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片山核桃

来源 :章回小说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ion20003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人,在中国的汉字里是最简单最好写的一个字,但是,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却很难。那两撇就如两条腿,站得直,行得端,走得正,才能够配得上这个字。
  一 他开枪打死了结拜大哥
  再跑出半里地,就进了跳石塘,就可以从跳石塘的石缝中钻进茂密的榛柴林子,到了那儿就如虎入深山……
  再有几颗子弹,就可以挡住追来的敌人,顺利地跑过那半里地,进入跳石塘……
  可是,这一切都成了梦想。
  石全有的一条腿被打断了,他无论怎样也站不起来了。半里之遙,对于他来说,只能是可望而不可即。
  石全有带着两支枪,一支是他打猎时用的长苗子砂枪,一支是他护送部队首长时,首长送给他的大镜面匣子枪。从上午和敌人遭遇,打到太阳快要卡山,两个战友都牺牲了,他的砂枪打没了子弹,枪就成了累赘,已经扔了;他的匣子枪也打剩了最后一颗子弹,这是他留给自己的。他决不能被敌人俘虏,他觉得死了也值了,至少在这一天他打死了十倍于自己的敌人。
  石全有举枪对准自己的头部,闭上眼睛果断地扣动扳机。可是,枪没有响。他把子弹退出来,含在嘴里,弹头冲里,引火帽朝外。他要在最后关头,用枪嘴击响这颗子弹。即使这个办法没成,他还有一把腿叉子。从打猎时开始,这把护身、宰杀猎物的刀子就没离过身,不到万不得以,他不会用它对自己下手。
  这次和鬼子的山林守备队遭遇有点儿意外。石全有作为抗联三军的交通员,刚从江南护送几位部队首长到鹰峰岭的密营,开一次重要的军事会议。事前,他曾和在山林警察队里当警察的把兄弟刘国栋暗地联系过,让他把山林警察引离来回走的路线。
  石全有和刘国栋是一个村里的光腚娃娃,十几岁就跟着老辈在山里打猎,到二十几岁都成了远近闻名的炮手。俩人都恋着村里的姑娘月香,月香对刘国栋有意,但石全友有比刘国栋大两岁,刘国栋不想和大哥争,故意拒绝了月香,让石全有和月香成了家。不久,日本鬼子占了这里,当地的一些胡子和猎人都参加了抗联。石全有把月香和刚会叫爸爸的儿子都送到一百里外的弟弟家,自己进山参加了抗联。刘国栋要跟他一起去,他说:“咱俩是都要打鬼子,但你不能参加抗联,你得去当伪警察。”刘国栋说:“当伪警察不是给鬼子卖命吗?打死我也不干!”石全有说:“叫你去当伪警察,是给抗联掏耳朵,当眼线,比当一个抗联战士还重要。”
  刘国栋就这样混进了山林警察队。
  刘国栋只是一名普通山林警察,跟他们在一起的还有小鬼子的山林守备队,由小林少佐统一监管。
  刘国栋知道石全有送完部队首长还得返回去,他出去巡逻的时候,都是有意跟同行的警察们东扯西拉地闲聊,分散他们的注意力,躲开石全有他们可能走的路线。
  事情就坏在老天爷身上。小兴安岭余脉鹰峰岭的冬天,历来都是三天一场鹅毛雪,两天一场白毛风。石全有他们走过这片山林的前一天,刚好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但是随后的这些天,晴得没有一片云彩,也没有刮过一丝风,石全有他们走过的脚印清晰地留在雪地上。狡猾的小林少佐发现了这些脚印,他没有让山林警察队知道,而是把鬼子的山林守备队悄悄地埋伏在一片开阔的清膛林地带,等着石全有他们回来。
  石全有根据天气的判断,也料到了他们的行踪会被鬼子发现,他和两个战友故意从原路返回,如有埋伏,他们则可吸引住敌人,让从另一侧走过的首长安全脱身。
  石全有虽然身陷绝境,但他很欣慰。他知道,他和战友拖住了敌人,首长肯定安全了。
  石全有从山坡的树空中看见了鬼子晃动的身影,他倚着一棵树墩,蔑视地一笑,一手倒攥着枪筒,全力伸开了胳膊……
  “大哥——”
  就在石全有准备抡枪砸向嘴里叼着的子弹时,突然听到一个特别熟悉的声音。刘国栋蹬着滑雪板像是从天而降。
  “大哥,我背你走!”
  数九寒天,刘国栋连大衣都没穿,衬衣外只罩了一件羊皮板短褂,狗皮帽子也没系上扣。他早上赶着马爬犁去县里拉食物,回来就听到山里枪响,知道出事了,甩下厚重的羊皮筒大衣,摸了一副滑雪板就奔枪响的地方来了。也就是几里地的路程,他的浑身都冒出了热汗,连嘴角和眉毛都挂上了白霜。
  石全有看见刘国栋,艰难地想站起来,着急地说:“你怎么来了?”
  刘国栋说:“别说了,我救你走!”
  石全有说:“你犯傻呀?救不了我还想搭一个!”
  刘国栋说:“我就是死了也得救你!”
  “你他妈没长脑袋!”石全有急眼了,骂他说,“我还有事要靠你呢!”
  这工夫,鬼子的喊叫声已经越来越近。石全有从怀里摸出一个小东西,扔给刘国栋。刘国栋拾起一看,是半片山核桃。石全有说:“这是信物,有人和你接头,就靠这个。对嘴是‘一个核桃两下分,一撇一捺合为人,写人容易做人难,钢筋铁骨挺起身。’记住了?”
  “记住了。”
  “还有,我把月香和孩子都托付给你了,照顾好她娘儿俩!”
  刘国栋还要说什么,石全有瞪圆了眼睛,吼着说:“操你妈的,你还想瞅着我活受罪呀?快给我一颗子弹!”
  “你要干啥?”
  “你傻呀?我不打你一枪,鬼子能放过你吗?”
  眼看着鬼子的身影已经露出了树林子,刘国栋想带石全有跑已不可能了。
  枪响了,是两枪,几乎同时打响。刘国栋的一枪打在石全有的心窝,石全有的一枪打在刘国栋的肩上……
  二 他当上了警察小队长
  刘国栋完全没有料到,小鬼子因他杀敌立功,把他调回了县里,让他当上了警察小队长,授衔警尉补,还以伪县公署的名义给他搞了一个庆功会。
  小鬼子这一招儿真毒!
  刘国栋知道小鬼子这样高抬他,是要拿他给帮小鬼子做事效力的人打个样儿;还有一个更阴险的目的,就是要使他们这些给日本人做事的中国人,不能身在曹营心在汉,灭掉他们再和抗联勾搭连环的念头。   刘国栋很窝火,他打死抗联重要人物的消息几乎在一天之内就传遍了全城。更要命的是有些小道消息竟把他描绘成了脚穿滑雪板、飞驰在林海专杀抗联的铁杆汉奸。
  刘国栋没想到自己会被弄到这种见不得人的地步。打在自己肩上那一枪,子弹是从锁骨缝隙穿过,上过红伤药,几天过去已经封口不疼了,可是,打在石全有身上那一枪,一直疼在他心里。他到警察署上班的第一天,猫在屋里,连门都不想出,刘国栋觉得自己没法出门,看见谁的眼睛都像刀子一样刺着他。
  二驴子和四蛮头推门进来。二驴子拉着长声说:“刘队长,干嗎光顾自个儿猫在屋里偷着乐,连弟兄们都不搭理了?”
  刘国栋还不知道,二驴子为当上这个警察小队的队长,在日本人面前没少讨好卖力,费了一裤兜子劲,不承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二驴子这会儿把他恨成了一帖老膏药。
  刘国栋说:“我初来乍到,哪敢怠慢弟兄们?只是觉得自己不配当这个队长,怕叫弟兄们笑话。”
  四蛮头扯着嗓门说:“得了吧,刘队长,你打死了抗联那么重要的人物,这份功劳弟兄们一辈子也捞不着。你当队长,我们都举大拇哥宾服。”
  刘国栋心里一阵阵针扎似的疼痛,他挤出笑脸说:“我那也是瞎子捡驴镫——套到脚上了,根本没有啥本事。弟兄们在警察队多年了,比我经验多,混得开。”
  二驴子一挥手,甩着吐沫星子说:“啥也别说了,照老规矩,刘队长今天是不是得安排弟兄开开斋,乐呵乐呵啊?”
  刘国栋爽快地说:“这有啥说的,弟兄们凑在一块儿就是缘分,往后全靠弟兄们捧场呢!”
  二驴子乐颠颠地说:“那好,说妥了,这跑腿儿的活交给我了!”
  二驴子安排这类事那是轻车熟路,还是老卧子:兴隆大车店,警察队的一帮狗子隔三差五就到那儿去抹油嘴。大车店老板杨雨田很有眼力见儿,对这帮人从来都是好吃好喝好招待,没钱不用打白条,临走还得送俩烧鸡膀蹄拎着。
  警察小队一共十三个人,当晚到了十二个,唯一缺席的是柳树林。
  刘国栋认识柳树林,小名叫牤子,两人岁数般儿对般儿,住在前后屯,多少还沾点屯亲。刘国栋知道牤子小时候就尿性,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来当了警察。刘国栋当的是山林警察,这几年一直在山里转悠,搜集到情报和物资都是藏到鹰峰岭的一个砬子洞里,平时很少进县城,也跟县城里没啥联系。刘国栋和牤子在警察队是头一次见面,牤子斜眼瞅着他,话里有话地说了他一句:“真够哥们儿意思!”
  刘国栋当然知道牤子的话里暗藏着什么,当着那么多警察的面,他咧咧嘴扭过头,只好装作没听见。可是,临出门时,牤子又压着嗓子跟他说了一句:“小心出门遭报应!”
  这话说得刘国栋心里忽悠一下子折了个个儿,没想到牤子这么直接,明显是在诅咒他。
  刘国栋不由得多看了牤子两眼,牤子冲他一梗梗脑袋,和他擦身而过。
  牤子没来喝酒,也就是不捧场。十几个警察骂骂咧咧地说了牤子一堆不是,这叫刘国栋对牤子却有了另外的看法。
  酒局设在大车店的后屋,两张拉桌,七碟八碗,一帮吃货,吆五喝六,连吹带哨,满嘴脏话地喊叫着,差点儿掀了房盖。
  大车店老板杨雨田陪坐在刘国栋身边。
  杨雨田是个山东人,大高个,六十多了腰板还溜直,说话也侃快。大车店还做山货生意,他常自己赶着一挂骡子车,去山里收购兽皮、参茸、木耳等山珍。
  康家烧锅的头淋酒少说也有六十度,大车店喝酒不用杯,都是用当地土窑烧的黑瓷碗,一碗少说也有小半斤酒。几碗酒下肚,十几个警察狗子就五马长枪地没了人样。
  刘国栋一碗酒还没下肚。他不是没酒量,而是没心思,酒进了嗓子眼儿像鱼刺卡住,扎得心都疼。
  杨雨田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没有死乞白赖地和刘国栋拼酒,只是很有分寸地说:“酒这东西,是冤家也是仇人,能助兴,也能乱性,老弟心情不好就不要多喝。”
  刘国栋扭头瞅着他说:“你咋知道我心情不好?”
  杨雨田抿着嘴说:“这还用说吗,脸上挂着帖呢!”
  刘国栋端起碗,一口闷下去,抹了一下嘴巴子说:“这酒挺冲!”
  杨雨田呵呵地笑着说:“这酒虽然冲,但不上头,你不是那种一喝就五迷三道的人。”
  刘国栋瞅了瞅杨雨田,又倒上一碗酒,和他一碰碗,扬脖儿一口喝干。
  闹腾到半夜酒局才散。十几个警察狗子脸红脖粗、趔趔趄趄、大呼小叫地走了。
  刘国栋招呼店小二结账,杨雨田拦住他,说:“这顿我请了!”
  刘国栋说:“这哪行?”
  杨雨田在他肩上拍了一巴掌,亮着嗓门儿说:“不说给你庆功,就算咱俩交个朋友中吧!”
  “交个朋友行,白吃白喝那成啥了?”
  刘国栋到底扔下两块现大洋。
  三 牤子想杀他二驴子想害他
  腊八头。早晨的太阳升起一竿子高的时候,少说也有八九点钟了,警察队的十几个人八成都喝拉迷了,还没来上班,只有牤子按点儿来了。
  刘国栋一个人住在队里。队部在警察局的后院,三间一面青瓦房,中间是办公室,西边是拘押审讯人犯的地方,东边那间白天是休息室,晚上是值班室。刘国栋来了以后,就住在这里,不用人值班了。
  牤子进屋的时候,看见刘国栋正在收拾屋子,他愣了一下,转身要往外走。刘国栋喊住了他:“牤子,你先别走!”
  牤子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住。刘国栋走过来,把一支飞镖递到他面前,说:“这个东西你认识不?”
  昨天夜里,刘国栋从大车店独自往回走的时候,已是小半夜。蔫悄儿下了半宿的绒毛雪一停,贼冷的西北风就开始耀武扬威,像挥舞着无数把尖利的刀子,刮鼻子割脸,疼得人心直蹦。
  刘国栋系紧狗皮帽耳朵,两手抄进袖筒里,哈着腰,紧着往回走。当他走到离警察局不远的一个胡同里,突然发现前面的拐角有个人影一闪,好像冲他撇过来一个东西。他本能地把身子一闪,一个黑东西“嗖”地从耳边掠过,扎到旁边的墙上,又落到地上。他捡起一看,是支三棱的飞镖。   牤子瞟了刘国栋递过来的飞镖一眼,仰脸说:“啥意思呀?”
  刘国栋说:“昨晚上有人要用这飞镖扎我,本来我能码着雪溜儿抓到他,可我看着这飞镖觉得挺眼熟,八成是熟人看走眼了,把我当仇人了。”
  牤子用鼻子哼了一声说:“你命挺大呀!”
  刘国栋盯着他说:“牤子,我记得你父亲打猎时,好像用这种飞镖打过黑瞎子?”
  牤子黑着脸说:“你说话舌头不用绕弯,明说是我要杀了你呗?”
  刘国栋说:“你叽歪啥呀?我就是随便说说。”
  牤子挺直了腰,瞪圆了眼珠子,扬脖扯着嗓门说:“告诉你姓刘的,你连磕头弟兄都下得了黑手,还用对我客气吗?你去请功吧,就说我想杀了你,替我哥们儿报仇!”
  刘国栋看见院里已经进来人,连忙拉住牤子,压着嗓子说:“你吵吵啥呀?”
  牤子还拧着身子,横横地喊着:“我没做昧良心的事,掉脑袋也不怕!”
  这工夫,四蛮头进来了,歪着脖问:“你们这是吵吵啥?火气这么大?”
  刘国栋笑着说:“没啥事,我就埋怨他昨晚咋不去喝酒。”
  四蛮头说:“这算啥呀,今晚你再单独请他喝一顿不就结了。”
  刘国栋说:“可也是,今晚你们俩都去。”
  四蛮头一听这话,眼睛里放出一股亮光,咧开嘴,高兴地说:“刘队长就是敞亮!”
  刘国栋把那个飞镖塞进牤子的手中,冲他使着眼色说:“你不是有事吗,快忙去吧!”
  牤子倔倔哒哒地走了。四蛮头讨好地对刘国栋说:“这小子倔巴头,缺心眼儿,是个死爹哭妈的拧种,一点儿也不招人得意。”
  说着话,二驴子用绳子绑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进来就扯嗓门喊道:“刘队长,我抓住一个反日分子!”
  刘国栋看那小伙子鼻子流着血,就问道:“怎么回事?”
  二驴子得意地说:“妈拉个巴子,这小子在一个日本人身后甩鼻涕,叫我收拾了一顿!”
  那个小伙子说:“我是冻感冒了,老有鼻涕。”
  二驴子伸出拳头说:“你还敢跟老子犟嘴?”
  刘国栋拦住了二驴子,问清了那个小伙子是县城里的人,叫宋得水,是个渔民,就叫他回去了。二驴子叽叽歪歪地说:“刘队长,你怎么把他放了,我还指着他去日本人那儿领赏呢!”
  刘国栋笑着说:“算了吧,没啥大事。看你这么忠心,往后领赏的机会有的是。”
  二驴子说:“我哪有你那好命,杀了一个哥们儿就捞了顶官帽,我就是把我爹杀了也换不来这种好事。”
  刘国栋说:“我认可把我这队长让给你,也不能让你杀你老爹呀。”
  二驴子说:“得了吧,别拿嘴送空头人情了。”
  二驴子转身走了。
  过了不大工夫,余全中来了。他原是小学的教师,已经五十多岁了,因为会说日本话,被警察局长森本硬叫去给他当翻译。刘国栋来警察局后和他打过几次照面,看着挺面善,却不知道他是不是真心给日本人做事。
  认识余全中的都习惯叫他余老师。余全中一进屋,刘国栋就迎上去,说:“余老师,您怎么来了?快坐下!”
  余全中看看身边没人,压低声音说:“二驴子刚到森本那儿告你的状了!”
  刘国栋说:“他告我什么呀?”
  余全中说:“说你把反日分子给放了,咋回事?”
  刘国栋把宋得水擤鼻涕的事说了一遍。余全中说:“二驴子可不是这样说的,他说那个叫宋得水的是个抗日分子,跟在日本人后面要下毒手。”
  刘国栋说:“这小子也太能扒瞎了,这不是想害人吗?”
  余全中说:“我给森本翻译时就说是那小子不小心把鼻涕擤到人身上了,不是啥大不了的事。”他看见外面有警察进来了,就小声说了句,“你得对二驴子加点儿防范。”转身走了。
  四 你要跟日本人作对,我也会眼皮都不眨巴就把你拿下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刘国栋到兴隆大车店去喝酒,杨雨田特意在账房屋里陪他。刘国栋酒喝得不少,话却不多。杨雨田试探地问他:“刘队长,瞅你闷闷不乐,好像有什么心事?”
  刘国栋又喝了一口酒,才说:“杨掌柜的,你听说了我把我的磕头弟兄石全有打死的事吧?”
  杨雨田点点头说:“听说了一点儿,到底咋回事不清楚。”
  刘国栋说:“你是不是也认为我这个警尉补是拿兄弟的命换的?”
  杨雨田探过头,瞅着刘国栋的脸说:“刘队长,我可看你不像那种人。”
  刘国栋说:“可是在别人的眼里,我就是那种人哪!”
  杨雨田说:“别人看的可能是大面儿上的事,只要自己对得起人字那两撇就中。”
  刘国栋说:“这话说得在理。可我憋在肚子里有好多话没处说,难受啊!”
  俩人喝酒是在账房屋里的一个小炕上,盘腿坐在一张八仙桌前。这工夫,杨雨田挪过来,坐在刘国栋身边,拍了一下他的肩头,微微笑着说:“刘队长,不管你拿我当叔叔还是当大哥,有啥憋在心里的话就跟我说说,兴许我能帮你解开心里的疙瘩。”
  刘国栋迟疑了一下,瞅着杨雨田的脸说:“杨掌柜的,今天我冒犯地叫你一声老哥哥吧,我有件事想求你帮个忙。”
  杨雨田笑着说:“你要真拿我这个老哥哥不见外,有啥事你就敞亮地说,老哥哥我就是头拱地也不会松套。”
  “話都说到这个份儿了,我也就不背着你了。”刘国栋把碗里的酒一口喝干,抓住杨雨田的手,说,“我想把石全有的孤儿寡母接到城里来,安顿个好地方,过日子的花销由我出。”
  杨雨田把手搭在他的肩上,使劲儿摁了两下:“你这话说得够爷们儿,叫人佩服!”
  刘国栋说:“不过这件事我出头不方便,想请你帮我去办。”
  杨雨田毫没打锛儿地说:“中,这事就交给我了,我家院里就有两间闲房,收拾收拾就能住,柴米油盐都是现成的,不用你管了。”   刘国栋说:“那不中,我一个跑腿子要钱也没用。不管咋说,石全有是我大哥,大哥不在了,我照顾嫂子和侄儿是应该的。”
  “好!”杨雨田把酒仰脖喝干,痛快地说,“我明天就叫伙计收拾屋子,过了年歘个好天我亲自套车去接。”
  这工夫,一个伙计惊慌地跑进来,对杨雨田说:“掌柜的,饭堂里有个警察吃饭不给钱,还……”
  杨雨田和刘国栋同时跳下地,到饭堂一看,一个穿着警察服的矮个儿胖子正脸红脖子粗地扯着嗓喊叫:“你们他妈狗眼看人低,我来这儿吃饭是看得起你,叫你们记个账怎么了?”
  杨雨田笑着说:“这位老弟不用发火,这个账不用记了,算我请。”
  “你请我?磕碜我花不起钱啊?”
  刘国栋走过去,刚想说有钱你就结账呗!话到嘴边,认出是谭财,马上改口说道:“三弟,你这是干啥呢?”
  谭财和刘国栋家住前后屯,年轻时也好打猎,常和刘国栋、石全有一起进山。到大山里打猎随时会有生命危险,所以,猎人之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是亲兄弟和生死至交,宁肯自己挑单,也不能随便结伙,一是怕同伴见财临时起意,二是怕遇险贪生弃友。因为这个,三人结拜为磕头弟兄。后来,石全有参加了抗联,刘国栋当了森林警察,俩人离了家,再也没和他见过面,只是听说他也在柳树村当了警察。
  “二哥,我正要找你。”谭财一把拉住刘国栋的手,舌头有点儿打摽地说,“我到局里去找你,都不知道你去哪儿了。我随便到这儿喝点酒,真没想到这么巧,你也在这儿!”
  杨雨田说:“既然你们是哥们儿,到里屋一边喝酒一边说话吧。”
  回到里屋,杨雨田叫伙计又添上两个菜,续上酒,三个人围着八仙桌坐下,刘国栋问谭财:“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谭财端起一碗酒,一仰脖干了,打着哏喽对刘国栋说道:“二哥,我来找你是想求你把我从那个破屯子整出来,那地方家家都穷得叮当响,捞不着什么油水。我到县里在日本人眼皮底下兴许也能干出点儿名堂,捞个一官半职。”


  刘国栋说:“我在这儿也是人生地不熟,哪有那个能耐把你整进来。”
  “得了吧!谁不知道你亲手打死了石大哥,现在是日本人的红人,帮小弟这个忙还不是小菜一碟。”
  杨雨田看见刘国栋脸色很难看,忙接过话说:“老弟呀,这话说得可是有点把事儿看简单了。别看刘老弟当了警尉,在日本人眼里也是个亡国奴。”
  谭财咧咧嘴,拉着长声说:“亡国奴咋地,照样吃香喝辣的,咱们小老百姓就是扛活当劳金的命,管他谁是掌柜的,谁给工钱多就给谁出力。”他抓住刘国栋的手晃着说,“二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刘国栋甩开他,冷冷地说:“别忘了你是中国人,再给钱也不能做出对不起祖宗的事。”
  谭财刺棱跳下地,指着刘国栋的鼻子说:“你这话说得就是扇自个儿嘴巴子,你不是亲手打死了结拜兄弟才当上了这个警尉升了官吗?哥们儿义气当个屁,较真章都知道捞热乎炕头儿。说实话,换成我,知道你串通抗联跟日本人作对,也会连眼皮都不眨巴就把你拿下。”
  刘国栋气得眉毛挑起来,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杨雨田赶忙笑着打圆场说:“喝多了,说话就走板儿,谁也别当真,来,接着喝!”
  酒碗端起来了,刘国栋一口也喝不下去了。酒变味儿了,眼前的这个结拜兄弟也好像变了一个人,叫他不敢认了。
  五 他要养活月香母子,月香却要把他千刀万剐
  这一年是头年打春,过完大年天已经不那么刺骨地冷。晌午头,暖洋洋的阳光下,朝阳坡的积雪有了开化的意思,原本松软的白雪不知不觉变成了地皮色。
  过了正月十五,杨雨田亲自赶着骡子车去接月香娘儿俩。
  年前,杨雨田已经打发人送去信儿,让月香娘儿俩搬进县城,房子都收拾妥了,锅碗瓢盆柴米油盐也预备齐全了,只带点随身衣物就行。月香很高兴,以为是石全有安排的。可是过大年时,远亲近友聚会,就把石全有遇害的消息传了过来。那年月交通闭塞,口口相传的事难免添油加醋,传到这儿就成了刘国栋卖友求荣、丧尽天良,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酒桌上,说者义愤填膺,听者心如刀绞。事后,石全有的弟弟石全富对月香说:“嫂子,你还是搬进城里去吧,在那儿离那个王八犊子近了,总能找着机会宰了他。”月香说:“你也和我一起去吧,多个帮手。”石全富说:“我哥哥没了,我要替他,进山去找抗联!”
  百十里地,杨雨田起大早动身,傍晌就到了,吃了口饭,拉上月香娘儿俩就往回返,到家已经黑天。有人做好了饭烧热了炕,安顿下月香娘儿俩,杨雨田临出门嘱咐她说:“城里乱,没事别出去。缺啥少啥吱声。”
  月香连声谢着说:“真叫杨掌柜的费心了。”
  杨雨田说:“叫我大哥就中。记住千万别说出你男人是抗联,有人问就说是我的亲戚。”
  月香感激得眼里流出了泪花,嘴唇翕动着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月香是个当地典型的大老娘们儿性格,心直口快,敢说敢做,敢爱敢恨。当初石全有去当抗联时,若不是有孩子拖累,她也跟着去了。当姑娘时,石全友和刘国栋都装在她心里,嫁给了石全有,就把刘国栋当成了亲兄弟,没想到兄弟会把自己的丈夫打死。这会儿,她恨不得立马把刘国栋千刀万剐。
  月香的爹是個老猎手,她当姑娘时也跟着跑过山,会使唤枪,也敢宰杀牲口,腰里常年别着一把自己用鹿角做成鞘的匕首。
  月香趁着杨雨田不在家的工夫,时常溜出去,在警察局附近转悠。她不信在这儿见不着刘国栋。
  日子一天挨一天地过去,月香在大街上真就看见过刘国栋好几回,可是,刘国栋都是跟着一帮警察狗子出去,她没法靠前。
  月香很注意隐蔽自己,出门怕被熟人看见,天冷时就戴个狗皮帽子,暖和时就戴上土蓝布花格子头巾,遮住半拉脸。   这天傍晚,月香又在警察局附近转悠,看见一个个警察都下班回家,就是不见刘国栋出来。就在这时,忽然刮过一阵风,把她的头巾吹掉。她慌忙去捡,却听有人叫她:“石大嫂!”
  月香吃了一惊,抬头一看是个警察。
  “嫂子,你不认识我了?我是牤子!”
  “你怎么也当了警察?”
  “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月香把牤子领回家。牤子问她:“这是大车店杨掌柜的家,你怎么住在这儿?”
  月香说:“我以为是孩子他爹安排我住这儿的。谁知道杨掌柜的没有跟我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让我住这儿是啥意思。反正是来这儿了,找那个挨千刀的算账倒方便了。”
  牤子说:“刘国栋那个王八蛋,我收拾他一回,叫他躲过去了,现在已经对我有了防备。”
  月香恨恨地说:“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我豁出命也要把他弄死!”
  说话这工夫杨雨田回来了,牤子问他:“你怎么把我嫂子骗来住在你家,啥意思?”
  杨雨田说:“实话说吧,是刘国栋托我把他嫂子接来的,吃的用的都是他安排的。”
  月香一听就扯嗓子喊起来:“他也太不是人揍儿的了,害死我男人,还想把我整他眼皮子底下看起来,做梦吧!”
  牤子埋怨杨雨田说:“杨掌柜的,不是我说你,你怎么能帮他做这种事呢?”
  杨雨田说:“我觉得刘国栋不是那种黑了心的人,这里边好像有事。”
  牤子激恼恼地说:“他打死了大哥,又把大嫂整到眼皮子底下,还能整出啥好事?”
  杨雨田沉吟了一下,说:“别着急,咱们一定会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六 端午那天差一点儿把他沉进江里
  端午节那天,刘国栋起早到西河甸子采了一把艾蒿,又到集市买了几十个粽子,然后到大车店对杨雨田说:“大哥,托你把这些给我嫂子送去。”
  杨雨田说:“我看你还是自己送去的好。”
  “我……”
  “我什么?你嫂子都搬来这么些日子了,早该过去看看了。”
  “我是早想过去看看,可我……”
  “你要没做对不起人的事,心中就没鬼,有啥事说清楚了不就完了吗。”
  “我……”刘国栋还想推托,杨雨田一把拉住他的手:“大老爷们儿敢做敢当,是福不用忙,是祸躲不过,走吧!”
  刘国栋被杨雨田硬拉过去了。
  其实,刘国栋没少去过月香的住处,只是始终没敢进屋。晚上睡不着他就去那儿转悠,石全有把月香娘儿俩托付给他的那句话,重重地压着他的心,他想这一辈子豁出命也要保护好月香娘儿俩。可是,他又怕见着月香,他痛恨自己没有救出大哥,大哥反倒死在自己的枪下,这叫他没法跟月香张口,觉得自己说啥都很无力,只有站在远处,看着月香的住屋沉浸在静谧的月光中,他的心才会好受些。
  杨雨田领着刘国栋一进院,就冲月香的屋里喊:“长锁他妈,你看谁来了!”
  长锁就是石全有的儿子,这会儿已经长成了一个敦敦实实的半大小子。
  长锁应声跑出来,月香后脚跟出来,随后又出来一个人,是牤子,他也来给月香送粽子。
  没等刘国栋开口,杨雨田说道:“刘队长给你們送粽子来了!”
  月香看见刘国栋,立刻怒上眉梢,手指着门外厉声说道:“把它扔出去,我怕那里面有毒,药死我们娘儿俩。”
  “嫂子你听我说……”
  “你还觍脸让我听你说,你去死吧!”
  刘国栋看见月香说话的工夫,已经对他亮出了那把鹿角鞘的匕首,惊讶得往后退了一步,却又被人推了一把。回头一看,牤子把飞镖对准了他。
  “你们……”
  一向温和的杨雨田这时也冷了脸,盯着他说:“刘队长,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吧?”
  刘国栋疑惑地说:“这是怎么了?今天不是端午节吗?”
  杨雨田说:“你知道这个端午节是怎么来的吗?”
  刘国栋笑了一下说:“谁不知道这个节是为了纪念屈原投江的日子。”
  杨雨田冷笑了一声说:“屈原是因为他的国家被敌人占领才悲愤投江,他是爱国而死。你呢,为什么要杀死你石大哥?今天你该有个交代了,说不清楚你就别想出这个门了!”
  牤子恨恨地说:“你要是卖友求荣,我今天就把你扔江里喂王八,替石大哥报仇!”说着伸手就下了他腰上的匣子枪。
  刘国栋没有反抗,有点委屈地争辩道:“你们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杨雨田一字一板、掷地有声地说道:“是什么人还用问别人吗?两根骷髅棒子支个屎泡肚子那是行尸走肉,够得上一撇一捺那两笔才是个真正的人!”
  牤子急切地说:“别跟他磨嘴唇子了,大嫂,拿绳子把他捆起来!”
  刘国栋心里忽然一动,忙对杨雨田说:“大哥,你刚才说的是一撇一捺才是人?”
  杨雨田说:“我是这么说的,一撇一捺才是人。”
  刘国栋从衣兜里掏出半个核桃,说:“有人跟我说,一个核桃两下分,一撇一捺合为人。”
  “谁跟你说的?”
  “我大哥。”
  “写人容易做人难,钢筋铁骨挺起身。”杨雨田说着从衣兜里也掏出半个核桃,和刘国栋手里的半个核桃扣在一起,严丝合缝。
  刘国栋抓住杨雨田的手哽咽着说:“大哥临走前交给我这个,让我用这个和自己人接头,没想到是你呀!”
  刘国栋流着泪讲述了那天的经过,双膝跪在月香的面前:“嫂子,大哥把你和长锁托付给我,这辈子你们就是我唯一的亲人!”
  月香哭了,抱住刘国栋,捶打着他的肩头说:“你咋不早把实话告诉我呢,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
  杨雨田呵呵地笑了,说:“我早就觉着刘队长不是那种人,这不成了一家人,就没什么委屈了。”
  牤子亮着嗓门说:“啥话也不用说了,咱们就合计合计怎么替石大哥报仇,收拾小鬼子!”   七 他没留下过夜,她哭了
  这一年的秋天,瓜果都熟了,苞米正在灌浆,豆子也鼓了肚儿,山里的蘑菇、木耳、榛子、核桃等山货也到了采摘的季节。
  余全中无意之间从森本那儿听到一个消息,抗联里的一个内鬼送来情报,说抗联的几个军的首长,各带着少数战士,近期要在鹰峰岭密营聚会,做短期休整。小鬼子要从邻近的几个县调动大批兵力去围剿。
  不知余全中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把这个消息透漏给了刘国栋。
  刘国栋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冒出一身冷汗。他下班后立即去了大车店。杨雨田一听到这个消息,连忙说:“回家去,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回到杨雨田家的院里,月香的住处在后院,除了她娘儿俩没别人,很清静。杨雨田和刘国栋直接进了月香的屋。月香让长锁在院里放哨,三个人在屋里商议怎么进山去给抗联送信儿。
  刘国栋有点怀疑地说:“余老师说的这个消息会不会……”
  “我了解这个人,他虽然不是咱们自己的人,但也信得过。”杨雨田接过话说,“他早就跟我说过,森本一直对你有怀疑。”
  月香说:“我就知道小日本让国栋当这个官,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刘国栋说:“小鬼子压根儿就对中国人没安好心。”杨雨田说:“先不说这个了,当务之急是怎么给山里送去信。”
  刘国栋说:“我身边只有牤子是自己人,可是这几天小鬼子一直让我们下乡去查户,他一离开,一定会引起小鬼子猜疑。”
  杨雨田说:“要说去就属我最合适,我正想给山里送点儿干粮、咸盐和药品。”
  刘国栋说:“不行,这几天城门查得都很紧,出入都得登记,你出去太显眼。”
  杨雨田说:“我倒可以假借进山去收山货的名义赶车出去,就是大车进不了山里,寄放在附近屯子里,也怕被人告出去。”
  月香说:“我去!鹰峰岭的路我熟,也没人注意我。”
  刘国栋担心地说:“这时候青草没棵,那地方黑瞎子野猪很多,你……”没等他说完,月香亮出匕首,嘎巴溜脆地说:“你不相信我?跟你们上山打猎时,我怕过啥?”
  杨雨田说:“啥也别说了,眼巴前儿没别人,就得月香跑一趟了。”
  三个人商议:明天一早,月香以下屯串亲的名义先出城,到离城十里的一个路口等着。因为明天刘国栋要领着警察到离城六里的霍家屯去查户,杨雨田赶着骡子车,有意从警察门口经过,碰上刘国栋他们出来,杨雨田借口进山收山货,顺路带他们到霍家屯。这样,有一帮警察狗子在车上,他拉什么东西出城都不会受到怀疑。
  这个计划真不错。第二天,一帮警察坐着杨雨田的大车出城,不用走路了,一个个都挺高兴。在城门口遇到检查的,没用杨雨田开口,就有人说了:“杨老板带的东西都是去收山货用的,我们给担保,没有给抗联送的东西。”
  事情很顺利,警察在霍家屯下了车,杨雨田在十里外的路口和月香相会。杨雨田卸下一匹骡子,驮上东西,看着月香骑着骡子拐进了山里,他把车赶进一个僻静的地方,躺到车上睡起来。
  下半晌,太阳快压山的时候,杨雨田赶车往回走。他在远处看见刘国栋领着一帮警察从霍家屯拖拖拉拉地出来,便挥起鞭子,吆喝骡子飞跑起来。他还没到警察跟前,就惊慌地喊叫起来:
  “刘队长!刘队长!快救救我!”
  杨雨田把车停下,故意吓得没了魂似的,蹲在了地上喘不上来气。
  警察们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杨掌柜的,你这是咋地了?”
  刘国栋把杨雨田拉起来,说:“杨掌柜的,啥事把你吓成这样啊?”
  “刘队长啊,你不知道,今天我可倒了大霉了。我进山里,刚走了一个屯子,就碰上了一帮胡子,把我的钱、东西都翻走了,还卸了我一匹骡子,我好说歹说才没要我的命,吓死我了!”
  警察们看着杨雨田惊慌的样子,也没起疑心,一窝蜂地坐上了车,七嘴八舌地说了一道:
  “杨掌柜的,算你命大,还能活着回来,你得请客冲喜啊!”
  “这年头,碰上胡子劫道不是啥稀罕事,舍点儿财保住命,你就知足吧!”
  “你也是,兵荒马乱的还敢出去发财?你要是碰上抗联的,把你拉走了,家里人也跟着遭殃。”
  一路上吵吵巴火,楊雨田顺利地回了家。
  掌灯时候,刘国栋来了,给长锁做了饭,陪他吃完,安顿他睡了就和杨雨田到院里说话。
  大膘月亮洒下一地银光。寂静的夜里,蛐蛐的叫声显得格外响亮。杨雨田和刘国栋坐在一张小八仙桌旁,一边喝着月香采的达子香花泡的茶,一边慢慢地闲聊。
  杨雨田说:“这几年,抗联的日子很艰苦,能够坚持到现在,都是因为有共产党的领导,很多战士都自愿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杨雨田在山东老家早就加入了共产党,是党派他来三江的,他是有意要发展刘国栋入党,才这样说给刘国栋听的。
  刘国栋想也没想,接过就说:“我才不管什么党不党的,只要是敢杀鬼子,哪怕是仇人,我也把他当兄弟。”
  杨雨田说:“眼目前咱们身边这样的人还不多,得下功夫多拉些兄弟。”
  刘国栋气愤地说:“为啥小鬼子能占据了咱们东北?就是咱们中国人心不齐。全县的小鬼子划拉到一块儿也不到百十人,几百个屯子一个都摊不上,可是,上至县长,下至村长、警察,加上给他们效力的、有权的当卖国贼,没势的当汉奸走狗,都甘心当亡国奴,哪还他妈有点儿中国人味儿?”
  杨雨田有些感慨地说:“我听江边的渔民宋得水说,去年有一天夜里他在江上下网捕鱼,过来一条日本人运劳工的船,把他也抓上去了。到了船上他才知道,船上装着二百多个抓来的劳工,五个日本人看着,要运回日本国做苦力。宋得水偷偷问那些劳工,你们也没被捆住手脚,怎么不打死那几个日本人跑呢?有人说,大伙都知道被送去日本是有去无回,可是,也都知道谁领头造反谁就得先死,所以,都抱着侥幸的心理没人出头。后来宋得水偷偷跳水逃回来捡了一条命。”   “他妈的真恨人!”刘国栋气得站起来,骂道,“这种人根本就不配做人,死了也不值得同情!”他接着叹了一口气说,“话说回来,我要是在那条船上,也不知道会不会第一个站出来跟鬼子拼,因为明摆着第一个出头的就是死。”
  杨雨田也站起来,拍着他的肩头说:“所以说一个人的力量是干不了大事的。大伙必须心往一处想,拧成一股绳。咱们抗联要做出个样儿,为了把鬼子赶出去,豁出命也值得!”
  刘国栋拍着胸脯说:“大哥,请你相信我,为了杀光鬼子,我要是死了眼睛眨巴一下也不够人字那两撇!”
  杨雨田笑了:“老弟,大哥知道你是啥人。月香估计得半夜才能回来,你进屋先眯一会儿吧。”
  刘国栋说:“你回去睡吧,我不放心,去城门口迎迎她。”
  刘国栋从杨雨田那儿拿了一瓶酒,又在半道买了一盒烟,来到北门。城门口有两个警备队的兵在守岗,平常也认识。刘国栋老远就和他俩打招呼:“辛苦了,二位!”
  一个兵说:“刘队长,怎么半夜查岗来了?”
  刘国栋笑着说:“屋里闷睡不着,出来透透气。”说着把烟酒递过去,“站岗是个苦差事,抽支烟喝口酒提提神。”
  “刘队长真够意思!”
  三个人说笑着进了岗楼。闲谈中,刘国栋知道两人一个叫朱占国,家在七十里外的漂合村;一个叫李德奎,家在九十里外的凤山屯。两人都是原来当地驻军警备旅的士兵,日本人攻占县城后,警备旅抵抗不住,旅长率众投降。朱占国和李德奎被改编到警备队,俩人不愿意给鬼子卖命,想回家种地,担任警备队长的日本人小野恶狠狠地对他们说:“谁不愿意为大日本效力,就是抗日分子,统统死了的!”无奈,两人只好留在那儿。
  后半夜,月香回来了。
  月香进山顺利地找到那个砬子洞,放好了杨雨田写着情报的纸条和东西后,她担心抗联的人不能及时来取,怕耽误了大事,就骑着骡子去鹰峰岭的密营。想不到意外地碰见了石全富,他参加抗联后,担任的正是情报联络员。石全富领她去了密营,当面向抗联首长做了汇报,这才放心地往回走。石全富一直陪她走到出山的路口,才拉着骡子回密营。四十多里路,月香紧着走,还是走到了后半夜。当朱占国拦住她盘问,为什么半夜一个人进城时,月香说她走亲戚回来,半路上遇到鬼打墙走迷路了,亏了遇上一个看瓜地的老头,才帮她找着道。刘国栋走过去,故作惊讶地:“这不是大车店杨掌柜的亲戚吗?大半夜的一个人多危险,我送你回去吧!”
  月香和刘国栋回到家,鸡都叫头遍了。刘国栋说:“饭在锅里热着。”月香说:“我累了,不想吃,就想躺下。”
  刘国栋说:“那你就歇着吧,我回去了。”
  月香拉住他说:“深更半夜的回去干啥?就在这儿睡吧。”
  刘国栋有些迟疑地说:“这不方便。”
  月香指着大炕说:“这么宽绰,我睡炕头,你睡炕梢,有啥不方便的?”
  刘国栋还想走。月香挡在门口,迎脸对他说:“你大哥把我们娘儿俩托付给你了,还怕啥?”
  刘国栋还是走了,到院里他就听到了月香的哭声。
  八 没有那么多叛徒汉奸走狗,怎么会有那么多人被抓
  乡下人不管日子过得多么苦,从春到秋熬下来,大人孩子都盼着过年。在过小年的时候,家家都会把攒了一年的好嚼果抖搂出来,屯子里立刻就有了年味儿。
  1945年的阳历二月初,正是农历腊月末。北山的几十个屯子没有迎来过年的喜庆,却等来了一场惊天的灾难;本该家人亲友欢欢乐乐地团聚,却变成了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那几年,通江和邻近的几个县一样,抗联的活动很频繁,不断地打击日伪军,发动当地民众成立抗日救国会和农民武装队,就连过去为日伪办事的一些伪保、甲长,自卫团长等,经过教育也都成了抗日的支持者。
  为了镇压抗日斗争,关东军在伪滨江省设立了“治安工作委员会”,组织特别搜查班,监视和侦察抗联及反日团体活动。还利用叛徒特务打入抗日救国团内,诱捕抗日人员。两年间,抗联三路军战士、当地救国会及农民武装组织有近千人被抓,一百多人被杀害,造成了轰动整个伪满洲国的“大检举”惨案。
  眼看着邻县的“大检举”得到了关东军司令部的嘉奖,通江县的日本人、县长、特务股长和警察局长受到了上司的严厉训斥,恼怒得红了眼,决定要在通江整出更大的名堂,超过邻县的功绩。
  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抗联三路军的一个副参谋长带着几个战士去鹰峰岭密营汇报情况,途中和鬼子遭遇,全部战死。副参谋长牺牲前把随身携带的一些重要材料都藏在了一个树洞里,没想到被进山下套逮“跳猫”的吴三看见了。吴三跟刘国栋是屯亲,是个二八月庄稼人,三十多岁了还是个跑腿子。等小鬼子走了以后,他溜过去,从树洞里起出一个文件包。他以为那里一定藏着金条银元等值钱的东西,没想到打开一看,除了几个陈旧的小本子,一分钱也没有。他气得一边骂着一边要把文件包扔掉。可是,他忽然想到,这些东西兴许有用呢?他马上想到了刘国栋。刘国栋杀了一个抗联战士捞了个官,说不定这些东西也能让他从日本人那里捞点儿什么,捞不着官捞几块现大洋也够一年吃香喝辣的了。想到这儿,他扑棱站起来,家也没回,直接跑到县城去警察局找刘国栋。偏巧,刘国栋那工夫不在,二驴子在家里装老大,连蒙带吓唬地让吴三把公文包给了他。出乎意料,公文包里的几个小本子是一份通江县抗日救国会重要人员名单。二驴子立马把这个名单交给了日本人。吴三没得到什么奖赏,反倒被关进了大牢,鬼子怕他把消息泄露出去。
  鬼子做得很绝,特务股长久保带着几个亲信,到北三里秘密抓捕了这个地区的抗日总会会长,直接押送到佳木斯三江省警务厅。经不住敌人的威逼利诱,这个会长当了叛徒,交代出北山地区凤山、龙山、柳树河等地上百个抗日救国会成员。
  谁也没想到,在大年除夕的那天,小鬼子出动了全县警力,就连山林警察队和日本人的开拓团都调过来,分乘十多辆大汽车,一大早就進入了北山里的十几个村屯。   村子里的人都被集合在一起,按照拉好的“矫正”名单,由当地警察和村长指认,找出来就装上汽车。在凤阳屯要抓一个叫刘祥的,结果屯里三个同名的都被抓走。木匠孙凤起不在家,就抓了一个叫孙凤鸣的。葛才是个老头,恰巧去外屯的女儿家了,就抓来一个叫何才的年轻人顶数。老高家哥仨长得比较相像,分不清谁是要抓的老二,就把哥仨都抓走了。柳树屯的孙老三媳妇桂花长得好看,性子刚强,谭财调戏好几回,都没有得手。借这个机会,他溜进孙老三家,威胁桂花说:“你从了我,就不抓你男人,要不我连你一起抓走!”桂花啐了他一口唾沫,骂他:“我就是死了,也不会跟你这个没人味的狗东西!”谭财恼羞成怒,一棒子把桂花打倒,拖了出去。
  刘国栋的警察小队也被命令跟着进山,日本特务监督他们抓人。
  小鬼子的这次行动很突然,刘国栋知道消息时什么都晚了,出发前都没有来得及把这个消息告诉杨雨田。
  这几年,刘国栋通过杨雨田也认识了一些乡下的抗日救国会成员,眼睁睁地看到他们一个个被抓住,他心里万分焦急,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懊悔:要是那时候他见着吴三,无论如何也不会出这么大乱子。
  搜查到了赵保国的家。赵保国曾帮刘国栋往山里给抗联送过东西。
  刘国栋抢先一步进屋,看见赵保国正拿着一把劈柴的斧子要往出冲。他急忙说:“快,上炕装病!”
  赵保国刚躺进被窝,日本特务就进来了。
  “刘桑,快把这个马胡子抓起来!”小鬼子把抗联战士都称为马胡子。
  刘国栋捂着鼻子说:“太君,这个人的不能抓!”
  “为什么的不能抓?”
  “他的得的是伤寒,传染的大大厉害,你离开他!”说着,假装关心地把日本特务推出门。
  赵保国躲过一劫。
  余全中被森本带去榆树屯,几十名日军加上一百多满洲国伪兵,包围了整个屯子,全屯三百多个男女老少被赶到小学操场,两侧架上了机枪。森本把一份名单交给余全中,对他说:“让他们把这些抗日分子交出来,否则,全部死啦死啦地!”
  余全中打开名单一看,惊得差点叫出声。名单上有六七十个人,榆树屯几乎家家的青壮男人都在上面。这些人要是都被抓走,榆树屯就会成为寡妇屯。他心里暗骂:如果没有本地的汉奸走狗,日本人怎么会知道这些人名?他突然做出一个冒死的决定,装出一副胆怯的样子对森本说:“森本局长,您给我的这个名单并不属实。”
  森本说:“这些名字都是根据当地的情报得知的,怎么会不属实?”
  余全中说:“我的老家就在这里,哪家的情况我都很清楚,这个名单都是无中生有。”
  森本推了推眼镜,逼视着他说:“难道是有人敢来骗我?谁这么大胆?”
  余全中故意轻松地一笑说:“欺骗太君倒是没人敢,可能是有人想要以此向太君显示忠心,邀功请赏吧?”
  森本抽出东洋刀,对着他比画着说:“你说的都是实话?”
  余全中挺直了身子,口气坚定地说:“余某经常回到这里,向乡亲们宣传日满亲善的好处。屯里人都是大日本良民,没有一个人和马胡子有勾连。”
  “你的敢做保证?”
  “我可以用我的人头和全家的性命向您担保!”
  森本眼光充满杀气地盯着余全中瞅了半天,看他面不改色,没有一丝惊慌,把东洋刀猛地插回刀鞘,挥了一下手,收队走了。
  余全中和森本说的是日本话,屯里人都听不懂。给鬼子通风报信的人也不知道说的啥。
  其实,余全中老家根本就不是榆树屯。
  九 真想豁出去砸监救人
  连溜儿两个多月,小鬼子一直不断地到各地去抓人。监狱里装满了,又把大烟馆、小学校改名为“康生院”,也成了关押犯人的地方。
  小鬼子把这次大抓捕称之为“思想矫正”,成立了十几个审讯组,用尽了各种残忍的刑讯手段,逼迫被矫正的人坦白、检举、揭发,每天都打死很多人。小鬼子使用了过去没有用过的残酷刑法,每次审讯时,首先对被捕的人用四棱木棒照脑袋打两棒子,称为“认识棒子”。一些宁死不屈的抗日救国会员,不是被打死,就是活着塞进江冰窟窿里。还有一些被打死的人和没断气的人被扔到荒郊野外,不让家属收尸,任凭野狗撕咬。一些被鬼子认为是抗日首要分子的人都被押送到佳木斯,交由三江省警务厅审问。
  事情越整越大,经不住威逼诱惑,有的人当了叛徒,出卖了同志;有的人吓破了胆,胡乱说了一些名字。鬼子抓的人越来越多。
  刘国栋的警察小队被派去看守监狱。
  小鬼子的审讯组除了一两个主审是日本人,其他的都是伪警。这些人对自己的同胞下手一点都不讲情面,只想表现自己对日本主子的忠心。
  二驴子成天拎个四棱棒子,在监狱的过道上耀武扬威地走来走去,看谁不顺眼就捞出来一顿揍。
  监狱长都是日本人,刘国栋被警告:一定要看好犯人,跑了一个,就拿他当抗日分子是问。刘国栋眼看着自己的乡亲每天都在受折磨,每天都有人死去,除了能给那些伤重病重的偷偷送些药品和食物,别的都无能为力,真是心如刀绞。
  刘国栋在巡监的时候,看见了吴三。没等他开口,吴三哭叽赖尿地说:“刘哥,你快跟日本人说说,放我出去吧,我不是抗日救国会的人,我是真心要帮日本人做事的。”
  这会儿,刘国栋都有心杀了他,要不是他贪心,怎么能引出这么大的祸患?他冷冷地说:“别急,等着,我去给你说说。”
  吴三扑通跪下,带着哭声说:“要知道这样,我说啥也不会这么干哪!你是我爷,求求你救我出去吧!”他把头在地上磕得咚咚山响。
  这天晚上,刘国栋又和杨雨田在月香家里会面。
  刘国栋说:“大哥,今天警备队的朱占国和李德奎来找我,说他们都有家人和亲戚被无辜地抓来,求我想办法救他们。”
  杨雨田说:“今早上,宋得水就来跟我说,昨晚上又有十多个人被塞进冰窟窿。他打冰眼下网,挂上一个人,想不到还活着。他问我怎么办?我說你先藏起来,我找机会送出城。”   “我听说在老百姓家中养伤病的抗联战士被抓来了十多个,还有十多个村屯的抗日会长都被抓来了,这样下去,我真受不了了,你想想有什么办法?”
  “你先别急,我已经向上级组织汇报了,等他们指示下来再商量咱们怎么办。”
  “你说的是共产党吧?他们也不露面。”刘国栋急得在地上转着圈儿说,“等他们来了什么屁指示,黄花菜都凉了。”
  杨雨田说:“不依靠组织,就凭咱们几个能干啥?”
  刘国栋恨恨地攥起拳头说:“大哥,我真想豁出去了,砸监救人!”
  “说得轻巧,就怕你这样死了也救不出他们。”杨雨田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说,“我打算叫月香再进一趟山里,去和抗联接上头。咱们真到了非得砸监狱救人那一步,也得让抗联派人来支援才行。”
  “那好吧,我等着听你信儿。”
  折磨人的日子很难熬,四月一到,北方的天氣虽然风还很料峭,但是,像给大地盖了一层棉被的白雪却已经不知不觉地化没了影儿,冰封的松花江也跑开了雁翎水,山崖上的达子香开得一片红火。
  这天中午,刘国栋急匆匆赶来大车店和杨雨田见面。
  “大哥,刚才余全中告诉我一个消息,后天是清明节,小鬼子要把监狱里一百多身体好的人用汽车运到佳木斯,从那儿运到日本去当苦力。”
  杨雨田“哦”了一声,没等开口,刘国栋又接着说:“余全中还说,小鬼子要在清明节那天,把二百多抗联战士和救国会员偷偷拉到河西草甸子处死,咱们不能眼看着他们送死不救啊!”
  杨雨田攥起了拳头,说:“是时候了,不能再等了。”
  “咋地?你也同意咱们砸监狱?”
  “不是砸狱,是暴动起义!”杨雨田说,“我听说老毛子已经打到了柏林,美国飞机也对小日本在关里的一些战略要地进行了轰炸。德国法西斯要完蛋了,小日本也是秋后的蚂蚱没几天蹦跶了。”
  刘国栋高兴地说:“咱们正好可以借着这个机会起义,一定会取得成功。”
  杨雨田说:“这是个大事,不能轻举妄动,一定要做个周密计划。”
  “大哥,你说咋办,我听你的。”
  “不是我说咋办就咋办,咱们一定得好好合计合计。今儿晚上我身边的几个人,加上你和牤子,在我这儿碰头,商量出一个具体的行动方案。”


  十 听不到枪声,这个刚强的男人流下了泪水
  当天晚上,在杨雨田家里,召开了十几个人参加的紧急会议,宣布成立武装起义总指挥部,刘国栋任总指挥,牤子任副总指挥,杨雨田担任联络官。同时还任命了几路行动队长。具体计划是兵分四路,凌晨四点同时行动,一路封锁江面,占领电报局,切断鬼子和外界的联系;一路打开所有的监狱,释放全部被捕人员;一路去解除伪警备队的武装,攻占伪县公署,砸开枪械库,武装全部起义人员;一路去消灭日本特务和军政人员。起义成功后,组成一支抗日队伍,越过铁力去老毛子那里找抗联。他们个个义愤填膺,谁也没做失败的打算,也没去想失败了以后怎么办。
  事前,刘国栋在自己的警察小队里已经做了不少工作,透漏出要解救被关押的人的口风。队里的警察都是本地人,差不多都有沾亲带故的人被抓来,包括四蛮头在内,十来个人表示听他的安排。
  刘国栋还利用看狱的机会,串联了几十个被抓来的老炮手,枪法都很好。刘国栋跟他们说:“与其在这里受罪等死,不如拼一把,宁可死了做中国鬼,也不愿活着当满洲国的亡国奴。跟我出去,打死一个鬼子够本,打死两个赚一个。出去了,我领你们去老毛子那里找抗联!”
  关在监狱里的人,明知早晚得被小鬼子收拾死,有这个死里求生的机会谁愿意放弃啊?
  清明节的凌晨,起义按照布置进行得很顺利。刘国栋带人首先解决了看守监狱的亲日伪警,打开监狱,放出被关押的人,对他们说:“愿意留下来打鬼子的跟我拿枪去,不愿意的可以回家。”这些人砸开手铐脚镣,异口同声地表示愿意跟他去打鬼子报仇。刘国栋带领这些人,在朱占国和李德奎的配合下,迅速缴了县警备队的枪械,把徒手的起义人员武装起来。
  其他几路起义队伍也进行得很顺利,全县所有关押在监狱里的人都被释放出来,伪县公署和几个日本人办公的地方都被攻占,反抗的人都被打死。唯有进攻电报局的一路遇到了困难。事情坏在二驴子身上,不知道他是出于对刘国栋的嫉妒,还是出于对日本人的效忠,他趁监狱里放人混乱的机会,偷跑到电报局,把刘国栋起义的消息告诉了日本人。驻守在电报局的几个日本兵和特务立刻做好了抵抗的准备,同时,用电报报告给三江省警务厅和邻近的几个县,请求支援,还用电话通知各乡的警察和自卫队来县城支援。攻打电报局的起义队伍抵挡不住电报局的猛烈火力,死伤了十几个人,也没办法靠近,只得撤回。
  县城里枪声响个不停,“老毛子来了!抗联来了!杀鬼子啊!”的喊声四处响着。睡梦中的人都被惊醒,慌乱地跑到街上。一些从监狱里放出来的人只顾自己逃命,四处奔跑,大街上一片混乱。
  天亮的时候,一支被武装起来的起义队伍四百多人聚集在北门,刘国栋宣布成立通江县人民抗日游击大队,由他担任队长。
  这时,宋得水跑来说:“江南二十里的一队鬼子援兵已经乘汽车赶来,快到江边了。”还有人报告,东城门已经被东边赶来的日伪警备队占领。杨雨田果断地对刘国栋说:“鬼子很快就会把县城包围,事不宜迟,马上带队伍进山!”
  当下,刘国栋带领一百多名起义战士分乘两辆汽车在前头开路,杨雨田组织八挂大车拉着起义伤员与家属,和二百多名起义战士跟在后面。牤子带着几十个枪法好的战士掩护撤退。
  刘国栋的先头部队在离城三十里的地方,遇到了小林少佐带领的山林警备队的阻击,汽车被打坏。刘国栋只好带着队伍进山。
  随后传来消息:牤子带领的战士,在阻击鬼子从各地赶来的援军战斗中,全部壮烈牺牲。   刘国栋的队伍在山林里走得很艰难,大车没法上山,只好卸下骡马,驮着不能走路的伤员继续往前走。几十个起义人员的家属有老有小,走在没有路的山地里,磕磕绊绊,都要有人搀扶。更要命的是鬼子因为有当地的警察、伪村屯长和汉奸引路,一直紧追在屁股后面。到晌午的时候,跑散的、溜走的一直不断,队伍只剩下一百多人。
  起义队伍一直甩不掉鬼子的追击。刘国栋很焦急,对杨雨田说:“伤员不能丢,家属不能扔,这样下去整个队伍都得被拖垮。”
  杨雨田沉思了一下说:“这样吧,你往前走,找个屯子把伤员和家属安顿下来,我带几个人堵住鬼子,把他们引到别处去。”
  刘国栋不放心地说:“你有啥办法把鬼子引开?”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杨雨田拿出半片山核桃,交给他说,“那半片核桃我已经交给地下党的同志了,今后你就拿这个和他们接头。”
  杨雨田挑出十匹骡子,又挑出九名战士,每人长短双枪。杨雨田对刘国栋大声说:“咱们双龙山再见!”说罢,驱赶着十匹骡子风一般朝山下冲去。
  不一会儿,前面响起激烈的枪声,渐渐远去,渐渐消失……
  起义的队伍翻过一道山岗,刘国栋站在岗顶上,听不到远处的枪声,只有风从树梢上掠过发出如泣如咽的声音。这个刚强的男人再也抑制不住,泪水成串地流淌下来。
  十一 磕头弟兄亲自捉拿他去向日本人请功
  两天后,刘国栋的身边只剩下二十几个人。这其中有些人战死了,有些人走散了,还有一些偷偷溜走了。走散的人中有被鬼子抓住的、诱降的;溜走的人少数逃往了别处躲藏起来,多数回了家,又差不多都在鬼子更疯狂的搜捕中被抓起来。
  刘国栋知道,再次被鬼子抓住的人会是什么结果,可是,他也知道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办法解救他们。
  随身带来的食物已经吃光了。这个季节山上也没有什么野果子,更不能用枪打野物,雪已经化没了,连喝口水都很困难。疲乏饥饿让人一坐下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个意外情况让刘国栋和月香都蒙了:长锁不见了!他是什么时候走失的,谁也没注意。
  怎么办?看到月香瘫坐在地上伤心欲绝无声地流泪,刘国栋心里涌上一阵悲哀。
  身边的战士路都走不动了,怎么去找?再说这么大的山林,不熟悉的人在里边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不用说找别人,就是自己也得走丢了。
  长锁是石全有唯一的后代,无论如何也得找回来。
  月香踉跄地站起来,急吼吼地说:“我去找!”
  “你不能去,这一带我熟,我去!”刘国栋把那半片山核桃交给月香,说,“你带着队伍走,两天后咱们在双龙山会合。到时候我没去,你就不用再等我,继续往北走,过铁力到老毛子那里找抗联。”
  月香把自己的匣枪递给他,眼含热泪盯着他说:“我等着你!”
  刘国栋下山,在周围的几十里山林里转了好几天,除了看见一些搜捕的日伪特务和警察,没有碰到一个村民。他又冒险在夜里进了几个村子,找到亲戚和熟人家,打听长锁的下落,都没有得到一点线索。这些人见到他都很害怕,不敢留他过夜,告诉他各屯都贴了悬赏通告,抓住起义的人有重赏,知情不报者都按通匪论处。
  刘国栋知道再找下去也是没有结果,决定进山往北去追赶月香的队伍。
  这天中午,刘国栋走到柳树村西的一个苇子沟,发现那里有一个小窝棚。他连续几天都没有得到休息,这会儿又累又乏,就想在这儿歇一会儿,等到天黑再上山。
  刘国栋躺在草铺上,不想一会儿就睡着了。
  这个窝棚很简陋,是村里人秋天防备山牲口下来祸害庄稼临时搭建的,平时没有人来。偏巧,这时村里有个老头来割苇子编炕席,偶然进窝棚看了一眼,发现里边睡个人,腰里别着双枪,猜想一定是炸狱的起义人员。他贪图得到一笔意外的横财,立马跑回去,到村警察所告诉给了谭财。谭财听他说出这个人的长相,还挎着双枪,顿时就想到可能是刘国栋。
  谭财叫上几个警察,骑马来到苇子沟,他进窝棚一看,呼呼大睡的人正是刘国栋。他二话没说,拿出绳子悄悄地把刘国栋的双腿捆住,然后抽出刘国栋腰中的枪。
  刘国栋惊醒了,猛地坐起来,却被几个人按住,绑住了双臂。
  “二哥,兄弟对不住了。”
  刘国栋看见站在眼前的拜把子兄弟,冷笑着说:“这回你总算找到了立功的机会了吧?”
  谭财不敢迎接刘国栋鄙视的目光,猥琐地一笑,说:“小弟也不想这样,可是你跟日本人作对……”
  “住嘴!”刘国栋没等他说完,厉声怒喝道,“谭财,你个卖友求荣的汉奸走狗,把老子交给你日本主子领赏吧!我的兄弟饶不了你,通江县的人民也饶不了你!”
  谭财心虚地对那几个警察吆喝:“還愣着干啥,把他押回去!”
  刘国栋被放到马背上,驮回村警察所。谭财不敢把他送到县里,怕半道有人劫走人犯,打电话让县警察局来了一辆汽车,带着十几个全副武装的日特伪警,把刘国栋拉走了。
  十二 朝自己的同胞开枪,你们的腿别哆嗦
  谭财因为抓住了刘国栋,如愿地被调到县里,升官当了警察大队的副大队长。二驴子因为报信立功,也如愿地当上了警察小队的队长。
  刘国栋是这次武装起义的重要人物,他被抓住,鬼子如获至宝,三江省警务厅下令把他押送到佳木斯进行审讯。鬼子怕出意外,专门派了一架飞机。
  押送刘国栋的警察,二驴子也在其中。
  刘国栋戴着手铐脚镣,和二驴子对面坐着。
  刘国栋嘴角带着蔑视的微笑,目光犀利地直盯着二驴子。二驴子假装没看见,一直侧着脸。
  “赵金贵,你看着我!”
  赵金贵是二驴子的大名,平时很少有人叫。
  二驴子把脸扭过来,斜眼瞄了他一眼。
  “听说你立了大功,当上了队长?”
  “咋地,你能当我就不能当啊?”二驴子有点心虚,嘴硬地说。   “你还是中国人吗?”
  “我是满洲国人。”
  “满洲国人是亡国奴!”
  “那满洲国人和中国人有啥两样咋地?”
  刘国栋骂道:“你还有脸来押送我?还算是个人吗?”
  二驴子歪着脖子说:“是不是人咋地,你去是死,我却活着。”
  刘国栋怒喝道:“告诉你,小日本完蛋了,你就是条丧家犬!”
  二驴子嘴嘟囔着没出声,低下了头。
  刘国栋被押到佳木斯。鬼子认为通江的武装起义是共产党和抗联直接领导的,想要从刘国栋口中得到证实,就把他关在一个单独的牢房里,去了手铐脚镣,好吃好喝招待他。厅长北原几次跟他谈话,让他把这件事情说清楚,既可以回县里当警备队大队长,也可以留在警务厅当警务科长。刘国栋每次回答都是一句话:“我不是什么共产党,我就是一个中国人,看着那些无辜的乡亲天天被你们折磨死,我气不过才动的手。”
  连续几天,鬼子从刘国栋口里没有得到一句有价值的话,恼羞成怒,对他进行严刑拷打。刘国栋几次昏死过去,醒过来他还是那句话:“暴动队伍是我拉出去的,你们的人是我打死的,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要杀要剐随便!”
  刘国栋被投进大牢,鬼子美名为“矫正辅导院”。这里关押着七八十个通江暴动起义被捕的兄弟。刘国栋看见了宋得水,跟他说:“传话给弟兄们,咱们都是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就是死了,老百姓也不会忘记咱们。不管鬼子用什么招儿,谁都不要害怕,什么事都往我身上推,由我兜着,与你们无关。”宋得水抓住他的手,激动地说:“放心吧,这里的弟兄都是好样的,没有一个孬种!”
  1945年8月9日的早晨,佳木斯上空忽然响起瘆人的空袭警报声,紧接着传来震动大地的爆炸声。人们惊惶地跑出来,看见天上带着红星标志的飞机成队地掠过,洒下雪片一样的传单。
  老毛子昨天对日宣战,今天就打过来了。刘国栋和他的弟兄们抓着铁窗,兴奋地呼喊起来:“小鬼子就要完蛋了!”
  鬼子穷凶极恶,要赶在失败之前把刘国栋和他的三十二个弟兄全部处死。
  8月10日这天,暴雨如注下个不停,到下午还没有一丝减弱的迹象。鬼子等不及了,把刘国栋他们装上汽车,准备冒雨拉到郊外的万人坑枪决。
  汽车走到半路,陷在泥泞中走不动了,鬼子就把他们拉下车,排在路边。刘国栋对鬼子辅导官说:“按照中国人的风俗,我要为弟兄们指冥路!”
  辅导官被刘国栋的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气概震慑住了,他有点儿不知所措地说:“你们的随便。”
  十几个端枪的警察都是中国人,刘国栋蔑视地看着他们冷笑道:“你们还是中国人吗?一会儿朝自己的同胞开枪腿别哆嗦!”他转身跪在临行的兄弟面前,大声说,“弟兄们,你们都是好样的!你们先走,等着我,大哥给你们指冥路,西南大路,光明大道……”
  枪响了,弟兄们一个个倒在雨水和血泊中。
  送走了三十二个弟兄,刘国栋冲他们的遗体磕了三个头,起身对鬼子輔导官说:“来吧,开枪吧,给老子留个全尸!”
  五天后,日本鬼子宣布无条件投降了。
  又过了五天,石全富随抗联教导旅接收失地,来到佳木斯。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一条小渔船在松花江上逆流而上。船上装着刘国栋的棺椁,守护在棺椁两侧的是月香和石全富。
  月香一定要把刘国栋带回家,一个老渔夫自愿出船。
  天空洁净,白云飘荡,江水悠悠地静静流淌。远处的山林色彩斑斓,两岸是已经成熟等待收割的庄稼。多么美好的家园!
  看着沿途一个个码头上涌满迎送的人群,听着那充满乡音、震慑心灵的唢呐声,月香把两片合在一起的山核桃放在棺盖上,用手轻轻地拍着,嘴里哼唱着孩子们入睡前经常听到的摇篮曲:
  狼外婆跑了,
  孩子回家了,
  火炕烧热了,
  安心睡觉吧,
  妈妈守在身边,
  不用害怕了……
  责任编辑 郑心炜
其他文献
奔流浩瀚的长江横贯中国大地的东西,联接了众多的历史文化名城。在这些众多的历史文化名城之中,南京与武汉,更是以文学名城而为世所瞩目。其中,武汉与南京相较,虽然远不及后
鲍照善弹古琴,对于乐府诗音乐问题的处理有自己的独特方式,尤其在乐府诗创调方面贡献巨大。关于鲍照乐府,音乐形态研究方面目前还存在大量空白。以往研究者仅仅把目光局限在
请下载后查看,本文暂不支持在线获取查看简介。 Please download to view, this article does not support online access to view profile.
期刊
在我国当前的历史条件下,正确认识和评价人的需要,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有了正确的认识和中肯的评价,才能恰当地对待人的需要,才能充分调动广大人民群众的劳动积极性,才能加
丁肇中出身于革命志士和知识分子家庭,他的外祖父王以成早年留学日本,学习土木建筑专业,受革命思想影响加入同盟会,在辛亥革命中牺牲.母亲王隽英是丁肇中最敬爱的人,1960年病
三读陈高春《中国语文学家辞典》(河南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收获很大。据本人粗略统计,书中1951位语文学家,江西竟有179位,真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其中更让我倾目的是:
留学归来的网络高手卫媛成为北京市公安局网络安全保卫处的一名网警。报到当天,她就遇到了黑客入侵地铁控制系统的紧急情况。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公交一卡通又被发现存在高危漏
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革命文艺大众化运动,其能指是空洞的。就如同当时的理论家所看到的,大众文艺并没有取得多少创作实绩。抗战的兴起,为大众文化提供了舞台,大众文艺在民族的
《检察日报》《人民检察》发展的历程,见证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检察制度曲折发展壮大的过程。多年来,《检察日报》《人民检察》始终秉持着正确的办刊理念,大力弘扬检察文化,为
黑格尔指出,创造性思维就是理性——非理性的思维,极为重视非理性精神那种永不满足的超越本性。创造性活动中,非理性因素起着动力、激发和诱导创造产生的作用、意志、情绪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