。
  然后就是讨论结婚的事,那几天把丁小草乐坏了。一乐就改了称呼,在马遥面前老公长老公短地叫个不停。听上去不太习惯,但马遥还是很受用。老公,这两个字听上去普通,但却用了他将近两年时间才换来。结婚这事已经箭在弦上,基本上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所以丁小草的嘴巴也变得啰嗦了,与马遥相处时,俨然一副家庭主妇模样,这婚还没开始结,就给马遥约法三章,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让马遥觉得生活中四处都是雷池。这些马遥都认了,结婚这事,原本就是自己先提出来的。对此他早有心理准备,他知道对于男人来说,婚姻就是由某些条条框框编织而成的笼子。在丁小草面前,他要做的就是坚决服从。然后就是订车票,收拾好行囊,把丁小草和他在深圳的生活打成包裹,通过火车带回家去。
  拿到车票这天,台风又刮起来了。台风一来生活就没有了逻辑,到处鸡飞狗跳,世界越来越混乱。这种混乱对马遥没造成什么影响,幸福的婚姻就在前面,现在他看什么都顺眼。丁小草却有点害怕,说风大,建议等两天再走。风就像是疯掉了,她说她怕自己像嫦娥一样被风吹到天上去。
  不等,马遥说,一天我都不等,我就是怕你飞了。
  丁小草挂住他的臂弯:那你这辈子要好好待我。
  必须的。马遥说。
  他真是这么想的。在深圳呆了近两年,两年时间全部浓缩在一起,得到的结果也就是一个丁小草,他能不珍惜吗?这么一想马遥兴奋了。说做就做,他把丁小草扳倒在床上,想马上就珍惜一下。衣服刚剥下来,电话就很不知趣地响了。马遥拿起一看,是石岩。
  快过来,石岩捏着嗓子说普通话,那声音很怪异,就像是被台风吹歪了:水贝进去了。
  她进去关我什么事?马遥说,脑子立马就乱了。
  她在深圳就只有你一个亲人,石岩说,反正她是这么说的。
  得多少钱?马遥说,他第一个反应就是钱。
  最少十万,石岩说,黄赌毒啊……
  马遥一听就懵了,后面石岩说了些什么,一句也没听清楚。他脑子里不停地蹦跳着一个数字,十万,刚好是他存折上的数字,也代表了他在深圳度过的这两年时间。马遥抱着脑袋,在床上呆了足足十分钟。回过神来后,他披上衣服,丢下丁小草就往屋外跑。风很大,跑几步马遥又被刮了回来。他从箱子里翻出存折,接着又往外面跑,风再大他也得跑。
  去哪里?丁小草在后面叫,你给我回来……
  马遥没有回答,他听到丁小草的声音在台风里被撕得粉碎,飘飘摇摇地上了天空。那声音就像根绳子,似乎想将马遥拽回来。马遥无声地抗拒着,感觉到那根绳子的力量越来越微弱,后来就断掉了。这时候马遥也想停,但停不下来,他索性就和台风一起,拼命向前奔跑。他边跑边告诉自己,在见到水贝之前,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在这场台风中倒下去。
  责任编辑:鄢文江
  题图插图:石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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