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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布满雾霭的清晨,我和我的同事刘屏、王红一大早便到了首都机场。原定上午九点起飞的飞机,由于大雾弥漫,天气原因,延迟到近午时分才起飞。我们穿云驾雾,飞过黄河,越过长江,飞到香港,飞到海峡彼岸的台北,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候。害得热情来接我们的朋友张香华和台北市文化艺术促进协会执行长黄寤兰及副执行长连一玫几位女士苦苦等了我们几个钟头,唉,两岸要是直航该多方便呢。
这次,已是我有幸第四次访台,前几次中两次我是作为作家代表团成员,一次是出席梁实秋先生的百年诞辰活动。而这次却是执行一项特殊的使命,即,我们专程来台北拜望病中的柏杨先生,并在台北举行柏杨先生赠送我们中国现代文学馆56箱近万件的书籍、手稿、文物的捐赠仪式。在漫漫的飞行旅途中,我的心一直不能平静,柏杨老人温厚、慈祥的形象始终萦绕在我的脑际中。算起来,我和柏杨、张香华夫妇友好往来已经二十年。二十年的情谊源远流长!如张香华在台湾《中国时报》上撰文所说“周明与我们夫妇相识逾二十年,相当熟知柏杨的写作历程,加上中国现代文学馆新开甫六年,硬件设备如温湿控制系统都非常新颖,值得信任,又有国家的全力支持,馆藏与研究推广条件符合国际水准,柏杨考虑过后,才决定将这批文物交付旧识。
柏杨先生此举惊天动地!在台引发多方争议,有人赞赏,有人反对。赞赏者认为无偿捐赠大陆,既是义举又是最好的归宿。反对者则质疑:柏杨吃台湾的米,喝台湾的水五十多年,最后,怎么可以把东西捐给大陆让“文化资产外流”?!
台湾“文建会”官员也曾拜访柏杨,有意挽留,然而柏杨坚定不已,因为此举他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前夫人张香华和他在大陆的女儿崔渝生都曾到中国现代文学馆访问和考察,情况及时报告了柏杨。
柏杨此举令我们深为感动。陈建功馆长和李荣胜常务副馆长当即果断决定委派我带上本馆征集室主任刘屏和馆员王红专程去台北举行接受捐赠仪式,以示隆重。2006年冬12月,我们飞抵台北后,第二天(12月15日)即迎着霏霏细雨到了台北县新店市花园新城揽翠大厦柏杨先生寓所,拜访了先生和夫人张香华。只见先生寓所门前楼道上摆满了香气袭人的百合花大小花篮。原来是昨日朋友们得知台南大学授予柏杨教育学博士学位而送来表示祝贺的。
我们一进门,张香华热情的说:“欢迎老朋友和新朋友!”因为柏杨刚从“荣总医院”回家,这一年来,他已经到医院几进几出,身体比较虚弱,来客必须采取消毒措施,然后我们走进柏杨卧室,只见86岁高龄的柏杨插着鼻胃管,安卧在床上,他一看到我高兴地说:“应该我去接你,可惜我身体不能走动啊。”此时,我赶忙靠近床边安慰他说:“你能回到家中康复,大家都为你高兴。陈建功、舒乙、李荣胜都托我向你问好!”“谢谢他们!”柏杨说。随后他又问我:“你这次住在哪里?”我说:“住在亚太会馆,是文艺协会安排的,条件很好。”他打断我的话说:“哪里,应该你住家里。”因为以前我来台北开完会后曾在他家住过,他们夫妇待我亲如一家。我又告诉他:“你向现代文学馆捐献书稿的消息,大陆和香港、美国的华文报纸都刊登了消息,影响很大。”他却幽默的说:“感谢你们看得起我。”
我们将从大陆带来的茶叶送给了柏杨先生,他很高兴,觉得来自家乡的东西十分亲切。2006年12月15日上午十时,按计划我们在柏杨先生寓所客厅举行了一个简朴而隆重的捐赠仪式。出席者有柏杨的朋友、学生和台北、香港、大陆驻台的各家媒体记者。
我在捐赠仪式上代表中国现代文学馆致辞。我说“柏杨先生是二十世纪以来,在海内外具有影响力的一位杰出的作家和诗人,一位善于思考、勤于笔耕的具有非凡成就的文学家和思想家,是我们所敬仰和爱戴的前辈。近二十年来,柏杨和张香华夫妇同我们现代文学馆有着密切的往来和深厚的情谊,他们曾多次连续不断的捐赠过为数不少各种版本的著作。此次,柏杨先生又将他部分重要而大量的著作、手稿、录影和文物、文献、资料等无偿捐赠中国现代文学馆,这必将大大丰富我们的馆藏,也必将为研究者提供更充分的资料和方便条件。”
在致辞中,我又代表我方强调说明:“此举乃柏杨先生的义举和善举,其意义重大而深远,这些宝贵的资料虽然为我们中国现代文学馆所珍藏,但它将为两岸及港澳地区所共享……”
接着,出席捐赠仪式并与柏杨夫妇有着友好情谊和长期合作关系的远流出版公司董事长王荣文先生致辞说“柏杨的部分手稿捐赠到北京是好事。柏杨喜欢反复修改文稿,故从他的手稿中可以看出他思考的历程,共享中华文化的资源是有意义的。”
最后,柏杨先生坐在轮椅上,用他宏亮的声音说:“台湾人与中国人同文同种,都使用的是华文,都是中国人!”他说这句话时,我突然想起柏杨在美国爱荷华大学讲演时,对有人提出台湾独立的说法进行批驳说“大陆和台湾有着同一个血统,同一个长相,同一个祖先,同一种文化,同一种文字,同一种语言,只不过是住的地域不同而已,怎么会有这种现象?!”他以严密的逻辑思维,明确而有力地论证了台湾不能独立,而海峡两岸应当统一的看法。
短短几天,我们在台湾的使命完成后的20日下午,我又是在蒙蒙冬雨中来到柏杨先生家中,向他告辞,因为第二天我们将离开台北返京,当我轻轻走到他的床边向他说:“我明天回北京了,你保重身体,有机会我会再来看望你。”不料,他示意夫人张香华给他穿上衣服到客厅和我说话。香华说:“周明很忙,明天一早就要赶到机场,你别起来了。”他却坚持起床。于是张香华扶他起身,给他穿上衣服,围上围巾,同护理工一起把他推到客厅。他一开口便说:“这件事,是我们俩的缘分,我是不动摇的!你也看到了这几天台湾的报纸,有各种说法和议论,还有骂我的呢!……”
我们谈了很久。言谈中,他强调说:“希望大陆的同胞多来台湾走走,能对台湾增加好印象,希望台湾的人也多到大陆去看看,加深对大陆的好印象,这样,情况就会慢慢好起来,等我病好了,我还想回大陆呢!”
时间很快,我们谈话间已是天近黄昏,窗外仍淅淅沥沥的下着雨。这次我们常常会遇到下雨天,真是“冬季到台北来看雨”。我起身告辞,请他先回卧室时。我站在客厅目送老人,只见他的眼睛湿润了,而我也同样落泪了。此时,他坐着轮椅进卧室时,忽然他背着身举起右手向后摆了摆,自然是表示再见,却头也不回,啊,背影,此刻老人的背影深深地印记在我的心中。
再见,敬爱的柏杨,我会再来看望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