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人院里的女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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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医院里呆久了,小安也有变化,她理解了精神病人的逻辑,也习惯站在精神病人的角度想问题。让病人吃药,小安也自有她的办法
  四川省成都市第四人民医院,是西南地区最大的精神病专科医院之一,多年来在成都名声很大,当地人骂人脑子有病,就说“从四医院放出来的”。但在该院护士安学蓉看来,骂人的话可不能随便乱说。
  安学蓉有次去一家小店试衣,老板娘正和人议论一个叫“小方”的人,老板娘说:“小方她得意什么嘛,天天打扮得怪模怪样,化着一张花脸,只怕是四医院围墙垮了跑出来的。”安学蓉听到了,就扭过头去很认真地说,没有啊,我们那里的围墙没有垮,疯子跑出来,那可是天大的事。那两个女人盯着她看,半天没笑出声来。安学蓉转身离开,听见背后两个女人又跳又叫:“哎呀,真有一个跑出来了。”
  后来,安学蓉就不做这样的“傻事”了,她发现在成都,四医院已经成了好笑和怪异的代名词,虽然她实在不觉得四医院有什么不正常,她在那里工作了27年,一直觉得比起其他地方,这家精神病专科医院更让她感觉自在。
  2008年的一个雨夜,脑海里突然产生的念头,让安学蓉开始在自己的博客上用“小安”的笔名写起了精神病人的故事。因为写的故事独特又深刻,2010年,《南方人物周刊》开始约她写专栏。2013年4月,安学蓉写成了一本《我们这儿是精神病院》的书,用轻松活泼的笔调,呈现了一个陌生、有趣的疯人世界。
  人们这才知道,护士安学蓉原来就是传说中的诗人“小安”。
  欢迎来到精神病院
  “没有人喜欢做疯子吧。没有人愿意到精神病院里来做一个疯子。但是没有人到精神病院里来,傻瓜才到精神病院里来,那也就没有精神病院这个东西。你仔细想想,精神病院也是偶然存在的。我们也是偶然跑到精神病院做所谓的医生和护士。”
  小安——《疯子是怎么来到精神病院的》
  诗人“小安”为什么就去了精神病院工作呢?
  “玩诗玩疯了嘛!没有考虑那么多。”小安淡淡笑着说,大波浪卷发垂下来,挡住一半粉红的脸颊。
  小安说自己一直就喜欢文学,“印象里特别小的年龄,就已经会到处找书看了”。高中毕业,她被军校录取,学的是护理专业,后从军校毕业去了重庆的部队医院,一待就是7年。那时正是国内诗歌的黄金年代,顾城、海子等大批青年诗人涌现,小安也读诗写诗,她告诉记者,一套《美国现代诗选》,影响了包括她在内的很多人。
  “我喜欢西方翻译诗的感觉,语言就该是这样,明明白白,简简单单。”这说法和当年著名的“非非诗群”诗歌理论不谋而合,所以女诗人翟永明说,小安的诗带着“天生的非非色彩”。小安也因此认识了“非非第一诗人”杨黎,第三次见面,两人就是男女朋友了。几个月后,两人结婚,小安从重庆坐着火车去成都,投奔那个她认识不久的男人,她去了成都四医院,当了一名精神护理的护士。
  老朋友刘涛很多年后还记得,小安那个时候喜欢嚷嚷“写诗好高兴好幸福呦”,“诗歌就是生活里的一切”,她才不会去想精神护理和其他护理有什么不同呢,“不就是个工作嘛”。
  小安还记得她第一天去四医院报到,摇着精神病院的铁门大声喊叫,守门的老头把门打开一点点,学着日本人的腔调问:“你的什么的干活?”小安笑说:“我的刚结婚,来工作的干活。”老头把门全打开:“姑娘,你的请吧。”小安跳了进去,笑得花枝乱颤。
  上班以后,小安穿上了白大褂,看着化了浓妆的自己,觉得自己就是天使。因为是新人,她自我介绍时点头哈腰,请求大家的关照。旁边的精神病人在对着她做怪相,老资历的护士骂她:你化那么浓的妆干啥呀,又不是来相亲。接着另一个同事带她穿过铁门到了病房,一个30岁的精神病人对20岁的精神病人说:“新来的,长得还可以,像天使。”小安听了红了脸,哪知另一个鄙视地看着小安说:“天使算个啥,我是玉皇大帝。”
  小安后来才知道,这名自称“玉皇大帝”的精神病人害怕一个叫李名的资深精神病人,因为李名是“国家安全局的特工”,本事大得很。“玉皇大帝”欺负小安,李名跑过去,对着小安点了点头,然后给了“玉皇大帝”一脚,“玉皇大帝”就再也不敢来找麻烦了。
  随着工作时间的累积,小安渐渐融入到精神病院这个集体中,她学会了抽烟,给病人发药,并让病人吐出舌头确认他们是否把药吃下去。病人们也渐渐识相,认为这个“安老师”也很厉害,他们清楚地知道,哪怕自己是“玉皇大帝”,也没有这里的医生护士大,当然,最大的还要数院长,“只要院长判谁没病,谁就能立即回家”。
  在医院里呆久了,小安也有变化,她理解了精神病人的逻辑,也习惯站在精神病人的角度想问题。让病人吃药,小安也自有她的办法。
  30岁的王大立总是不肯好好坐着,也不吃药,每天来回从病房跑到餐厅,又从餐厅跑回来,他边跑还边喊着指挥这个那个。小安过去问他在干什么,他说在踢足球,小安问足球呢,王大立说,你没看见吗,我把地球当足球踢。他拿了一团空气给小安,安老师,你也来踢,锻炼嘛。小安说谢谢,球太大,踢不动,要不你把药吃了,补充一点体力?王大立说好的,我听你的。过不了一会,王大立就不踢地球了。
  “恨死南丁格尔了”
  “两个把守大铁门的护士,每天坐在那里,来来往往的人都必须经过他们的审视才能放行。他们的口号是:固若金汤!插翅难飞。”
  小安——《那些人是谁?》
  “千防万防,还是跑了一个。”小安说,精神病院总是会发生病人逃跑的情况。一次,小安他们发现,在废弃的电工房围墙下面,剩下了一堆精神病人穿的衣服,人从衣服里面遁去了。同事们一遍遍清点人数,不愿相信精神病人逃跑的事实,几个人冲出医院大门,都不知道朝哪个方向去寻找,见人就问,你看见一个不高不瘦二十岁左右的疯子吗?
  “亲爱的正常人,我写这个时心里好难受,又经历了一次疯子逃跑后的焦虑,恐惧,绝望,白天黑夜疯了似的寻找,不敢想象最绝的后果,以及确实希望奇迹的发生。”回忆起这个事件的时候,小安在书中写道。   有的读者问小安,既然这样痛苦,为什么还在精神病院呢?
  “小安天生是个诗人,但她又能在四医院这个地方安之若素,真是让人费解的事情。”小安的诗人朋友何小竹如是说。
  小安告诉记者,事实上,她的意志也没有旁人想得那般坚定。医院的工作生活,每天上午8点15分上班,下午5点45分下班,不能迟到也不能早退,有时工作刻板到要叫她做噩梦了。小安有天半夜里值班,梦见领导来逮她,她左躲右躲就是躲不过去,领导说,好啊,你上夜班睡觉,扣你的钱。小安大声说,你敢扣,钱就是我的命,你把我的命扣去吧。小安就把那个领导打翻在地,并且还踏上了一只脚,病人们都来叫好,使劲地拍巴掌。
  醒来后,小安和值夜班的同事讲起了南丁格尔的坏话,“我们的祖师婆婆,她年轻的时候变态,喜欢伺候别人,于是发明了护士这个东西,让我们又苦又累,熬更守夜的,还臭美,还自封为天使,你看你看,一个一个花花女子,被这夜晚折磨的,我恨死她了”。
  精神病院的护士们有份独特的“岗位津贴”,被大家称作是“挨打费”。小安刚到医院的时候,上夜班,两个女精神病人因为嫉妒妄想而相互抓住对方的头发不放,小安跑过去拉开她们,结果却被两个女病人一起打了。“我当时肯定哭了,而且绝对处罚了那两个疯子”,但这还算她运气好,她的同事还有被打得更惨的,“牙齿被打掉,耳朵被打聋”。有一名漂亮的女护士差点被一个患妄想症、又有暴力倾向的男精神病人用刀片杀死,“我不想说那具体的过程,反正血从三楼流到了一楼”。
  医院每年都要求小安他们写论文,小安甚至曾经想写一篇叫《杀人者,一瞬间的思维失控》的文章,中心思想大概是“任何人都能干出你削尖脑袋也想不出来的事情”,但想来想去觉得不妥,怕这样写大家都会认为护士也可能是恐怖分子,“毕竟恶性暴力伤害比例并没有外界想象中的高”,于是又规规矩矩地纠正说,“请忘记上面说的,就当我说疯话”。
  小安也有厌倦精神病院工作的时候,她最高纪录一个月没去上班,后经不住同事们劝,又回到了精神病院。回去之后小安发现上班还是好的,“写东西会更流畅”。
  但因为爱打麻将的关系,小安一本书断断续续写了四五年都没写完,朋友们都替她着急,一见面就习惯说她“懒”。小安面对朋友的批评时,唯唯诺诺,承认自己懒,检讨自己不该太沉溺于麻将桌。
  那如果小安不在精神病院会不会就好一点呢?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1998年的时候,何小竹接手一本周刊,就把小安从四医院拉了出来,让她做读书版的编辑。可小安在那几个月所表现出来的不适应、不自在,让何小竹也不忍心再勉强她了。“好紧张的,搞不来的,还是当护士顺手”,小安告诉记者。
  所以小安决定再也不走了,她和精神病人的关系也更加随意休闲,不再像年轻时那么紧张。小安清楚,这里的病人几乎没有一个是能被医治好的,因为和病人们太熟了,所以任何一个病人跑来问,安老师,精神病能不能彻底医好?小安就会干脆且“无情”地答:不能。病人们听了又嘻嘻哈哈跑开了。
  失眠的夜里,小安也会放入两颗安定药丸在嘴里,她躺下去也会想留在精神病院的理由,她最后在书里写:“多年来,我一直把自己看成一个疯子,疯子才是一个普通的人,我没有什么要求,没有幽默感,没有冷幽默,只是待在那里,习惯性地懒惰地在那里,我不敢去其他什么时间和地方,我感觉自由自在。自由自在,我一下子好轻松,睡眠铺天盖地地包围我,就像一个疯子吃了药丸后,无所事事地睡去。”
  病是一种天赋,就像空气得了病
  “我说,我是真诚的,你们逃吧,逃得越远越好,不要再回来,我自己马上也要走。疯子们说,你一个精神病院的护士,有啥本事,去哪吃饭?我说,你们逃不逃,随便,我先走了。于是,我让铁门开着,说走就走,脱了衣服就走。”
  小安——《飞越疯人院》
  小安的书出来后,有精神病人买来找她签名。有一天,她看到一个病人神色如常地在读她的书,见到她还抬头说了句“写得好”。他们没有介意小安在书中用了“疯子”这么直接的称呼,这让小安松了口气。为什么选择用“疯子”,而不是“病人”或“精神病患者”,小安有她自己的想法,“这个词带一点点嘲讽,一点点自嘲,看上去更能表达我对他们的感情”。
  在精神病院里待得太久,小安很热爱这些“疯子”,在街上看见一个“疯子”,都会觉得亲切。遇到没有被医院收治的“野疯子”,小安总是会给他们一些吃的,卤鸡、卤鸭什么的,还会跟他们说一会儿话,搞清楚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她在书里写道:“我这样说,不是我有多么好,多么善良,是因为我不怕他们。我想,你们是怕的吧。其实很多疯子,思维都是清醒的,完全可以交流。”
  但小安也承认自己不能真正理解他们的痛苦,他们的天马行空让她多少有些崇拜,但她也知这仅仅是他们状态的一部分,至于痛苦的大部分,她则用了她特有的优雅平静的语调来叙述。她不想加深外界对精神病院的误解,她希望大家都心态平和地接纳那些病人。
  小安还写精神病人的孤独。医院规定不许病人谈恋爱,放风时间里,小安看见有男女病人悄悄牵了手,她就装作低头忙事情,心想就让他们高兴高兴。男精神病人经常聚在一起谈论女人,她听到一名自称“基督徒”的病人对一名自称“犹太人”的病人说:“山水,动物,植物,情欲。可惜,我还没有女人呢,违背了天意。”“犹太人”回说:“我也没女人,但长得好看也是天生的,我就是。”
  一些病人会爱上护士和医生。小安曾经收到过一封信,一名病人拜托她转交的,小安转交后也读了这封信,她将它写入了书中:“李细医生:您好!我1971年6月23日出生在一个军人工程师家庭。我父亲是四川大学毕业的工程师,我母亲是东北师范大学大学毕业的中学教师,1985年病逝。哥哥是技校毕业,姐姐是高中毕业,我是本科毕业。一家人都毕业了。很多人不懂的文化,我懂,我能看懂很多人看不懂的书。我现在很想和你成立一个家庭。”
  有人说,小安的书里总是有着对精神病人的悲悯之情。何小竹说:“她对自己的病人是充满同情和理解的。”小安曾给她讲过,汶川地震的时候,就是这些“疯子”,却表现出了惊人的纪律和秩序。“这不得不让我们思索,究竟‘里面’的是疯子,还是我们‘外面’的是疯子?”
  就像每个人的天赋都不可捉摸,小安借“基督徒”的说法:“疯也是一种天赋,就像空气得了病,你必须同意。”“犹太人”点点头说:“我绝对同意,是最厉害的一种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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