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的利马(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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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个下午,利马待在客厅里,一点点地靠近落地窗。毫无疑问,他已经可以离开房间了,前一个月,从寺庙下来后,他还只能缩在房间的阴暗角落里。他在衣柜或者书架后面,找到上一任房主无意留下来的旧鞋。他把鞋穿在脚上,但太小了,脚塞在里面像只受困的小老鼠。他脱下来扔到门口。我只好捡起来。从里面还跳出了一只发霉的青蛙,浑身长出毛茸茸的菌丝——或许是寄生了什么青苔。它跳到我手上,然后跃过茶几,从玻璃门的缝隙里挤出去,跳进了一丛蕨草中。
  利马坐在落地窗前听雨。雨很小,打在走廊的地上、小棚屋的铁皮上。起初,雨淅淅沥沥的,利马专注地看着、听着。风划过外面的森林时,他的耳朵就轻轻地跳动。雨变大后,铁皮发出撕裂音,利马受不了了,爬着回到房里。
  我擦干门口的雨水,盘坐在刚才利马坐过的地方。没有一点儿余温,是冰冷的,似乎他坐在那儿的十分钟,没有向周围的任何空间和事物传递过温度。这座小别墅被森林包围着,从不缺席任何一次刮风下雨。我想这样的话,利马就能好好面对无处不在的生命气息,以抵抗那些出现在他脑袋里、与他毫无关系的恐怖战争记忆。雨小了,云层散开后,从冷杉上滴下来的雨水打在铁皮屋顶上。我也试着听雨。由于别墅门前的地势低,落在山坡上的雨水总是汇流至门口。起先还有一些蕨草挡住水流,可前几天,天气放晴后来了几只野猪,把蕨草连根拱起,雨水就顺着地势,漫至门口的阶梯上。我在那儿挖了一条水沟,挖出了很多石头。为了制造一个坡度,越到后面,就要挖得越深,石头也就越多,锄头被磕得差不多坏了。我要在水沟引至屋后的小溪之前,保证锄头还能用一段时间。
  山坡的植被变得稀疏,原先还有些绿草,最后还是被野猪一点点地破坏了。利马一天夜里被野猪的嘶叫声吓醒了,他跑来我的房里。他状态不是很好,直直地站在床前,脸色苍白,但又不说话。我掀开被子,让他进来。他把衣服脱了,他的肚皮很冷,贴着我的手臂。
  我又把他抱紧了。那些夜里总是很多声音,下雨也不能掩盖大自然的各种嘈杂声,反而额外制造了更多的——比如树叶的摩擦声,水流的哗哗声,还有一些雷鸣。他用被子盖住头。尽管森林里一点儿都不安静,但自然的喧哗或细语,总要比城里机车和行人的声音要来得真实,更有灵魂。
  利马的梦话很多,多得可以记录好几页。他很虚弱,我不敢给他吃安眠药,怕他一睡深了,就醒不来了。我开始记录他的梦话,断续的片段,跳跃的场景,没有意义,也没有特定的情节,但总有零星几个线索指向了他服兵役的那半年间经历的事。他似乎同时来往于不同的梦里。黎明,他就醒了,拿起我昨夜的记录看。他摇醒我,问这零碎的东西是什么。我说,这是你的梦话,你看看,能想到昨晚的梦吗?他一页页地看过去,说只记得几个小细节,但都不在我的记录里。森林里的清晨很凉爽,他起了床,披上一件薄薄的袍子。趁着天色昏暝,阳光没有完全显露时,他坐在房间的落地窗前,观察屋外的景色,问我一些昨天发生的事。他还说,昨夜的梦里,有一只鹿,他骑在鹿的背上,在森林里穿行。我记得记录里有几个形声词:“呜哇、驾驾、嘚嘚——”
  我和利马第一次来到这片森林区域时,是夏季天气正好的一天,但利马已经不能受风吹了。他穿着防风衣,戴着绒帽、护目镜和口罩。路上他一直流汗,衣服是不能脱的,他情愿被热死,也不要再受外界任何的侵扰。我甚至不敢给他扇风,只求尽快走到林中的凉爽地带。
  我们在森林里租了一间别墅。我提议先到别墅里放下行李,安顿后再上山。利马从我手中拿过地图,继续前进。“梅勒,你先去别墅吧,待会跟上我就好了。袋子里还有另一张地图。”
  汗水把他手里的地图都打湿了。我走上去把地图夺过来,朝别墅的方向走。利马像个野人一样茫然地站在树下,默默跟过来了。他跟在我身后好几米的地方,不想靠近我,像个赌气的孩子。他提防着身边的荆棘、虫子和飞鸟。森林里弥漫着植物甜腻的味道,风起得很缓。我踢到了一株蒲公英,种子在空中盘旋。利马在身后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他浑身都披满了毛茸茸的蒲公英。他很快就开始流鼻血。他又哭起来,我拿他没办法,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把他身上的衣服脱掉。但他死死地抓住衣服,不让我碰。他像一个被黄蜂围攻的人,毫无还手之力。好一会,他平静了下来,蹲在地上呕吐。
  我花了半个小时把他身上的蒲公英一点点地清理掉。他躺在我怀里睡了过去。午后一点钟,他醒了,鼻血浸湿了他的口罩。我背着他走出这片蒲公英肆虐的荒乱之地。当植物种类逐渐变成野草莓那一类时,我隐约看见一座小桥。利马说他要下来。他的脸已经长满了红疹,眼睛通红。我走过小桥时,桥身摇晃。我到达桥的另一头时,利马还站在原地,扶着两侧的缆绳,如此的狼狈、落魄。
  “利马,我过去背你。”
  “不要!”
  我从没想到一株蒲公英会造成这么大的伤害。“我想靠自己过去。”桥身的摇晃让他踟蹰不前。我把行李放下,抓住两侧的缆绳,脚蹬在固定的木桩上,使劲把桥拉直。利马伸出脚在桥板上试探了一下。桥身已经不那么摇晃了,他小跑着朝我走来。他从我腋下钻了过去。当我放手的时候,桥一下子就塌了。利马挠着脸上的疹子,小声笑起来。从这座桥开始,身后黑暗躁烈的森林已经远去,疯长的白色恶魔也被断桥分隔开了。
  我们进入一片长满低矮灌木和偶爾会碰到小片树林的区域。
  没有了乔木的阻挡,这里的天很开阔,利马看起来也愉悦多了。小河沿着石路延伸而去,偶尔还有几只饮水的鹿。经过一块路牌时,地图显示别墅所在位置不远了。然而,随着脚步越走越近,乔木的景观又开始出现了。
  一座古怪的别墅是眼前那片小树林的心脏,被紧紧包围在中央。是谁执意在这个逼仄、潮湿的空间里建造这么一座别墅呢?不远处就有一片蚊虫萦绕的小水潭。我们是在网上订的别墅,钥匙和地图都是房主用快递寄过来的。
  别墅四周墙壁的设计很奇怪,它是木条和玻璃相间着嵌在一起而组成的,一明一暗的排列。利马把头顶在玻璃上往里看,又敲敲木板,说很结实,在这儿住不怕风吹雨打。他迫不及待地叫我把门打开。他时而像个活泼的孩子,时而却阴沉严肃得像个老者。我相信他存在一个分裂的灵魂和一副随时可能分解的身体,照顾他变得如此艰难。   我从背包里掏出钥匙。铁环上挂着好几条,正当我寻思哪条才是开大门的时候,利马把钥匙拿了过去,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选出了金黄色的那条,啪嗒地把门打开了。进屋后,他把行李放在鞋柜的顶部,绕过厅,径直走进走廊的深处,进了位于尾部的一間房。那间房四周没有窗户,天花很高,比房子外面的还要高。利马站在房中央,很满意地说:“我就要这间。”利马很快把身上的衣物脱了下来,丢到门外,赤裸裸地躺在地板上,哼着曲子。
  “梅勒,你也把衣服脱了吧,躺下来。”利马翻起眼睛看我。
  我站在利马前面,他的头就在我脚边。我跪下去,亲了一下他的脸。
  “我要去看看附近的情况。生活要开始了,不是吗?”
  “先休息一下嘛。”他对我使了个眼色,用手拍拍地板。现在的他,跟刚才在森林里弱不禁风的形象截然相反。
  “别忘了,来这儿一点都不容易。咱不是来度假的。”
  我转身出了房外。利马对这里轻易就产生的归属感,让我怀疑他以前就来过。别墅的布局很开阔,每个房间和阳台的可活动范围都很大,这更像是用来举行某种聚会的。对开八座的朱红色椅子围绕着客厅;在中央的天花板上,悬挂着一盏三角锥形吊灯;椅子上都摆着一个纸扎的人偶,面朝圆心。这些为数不多但形式古怪的家具和装饰,让这里看起来更像是用来进行某种仪式的地方。
  有什么穿过了我身后的寂静空气,随后我便被抱住了。利马把下颌深深埋在我的脖子处。我闻到他的气息,像一瓶年份长久的酒,从地窖拿出来,打开的那一瞬间,香味四处流溢,浸染着这间清冷的别墅。假如这个时候,四周的墙壁卸下,地板与土地融合,火的气息消解,两个相拥的裸体在森林深处的姿态,就如原始的图腾,姿态是倒退了两百万年,还是我们自始至终都延续着这古老的形态呢?我在等待他的回应,他也在等我对他的鲁莽作出表示。
  寺庙住持在一封给利马的信上说,他并不了解利马的痛苦形态,但希望他能从禁欲开始,清除心中杂芜,为上山做准备。来之前,我们也说好了,从此就要隔绝任何肉体上的接触,好让他在这里纯净得接近自然。可这样的相拥和缠绵,却是最接近自然甚至说等同于自然的行为。
  风吹开树木的遮掩,我看见了庙宇,它静静地在立山顶上。万物噤声。
  “利马,你看。”
  利马走到落地窗前,把整个身躯贴紧了玻璃,盯着那座庙宇。
  “别这样,回来吧。你还要去见住持呢。你打算这样去吗?”
  利马低下头,转过来时,我感觉天好像慢慢黑了下去。在黑暗中我能听得到他的呼吸,我们对彼此的位置都有绝佳的感应。黑暗中摸索他的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是最后一次抚摸、最后一个吻。我希望他上山的那天能一再推迟。这无疑很自私,我知道他现在遭受的折磨,他说非出家不能拯救。在他的口中的“出家”,已经超越了一般性的意义。假如我再度回忆起他刚服兵役回来后发生的事,我就越发加深这个认识:他痛苦到要把肉体和精神都消灭,成为虚空,或者直接成为抽空了意识的神。
  那时,他坐在我对面,我看不见他的脸,希望横亘在我们之间短暂的黑暗,能一直延续下去,情欲的克制消耗我们太多的能量。当克制防线崩溃的那一刻,我们疯狂地受控,在床榻上进行无休止的缠结。初期阶段,这种令人崩溃的自我克制,反而成了触怒那只怪兽的又一次失败的挑逗,也好比把一根弹簧压得越紧,反弹的力度就越大。
  我是他净化自我的历程中的障碍,联结我跟他之间爱和肉体的呼应,使他的脑中再度产生了他已经努力擦除的瑕疵。
  八点钟,太阳射进屋子里。我穿上雨靴,在小溪旁采了几把骨川蕨。我不敢随意采蘑菇,色彩不鲜艳的蘑菇也可能有毒。我带来的动植物图鉴可供参考的种类太少。我手上的这种骨川蕨不用浸泡和焯水,只要撕掉表面那层带毛的皮就可以拌酱油食用。我夹了一半到碗里,还撒了一些胡椒。胡椒能帮他顺顺气。我走进房间,把碗放在利马面前。他看了一眼,对我点点头。
  “可是我不想吃。”
  “怎么?没胃口吗?”
  “是的。”他把耳朵隔着窗帘贴在窗户上,“外面的阳光好暖啊。”
  “你要出去走走吗?或许可以试试。我今天要去溶洞那边的地下蜂房看看,蜜蜂产蜜了。”
  “蜜蜂?嗡嗡——嗡嗡——”他笑着模仿起来,身体有点勉强。我知道他还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尽量表现得愉悦。但他这么做,大部分是为了我。
  我坐下来,夹了一截骨川蕨,放进嘴里咀嚼,故意发出清脆的嘎吱声。利马侧着头,无奈地笑了,从我手里接过筷子,蘸了一些酱油放进嘴里呷着,然后夹了一根骨川蕨吃了。他最后也只吃了这一根,他对食物的需求已经越来越低。其他我全吃了,我要确保自己的身体处于健康的状态,以便照顾他。
  “能给我带块卵石回来吗?小河里应该有。附近有小河吗?”
  “有的,溶洞后面就有。你要多少?”
  “两颗吧。可以吗?”
  “可以,我下午才能回来,也许会早点。你会好好待在家吧?”
  “当然了。”他微笑。
  别墅里的蜡烛也快用完了,要买也只能到城里买。城里离这儿太远了,加上走出森林的时间,至少要四个小时。把利马带出去是不可能的,外面所有事物对他来说都可能是致命的。我也不能留他一个人在这儿,在我往返的八个小时里,他就像一小堆不稳定的化学药剂,被风一吹都可能自燃。
  这里通了电,蜡烛不是为了照明——某种意义上,也是用来照明的,只不过是利马用来照亮他内心的黑暗之地的。他在房间的地上,画了一个圆形,中央有一个三角形,这是一种冥想用的阵,是一种神圣仪式所需要的阵。房间必须保持昏暗,在三角形的三个顶端,放上三根点燃的蜡烛,贝壳、卵石、树枝,甚至一条鱼的骨头,都能用来摆在圆形的边上。他在中央打坐,闭上眼。但他从不念诵,可能是他根本不知道任何一种经文或者祷词,尽管他在寺庙里修行过。他进行这种冥想已经有五十天。他声称,这种冥想有利于他大脑的放松,释放潜意识的作用,更容易治疗精神创伤。   “你进入到一个什么世界了吗?你看到记忆的主人了吗?”我问他。
  “一片黑暗——比闭上眼睛时还要深的黑暗。”
  “哦。好吧。”我坐在圆形之外,小心地盘坐着回应。
  关于利马脑中的那段记忆,我保持着谨慎的怀疑,以免自己也陷进去,否则对彼此都没有好处。当时,利马服兵役才半年就回来了。回来后,他找到了我,那晚我们去旅馆开了房。他抱着我。接下来的整夜,我们穿着衣服等到夜色浓稠,什么具体的也没谈。他一脸愁苦,形容憔悴。我不敢开口问他那半年发生了什么。到了夜里10点,利马突然声音颤抖地叫了我一声。
  “梅勒。”
  “嗯?”
  “我可能撞邪了。”
  利马掀开被子,挪到我面前,双手搭在我肩上。在灯光的照射下,利马额头上的一块淤青很明显。我伸手去要摸,他立刻把头摆到一边,“别碰。”
  “你说吧。”我搓了搓他的背,让他放松一下。
  “或许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一些幻觉。”他说,然后把手放下来。
  利马进部队后,每个月跟我通信一次。为了不给他在部队的生活带来无谓的影响,我们说好写信时,尽量避免在语气上过于亲昵。那段日子,我与他的通信,简直与公文写作无异。我总是不自觉地流露对他的思念,最后干脆像个机器人一样,流水账式地回顾那一个月以来的生活。有两个月,我收不到他的信,我去邮局查过,的确没有利马的信。而事情就发生在我们断绝通信的两个月里。在一个休假的日子,他翻过围墙,去了一个禁区。利马说,那片林子很大,由于临近夜晚,他便迷路了。当他终于看到了高压电线塔,并要踏出另一步时,他耳边响起了一阵巨响,整个身体被什么弹出了几米之外。火一瞬间烧掉了四周的野草。在他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有一队人马从他眼前跑过。利马在第二天早晨被发现,接着被送进了部队的医疗部。在那里的日日夜夜,他开始了那段失魂般的生活。
  “你去禁区干什么?”我问。
  “去见另一个男人。”利马回答。房间变得很静,我听得到他越来越沉重的呼吸。
  “……能碰上一个不容易。”
  “梅勒……对不起。”利马躺下来,用被子盖住头。
  据利马回忆,躺在部队医院里的几乎全是昏迷不醒的老兵。利马不知道为何不将他们送到城里治疗。利马的病床可以看得到那座高压电线塔,在晴朗的日子里也能看到頂部的几点蓝色闪光。利马把自己全身都观察了一遍,表面没有任何伤口。那一次爆炸是什么呢?匆匆闪过的部队是什么呢?他猜测极有可能是那天发生了雷暴,电线塔引雷意外劈中了他。那几天的温度很高,一些士兵的腿生了坏疽,整个病房都弥漫着噩梦般的臭气。利马只觉头部剧痛。他抱怨床单上四处都是污渍,窗口开得太大,光线太强,伤者鼾声太沉……但往来的护士一般都不回应他的诉求,原因大概是他看起来并没有其他病人的伤势严重。医疗部的环境很简陋,盥洗池就在门口进来的左边,经常有水溅湿地板。在地板上挖了一个通到一层外面的洞,再用油布围蔽一下就成了一个简易厕所。这种厕所根本没有人用,先是女护士根本不会用,再是那些昏迷的老兵更不会用了。利马每次有便意,就不得不使用那个简易厕所。他蹲上去时,差点吓得掉下去,因为下面是一个个坟墓样的小土堆。
  就在某夜入睡后,他在梦里看到了战争的场面。而这只是一个开始。他清楚地看见自己手里握着枪,背着弹药,在战壕间奔跑,头顶飞过炮弹,炸飞的泥土落在头上。他第一次梦到战争画面,被炮弹吓得从梦中醒来,耳鸣持续了一个小时。当他入睡后,很快又回到那个场面。他在一摊水前照了一下自己的样子,发现模样并不是自己。敌人的枪声在不远处响起,炸飞的泥土扑簌簌地掉落,战友被炮弹震得七窍流血而死,还有被弹片划开了肚皮的。他还曾经被一条断肢砸到了额头,以致他醒来后额头肿得老高。他发现自己每次扮演的角色都不一样,样子都在变换。每梦到一个战士,就经历一场战役,那些恐怖的记忆因此储存在了他的脑子里。在他不敢入睡的夜晚,有时候连一阵风都会成为他幻觉的诱因。
  然而,昏迷不醒的老兵开始苏醒过来了。利马每做完一个梦,就有一个老兵从昏迷中醒过来。利马一开始并没有发现这种规律,直到他发现躺在他隔壁床苏醒的老兵,跟他昨夜梦见的角色在嘴唇边同样有一颗星形的胎记。那些老兵若无其事地醒来。护士姑娘感到震惊,也感到害怕,因为老兵们刚醒过来时,行尸走肉一般,没有任何感情,只会在病房里游荡。时间过了大半天后,他们的眼里才渐渐有了神采,一问之下,才发现他们的战争记忆都消失了。他们收拾包袱,一个个离开部队。那时候利马发现,他已经在梦中把别人的战争记忆都拿过去了。
  “我就是耶稣,我替他们承受了所有的苦难。我连枪都没有碰过,却有了跨越半个世纪的战争记忆。”
  利马申请退伍,部队上也没说什么,就同意了。那天,利马站在门口,准备上车离开。
  “医生,那晚的爆炸是什么?”利马问一个为他打开车门的医生。
  “不清楚。但我猜,你的是引雷体质。”医生说。
  “那我不就死路一条?”
  “说不好呢。”医生托了一下眼镜,对着草丛擤擤鼻子。
  “那些老兵真奇怪啊。”利马看到在烈日的曝晒下,那座两层的医疗楼形体飘忽,要融化一样。那里已经没有病人了。
  “什么老兵?”医生仔细擦着他的眼镜。
  “我也不知道。”利马耸耸肩,上了车。
  我看着利马的脑袋,心里一紧,甚至不敢去碰,怕它随时会爆炸。
  “那些记忆还在你的梦里吗?”
  “在的。但离开部队后,就没出现得那么频繁了。”
  我扶着利马轻轻躺下,那夜相拥入睡,却只睡了一个小时天就亮了。
  “跟我回家吧。”
  “你家?为什么?”
  “我想跟我爸妈说明白。”
  “想清楚了?”
  “总要说的。”   利马家住在临街商铺的二楼。那里白天总是吵吵嚷嚷的。利马的父亲是楼下一排商铺的所有者。他很富有,现在还挤在二楼这所虽然大,但稍显陈旧,与他的财富极不相符的房子里,完全是因为他想日夜守着他的财产,盯住那些租户。
  一个不显眼的入口隐藏在众多门店间,几乎被货物遮挡住。利马拨开人群,好不容易才挤进去。我们从一条狭窄的楼梯上去,过道只容两个人通过。利马父亲为了彰显自己是商铺持有者的身份,将二楼的大门装饰得很豪华,跟四周黑乎乎的墙壁、狭窄的过道和低垂的天花格格不入。
  利马在门下的香炉灰中,抠出一条钥匙,开了门。进门后,我看到一个长长的厅,而利马的父母亲在正中央的桌子上吃午饭。地板是贴花的碎瓷铺砖,样式很朴素。绿色的吊扇在厅里慢悠悠地转着。我站在门边,而利马则走到桌子跟前,跟他的父亲打个招呼。为了不显尴尬,我在靠窗户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长形的大厅内开满木窗,街道下的情形一览无遗。
  “你怎么回来了?部队准假了?”
  “爸。”利马从桌底拉出一张椅子,坐下,但很明显他不想坐得太近,然后继续说,“我退伍了。”
  “退伍?半年就退伍?你这是辜负了部队对你的栽培!”
  “我受不了那里了。我得回来。”
  “你都还没上战场呢,就受不了了?你想想那些在战场受伤的、死去的人。”
  “爸,你不懂。你根本不知道我在那儿发生了什么。”
  “我不懂?那你說说,说出来吧……”他父亲努力压住声音。
  “算了,说了你也当这是笑话,是我瞎扯来忽悠你的。”
  “你这个逃兵!”
  “逃?那就当我是逃兵吧!要不逃,我得死在那儿。我脑子在那儿乱哄哄的。你懂吗?那种感觉……就像上次那样,下面的租户一起冲上来,叫你减租!减租!减租!”利马说得激动起来,把他父亲吓了一跳,手中的筷子也掉了。
  “部队准我退伍,我问心无愧。”利马拿起手边的一杯水灌进肚子去。
  “但你该对我有愧。”
  利马的母亲站在一旁手足无措,似乎在顾忌她的丈夫。
  他父亲朝我这边看,然后把视线假装投到窗外,再转回去盯着他的儿子。我感到局促。厅里一片大亮,利马不时用手挡住眼睛。闷热的空气从四面八方涌进来,夹杂着讨厌的叫卖声和讨价声。我坐得远远的,想着利马什么时候离开。
  “爸,还有一件事,我得跟你说清楚。”
  利马父亲没作声,等着他说下去。利马把目光转向我,似在征求我的意见,也许是在寻求支持。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我们之间的关系要是摆到台面上来,说不好他俩的父子关系就要断了。我挪挪身体。他父亲再一次看着我。
  “他是谁?”
  “他是……朋友吧。”利马起身,“我走了。”
  “走吧,走吧。我的儿子又要走了,不知道要去哪里咯,我这个老头啊,真是可怜。”
  利马的父亲说完就朝门口伸了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叫他离开。利马点点头,拉着我就出了门。从楼梯下去后,他突然晕厥过去。这时,一个女人嚷着冲了过来,跪下来掐利马的人中。是他母亲。
  当我们把利马送到医院门口时,他猛地醒了过来,说再也不会进医院,再也没有什么能拯救他。
  “妈妈啊,妈妈……”利马在他母亲面前低声重复着。
  我对他母亲说了几句话后,便把利马接回了自己的出租屋。在出租屋的日日夜夜,利马备受记忆的折磨,他开始胡言乱语,讲述战争的细节。他还有突发的痉挛,手脚也会无故地流血,更像中了弹。他在纸上疯狂写下战争的过程,足足用掉了一摞笔记本。前一两天,他写的文字字迹清晰,我尚且能理解其中含义。我还在网上搜了一下利马所写的内容,竟在一些野史网页上搜到了相同的文字描述,相差无几。然而,他从没有认真读过正统的史书,更别说野史了。几天后,房间到处散落着不明字意的稿子,我便无法从中读出任何具体的内容了。他不停地写上几个小时后,就像抽空了精神一样,倒在书桌上昏睡过去。当这种疯狂书写的行为停止后,利马出现了更多生理上的病症,比如光线的照射和风的吹拂都会让他呕吐和痉挛。
  “梅勒,带我去森林吧。我知道有一个地方,那里有座寺庙,假如可以的话……”
  “那我怎么办?”
  当然,这句话我没说出口。我很快答应要带他去森林。
  在他进行冥想时,我就到野外劳作,尽量收获一些猎物和蔬果。他沉湎于自我抗争中,我站在他的冥想圈子外,无能为力。把这座别墅打理好,准备好食物,可以说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出门前,我把门反锁了。
  我已经学会了用铁钩、棉绳、竹子来做一把钓竿。竹子要选用小棚屋背后生长的黄竹子,竹身弹性大、强韧,不像其他品种的竹子一拗就断了。蚯蚓是在腐烂的竹叶堆下面挖的,蚯蚓能长到三根筷子并起来那么粗。不幸的是很多蚯蚓都长得这么大,根本不能用来钓鱼。下小雨时,我就提着水桶和钓竿去河边。我通常坐在一块巨大的玄武岩上钓鱼。因为上游有一个小瀑布,很多鱼无法再往前游,往往在我所在的岩石底下聚集。运气好的话,我能钓到鳟鱼。一般钓的都是一种会把整个鱼饵吞进肚子里的小鱼。鱼钩没有钩到它,但在它把鱼饵整个吐出来之前,我就可以顺势把鱼提起来,放到桶里。这样反而是最好的,因为鱼没有受伤,可以带回家里养着。有时候我连续几天都不用再去钓鱼,花更多时间照看利马。利马看起来喜欢吃煎鱼,每次我煎鱼时,他都会从房间走出来,从墙后面露出一双眼睛。我在鱼身上撒了一些胡椒和粗盐,这样能保存两天。
  在去地下蜂房的路上,我经过垂钓的玄武岩。我卷起裤腿下了河,在河床上摸索。卵石形状参差,不光滑。利马喜欢那些圆润有暗红色泽的卵石,在烛光下能透出晶莹的云母般的闪光,很是梦幻。在一团水藻的下面,我看到一角白色的东西,我伸手去掏。一截短短的白色物质。我把它放在自己拇指上比对:那是一截指骨。我的手忍不住颤抖了一下。我还是把它放进水里,洗干净了表面滑溜溜的藻类,用一片叶子包起来放进口袋。我猜利马应该会喜欢的。   蜂房在山的另一侧,要经过一片茂密的竹林。竹林没有明显的路,很久都没人走过似的。上了山坡,再往下走,在山脚下的是河的另一端。小舟靠在一片卵石滩上,我把小舟推下水,顺着水流便往下游走。蜂房所在的溶洞入口位于河边,我必须要在小舟错过入口前,用绳子套住入口处的石头,把船拉到入口处。入口的顶部很高,形成的时间不确定,这是我打猎时偶然发现的。即使从别墅到这里没有明显的路,但一切看起来都是为我预设好的,包括竹林里似有似无的宽阔行径、滩涂上的小船。站在入口处,仰望高高的顶部,让人心生寒意,而朝内望去,黑暗无光。刚发现这里时,我甚至不确定往前踏一步,是否会掉进一个深渊。
  我打着手电走进去,入口里外的温差很大,就像从室外走进一个冰窖。耳边似有流水声,眼前的河水流动却并无声音。一片片整齐排列的蜂巢就悬垂在溶洞的上方,那声音其实是蜜蜂翅膀振动的共鸣,在溶洞的广阔空间里被一级一级地放大。我感觉自己置身于沸腾的锅炉底部。蜂巢的体积很罕见,像寄生的藻类一样,覆盖了溶洞的顶部,初看还以为那是石钟乳。这不可能是人工制造的,而作为一个天然的巨大蜂巢,这是一个奇迹。我把桶放在蜂巢下,溢出的蜂蜜会往下滴。地面发黑的是堆积已久的蜂蜜,新鲜的蜂蜜一般保存没多久,就会被飞来的蝙蝠和野猪舔舐干净。我还发现了一些不属于野猪的蹄子印。
  我往溶洞里越走越深。入口尽管很宽很高,但光线却迅速地弱下去。手电筒的光没有发散开来,那道結实的光柱只照到脚下的一寸土地。我现在算是把自己丢进了一个完全黑暗的洞穴里。利马每次进入黑暗世界就是如此吧,那种比闭上眼睛时还要深的黑暗。他要在这么一片连自己身体也无法看清的空间,寻找他脑中的战争记忆的主人,将其交还,因为他已无法再去承受它带来的折磨。然而这跟在几千米深的海沟里寻找最古老生物的残骸,并确认它的基因一样艰难。
  “利马!”我朝黑暗的深处喊了一声。声音呈波浪形传递到深处,回音以某种复杂的波形返回来:利马——利、利——马——马——
  进入黑暗的巨大宁静,纯粹无色,不知道利马是否也在冥想的深处,听到我的呼唤。
  “哗啦啦——噗噗——”有剧烈的水声。
  我踉跄退后几步,踢翻了接蜂蜜的水桶。洞口的光漫进来,我看见水桶倾倒,流出一摊黑色的浆液。还有一个声音:
  “我踩过雨后泥泞的路,回去找你——我好像这么做过。你看进窗内,后脑的头发沾满露水,石堆上有一只猫,还有几只鸟。野鹿从你身边走过,用舌头舔舐你的脸。那时的我,就是现在的你……”
  我爬出洞口,像被一条痉挛的食道吐出来一样。溶洞已经平静下来了,我的叫喊声似乎惊扰了寄居在深处的某种存在。在那短暂的昏迷中,我听到的是利马。他对我说话——用那至高无上的语气,又并不完全像他。我是不是走进了利马的意识深处呢?
  回去的路上下起了雨,秋天的气息浓烈了。天色微暗,走在其中我感觉自己不再是人类,而是被消化到一半后吐出来的残余。我在小溪洗干净那个水桶,黑色的浆液像开采出来的石油,黏糊糊的。我想象在溶洞顶部看不见的地方,正有一只怪物张开流着黑色涎水的嘴,啃食甜美的蜂蜜,而那股水声,是它尾部在水面轻轻的一拍,警告我远离那里。
  别墅被雾气围裹,静默地立在坡底。我踩着柴堆,趴在窗口。森林的风声小了,虫声就如我的耳鸣。我看见利马蜷缩在客厅的地毯上,半睁着眼睛,双眼中有两点光亮,是黑暗中的泉眼。其实我不想进去。围墙不是横亘在我跟他之间的障碍,或许整个大自然都是吧。
  我轻轻打开门进去,烧起了炉子,把鱼烤熟,再一次把食物端到利马面前。
  他依然蜷缩着。我把鱼移开,面对着他躺下来,蜷缩着。我跟他的身体如此对称——如果从上空俯视的话,我跟他肯定是这样对称的,比如说,像一个脑子的两瓣儿。我与他对视;他的眼睛里没有死亡的意味。我以为他会死,至少会被自己无法控制的阴暗记忆逼疯。但都没有。他也看着我,还有些温情脉脉。我尝试亲吻他的脸颊,就像我们曾经在那些个喧闹的城市里的小房子里做过的那样,那么隐秘。在利马这个冥想静修的阶段,任何身体的接触,甚至一个有可能引起情欲的暧昧眼神都是不允许的,那无疑会成为他通向精神高地的路的绊脚石。他告诫我:
  “住持能嗅到我身上哪怕最细微的情欲恶臭呢。”
  “我以为你早就忘了他了。”
  “嗯,是吗?”利马语气里充满亵渎和野性。他常常在眼里流露出性欲的光芒,身体却相悖而行。他此时并不是在压抑那股欲望,而是与之平衡,这是他内心禁欲的本质。我倒有点害怕了,假如哪天他要解除禁欲,我跟他要一同面临的是什么呢?
  屋子里很暖和,雨水像走动的秒针一样,依然嗒嗒嗒地敲在铁皮屋顶上。但我还是把头靠近他。他的气息很淡。我把嘴唇贴在他的脸颊上,他的脸也轻轻地摩挲着回应。
  “外面的森林好看吗?”
  “当然了。”我回答。
  当我触到他的唇边时,我尝到了蜂蜜的甜。这种甜让我恐惧,我仿佛被遗弃在刚才那个黑暗的溶洞里,四周风声鹤唳。
  我撑起身,发现自己正处于圆阵的中央。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截指骨。
  “我找到了这个。我想你会喜欢。”
  利马不置可否地看我一眼,接过了那截指骨——这时一个雷暴劈了下来,一瞬间,森林亮堂了。当雷光消失时,整个天也暗了。利马擦着火柴,燃起三根蜡烛,把指骨放在圆的边上。我慢慢退出圆阵。利马在一阵阵的雷暴中呓语不断,胸腔里发出密集的嗡嗡声。
  门关上后,房间就成了只属于利马自己的一个独立次元。
  更大的一个雷暴下来后,断电了。我在雷光乍现的走廊处摸索前行。客厅的落地窗外射进一片冷涩的光,外面的路灯竟然还独独亮着。我穿上雨衣,爬上梯子,到屋顶上检查发电机。住进来第一眼看到发电机时,我以为那是一堆无用的废铁。为了不影响利马的情绪,我把这团丑陋的铁块丢到屋顶的雨棚下去了。我掀开雨棚上的油布,油布立刻碎成了几块,发电机在雨中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堆冒烟的废铁。看来那些纵横天穹的雷电真是无处不入。   白天,在屋顶上能用更广阔的视野观察这个区域,能看到山顶上的寺庙,那里沉默得像是废弃了几百年,偶尔的几缕烟才提醒我,那里尚存人气。在这种暴雨的夜里,山里莽苍的黑色随着大雨而注。一道撕裂的闪光从我眼前划过,待视网膜上的余光散尽,那儿竟然还是一片漆黑——路灯也被劈坏了。
  视线穿过茫茫雨幕,看得到山顶上的寺庙还透着几点光,光源窄小。但细看下,散漫的光几乎将整座寺庙围裹了起来,像一个微微散发幽光的球体。
  利马曾经登上的就是那座寺庙。现在他对那里充满了厌恶。从山脚到山顶,要是算上盘旋的山路,足有十里。我趁着下一道闪电强光消失前,辨认下去的梯子位置。在我刚要够到梯子的边缘时,它倒了下去,落在了野草中。几只黑色的小动物突突地跳出来。
  我拉紧身上的雨衣,坐在屋顶的雨棚下。雨棚四处漏水,夜里寒气逼人,寺庙的光时强时弱,像萤火虫尾部的冷光。我彻夜未眠,盯着山顶的光,直到晨光显露时,它才黯淡下去。
  不见钟鸣,未闻经诵。
  我记得上山的日子选定在狂风天气结束的一天早上,那时离我们到达别墅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
  利马提议我们不带任何行李,食物也不带。他甚至想赤身裸体地上山,以表明他是一个完全空了的人,没有世间的累赘,他的肉体和思想朴素纯净得可以容纳寺庙的任何戒条、经文而不需要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
  “梅勒,你留在别墅吧。我自己上山去。”利马半低着头说。他不敢正眼看我,他的手刚抬起一点想要抱我,就忍着放到了背后。
  “你以为不穿一件衣服、一个人上山,去拜见住持,就很了不起吗?”我尝到了因为咬紧牙关而蹦出的血的味道,“你不穿衣服、不戴帽子踏出门去,不会发疯?你想想你在森林里,一棵蒲公英都快要了你的命啊!”
  “要当和尚、要禁欲、要四大皆空的是我!”
  “要一直照顾你的是我!”
  他妥协了,穿上了厚厚的衣服。行李都由我来背。利马打开一丝门缝,适应了外面的空气后,慢慢把身体挤出去。
  太阳还没完全出来,黑云和枝丫铺张的树木相互掩映,树丛间飞起的乌鸦常常吓得利马不停颤抖。风吹过山谷发出的空鸣、枝丫的摩擦声,还有时明时暗的天色变化都能引起他的狂躁或抑郁。在路上,他一度躲在一个树洞里半个小时不出来。把他撵出来的是居住在里头的一只老鼠。
  利马滚出来,瘫倒在泥泞中。我把行李藏在树洞里,把他从泥泞中拽起,背在背上。他有点抗拒,想下来。
  “利马,你别动,我答应过要带你上山的。”我的手挽着他的双腿,把他紧紧撑在背上。
  “梅勒,假如我上了山,再也不下来了,哪天你回到城里,再找另一个男人……”
  “嗐,说不定人家住持根本就不想接见你。”
  “我告诉过你,我和他已经通过信了。”
  利马轻了很多,我感觉背着他走完这十里路,也不是个难事。
  三个小时后,已经可以看到远处的石阶了。绕过一个弯,寺庙就完全出现在我们眼前。我在石阶底部放下利马。通往寺庙门口的这段石阶,仿佛是通向仙宫的一段路,假如这是真的,对利马来说就是彻底的解脱了。然而,这只是通向一个不知名的小寺庙的道路,那里未可知,利马去那儿寻求的东西也不一定能期许。自杀对他来说,是一件自轻自贱的事,尽管他无数次抑制住这个他唾弃的冲动。他认为自杀而死,假如死后有灵的话,他依然会在苦海受尽折磨。
  利马朝那高高的寺庙爬行而上,每踏三级,他就跪拜一次。这看起来很可笑。我跟着他,时停時走。石阶布满了青苔,两侧是密密的树林,沿路有几个小亭子,柱子上写满经文,偶尔有小僧在那儿诵读,漠然地瞟我们一眼,就继续低头。天已经彻底亮了,今天还是个阴天。
  当利马在最后一级石阶跪拜完后,他整理了一下衣服,直直站在寺庙门口对开几米的地方。寺庙橘黄色的墙壁上,开了三个半圆的门口,一块镀金的刻着“夕照禅寺”字样的牌子挂在屋檐下。屋檐同样覆盖着青苔,看起来年代久远而腐朽。墙壁的两侧还开了两个圆窗。我移步过去,发现两个窗上的石雕都不一样,左边的是两只在树下脖子相缠的野鹿,右边的是两只在松树上重叠的仙鹤,看起来更像是从一个身体长出了两个头来。我觉得没什么意思,便回到利马身边。
  一个扫地僧停下手中的活,好奇地打量我们。但显然,地上没有任何垃圾,一片树叶也没有。
  “两位施主,请问……”
  利马双手合十,“前段时间,我跟你们住持打过招呼,说近日会拜访。”
  扫地僧做了个请的手势,我们便跟着他进去。我们经过前面的院子,院子中央有一个冒着烟的香炉,足有一人高,烟味有点儿刺鼻。扫地僧走在最前面,利马随后,我走在最后面。我回头再看了一眼那两个窗,发现野鹿和仙鹤的位置好像换过来了。
  穿过院子后,我们才来到大雄宝殿前的大庭院,那里很空阔,没有香客,烟火稀稀。在最右侧是一排禅房,几个僧人从门后露出好奇的眼睛。观音殿的门用铜锁锁上了,里头的电子灯透出洋红色的光。
  扫地僧在大雄宝殿的门口停下,又对我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便离开了。利马脱了帽子,摘了眼镜。他缓缓地吸着香火的烟气,然后把大衣也脱了。他若无其事地走进殿里。
  “你先在这儿等着。”利马回头说。我点点头。
  他走进内堂时,回过头三次看我,我站在几个并排的菩萨像下,目送他走在昏暗的道上。经过窗户时,他的堆满愁悒的脸才被我看清。他的注视落在我眼里,那么不舍,但推动他向前走的东西又是我不能比拟的。我想过他会停下来,会回头,说我们一起下山吧。
  等到下午,夕阳再一次以它孤绝的形象悬挂在寺庙的西边,悬垂的火烧云连接着屋檐和无边的森林。我依然没有等到利马出来,出来的是另一个僧人。
  “这位施主请回吧。你的那位朋友利马,托我转告你,他决定留下来。”
  “你们住持答应为他剃度了吗?还是……”   “不。”僧人微微抬头看着我,“住持认为,暂时来说,他身心都不适合受戒。”
  “不是的!他最需要的就是马上受戒,进入佛门。他——他需要找到脱离俗世的门径!”我说道。
  “佛门同样是尘世,这里同样遍地是从山下而来的污秽,人世何处不苦恼?你觉得呢?”他挑起一边的眉毛,微微一笑,但随即一道严肃的神色爬上他的脸,铁色的阴影在他的脸部肌肉上攀附着。
  “那你们这个寺庙的意义是什么呢?不是普度众生吗?”
  “这里?我不知道这里是哪里,我从没见过其他的寺庙,也没见过其他寺庙的僧人。我记得我出生见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菩萨的眼睛。那是梦吗?还是那尊高高在上的菩萨像的眼睛呢?”他走到几尊佛像下面,仰望着,“这里对我来说,它的意义就是我的栖身之所吧。你的朋友来这里,自然会找到他认为的意义。所谓意义,亦即无意义。色如聚沫,痛如浮泡……空、空、空……”他转身回到大殿深处。
  夕阳的光线在殿内移动,一重重的阴影在我身上切割着。我走出大殿,在禅房里头,闪烁着几个人影。我想上前看个究竟,有几个僧人从拐角的巷子里走出来,向我点头。我就停住了脚步。
  有几天,我回了城里,经过中医馆时,抓了几服有安眠去惊厥作用的中药。回到别墅后,每隔三四天,我就带着中药上山来,每次上来看到的扫地僧都不一样,总是一问三不知,不知道利马是谁。我在门口把中药交给僧人,托他交给住持,麻烦他熬给一个叫利马的男人服下。僧人默默接过中药,解开牛皮纸袋上的草绳,凑近鼻子闻闻,然后点点头走进了寺庙。从寺庙下山的历程很悚然,我常常待到下午时分才离开。那时周遭风停了,树林的浓绿仿佛一缕烟般渗出来,空气都变得有颜色,静得可以听见耳中细响,叫人分不清那到底是虫鸣还是耳鸣。身处空寂的山谷,在这种状态下,人常常感到被抽空,走路很容易出神,如同被摄魂。我站在阶梯底下,再一次回头仰望寺庙的大门。一门之隔,我不能得知利马在里头遭受了什么,是否已经从他的苦海中挣脱了。
  我最后一次上山来时,住持已经站在石阶顶部等我了。远远地,他就看着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出来他已经知道我今天会来。
  他没说话,便引领我走进寺庙。大雄宝殿外,稀稀落落站着一些僧人,看到我进来,他们交头接耳,谨慎地打量我。地上散落着扫帚和花盆,香炉倒了,一个耳也断了。住持在一排禅房的门口前停下。
  “尽管没有为利马进行受戒仪式,我接纳他进来念经修行,已经是最艰难的决定了。但……”住持说,“或许只有你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无论如何,他现在已经离开本寺了,叫你来,只是想给你一个交代。你是他的弟弟吗?”
  “利马他离开了?”
  “是的,就在今天凌晨。”住持走进巷子,打开了其中一间禅房。
  看到房间的情景后,我不得不承认,上山来对利马来说,是最糟糕的决定。我开始啜泣。
  房间内的床褥被撕开,棉花四散,椅子也断了。香炉倾倒,铺满炉灰的地面上到处是凌乱的脚印,有点像蹄子。我相信没有穿鞋的那些脚印是利马的。经书烧成了灰烬。在角落处有一个水桶,里头的水黑乎乎的,灰烬还沾在桶的边缘,几支岔了毛的大毛笔撂在水里。利马就是用这些黑灰兑成的墨水,来画下墙壁上这些骇人的画的。这些所谓的墨水很容易散失,画因此很模糊,我还是能看到它们的大体内容。
  一想到这里是禅房,左侧墙壁上的画就让人脸红。这是由几幅叙事性的画组成的,是两人交媾的形态。我丝毫体会不到他们脸上有任何的愉悦,皆处于歇斯底里的情绪,眼睛流着血泪,看起来是受控于什么而这样做。他们的脸更像是古画里地府小鬼的样子。接着第二幅,两人的脸朝上望,跪着,流露着哀恸,圆形的光圈在他们头上盘旋。最后一幅,那里什么具体的东西都没了,只有一摊水。在右侧墙壁上的,我知道那是他服兵役时出现的幻觉,士兵四肢断裂,哀鸿遍地。而在中央的那幅画,则叫人分不清那是一幅佛祖的画还是一只恶鬼,因为这两种神态同时出现在那张乱涂而成的黑脸上。我揉揉眼睛,相信自己是看错了吧。
  利马说过,他要在这里研读经书,接近佛教的真理。照现在看,这里的生活反而引起了他更严重的狂躁和幻觉,放大了他一度压抑的情感。
  我跑到殿外,僧人纷纷走开,远远审视我。我直接跑出门,下了山。当我跑到石阶底部时,一声洪亮的钟声响起,惊起了蛰伏在树林里的一群蝙蝠。
  我是在别墅的门口找到利马的,他浑身赤裸,写满了经文。几只青蛙蹲在他的背上,一只鹿用鼻子嗅他的头。我把他翻过来,他满脸都是血。雨也下起来了,冲走了他身上的经文。他身上长满了疹子。
  疹子退散后,利马蜷缩在房间里不愿出门。他在地上画了一个冥想用圆阵,开始了持续到今天的冥想生活。利马坐在三角锥形吊灯下,一丝不挂,度过一个个下午,闭眼冥想两个小时,直到夕阳消沉。只有在森林光线很柔和时,利马才仔细地让身体的每寸肌肤袒露在光线中。夜色降临后,他就捻亮吊灯,一束微红带黄的灯光,直直打在他的头顶,四周有一个暗暗的漩涡。
  利马已经完成了昨夜的冥想了吧,我来到对应他房间的位置,抓住屋顶的边缘,朝下叫喊几声。
  梯子倒下的那边传来了声音。我赶过去。利马站在那儿,仰起头,十分迷惑,眼神越过我的身体,投向苍穹。
  “利马!把梯子给我搭上来!”
  利马无动于衷,继续带着虔诚而迷惑的神情,看着我身后某个不存在的灰暗深空。然后他低下头去,四周张望几下,便跳过野草的泥泞,回到屋里去。
  他没有看见我吗?要是太阳出来了,利马就不会再出门来了。只能等到今天的夜色再次降临。我在屋顶四周走了一圈,选了一个底部野草比较柔软的位置,准备跳下去。在我颤巍巍地准备着跳跃的姿势时,我似乎瞟到了山顶寺庙的一个窗口处有个光头,但下一秒就消失在窗后的阴影中。
  我回过头时,看到一个球形闪电从天而降,飘进了屋里。
  我顾不得什么了,直接跳了下去。跳下去并沒有花太多的工夫,那堆野草起到了很好的缓冲作用。当我回到门口时,被吓了一跳。利马正趴在窗口的玻璃上,视线涣散地看着外面,丝毫没有注意到我。我在他眼前挥挥手臂,他还是一动不动。我用石头砸开了锈蚀的门锁,冲了进去。   房间内的冥想圆阵被灼烧过,石头也碎成了两半。我把利马拖到地板上,用力拍他的脸,“利马!”他的瞳孔很小,缩成了一个小点,眼球几乎是白色的。恐怕他在冥想过程中陷得太深了,有可能在某个意识的缝隙里失去了自我。
  这时,他突然深吸一口气,恢复了意识。但他的瞳孔还是没变。
  “利马!”我把他抱到沙发上,“你在寺庙里发生了什么?”
  “我想要……”利马的脸变得潮红。
  “你要什么?我给你拿!”
  “你!”
  他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他扑到我身上,在我肩膀上咬了一口。外面的白日如火烧一般射进屋子里,在木板和玻璃一明一暗的阻隔下,光线变得暧昧不清,一道一道从利马脑后散发过来。利马坐在我身上,我仰望着他,仰望他脑后那万道金光似的迸射。他的肉体变得金黄,汗水淋漓。我把手放在他的腰背上,那一阵阵的肌肉颤动从指间传到了我耳根。在交互的猛烈冲撞中,一刹那,我视线直穿过溶洞那幽森的内部,耳边回声渺渺。我衣衫湿透,分不清哪些是汗,哪些是利马的泪。我们打开了一条通道,穿越那条通道时,利马已经不再顾忌他的痛苦、他的欲望、他的过去与未来。
  利马突然抽身,飞奔而出。他越过玄武岩,进入小溪,一路穿过竹林。我几乎跟不上他。来到山脚的小河时,我发现那里的河床干裂,从皲裂程度和河泥颜色来看,好像断流了好长一段时间。
  四下无人。我跟丢了利马。这时,我想到了什么,跑到河床上,往下游走。我再一次来到那个黑漆漆的溶洞入口。
  一阵剧烈的响声过后,我看到了利马——我不确定那个浑身黑色的人体是不是利马。他的身体被一种流动的黑色覆盖了,只有两只眼睛闪着白光,没有痛苦,没有感情。还有一群蜜蜂围绕着他。附近来了小鹿和野猪,它们神情安静地跟在利马身后。清晨的森林瞬间燥热起来,阳光从山顶流泻,风在刮,莽苍的树林哗哗作响,乌云又突然而至。
  “利马,是你吗?”
  我说完,他的喉咙里又发出更重的咕噜声,头上长出了黑色的两只角,脚下也形成了蹄子。他转身,冲进了溶洞。我紧跟着跑到入口前,洞里已经不是一片黑暗。我记起曾经在一个黑暗的阁楼上采蜂蜜,蜂窝发出了黄色的奇异闪光,但我眼前的绝不是这样的。在前方,闪动着一个圆形的黄色太阳,宛如天堂的入口。利马的身影消失在黄色的漩涡中,刺眼的白光将我淹没。
  他不再是我的利马。
  我必须要自己相信,利马已经做到了,他既不是佛,也不是凡俗的肉体。这样一来,当我回到别墅看到一具烧焦的身躯时,我仍能相信剛才所见的都是真实的:他是自然的潘神;是我的维吉尔。
  责编:周朝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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