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在瑞金市区西入口的丘陵地上,坐落着中央革命根据地历史博物馆。在这个历史博物馆2楼展厅的一角,演绎着中国工农红军战史上一个辉煌的战例,这就是大柏地战斗的情景再现。随着讲解员手中控制键的开启,但见(闻):
天空如铅,溯风凛冽,细雨纷飞,山林葱郁。一条石块砌就的小路,曲曲折折地穿行于峡谷间,时隐时现。几声或高或低的鸟鸣,使这个略显空旷的世界越发沉寂。总算等来了一支国民党军如长蛇进洞般,钻入了口小肚大的麻子坳。刹时,枪声大作,杀声震天,红军官兵如猛虎下山,从几个山头俯冲而下,用树枝、石块、空枪与敌人搏斗……
我的思绪由此回到1929年。
釜底游鱼
1929年2月7日,农历戊辰年腊月二十八,一支瑞金百姓闻所未闻的部队由会昌进入瑞金地界。这是一支怎样的部队啊?一个个衣衫褴褛,胡子拉碴,又黑又瘦。他们有的脚着烂草鞋,有的干脆打赤脚。背上的背包,肩上的枪支,也都五花八门。原来他们就是刚从井冈山上下来,一路且战且走的“釜底游鱼”——红四军。
曾几何时,朱(德)毛(泽东)在井冈山聚众万余,有枪数千,扯起红旗打土豪、济穷人,闹得红红火火。蒋介石的国民政府当局,岂能容得他们割据称雄、分庭抗礼。于是一再对他们施以“进剿”“会剿”,必欲除之而后快。1928年11月起,国民党方面更是调集了湘赣两省六七个师、十七八个团的兵力,对井冈山进行五路“会剿”。大兵压境,井冈山危如累卵自不待言。尤其从是年9月起,红四军遭遇了空前的艰难。时值隆冬,边界丛山积雪深厚,红军既未能远出游击以筹措粮款,又适逢敌人对根据地进行严密封锁,因而衣食给养难以为继。官兵以单衣御寒,日食红米南瓜,连续两个月没有一分零用钱。在这种情势下,红军若继续坚守,后果将不堪设想。为打破困局,1929年1月4日,毛泽东在宁冈柏路村主持召开红四军前委、湘赣边界特委、各县县委、团特委和红军第四、第五军军委联席会议,做出了红四军主力下山“围魏救赵”、红五军和红四军一部留守井冈山的决定。1月14日,红四军主力3600余人从茨坪、小行洲等地向赣南出击。
对红四军的这次行动,国民党江西“剿匪”总部是这样通报媒体的:朱毛两“匪”因见湘赣五路“会剿”,势成釜底游鱼。乃于15日裹胁“匪徒”四五千人、枪三千余支、妇女牲畜财物等项,退出井冈,向大汾狼狈而逃,以冀与湘南叛兵胡凤璋会合。剔除某些政治歧见,这段文字还是比较客观地反映了红军当时面临的处境。
红四军主力悄悄下山,专往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走。1月23日,红四军攻克大余县城,国民党方面方才弄清了红四军此番的动向,越二日,金汉鼎和李文彬部就来进攻。红四军战士事前毫不知情,仓猝应战,以至遭到失败,伤亡达二三百人,并折损了两员大将:第二十八团党代表何挺颖身负重伤后不治而亡,独立营营长张谓(威)牺牲在战场上。红四军匆忙撤出大余,翻过庾岭进入广东南雄,复折转江西信丰。沿途皆赣粤边界,红军势单力薄,敌军则轮班穷追。为摆脱敌人,红军以每日四五十公里的速度强行军。在寻乌项山的圳下村,红四军遭到刘士毅部的突然袭击,朱毛险遭不测,朱德的妻子伍若兰不幸被俘,后在赣州英勇就义。红军脱离险境后,冒雪翻过几座大山,于2月1日到达闽、粤、赣3省交界的罗福嶂山区,在这里召开红四军前委会议。会议“为安置伤兵计,为找有党有群众的休息地计,为援救井冈山计,决定前往东固”。
离开罗福嶂,红四军与国民党的“追剿”军兜起了圈子,先是直插福建武平,后又折抵瑞金。在瑞金西郊,红四军官兵眼望龙珠塔而无心登眺,只想派兵进城搜集敌人的报纸和文件。这时敌兵追来,红四军前卫进了县城,双方发生激烈交火,结果红四军又丢了一个排。之后,红四军朝瑞金北面黄柏、隘前、大柏地一路而去,意在经由山路过宁都,再前去东固。至此,红四军已连续行军近一个月,行程逾千里,伤痕累累、疲惫不堪且不说,还屡战屡败,士气低沉。部队出现前文所述的“釜底游鱼”状,也就不足为奇了。明乎此,我们才能读懂时任红四军军委委员、士兵委员会主任的陈毅对大柏地战斗入木三分的描绘及评价,才能领略大柏地战斗对红四军的前途与中央革命根据地的创建所具有的深远影响,也才能深刻地体会毛泽东4年后以当事者身份填写的《菩萨蛮·大柏地》的意蕴。
漂亮的伏击战
1929年2月9日,正值农历除夕,红四军担任前卫的第三十一团第三营走到了瑞金黄柏墟、隘前一带,而敌人刘士毅旅肖致平团等“追剿”军也到了瑞金境内,两者相差不过3个多小时路程。行军休息时,一些战士拖着疲惫之身围拢到第三营党代表罗荣桓的面前,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天天被敌人撵着跑,这都年三十了,还要往哪里走?”
“叫化子都有个年节过,我们还过不过年?”
“党代表,向上级反映反映,打一仗吧!不打掉敌人的嚣张气焰,我们休想安生。”
一脸黑瘦又满是胡须的罗荣桓,只有那副大大的近视眼镜后面的两眼炯炯有神。他看着一个个行头破烂、同样黑瘦的战士,迎着他们渴望战斗的眼神,心里泛起一阵怜爱和理解之情。他还要看看战士们经不经得起战斗的锤打,于是有意用手重重地拍了拍几个战士的肩膀。不错,重拍之下没有一个人跌倒或趔趄,所有的战士都挺住了,有的甚至纹丝不动。罗荣桓心里有数了,同营长陈正春商量后,就去向上级反映战士们的意见。当他跑到位于大柏地墟的指挥部时,传来了红四军后卫第二十八团第二营已和敌人的先头部队接上火的消息。第二营是在离大柏地墟南侧四五里远的麻子坳一线担任警戒的,当天下午2、3点钟,他们就和敌人的先头部队打了起来,一直打到天黑,阻止了敌人的进攻。
这天晚上,毛泽东在大柏地墟北一里许的王家祠召开前委扩大会议,研究部署利用大柏地南北长约10里的有利地形以及敌人孤军长追、疲惫已极的弱点,同追敌打一个伏击战。王家祠系清朝同治年间建筑,占地面积约600平方米,砌墙用砖长一尺、宽五寸、厚两寸,上有“王氏宗祠”“王三峰公祠”等印记。如今,这里已被列入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这天晚上,红四军部分官兵还闯到土豪家里,把他们准备的年夜饭吃了个精光。吃饱喝足后,他们离开大柏地,进入设伏区。
次日,天还没亮,红四军各部就进入阵地。第三十一团埋伏在麻子坳东面山上;第二十八团第一营埋伏在麻子坳西面山上,第三、第四营从大柏地正面打出去,第二营则留在大柏地作预备队。军部独立营和特务营被安排在袋口——麻子坳靠隘前一段,歇着担子停在路上,或装作掉队人员,引诱敌人进入埋伏圈。各单位在作战前动员时,都特别强调保持绝对隐蔽,不得暴露任何目标;没有命令不准开枪,战斗打响后要等敌人靠近才开枪,不要浪费子弹;要发扬勇敢精神,准备用刺刀解决战斗。
老天好像有意要磨练红四军,一开年就断断续续地下起了毛毛雨,杂以时停时起的老北风,战士们身上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尽管如此,他们手上仅有的几发子弹还是保护得很好。敌人迟迟不来,难道敌人知道了我们在张网以待?或者敌人得到新的命令掉头而去?
下午3时,骄横一时、邀功心切的刘士毅旅两个团,终于撵着红四军独立营和特务营战士装扮的挑夫及掉队人员,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红军的埋伏圈。麻子坳两面山上立即响起了一阵密集的排子枪声。谷底的敌人被打得晕头转向,还没清醒过来,又被居高临下的红军官兵扭住了。战斗极其激烈而残酷地进行,平时很少摸枪的毛泽东也提起枪,亲率警卫排向敌军冲锋。敌人的退路早已被截断,俨然成了瓮中之鳖。
经过竟夜激战,红军歼灭了刘士毅旅两个团的大部,俘虏其团长肖致平、钟桓及以下800多人,缴枪800余支,其中还有6挺水旱机关枪,也有些性能较差的九响铳。枪太多,背不了,战士们就把一些坏枪砸烂仍下河。肖致平混在被俘的士兵当中,趁遣散之机得以逃脱。1937年5月,国民党派中央考察团到延安参观考察,代表团成员中竟有肖致平。不过,此一时,彼一时,那时正酝酿国共合作、共同抗日,昔敌今友,已不足怪。
仗打完了,高兴劲也过了,战士们这才感到肚子还是饿的。可是,这么多战士加上这么多俘虏,哪来那么多的粮食呀?毛泽东和朱德等人商量后,下了个特别命令:打借条向老表借粮,日后偿还。老表不在家,就加写说明,把借条放在老表容易看到的地方。
看着成片的俘虏和成堆的枪械,红四军宣传队的队员们兴奋得即兴编唱快板道:“一到大柏地,碰上刘士毅。两个三营包抄快,敌人就缴械。缴到九响铳就往河里送。”
此时,红四军身后再无追兵,彻底摆脱了被动挨打的局面,部队士气为之大振。挟此声威进军宁都,宁都守敌望风而逃,红四军得以在宁都从容地宣传革命,筹完款,买完布,每人还发了5毛钱的零用钱,并继续进军东固。
大柏地一战,是红四军主力下山以来的第一个大胜仗,其意义重大而且深远。最早以书面形式阐述大柏地战斗的胜利来之不易及其重要性的,当数陈毅。他在1929年9月1日给中共中央关于朱毛红军的历史及其状况的报告中动情地写道:
是役我军以屡败之余作最后一掷击破强敌,官兵在弹尽援绝之时,用树枝石块空枪与敌在血泊中挣扎始终获最后胜利,为红军成立以来最有荣誉之战争。
新中国成立后,亲历大柏地战斗的一些开国元勋依然清晰地记得这次战斗,并给予高度评价。
肖克(时为红四军第二十八团第二营营长)说:“大柏地战斗的胜利,意义是很大的,是红四军主力从井冈山下来第一个大胜仗。”“大柏地战斗的胜利,严重地打击了敌人。”
宋裕和(时为红四军军需负责人)说:“大柏地战斗的伟大胜利,粉碎了敌人的尾追,为向赣南、闽西进军打开了新的局面。”
曹里怀(时为红四军连党代表)说:“(大柏地)这一仗的胜负,对于红四军以后胜利前进和发展也的确是极为重要的。”
张际春(时为红四军第二十八团党委干事)说:“以大柏地战斗和长汀战斗为标志,它的胜利为尔后在赣南、闽西广大地区展开创立革命根据地的伟大胜利,树立了先声。”
几位开国元勋的评点,当然出自他们的慧眼,但同时也传导了准确的历史信息。1929年3月20日,大柏地战斗一个多月后,红四军前委扩大会议向中共中央作报告,提出了红军的战略计划和行动方针,勾画了创建赣南、闽西革命根据地的一幅蓝图:“前敌委员会决定四军、五军及江西红军第二、第四团之行动,在国民党混战的初期,以赣南、闽西二十余县为范围,用游击战术,从发动群众以至于公开苏维埃政权割据,由此割据区域以与湘赣边界之割据区域相连接。”4月5日,红四军前委会议在瑞金召开。会后,在以红四军前委名义给中共中央的复信中,进一步深化了上述战略设想:“我们建议中央,在国民党军阀长期战争期间,我们要和蒋桂两派争取江西,同时兼及闽西、浙西。”5月18日,红四军前委在瑞金叶坪召开会议,讨论时局和目前行动方向,又一次肯定了创建赣南、闽西革命根据地的计划。
总而言之,由于大柏地战斗的胜利,红四军得以乘胜进军闽西,发现前所未见的、具有强大生命力的革命根据地之所在,亦即中央革命根据地的美好前景,并成功实现之。因此,人们都自然而然地把大柏地战斗看做是中央革命根据地(即中央苏区)的奠基礼。1931年9月,红军取得第三次反“围剿”战争的胜利后,赣南、闽西20余县连成一片,中央革命根据地遂告形成。
不朽的词作
1929年5月,正是春夏之交,大柏地的老表短衣赤脚,正在忙着耘田点禾(给禾苗追肥)。离开大柏地已3个月的红四军,突然回到了大柏地。不过,这回的红四军可不是当年那副落魄样,一个个都穿着簇新的灰布军装,八角帽上的红五星和衣领上的红块块(寓意红旗)尤其抢眼。他们不急着找宿营的地方,却派出了一支小队伍,每人手执一面3角小红旗,分头向群众作宣传:“我们红军是穷人的队伍,是为穷人谋利益的。上次打仗借了、吃了你们的东西,这次是来偿还和补偿你们的。”老表听了半信半疑,他们只听过“当兵吃粮”,可从没听说过还有“当兵还粮”的。待到这天上午,红四军在大柏地墟上摆起了台子,上面放着一摞摞光洋,红军战士笑盈盈地迎候着上前来的老表时,他们才相信这是真的。很快,一个个老表拿着红军打的借条,喜出望外地领回了粮款。有的老表起初不当回事,没有保留借条,红军就请他们自报借出多少,也照数将钱还给他们。这一回,红四军一共发出了3500块光洋。大柏地的老表纷纷赞叹道:“红军真是少有的仁义之师啊!”发完光洋,红四军趁着人多开了个群众大会,毛泽东在会上号召劳苦大众团结、武装起来,打土豪,分田地,推翻国民党反动统治,建立工农自己的政权。与会群众听了,心中涌起一阵阵热浪。感召之下,当场就有十几个青年报名参加了红军。
当天,红四军离开大柏地,一直赶到瑞金县城,沿途受到当地群众敲锣打鼓的欢迎。这个场面,红四军还是第一次遇到,官兵也被感动得热血沸腾。毛泽东对身边的人员说:“瑞金是个好地方,一定要把这块革命根据地搞好。”从此,瑞金的山山水水,瑞金的人民群众,瑞金的发展变化,就深深地嵌入了毛泽东的脑海中。
四年后的1933年夏,已担任两年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主席的毛泽东,再一次来到大柏地。这天午后,恰好雨过天晴,一挂彩虹高悬天上,群山苍翠欲滴。毛泽东环顾四周,摸着路边农舍墙上的累累弹孔,当年红军在这里拼死一搏打伏击的场面,仿佛就在眼前。面对如此生死难忘的情与景,毛泽东顿时心潮澎湃,诗兴盎然。他且走且吟,且吟且走,没多久就吟成《菩萨蛮·大柏地》一词:
赤橙黄绿青蓝紫,
谁持彩练当空舞?
雨后复斜阳,
关山阵阵苍。
当年鏖战急,
弹洞前村壁。
装点此关山,
今朝更好看。
词中毛泽东触景生情,融情于景,虽未写人,却让读者分明看见了此情此景中的英雄模样,体察到英雄们的满腔豪情。这些英雄不单是红军,还是千千万万生养他们、支援他们、保护他们并成就了他们的劳苦工农大众。正是基于此,毛泽东才有“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的反传统宏论。
毛泽东词因大柏地战斗而生,大柏地战斗因毛泽东词而存史、传世,甚至影响社会生活。如“文化大革命”期间,以麻子坳为中心辟建的国营林场,就以“关山”命名;历经战斗洗礼的村落,也将原名“杏坑”改称“前村”了。近些年来,大柏地乡联合各种社会力量打造昌厦公路十里竹林,也以“装点此关山,今朝更好看”相号召。可见,大柏地战斗不朽,毛泽东的大柏地词不朽,人民群众创造历史的精神与业绩更加不朽。○
责任编辑 刘金旭
天空如铅,溯风凛冽,细雨纷飞,山林葱郁。一条石块砌就的小路,曲曲折折地穿行于峡谷间,时隐时现。几声或高或低的鸟鸣,使这个略显空旷的世界越发沉寂。总算等来了一支国民党军如长蛇进洞般,钻入了口小肚大的麻子坳。刹时,枪声大作,杀声震天,红军官兵如猛虎下山,从几个山头俯冲而下,用树枝、石块、空枪与敌人搏斗……
我的思绪由此回到1929年。
釜底游鱼
1929年2月7日,农历戊辰年腊月二十八,一支瑞金百姓闻所未闻的部队由会昌进入瑞金地界。这是一支怎样的部队啊?一个个衣衫褴褛,胡子拉碴,又黑又瘦。他们有的脚着烂草鞋,有的干脆打赤脚。背上的背包,肩上的枪支,也都五花八门。原来他们就是刚从井冈山上下来,一路且战且走的“釜底游鱼”——红四军。
曾几何时,朱(德)毛(泽东)在井冈山聚众万余,有枪数千,扯起红旗打土豪、济穷人,闹得红红火火。蒋介石的国民政府当局,岂能容得他们割据称雄、分庭抗礼。于是一再对他们施以“进剿”“会剿”,必欲除之而后快。1928年11月起,国民党方面更是调集了湘赣两省六七个师、十七八个团的兵力,对井冈山进行五路“会剿”。大兵压境,井冈山危如累卵自不待言。尤其从是年9月起,红四军遭遇了空前的艰难。时值隆冬,边界丛山积雪深厚,红军既未能远出游击以筹措粮款,又适逢敌人对根据地进行严密封锁,因而衣食给养难以为继。官兵以单衣御寒,日食红米南瓜,连续两个月没有一分零用钱。在这种情势下,红军若继续坚守,后果将不堪设想。为打破困局,1929年1月4日,毛泽东在宁冈柏路村主持召开红四军前委、湘赣边界特委、各县县委、团特委和红军第四、第五军军委联席会议,做出了红四军主力下山“围魏救赵”、红五军和红四军一部留守井冈山的决定。1月14日,红四军主力3600余人从茨坪、小行洲等地向赣南出击。
对红四军的这次行动,国民党江西“剿匪”总部是这样通报媒体的:朱毛两“匪”因见湘赣五路“会剿”,势成釜底游鱼。乃于15日裹胁“匪徒”四五千人、枪三千余支、妇女牲畜财物等项,退出井冈,向大汾狼狈而逃,以冀与湘南叛兵胡凤璋会合。剔除某些政治歧见,这段文字还是比较客观地反映了红军当时面临的处境。
红四军主力悄悄下山,专往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走。1月23日,红四军攻克大余县城,国民党方面方才弄清了红四军此番的动向,越二日,金汉鼎和李文彬部就来进攻。红四军战士事前毫不知情,仓猝应战,以至遭到失败,伤亡达二三百人,并折损了两员大将:第二十八团党代表何挺颖身负重伤后不治而亡,独立营营长张谓(威)牺牲在战场上。红四军匆忙撤出大余,翻过庾岭进入广东南雄,复折转江西信丰。沿途皆赣粤边界,红军势单力薄,敌军则轮班穷追。为摆脱敌人,红军以每日四五十公里的速度强行军。在寻乌项山的圳下村,红四军遭到刘士毅部的突然袭击,朱毛险遭不测,朱德的妻子伍若兰不幸被俘,后在赣州英勇就义。红军脱离险境后,冒雪翻过几座大山,于2月1日到达闽、粤、赣3省交界的罗福嶂山区,在这里召开红四军前委会议。会议“为安置伤兵计,为找有党有群众的休息地计,为援救井冈山计,决定前往东固”。
离开罗福嶂,红四军与国民党的“追剿”军兜起了圈子,先是直插福建武平,后又折抵瑞金。在瑞金西郊,红四军官兵眼望龙珠塔而无心登眺,只想派兵进城搜集敌人的报纸和文件。这时敌兵追来,红四军前卫进了县城,双方发生激烈交火,结果红四军又丢了一个排。之后,红四军朝瑞金北面黄柏、隘前、大柏地一路而去,意在经由山路过宁都,再前去东固。至此,红四军已连续行军近一个月,行程逾千里,伤痕累累、疲惫不堪且不说,还屡战屡败,士气低沉。部队出现前文所述的“釜底游鱼”状,也就不足为奇了。明乎此,我们才能读懂时任红四军军委委员、士兵委员会主任的陈毅对大柏地战斗入木三分的描绘及评价,才能领略大柏地战斗对红四军的前途与中央革命根据地的创建所具有的深远影响,也才能深刻地体会毛泽东4年后以当事者身份填写的《菩萨蛮·大柏地》的意蕴。
漂亮的伏击战
1929年2月9日,正值农历除夕,红四军担任前卫的第三十一团第三营走到了瑞金黄柏墟、隘前一带,而敌人刘士毅旅肖致平团等“追剿”军也到了瑞金境内,两者相差不过3个多小时路程。行军休息时,一些战士拖着疲惫之身围拢到第三营党代表罗荣桓的面前,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天天被敌人撵着跑,这都年三十了,还要往哪里走?”
“叫化子都有个年节过,我们还过不过年?”
“党代表,向上级反映反映,打一仗吧!不打掉敌人的嚣张气焰,我们休想安生。”
一脸黑瘦又满是胡须的罗荣桓,只有那副大大的近视眼镜后面的两眼炯炯有神。他看着一个个行头破烂、同样黑瘦的战士,迎着他们渴望战斗的眼神,心里泛起一阵怜爱和理解之情。他还要看看战士们经不经得起战斗的锤打,于是有意用手重重地拍了拍几个战士的肩膀。不错,重拍之下没有一个人跌倒或趔趄,所有的战士都挺住了,有的甚至纹丝不动。罗荣桓心里有数了,同营长陈正春商量后,就去向上级反映战士们的意见。当他跑到位于大柏地墟的指挥部时,传来了红四军后卫第二十八团第二营已和敌人的先头部队接上火的消息。第二营是在离大柏地墟南侧四五里远的麻子坳一线担任警戒的,当天下午2、3点钟,他们就和敌人的先头部队打了起来,一直打到天黑,阻止了敌人的进攻。
这天晚上,毛泽东在大柏地墟北一里许的王家祠召开前委扩大会议,研究部署利用大柏地南北长约10里的有利地形以及敌人孤军长追、疲惫已极的弱点,同追敌打一个伏击战。王家祠系清朝同治年间建筑,占地面积约600平方米,砌墙用砖长一尺、宽五寸、厚两寸,上有“王氏宗祠”“王三峰公祠”等印记。如今,这里已被列入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这天晚上,红四军部分官兵还闯到土豪家里,把他们准备的年夜饭吃了个精光。吃饱喝足后,他们离开大柏地,进入设伏区。
次日,天还没亮,红四军各部就进入阵地。第三十一团埋伏在麻子坳东面山上;第二十八团第一营埋伏在麻子坳西面山上,第三、第四营从大柏地正面打出去,第二营则留在大柏地作预备队。军部独立营和特务营被安排在袋口——麻子坳靠隘前一段,歇着担子停在路上,或装作掉队人员,引诱敌人进入埋伏圈。各单位在作战前动员时,都特别强调保持绝对隐蔽,不得暴露任何目标;没有命令不准开枪,战斗打响后要等敌人靠近才开枪,不要浪费子弹;要发扬勇敢精神,准备用刺刀解决战斗。
老天好像有意要磨练红四军,一开年就断断续续地下起了毛毛雨,杂以时停时起的老北风,战士们身上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尽管如此,他们手上仅有的几发子弹还是保护得很好。敌人迟迟不来,难道敌人知道了我们在张网以待?或者敌人得到新的命令掉头而去?
下午3时,骄横一时、邀功心切的刘士毅旅两个团,终于撵着红四军独立营和特务营战士装扮的挑夫及掉队人员,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红军的埋伏圈。麻子坳两面山上立即响起了一阵密集的排子枪声。谷底的敌人被打得晕头转向,还没清醒过来,又被居高临下的红军官兵扭住了。战斗极其激烈而残酷地进行,平时很少摸枪的毛泽东也提起枪,亲率警卫排向敌军冲锋。敌人的退路早已被截断,俨然成了瓮中之鳖。
经过竟夜激战,红军歼灭了刘士毅旅两个团的大部,俘虏其团长肖致平、钟桓及以下800多人,缴枪800余支,其中还有6挺水旱机关枪,也有些性能较差的九响铳。枪太多,背不了,战士们就把一些坏枪砸烂仍下河。肖致平混在被俘的士兵当中,趁遣散之机得以逃脱。1937年5月,国民党派中央考察团到延安参观考察,代表团成员中竟有肖致平。不过,此一时,彼一时,那时正酝酿国共合作、共同抗日,昔敌今友,已不足怪。
仗打完了,高兴劲也过了,战士们这才感到肚子还是饿的。可是,这么多战士加上这么多俘虏,哪来那么多的粮食呀?毛泽东和朱德等人商量后,下了个特别命令:打借条向老表借粮,日后偿还。老表不在家,就加写说明,把借条放在老表容易看到的地方。
看着成片的俘虏和成堆的枪械,红四军宣传队的队员们兴奋得即兴编唱快板道:“一到大柏地,碰上刘士毅。两个三营包抄快,敌人就缴械。缴到九响铳就往河里送。”
此时,红四军身后再无追兵,彻底摆脱了被动挨打的局面,部队士气为之大振。挟此声威进军宁都,宁都守敌望风而逃,红四军得以在宁都从容地宣传革命,筹完款,买完布,每人还发了5毛钱的零用钱,并继续进军东固。
大柏地一战,是红四军主力下山以来的第一个大胜仗,其意义重大而且深远。最早以书面形式阐述大柏地战斗的胜利来之不易及其重要性的,当数陈毅。他在1929年9月1日给中共中央关于朱毛红军的历史及其状况的报告中动情地写道:
是役我军以屡败之余作最后一掷击破强敌,官兵在弹尽援绝之时,用树枝石块空枪与敌在血泊中挣扎始终获最后胜利,为红军成立以来最有荣誉之战争。
新中国成立后,亲历大柏地战斗的一些开国元勋依然清晰地记得这次战斗,并给予高度评价。
肖克(时为红四军第二十八团第二营营长)说:“大柏地战斗的胜利,意义是很大的,是红四军主力从井冈山下来第一个大胜仗。”“大柏地战斗的胜利,严重地打击了敌人。”
宋裕和(时为红四军军需负责人)说:“大柏地战斗的伟大胜利,粉碎了敌人的尾追,为向赣南、闽西进军打开了新的局面。”
曹里怀(时为红四军连党代表)说:“(大柏地)这一仗的胜负,对于红四军以后胜利前进和发展也的确是极为重要的。”
张际春(时为红四军第二十八团党委干事)说:“以大柏地战斗和长汀战斗为标志,它的胜利为尔后在赣南、闽西广大地区展开创立革命根据地的伟大胜利,树立了先声。”
几位开国元勋的评点,当然出自他们的慧眼,但同时也传导了准确的历史信息。1929年3月20日,大柏地战斗一个多月后,红四军前委扩大会议向中共中央作报告,提出了红军的战略计划和行动方针,勾画了创建赣南、闽西革命根据地的一幅蓝图:“前敌委员会决定四军、五军及江西红军第二、第四团之行动,在国民党混战的初期,以赣南、闽西二十余县为范围,用游击战术,从发动群众以至于公开苏维埃政权割据,由此割据区域以与湘赣边界之割据区域相连接。”4月5日,红四军前委会议在瑞金召开。会后,在以红四军前委名义给中共中央的复信中,进一步深化了上述战略设想:“我们建议中央,在国民党军阀长期战争期间,我们要和蒋桂两派争取江西,同时兼及闽西、浙西。”5月18日,红四军前委在瑞金叶坪召开会议,讨论时局和目前行动方向,又一次肯定了创建赣南、闽西革命根据地的计划。
总而言之,由于大柏地战斗的胜利,红四军得以乘胜进军闽西,发现前所未见的、具有强大生命力的革命根据地之所在,亦即中央革命根据地的美好前景,并成功实现之。因此,人们都自然而然地把大柏地战斗看做是中央革命根据地(即中央苏区)的奠基礼。1931年9月,红军取得第三次反“围剿”战争的胜利后,赣南、闽西20余县连成一片,中央革命根据地遂告形成。
不朽的词作
1929年5月,正是春夏之交,大柏地的老表短衣赤脚,正在忙着耘田点禾(给禾苗追肥)。离开大柏地已3个月的红四军,突然回到了大柏地。不过,这回的红四军可不是当年那副落魄样,一个个都穿着簇新的灰布军装,八角帽上的红五星和衣领上的红块块(寓意红旗)尤其抢眼。他们不急着找宿营的地方,却派出了一支小队伍,每人手执一面3角小红旗,分头向群众作宣传:“我们红军是穷人的队伍,是为穷人谋利益的。上次打仗借了、吃了你们的东西,这次是来偿还和补偿你们的。”老表听了半信半疑,他们只听过“当兵吃粮”,可从没听说过还有“当兵还粮”的。待到这天上午,红四军在大柏地墟上摆起了台子,上面放着一摞摞光洋,红军战士笑盈盈地迎候着上前来的老表时,他们才相信这是真的。很快,一个个老表拿着红军打的借条,喜出望外地领回了粮款。有的老表起初不当回事,没有保留借条,红军就请他们自报借出多少,也照数将钱还给他们。这一回,红四军一共发出了3500块光洋。大柏地的老表纷纷赞叹道:“红军真是少有的仁义之师啊!”发完光洋,红四军趁着人多开了个群众大会,毛泽东在会上号召劳苦大众团结、武装起来,打土豪,分田地,推翻国民党反动统治,建立工农自己的政权。与会群众听了,心中涌起一阵阵热浪。感召之下,当场就有十几个青年报名参加了红军。
当天,红四军离开大柏地,一直赶到瑞金县城,沿途受到当地群众敲锣打鼓的欢迎。这个场面,红四军还是第一次遇到,官兵也被感动得热血沸腾。毛泽东对身边的人员说:“瑞金是个好地方,一定要把这块革命根据地搞好。”从此,瑞金的山山水水,瑞金的人民群众,瑞金的发展变化,就深深地嵌入了毛泽东的脑海中。
四年后的1933年夏,已担任两年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主席的毛泽东,再一次来到大柏地。这天午后,恰好雨过天晴,一挂彩虹高悬天上,群山苍翠欲滴。毛泽东环顾四周,摸着路边农舍墙上的累累弹孔,当年红军在这里拼死一搏打伏击的场面,仿佛就在眼前。面对如此生死难忘的情与景,毛泽东顿时心潮澎湃,诗兴盎然。他且走且吟,且吟且走,没多久就吟成《菩萨蛮·大柏地》一词:
赤橙黄绿青蓝紫,
谁持彩练当空舞?
雨后复斜阳,
关山阵阵苍。
当年鏖战急,
弹洞前村壁。
装点此关山,
今朝更好看。
词中毛泽东触景生情,融情于景,虽未写人,却让读者分明看见了此情此景中的英雄模样,体察到英雄们的满腔豪情。这些英雄不单是红军,还是千千万万生养他们、支援他们、保护他们并成就了他们的劳苦工农大众。正是基于此,毛泽东才有“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的反传统宏论。
毛泽东词因大柏地战斗而生,大柏地战斗因毛泽东词而存史、传世,甚至影响社会生活。如“文化大革命”期间,以麻子坳为中心辟建的国营林场,就以“关山”命名;历经战斗洗礼的村落,也将原名“杏坑”改称“前村”了。近些年来,大柏地乡联合各种社会力量打造昌厦公路十里竹林,也以“装点此关山,今朝更好看”相号召。可见,大柏地战斗不朽,毛泽东的大柏地词不朽,人民群众创造历史的精神与业绩更加不朽。○
责任编辑 刘金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