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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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仔,本名李梦初,江西省新余市人。文学爱好者。1987年发表散文,2014年恢复写作。现为江西省作协会员。有文字散见于《星火》《创作评谭》《西南作家》等刊。
  1
  八月的一天,王文武在深圳一家潮汕菜馆的小包间,带着微醺的醉意,向他的两个小兄弟张红军和洪景天推出了他的西藏自驾游计划。
  王文武极力赞美318川藏线,赞美沿途的雪山、冰川、戈壁、草甸,那些牛和羊,以及雪域高原的壮观、布达拉宫的雄伟……他说得神采飞扬,唾沫星子从他嘴里飞出来,空空空消失在空气里。
  但王文武费尽力气的渲染,并没有引起洪、张二人多少兴趣,他们的日子过得七荤八素,已经被现实搞得晕头转向,西藏自驾游?和天方夜谭差不多。
  直到王文武说:“所有费用我来出,不要你们掏一分钱……”
  张红军和洪景天这才猛地抬起了头。“有这等好事?”他们的兴致来了,但兴奋过后还是有些半信半疑。
  王文武仰头干掉一杯酒,嘴角一撇,看着两人,半是鄙夷半是讳莫如深地说:“这几个小钱,你老哥我还是有的……”
  王文武比他们有办法,这是自然的。
  看来“老大”没有忘记他们,“老大”就是再有钱,如果不是真把他们当兄弟,那“老大”的钱和他们有毛关系?
  想到这里,洪景天干涸的眼眶在酒意的催促下居然有了点湿润的感觉,甚至恍惚之间涌出一股豪情,似乎大哥的钱,已然成了他们的钱,他冲口而出:“老大,就咱们三条光棍去,没意思噻……”
  话还没说完,他就打住了。他意識到自己有点放得太开了。
  没想到王文武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说:“好啊,找两个美女吧……”
  2
  王文武在谋划一个局,在这个局的最后,由他驾驶的车子将坠入西藏高原一条叫“倒淌河”的河里。
  为什么选择那里?他也说不明白,那三个字从百度搜索里一跳出来,他就认定了,觉得有一种宿命般的缘分。
  至于为什么选择张红军和洪景天,这个王文武倒很清楚,在他看来,他们和他一样,不算好人,当然也不是万恶不赦。一定要找人陪他一块的话,他们比别人更合适。
  张红军是王文武的高中同学,银行旧同事,老部下。买断工龄自谋职业后,和几个狐朋狗友一起,一会儿在海南,一会儿在广西……每到一处,租两间房,挂一块牌,名义上搞什么“文化传播”,其实是文化骗子。后来,这一套行不通了,又落脚深圳,干起了“房地产中介”,过着饱一顿、饥一顿的日子。那些年,他几乎不回家,让妻子备受冷落。但身边不缺女人,总有一个女人以秘书的身份遮人耳目。妻子终于忍受不了,和他离了婚。他的女儿,之前学习成绩很好,在他们离婚后,成绩一落千丈,高考考得一塌糊涂。再一次生意失败后,他落得个众叛亲离……
  洪景天本是汽运公司开大货车的,凭关系调入银行,做了一名运钞车司机。他和王文武同一批买断工龄,到深圳盐田港做了一名货柜车司机,收入一高,很快抛弃前妻,娶了一位如花似玉的乡下女孩,比他小十一岁。在当货柜司机期间,洪景天干了不少偷货、偷油、骗保的勾当,有了不少积蓄后,在盐田四村买了商品房,还开起了自己的小公司。公司的业务越做越大,洪景天便当起了甩手掌柜,常常混迹于色情、赌博场所,最后把家产败了个精光,搞得妻离子散。
  王文武早就弄清楚了,这两个同病相怜的老男人,如今天天蜷缩于张红军在坂田的廉价出租屋里,闲谈喝酒,相互慰藉,顶多算是苟且偷生。既然如此,把他们叫上,也算是帮他们寻求解脱。
  3
  洪景天很快找好了女人。王文武本来要他找两个,意思是洪景天和张红军各找一个,但洪景天自作主张找了三个,帮王文武也安排好了,还把那个女孩的照片放在了王文武眼前。
  王文武现在有点“视死如归”的意思,哪有这个心思,但女孩的照片把他吸引住了。
  女孩有茶花的影子。
  茶花是王文武的妻子,师范大学数学系毕业,中学数学老师。在九岭山下这个小小的县城里,说她珠心算第二,没有人敢说第一。她个子小小的,略微有点胖,性格很好。从恋爱到结婚,王文武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之后,他们过了一段恩爱无比的日子。
  茶花是在讲台上突然倒地昏迷,一病不起的。她得的是恶性脑瘤。随后的两年,王文武放下一切,带着妻子到处看病,开颅,放化疗……直至她静静地躺在自己的怀里,走完了自己年轻的一生。
  后来,王文武无数次想,是不是因为茶花走得太早,在他们感情最好的时候走了,才给他留下了深深的伤痛?要是如别的夫妻,相处久了,感情日趋平淡,他也许就不会有那么深的遗憾?可是,过去的永远无法假设。
  仔细一看,又不是那么像。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王文武总能从别的女人身上看到茶花的影子,不是眼睛像,就是鼻子嘴巴像,有时候甚至会从脖子耳朵等处看出某种相似来,就算这些都不像吧,有时候大街上一个女人用手挠一下头发,他也能看出和茶花一样轻柔妩媚的味道来。
  就这似有似无的像,改变了王文武的主意。何况,就他孤身一人,会不会破绽太明显?
  王文武开玩笑似地问洪景天是用什么手段将她们诓过来的,洪景天神神道道地说,这还不简单,能找到一个,还怕找不到三个?
  事实上,洪景天和其中较大的那位搞了几年了。这样的“老情人”召之即来。当初,他在她身上大手大脚过,现在他穷困潦倒了,她和他偶尔还在一起,也不问他要多少钱,有时甚至不要钱。她认识这个行当的好些女子,都以“姐妹”相称,听洪景天说要带几个女子去西藏,既赚钱又好玩,就又叫了两个过来。
  王文武不由在心里偷偷叹了口气,三个女人和他素昧平生,她们的人生轨迹将因他而改变,他有什么权利决定她们的命运?
  可是,他不是和她们一样没有选择权么?
  如果可以选择,他希望和他一起死的人是郝天尧。   4
  最初认识郝天尧,王文武还以为自己走了狗屎运。
  那是一次业务大赛。当时王文武还是怀远县支行的总会计师,全系统将在宜昌举行一次业务大赛,王文武被选拔到省行去集训备战,领队是省行信贷处处长郝天尧。
  郝天尧是省行的大美女,有着迷人的脸,窈窕的身材,还有凌厉、干练、霸道的作风,可霸道之中又不失细心温柔。集训期间,她穿梭于省行和集训班之间,犹如一道靓丽的风景。
  比赛的最后一晚,郝天尧异常开心,省行队获得了全系统第七,王文武斩获了一个单项第一。她主动邀王文武喝酒。在长江边上的一个高级酒吧,郝天尧穿了一身蓝白碎花的连衣裙,少妇的迷人之处格外惹眼。第一次与妻子以外的女人单独幽会,王文武既紧张又亢奋。几杯酒下肚,郝天尧脸上放出红光,妖娆极了。伴随着酒吧里美妙的音乐,两个人不断地推杯换盏,言谈也暧昧起来。她向他倾诉不幸的婚姻:嫁给了大她十几岁的省行副行长,可刚刚又离了婚。情迷意乱之间,郝天尧大着舌头问王文武:“看你……装得这么正经,猫儿还有不沾腥么……”王文武比郝天尧年轻两岁,荷尔蒙旺盛,起先有些情怯,经郝天尧一挑逗,伸手就去捏郝天尧的大白腿,回道:“这算不算沾腥呢?”之后的事情自然水到渠成。
  因为傍上郝天尧,他确实过了一段顺风顺水的日子。
  比如有一次县里要求他们银行给企业放款一百五十万。可是县支行没有权限。行长知道王文武和郝天尧的关系好,就令他去找她。结果郝天尧轻松搞定。
  再比如,突然一天,王文武被上级安排兼任怀远县“专业清收不良贷款支行”的行长,也是得到了郝天尧暗中推荐。
  但其实,这一切是王文武噩梦的开始。
  有一天,郝天尧到他们支行来了,名义上是来指导工作,实际上带来了她的哥哥,一个省城的个体工商户。郝天尧通过运作,在市行搞到了“戴帽”贷款的文件,让王文武操作放贷三十万。自此,郝天尧经常有一些“小委托”。当然在此期间,她和他又幽会了几回,给了他一点小甜头。没过多久,她的“姑”来了,“姨”也来了,她哥哥又在他这里贷走好几笔款子。类似的贷款越来越多,起先,王文武能办则办,随着放款越来越多,他越来越心慌。
  等到他任“清贷支行”行长,再也收不回那些贷款时,他突然意识到,也许自始至终他只是郝天尧手里的一条鱼?
  他不是没有和郝天尧较过劲,也不是不敢忤逆她。可是,有些事你不做,她有办法让别人做。自从和郝天尧发生过关系后,他没办法不关注她,从关于她的各种明明暗暗的消息中,他知道像他这样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鱼,绝不止他这么一条。
  再说,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她比他大了好几级。最让王文武痛恨的是,当清收银行的部下发现她的哥哥有能力偿还债务,去省城找她哥哥清收的时候,她终于露出了锋利的牙齿,硬逼他到省城把清收人员叫回去,甚至在电话里像泼妇一样对他破口大骂。
  他眼睁睁看着不良资产一点一点装进了一个叫华融公司的篮子里,他知道华融公司和郝天尧是什么关系。最后一刻良知告诉他应该做点什么,可是他遇到了重重阻碍,最主要的,他不敢彻底和她撕破脸,凭他和郝天尧的关系,他和她曾经的沆瀣一气,一百张嘴他也说不清楚。
  从此,郝天尧彻底疏远他。而且很快嫁人,那个人身居高位。有一次,王文武去省行办事,瞅机会去看她,她傲慢地告诉他,没事别来了,以后也别再联系了……
  5
  事情如果到此为止,虽心有不甘,王文武也还能咽下这口气,谁让他色迷心窍,自己屁股不干净呢?
  但郝天尧显然把他当成了一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的雷,她要把风险降到最低。
  后来他有过一次升迁的机会,上级准备调他去市行信贷处任职,派人来考察他,但郝天尧给考察组负责人送话说,王文武这个人合适吗?可靠吗?……再考察考察吧……
  考察组里有一个人是王文武的初中同学,初中同学给王文武打电话说,你怎么招惹郝天尧了?赶快疏通疏通噻……
  王文武的心一下子彻底凉了,他知道只要他还在银行系统待着,只要郝天尧和她那个身居高位的老公还像一片乌云一样在他头上罩着,他就永无出头之日,而且处境会一日比一日凶险,整天和钱打交道,难保不被人抓住一点把柄。
  没有办法,趁着买断工龄的风潮,他从银行出来了。此后,王文武折腾过不少事,买卖过红酒,搞过承兑汇票,但没有一件事是做成了的。
  从银行出来才一年多,茶花就病亡了;这是最令他心怀愧疚的。对于他和郝天尧的关系,茶花究竟知道多少?听说很多病都是心病引起的,茶花去世这些年,他总在回忆关于茶花的一些细节。但就算茶花听说了一些传闻,在他面前也从未有过任何表露。这更增添了他的愧疚。不断增长的愧疚,令他这些年活得很累。
  前些天,民事审判庭的一纸判决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走出法庭,他知道自己从此不光一无所有,还有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等着他。唯一徒有其名的房子也抵押在别人名下,马上就要进入拍卖程序。
  每失败一次,他对郝天尧的恨意就增加一分。这些日子,他不是没有想过办法对付她,但过去都无能为力,更不要说现在了—无论是郝天尧,还是她那个老公,一直都是官运亨通,这些年,不知又上了几个台阶。
  唯一的办法是鱼死网破。
  他已经给省行、省纪委投了匿名信。不过一旦她倒了,他当年帮她干的那些事都要露馅,他也将坠入更深的黑洞。
  所以,在一切来临之前,他要从容地给自己做一个了结。
  临行前,王文武給自己弄了一笔钱。自从民事判决下来后,他那寥寥无几的资产已经全部冻结。但这并不能阻止他在短时间内弄到一笔钱。他有多年的银行工作经验,后来也不停地与金融部门打交道,他还从骗子那里学了不少。当然这一切最后肯定都是要败露的,但无所谓了,他只需要一个时间差,等他们发现,他早已一了百了。
  他与老母亲在廉租房共同生活了一个星期,给母亲买了许多日常用品,购足了母亲必备的药品,亲手给她做饭洗衣,还悄悄在母亲枕头下放了五万元。   6
  开弓没有回头箭,王文武组建了一个微信群,发出了机场汇合的指令。
  那三个女人的名字,王文武没有记住,他知道干她们这一行的,不可能用真名。他给他们分别取名大乔、中乔、小乔。那个令他想起茶花的女孩,因为看起来最小,自然叫小乔。
  在机场附近的“情未了”餐厅,三个男人和三个女人终于聚在一起。一见面就都熟了,谁是大乔,谁是中乔,谁是小乔,都对上了号。
  小乔是最后一个进餐厅的,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微微抿着嘴,脸上含着笑。这是头一次见真人,王文武因为要从小乔身上寻找茶花的影子,不由多盯了片刻。这一切被洪景天看在眼里。
  “娇娇们哎,有钱你就是大叔,没钱你就是糟老头子呀。”洪景天率先调侃起来,“现在开始,我们王总搭台,大家要好好唱戏哦。”
  女人们嗤嗤地笑。
  张红军也来凑趣,叫嚷着怎么配对。
  最后是大乔和洪景天,中乔和张红军,洪景天故意让小乔和王文武配了对。
  洪景天说:“虽是临时组队,但也要以情义为上,三国演义里有一个小乔,重情重义,这说明,我们搞的是情义之旅哦。”
  “放心,我们也是讲道德有情义的。以后你们不联系我们,我们绝不主动找你们,保证不给你们添一丝一毫的乱。”大乔表态。
  晚上11点,到成都后,一干人进入吾乡禅悦酒店。酒店的客房全都没有安装电视,只有wifi,在一般宾馆标准间的基础上,加了蚊帐、禅椅、雅致的茶桌、茶具、抄经本,客人可以坐禅、写经、喝茶。
  前厅,洪景天、张红军登记好,迫不及待地带着大乔、中乔去了房间。王文武却进了宾馆的茶吧,小乔在后面跟着。选一个位置,泡一壶茶,一边喝一边想自己的心事。王文武独自一人揣着一个秘密,一路和他们周旋,脸上还要过得去,一天下来装得很累。茶吧里昏暗的光,氤氲的茶气,能让他隐藏自己。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王文武一度似乎要睡着,其实脑袋还清楚得很。某处一阵轻微的木鱼声响,让他突然醒来,才意识到小乔一直还坐在身边。
  还好这是一个安静的女孩,他庆幸自己是和她配对,如果是另外两个聒噪的女人,他恐怕受不了。可能这才是他觉得她像茶花的缘故吧,茶花能动能静,静的时候也是这样,一点声响都没有。可是最初他是怎么通过一张照片就感觉出这一点来的?这实在是有点玄。
  一想起茶花,他的语气变得很柔和,“累了吧?回房间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哦。”小乔轻声回应,欲起身又不起身,一副踟蹰的样子。她的脚步不听使唤,身体也不听使唤,口里答应着,却是坐着不动。
  “不要害怕。我们定个君子协定,哪怕睡一起,你不愿意,我不勉强。”王文武现在一点心情都没有,他一直就是这样,只要有心事,他那里就起不来。但无所作为肯定令人生疑,小乔的迟疑让他找到了台阶。
  小乔抬头望了王文武一眼,轻轻地说:“大哥,你先去吧。我……我一会会去,等一等就好。”
  王文武只身进了房间。洗漱毕,王文武孤身躺在床上,小心将公文包放在枕头旁边。公文包里牛角小算盘“嚯嚓”一响,让他觉得安心。牛角小算盘是当年茶花送给他的,很小巧,这些年他一直带在身边。
  过了一个多时辰,小乔才蹑手蹑脚地进来了。
  这时王文武已响起了鼾声。
  王文武其实是装睡。
  这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7
  进行了必要的补充,奔驰车在川藏318线飞速疾驰。天高云淡,高原上的风舒适撩人。洪景天开着车,车载音响循环播放着《那一天》:
  那一日闭目在经殿香雾中
  蓦然听见是你诵经中的真言
  那一夜摇动所有的经筒
  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
  降央卓玛的天籁之音,仓央嘉措幽阔、灵性的爱情诗篇,并没有让一夜辗转的王文武感受到真爱的深情,只让他昏昏欲睡。他做了一夜的噩梦。他渐渐意识到,把一车人带上绝路的游戏,绝不像他之前想象的那么简单干脆。白天他可以按捺住很多想法,但在睡梦里,那些想法会一齐跳出来。
  在《那一天》的单曲循环中,一会儿是茶花紧握着自己的手,指尖在算盘上飞扬,一会儿是郝天尧淫笑的脸……一个寒噤,王文武醒了。
  王文武刚刚调整了一下姿势,后座上就伸过来一只柔软的手。那是小乔。她给他递过杯子里的热水,问他要不要喝。王文武喝了一口,小乔又给他递去干果,问他要不要吃。
  小乔的体贴温柔,让王文武的神经松弛了许多。王文武觉得她表现出来的关心和大乔、中乔的那种过于娴熟的关心还是不一样的,也许是她干这行并不久,还没有学会完全隐藏自己?又或者他和小乔无性的夜晚,让她感受到他和别人的区别,多了一分尊敬?后面几夜,他总是借口旅途劳累,年纪太大有心无力,一个人早早上床。
  透过后视镜,他看了小乔一眼。这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干点什么不好呢?随随便便就将自己交给陌生人,是不是太轻率?这样值得吗?不知道她以后会不会后悔。
  “不要对我这么好!”小乔又将一块桃子干塞到王文武的嘴里时,王文武在心里说,“别看我外表绅士模样,我给你准备了狠毒的陷阱,你不要让我对你心软!”
  这么想着,王文武不自觉地甩了甩头,好像要把他的“心软”也从头脑里甩出去。
  8
  车上的旅程太过枯燥,女人们要求张红军讲故事。毕竟是做过“文化传播”的,张红军很能讲,父母的不幸早亡,自己的人生起伏,以及風流韵事,三分真七分假,被他自己包装后,他成了一个全世界最多情只是运气太差的人。
  受他影响,女人们也敞开了心扉。
  大乔性格豪爽。她说她十六岁出来打工,不到十八岁生了儿子,后来又生了一个女儿。儿子是天生的“玻璃人”,几乎耗尽了她的心力和积蓄。起先,她和老公在东莞打工,孩子病后夫妻俩回到了老家南宁。有一天,老公和朋友一起吃宵夜,喝了点酒,为了给朋友出头,也或许是心情不好,把人打成了重伤,最后被判了七年。   没有男人的女人,要独自养两个孩子,其中一个还有病,其艰难程度没人能体会。儿子一个小小的不小心,哪怕只轻轻一个喷嚏,骨头就断了、碎了,时时刻刻上医院,上医院就要钱。她只好又回到广东打工,打工赚钱少,只好干别的。先是坐台,后是附近交友。附近交友,接到邀约就得去,即使不喜欢,即使刚满足完一个客人,累得快趴下了,还得装着高兴的样子去见下一个。最近,搞的是“私人订制”的那种,单线单人。有一些固定老朋友,没事不联系,需要就微信招呼,陪吃、陪喝、陪唱歌、陪睡,有时,一个晚上要赶两三趟。儿子渐渐大了,知道自己的病,变得喜怒无常,比以前难哄,女儿也上小学一年级了……唉,她恨不得劈碎自己去赚钱,感觉快撑不下去时,也想找个肩膀靠一靠。三十快到了,她还不算老,也不显老,要包养她的有钱人、老官人有好几个。可是,想到老公有情有义,那么爱她,她就不想弃之不顾。她不想给自己戴上紧箍咒,让别人套住。好在老公就快要出狱了,她略微觉得有了点盼头。她打算西藏之行后缓缓气,调整调整心态,保养保养身体,哪儿也不去了,就在家陪孩子,等老公出狱再一起重新打拼。
  中乔有些特别。她的职业本来很好,曾经是县城小公司会计,和老公自由恋爱,生了一个女儿。可是自从老公出轨后,她突然对床笫之事毫无兴趣,老公碰她她就躲,一干那事就恶心,控制不住地想吐。后来她在网上看到也有像她这样的人,说是因为得了精神洁癖,只不过她比一般人表现得更极端。发展到后来,她连见都不想见老公,好多人劝她,为了孩子就忍一忍吧,但她实在忍不下去,最后只好离了婚。
  听中乔这样说,大家都笑了。张红军很尖刻,“骗人吧?那现在怎么又行了?”
  中乔说,说也奇怪,一天晚上,她上晚班回家,被一个男人给强暴了。事后,她没有报警,也没有和任何人说,但从此以后,在那方面,她又行了……
  洪景天和张红军起哄道:“原来是口味独特啊……”
  中乔一顿粉拳捶打在两个男人身上。笑闹完毕,中乔表情突然有点肃穆,说道,我只是觉得和我老公扯平了。就算是离了婚,我总觉得还是没有过去。那事发生后,我反而一下子轻松了……
  中乔继续说,离婚后孩子归自己管,要吃、要喝、要读书,天天在长大……房子那么贵,医疗费那么贵……父母已经老了,不可能不生病……就算孩子投错了胎,也不想让他比别人差太远……
  小乔的事情,说起来似乎很简单,就是父母没有生活来源,弟弟很快又要上大学,她学历不高,工作难找,实在是没有办法……
  小乔眉头微蹙,欲言又止,说得支支吾吾,甚至有点结巴。似乎不太习惯在大家面前谈论这些事。但从她的神情里,王文武能感受到那些省略在跳跃的叙述之间的苦衷。没有苦衷,谁愿意走到这一步?有些真正的苦是难以言说的,也不一定适合拿出来分享……
  王文武心中涌来无限感慨。她们都是可怜人。她们出卖肉体,却没有出卖灵魂和良心;她们其实并不是贪图富贵奢靡,只是为了改变命运。比起某些虚伪、傲慢、人面兽心的人,她们其实更高贵。
  王文武心虚了、彷徨了、不知所以了。她们不是为她们自己一个人活,所以她们的死,也不是她们自己一个人的死。天,我有什么权利剥夺她们的生命?
  王文武本来也想讲故事,他有一大堆辛酸事,但他突然不想讲了。
  他在想,假如我是一个女人,也落到她们的境地,我有像她们那樣活下去的勇气吗?
  他这样想这样问,其实等于他承认了:说起难处,她们比他艰难得多。
  9
  第八天,奔驰车驶入达孜,到了一个服务区,王文武决定休整一会。刚刚停下车,大乔的电话响了,她跑到一边去接听,刚打开电话,那边就传来了哭声,大乔没听几句,也鼻子一酸,嘤嘤抽泣。大家慌了,问,好好的怎么哭了?小乔不知所措,赶快跑过去,抽出纸巾递给大乔擦眼泪:“姐姐不哭!有事你说出来,大家帮你。”好一阵,大乔渐渐不哭了,但仍抽泣不止。
  电话是大乔的妈妈打来的,说她儿子胸骨又骨折了,正在急诊治疗。“医生说要住院。家里没钱了,你快打几千块过来吧!打3000元也好,不然……”出发的时候,西藏之行拿到的预付款她全打回家了,不过才几天,这又要打款,哪里来钱呢?
  大乔抽抽噎噎说出了原委。众人一阵沉默。王文武道,不要哭了,我马上把剩下的钱转给你,你赶快打过去吧。
  “谢谢谢谢!我们快点走吧,我想早点回家看孩子。”大乔急切地说。
  洪景天一踩油门,轿车向拉萨飞奔而去。
  10
  第十天,王文武六人进了拉萨。与沿途所见一样,通往布达拉宫的四面八方,随处可见匍匐而进、磕头前行的虔诚信徒,以及顶礼膜拜者。放眼四望,所有的人,男女老幼,各行各业,或者还有屠夫,还有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人……他们无不心怀虔诚,前去涤尽今生的罪孽,祈求无量的幸福,那场面,令王文武震撼。
  无数的朝圣者汇聚于布达拉宫。王文武领着众人也进入了这个令人景仰、膜拜的圣地。王文武并不是佛教徒,然而,徜徉于殿宇、长廊、佛像、灵塔……之间,王文武内心的神圣神秘,慈怀悲悯,不禁油然而生。看吧,那些虔诚敬献酥油茶的藏民,往来不绝的芸芸众生,还有人流中的洪景天、张红军、大乔、中乔、小乔,脸上无不呈现庄严、神圣、虔诚,以及无法言喻的敬畏。一个个经幡摇动,一个个经轮顺时针旋转,宏亮的佛乐齐声鸣奏,喇嘛们咪咪嘛嘛念六字真言……无不让他心旌摇荡,灵魂颤栗。一个疑问冒出来,这些虔诚、顺服、悔罪的人们,个个都带着各自的罪孽来到这里,祈求消除命中的灾厄,祈求获得喜乐平安……真能灵验吗?佛若真能与众生施爱,并施以福佑,难道他不会护祐五个随我远来的弱男弱女吗?难道他会眼睁睁看着我继续作孽,引领他们走向灭亡吗?
  回到酒店,睡在床上,王文武又开始做梦,蝼蚁般的人群涌进大昭寺,寺内经幡飞扬招展……一抬头,高大威严的佛像犹如泰山压顶般俯视他,让他不敢仰视。他发现自己陡然变成了一个恶魔的样子,正站在冰冻荒蛮的悬崖尖上,天不知高,地不知深,万丈深渊里,荆棘、虎豹、豺狼、怪物,张牙舞爪,狰狞可怖……   王文武惊醒,一身的冷汗。点开床头柜上手机屏幕,才四点多。
  突然一条消息从信息栏跳入他的眼帘:省行副行长郝天尧因重大违规接受调查!
  消息来自他之前离开的那个银行系统的公众平台。为什么关注这个公众号?王文武也说不明白。曾经有一段时间他希望彻底和过去没有任何联系,但有一天,他去银行办事,又从银行柜台的玻璃板上把公众号扫上了,此后,他就时不时地点进去看一看。他就像是一个作案人,总抑制不住想重回案发现场看一看的念头。
  现在,那行字像经文一样在王文武眼前跳跃。
  报应果然来得这么快么?
  11
  出拉萨,过当雄,穿越唐古拉山口,王文武昏昏沉沉,好像变成了一个蔫蔫的病人。
  小乔察觉了王文武的异常,时不时温柔地问他:“大哥,不舒服吗?”“大哥,是缺氧吗?”“大哥,我这有好吃的,吃点吧?”……小乔坐在他的正后位,不时帮他捶一捶肩,揉一揉颈。王文武有气无力地看她一眼,轻轻道:“谢谢,不要管我,我没事。”心里却叹了一口气,在说,照顾好你自己吧!
  这天晚上,他另开了一间房。他不敢再和小乔睡一个房间,害怕小乔察觉他的梦,听到他的呓语。
  明天,第十三天,将是他实施计划的最后一天。他摩挲着牛角小算盘,迷迷糊糊中,希望茶花再来见他一面,茶花却一直没有出现。
  不见也罢,过了明天,他就可以永远和茶花在一起了。
  可是,那样的永远真的存在么?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其实还是愿意或者是希望有往生的,并不像他平日自诩的那样洒脱。
  一旦往生真的存在,王文武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以他的罪孽,他在往生的轮回中将变成虫鱼鸟兽还是猪狗?但肯定没有资格和茶花变成同一类,茶花一辈子没有干过坏事,她只知道教书育人,对学生比自己的家人还要好。
  也就是说无论此生,还是往生,他终究逃脱不了制裁。
  对于此生,他多少还是看得清楚的:接受民事仲裁判决,他将一无所有,但他可以到母亲的廉租房去挤一挤,一切重新开始,顶多就是活得苦点累点,多少人一辈子不都是过着这样的日子么?当年和郝天尧狼狈为奸干的那些事,随着郝天尧被调查肯定要水落石出,但很多都是在郝天尧的指使和胁迫下干的,最主要那些钱并没有落到他自己腰包里去,况且……如果他去自首,不仅有助于郝天尧早日伏法,自己还能戴罪立功……
  可是对于往生,他完全看不清楚。一个人最害怕的,往往就是这个看不清楚,比如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路,望不到头的荒野,还有未知的将来……
  他的内心挣扎得厉害,出现了动摇。
  12
  奔驰轿车驶入倒淌河地界。倒淌河的尽头,就是青海湖的入口。过了倒淌河镇,西宁就不远了。按照他之前的计划,这一段路将由他来驾驶。
  但他的心一直在左右摇摆,车就还一直由洪景天驾驶着。或许……他可以再想想……等等再决定……
  暂时放下了内心的摇摆,他有了些心情来打量这个地方。这里完全是一个陌生之境,王文武却感觉有些熟悉的模样。我来过这里吗?好像来过,又好像没来过。哦哦,有过一个梦,那条河从东往西,像雨中的彩虹,像夜空中的星河,跟梦中的景象一模一样。王文武万分惊讶。
  夜幕降临,无边的晚霞一片微茫,晚來的风,却让人软酥酥的。除了内心像过山车一样起伏的王文武,其他人都睡意朦胧。洪景天一个接一个地打哈欠。一路的奔波,他的双手没有离开过方向盘。王文武看见他喝了一口水,死命地晃荡脑袋,但还是一个接一个地打哈欠。王文武没有心思关注车里的状况,他的思绪飘出了车窗,飘荡在倒淌河氤氲的水汽中。
  “蹦嘎”,路面上的小石头磕着了汽车的轮子,发出让人惊惧的声响。汽车微微颠簸了一下,车内人随之摇晃。“嚯嚓”,牛角小算盘也发出轻响。
  ……对面一辆车开过来,强烈的灯光照射进车窗,也穿透了王文武眯缝的眼帘。逼人的灯光罩住了他们,王文武眼里一片白……他霍地坐直了,强烈的惊惧感,使他下意识拉扯了一下洪景天,他发现洪景天居然没有反应!等洪景天突然开始反应,迅速甩动方向盘,已经迟了。嗤拉拉,砰砰砰,火花四溅……嗖—奔驰车蹿出了公路……
  王文武感觉身体飞了起来,之后一声巨响,失去了知觉。很快,王文武在周身一片清凉中醒来……前车已完全被水浸满,后车也很快要被淹没了。清凉的水淹过了王文武的额头……呀!王文武脑海里只有一片白,只剩下了本能。本能似乎具有超神秘、超无穷的力,驱使他不自觉地做出本能的反应。他憋住气,伸出手,迅速解开了安全带,猛地从座位上蹦起。驾驶位的玻璃被刚才对面驶来的车蹭破,王文武疾速抱着洪景天,小心将洪景天从窗口送出去……借着河水的浮力,他托起洪景天,双脚猛力蹬水,哗—哗—哗,洪景天浮出水面了。岸边聚集了几个惊慌失措的人,有人牵住洪景天的衣服,将他抱上了岸。王文武在水面猛吸几口气,复又游回车边。……他钻入水里,从刚才出来的窗口进去,摸寻后排的小乔。他摸到了小乔的手,小乔慌乱地挣扎,王文武急中生智,拔出了安全带,用其后端的钢制插头,对准侧窗的窗角猛击。玻璃碎了,他托着小乔的身体,游出了车厢,再猛力往水面蹬,哗……小乔也出水了。张红军、大乔、中乔还在车内,王文武没有犹豫,深深呼吸后,再次潜入水中。张红军也学着王文武的做法,将另一侧的玻璃窗敲开了,帮着大乔、中乔往外钻。王文武接住大乔,用尽浑身的力气,将她猛地一推……
  这一推让王文武猛呛了一口水,让他瞬间脑子里天花四射,接着又猛喝了几口水,也不知道究竟喝进去多少水,等到脑子里的天花四散开去,世界突然变得无比宁静。有一只手在上面胡乱捞了他一把,但是没有抓住……
  一道光亮突然出现罩住了他,他不知道那道光亮从何而来,他明明在下坠,却又似乎在向那道光亮而去。他觉得非常舒服。
  好吧,他对自己说,如果真的有往生,我应该是可以和茶花在一起了。
  而且,幸好,我没有带别的女人去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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