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娃的礼物

来源 :山花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zhoubo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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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太太最后一次来,是七年前一个暑天正午。乔之桑独自一人躺在双人床的凉席上,一对眼珠子朝半空里翻着,右手摇着把半稀烂的大蒲扇,将空调冷风一阵阵往肚皮边筛。梅雨一过,整座芦镇就像被蒸哑了似的,更不要说这三伏天气,处处热骚得紧。芦镇的树一到枝繁叶茂的时节,像是手持剑戟的将士,挥杀着被化工厂荼毒了的空气。这些年拆迁盖高楼,树越发少了,蝉鸣也跟着稀落,夏日的赤烈越发干瘪,只剩了火燥。
  乔之桑住的老屋却是一个幽地所在,那幢三层小楼盖在幼儿园旁的斜坡之上,后面是一片小树林。乔家住一楼最西边,敞亮一间大厅,两间朝南的卧室,西首一间书房,后院有枇杷树,有蔷薇架,开一扇小门直通进树林。乔之桑卧室的窗子正对着那株枇杷,那窗上闪过的一会是幽风树影,一会是骄阳灼光,四下交缠,没个解脱。乔之桑将扇子掷了,两手握拳按着太阳穴,想他的头风病确实发作得不是时候,不该在孩子们面前发作。他正带着他们读英语单词,就在隔壁房间,突然像是被一束光柱击中了,头颅里瞬间翻江倒海,恨不能炸裂开来。他瘫倒在桌脚,整个房间开始倾斜着摇晃,将孩子们一个个摇晃出去……他被一群人抬进医院,又抬回来,镇日镇日地做梦。清醒时,他仍然能看见他逝去的养父母在家穿梭走动。他父亲,依然是一副国家干部的威严相,戴着老花眼镜,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看报纸。他一咳嗽起来,后背就佝偻下去,报纸被揉搓得哗哗响。他母亲敲着他父亲的背,他却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脸……他永远记得的是三十多年前,他第一次坐船抵达芦镇的码头,他养父牵着他,从那颠簸着的船板上跳将下来,迎面便撞见一个胖妇人,卷翘的短发,微肿的白脸,两只手立马就箍住了他的脖子,结结实实地往他身上罩裹了一件呢子大衣。
  乖乖,冷不冷?
  他正把清鼻涕往喉咙里吸。十一月天气,码头上一排高树沙沙作响,鸟雀掠过烟囱林立的天际,扑进黄浊的湿雾。他们目光对视的刹那,晕眩使他浑身战栗,他的旧魂载着孤儿院的记忆,从此飘远,杳无所踪。他是被这双眼这双手这副胸怀收养的人子,身后是滾逝的江水,芦镇就是他的彼岸,一旦登临,便誓不回还。
  乔之桑一睁开眼,就瞅见窗上的光影成了白花花的一片。他翻身坐在床沿上,痴愣愣地望着雪花儿大朵大朵地在眼前飘,他确信他又在做梦,他病中的梦总少不了北方的大雪。十八岁,他考上了北方的大学,从芦镇远行北上。北方的那些年也是一场梦,那些尚且存息的细节,虚白的妄谈,友朋的戏言,师辈的神姿,散佚在英文诗集里的姑娘的倩影……全都像滑过指缝的雪屑,眨眼化作了水痕。他没能见到养父最后一面。在宿舍发病的那个雪夜,他朦朦胧胧地触到一个坚硬的方角,他父亲的棺材在屋子里四下浮游,他惊叫,可无人应声。他父亲从棺材里探出半身,那张棱骨分明的脸罩住他的头顶,锁死了最后一束光……
  不不不,这不是梦。乔之桑使劲闭上眼,又睁开,豆大的汗珠滚面,那雪却还是下个不住。一个男人,不似他父亲般伟岸,却是条戏子的身段,戴着顶米黄色的鸭舌帽,驼色毛呢大衣的襟前垂着一条枣红色长围巾,就站在那围墙根底下,叼着烟擦火柴,擦了灭灭了擦,擦了一根又一根,贴着雪花扑簌簌地落在脚边……那是个清晨,那时他已经退学在家。他的谵妄症很严重,他母亲把他看得很死,每天除了吃喝,就只能待在家里翻书解闷。他总是醒得很早,趁他母亲没起床,跑到院子里溜达几圈。那年芦镇下了他记忆中最猛的雪,那个他有些面熟的男人隔着院墙盯住他时,全身已经像被罩了一匹白缎。男人将火柴盒捏瘪了,朝院墙里一扔,嘴里骂了句“小呆×”,扭头就往小树林里走。
  火柴盒……他激动地站起来,奔到窗前,那贴在玻璃上的是一张女孩儿的脸……他的手指曾在她娇嫩的眼皮上碾过……还有她的脸颊,那种滑腻的沁凉,他舌尖冒险的吮吸,那两瓣花唇淌出的蜜……
  乖乖,冷不冷?进来吧,到这儿来!他把窗子使劲一推,树林里的蝉鸣大噪,热浪扑蒸,门铃在前厅疯狂地响着。
  他没有想到她会来,他现在,就算见了她也是无用,他“不行”好几年了,她带药给他,他都藏着。她倒没简慢待他,反认真地传起教来。他不奈烦她这点,先时忍着,后来也就不计较。
  文太太收了阳伞,就势朝他颈上一扑,散乱的头发搔着他的耳根。她鼓着圆乳往他怀里顶,右手撩开黑纱裙,露出吊在大腿根的黑网眼丝袜,直把他推倒在长沙发上。他像是搂着一团烂熟的肥肉,心口鼻口里燥热,只下截身子着不了力,胡乱吸贴着她的脸,舔了一嘴红脂粉。
  “你个死鬼!”文太太突然推搡着他坐起,一脚踹他在地上,从腋窝里拽出条手帕子往鼻尖上扇着风。
  乔之桑也不起来,懒懒地黏在地上,盘腿坐着。文太太自个儿掏了支烟,脚尖朝他胳膊上戳了戳:“火呢火呢?”他起了身,跑到客厅的橱柜前,抽屉一个个开了又一个个关,就听见文太太在后面喊:“死鬼过来!”
  他垂手站在她面前,她的小手帕仍在飞旋,突然就哽咽了起来:“你个死鬼……哪天死了也没人知道……你死了,叫我怎么办。”
  他就坐过去,侧身搂住他过去的情妇,拨开她耳畔的发丝,拇指摩擦着她起皱的脸皮。她第一次登门,是送上小学四年级的儿子来学英文,也是一身黑,妖娆得尚且清媚。那小男孩文夏,小骨架大眼睛,眼镜片竟又像是把眼睛放大了好几倍似的,瞪得他心慌。文太太风流寡妇的名声在外,他要防,终究没防住。头一回是在书房,他把她按倒在书桌上,她要喊,他顺手揉搓了一团废稿纸往她嘴里填塞,两手将她两腕上掐得一片淤青。完事后他们搂抱着缠在椅子上,她问他以前做过几次都是和谁,他说不记得了,他确实不记得,也许是在北方那会。他们都不是碍于羞耻的人,母亲殁后,他本自由惯了的,只是他教着学生,多有不便,多半是他去她家夜会(文夏被她提前送到婆家)。他们在他书房又做过一次,是个意外,是她去医院看牙,顺路绕到他家,他那会整日闷在书房里写小说。她脱了只剩内衣撩拨他,他岿然不动,从书架上取了一本莎士比亚念起十四行。她吊着他的脖子抢他的书,他一个转身将她推到窗边的墙上,正做得兴起,那女孩儿的脸突然就压到了窗玻璃上。他被吓得一个激灵软下来,她还在发癫地浪叫,就听见“咣啷”一声,那窗玻璃被一块大红砖砸了个窟窿。她就这么穿着胸罩扒住窗口,冲着那闪过去的小人影儿啐道:“我操你奶奶个×!有种的站住别跑!”   那日是他撵了她走,这会他盯紧了客厅的窗户,心头的烦乱又烟雾似的冒出来。刚才,就在她来之前,他是多么渴望再见到那张脸啊!可现在他只感到恐惧。他扶住她的肩,将她搬离了他:“我命大,死不了。”他见她僵住的模样,又笑着在她腮上拧了一把:“你就这么怕我死。”
  文太太收了泪,从小坤包里取了圆镜粉扑,补了一回妆,又拿出一本《圣经》来,规规矩矩放在茶几上:“谁让你不听我的,不信主。”
  他任凭她去了。那本《圣经》被他照例放在卧室五斗橱上,他母亲的遗照旁边,那已经是她送的第三本。他竟没想到她从此远了他,他路过她的店面,想进去,又站住,只瞄着那里头的人影绰绰,自然是分不清哪一个是她。
  年前的一个周末下午,陆星岚挤在棠村步行街的人群里,帽子围巾口罩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全芦镇最高级的超市购物中心,KTV电影院,麦当劳星巴克,苹果专卖店……差不多都云集在此。陆星岚上小学那会,这里还是逼仄的一条小巷,两旁高高低低地杵着老掉牙的房子。后来镇政府开始拆楼改建,这条街被定作重点工程,拖拖拉拉改造了五六年光景才成了形。芦镇不比城里,也只有周末逢年过节,步行街才算有点人气。这会儿陆星岚只跟着熙攘的人流,在那卖烤串的小摊前嗅嗅,到街边的服装店鞋店音像店里绕一圈,再不就是进红跑车蛋糕房里坐坐,听着外边震耳欲聋的广告推销。今天围簇在广场正中的是一群舞蹈培训机构的人,几个只穿露脐装的女孩在那台子上瑟瑟发抖,摆出曼妙的舞姿造型。
  陆星岚喝完了一杯奶茶,推门出去,正对面便是一间造型别致的商铺。房子的外观设计很欧式,墙体粉红,拱形玻璃门立在正中,两侧橱窗内镶嵌着参差不齐的木格子,上面摆着式样新潮、颜色亮丽的女包女鞋,还有几个或站或坐的假模特儿,都穿着时令的新装。陆星岚凝视着顶上“夏娃的春天”五个字,稍稍走近了些,迎面从那玻璃门里转出一群女人,叽叽喳喳,手里大包小包。星岚贴着橱窗朝里扫了一眼,似乎没见着文太太,她自是不怕见她的,她哪一回来,不是昂首在收銀台前甩钱给她,还有给那些穿粉红工作衫的小女人。
  但她却是像变了样,这几年,以前的那股跋扈劲儿,她领教了无数回的,斜眼瞧人却又装菩萨的模样,统统软了七八分。她听过她小姨唐雪芬讲他们教会的事,说这个夏梅芳最是怕死,前几年乳腺出了点毛病动了手术,自打入了教受了洗,店里面的事也不怎么管了,也没见再挽着哪个大老板在芦镇街头搔首弄姿。听说夏梅芳准备盘了这店搬到城里去,可这里丝毫没有歇业的迹象。她知道文夏回国了,现在就在芦镇。可他哪里会在这待呢?
  陆星岚感到一阵尴尬,抽身往北面的大街走。“夏娃的春天”原是开在十字路的大转盘北,那里被老芦镇人叫作“拐角楼”,原先是芦镇最老的百货商场所在,九十年代中期被拆了,重开了一家眼镜店,周边零零碎碎建起了裤子店、文具店、小书店,最出风头的就要数夏梅芳开的内衣店了。夏梅芳的原配老公文广宗曾是金浦商厦的总经理,金浦商厦刚建成那会儿,镇长亲自剪彩,敲锣打鼓热闹非凡,好多芦镇老人第一次坐自动扶梯,新鲜得跟坐了飞机似的。文广宗也是西装笔挺,有几分小开派头。可好景不长,文广宗嗜赌成瘾,生生地把这座金浦商厦给赌没了,就差没把老婆儿子搭进去。可怜文经理借酒浇愁不成,深夜被老婆赶出门外,只穿着拖鞋睡衣晃荡到了芦镇和葛镇交界的立交桥底下,走来被一辆卡车给撞了个脑浆四迸。
  文太太拿了丈夫命换的钱,开了“夏娃的春天”,把那性感的蕾丝内衣往架子上一挂,往模特身上一套,总觉得差味,干脆自己亲自上阵,穿一套“三点式”拍了张玉照,放大了挂在橱窗里,也算是那个年代芦镇的爆炸式新闻。那照片刚挂出来那阵,天天有些地痞流氓赖着不走,对着文太太半露的白乳指指戳戳。文太太的丰乳肥臀就这么被芦镇的风雨洗礼了十几年,直到性感美女广告牌满大街都是,再也吊不动芦镇人的胃口。文太太有名有姓的姘头前前后后不下五个,身上穿金戴银不说,“夏娃的春天”也扩充了门面,从内衣卖到外衣,再到鞋包挂饰,棠村步行街刚建成,文太太就抢先占了块好地盘,将店迁了去。
  夏梅芳的独生宝贝文夏,打小就是个好哭鬼。陆星岚和他幼儿园同班,那时文夏的老爸和陆星岚她妈都还在世,文夏被他爹妈整天小少爷打扮,自来卷的头发上总像抹了一层油。他也不跟男孩子们耍,只往女孩儿堆里混。有小女孩惹他急了,他立马哭鼻子哭个不休。先时女孩子们还哄着他,后来就随他去。他只黏上了陆星岚一人,星岚有本事叫他安安静静地在一边画蜡笔画,他倒是有点儿天赋,鸟兽虫鱼都画得活灵活现,女孩子们反过来稀罕他,他也不理。
  幼儿园散学时,陆星岚总能看到她妈唐云芬挨着夏梅芳立在大门口。云芬比梅芳矮一肩,一身素淡衣服把对方那一身浓稠映衬得愈发香艳。她知晓她父母和夏梅芳原是老同学的交情,她也曾被带着去过文家几回,文广宗都不在,夏梅芳总说他出差谈生意。她父亲陆海丰和夏梅芳站在阳台上抽烟,唐云芬就在客厅里陪着她和文夏下跳棋。文夏卷了一沓蜡笔画给云芬看,她轮流摸了摸他俩的头,要星岚跟文夏学着画,一边拿起一张大红嘴女人牵着小男孩的画,问文夏是不是画的他妈妈,文夏笑嘻嘻地说是,她又问怎么不画你爸爸,文夏说他记不得他爸爸长什么样了,他好久没回家了。
  唐云芬提着那张画,脸色又阴沉起来,星岚以为她又要哭(她在家总是莫名其妙地大哭大闹一阵,惹得她爸踹了门出去喝闷酒),赶紧拽了拽她的衣袖。唐云芬将她手一甩,刚想站起来,文夏突然开口道:“唐阿姨,我能画陆叔叔吗?陆叔叔每次都给我买棒棒糖。”
  陆星岚眼瞅着她妈冲到阳台上,吵嚷着要回去。她爸骂她神经病,她反指着夏梅芳骂开了,狐狸精烂婊子满口乱喷,夏梅芳干脆将他们家一齐撵了走。陆星岚被她爸抱出去时,文夏还立在客厅中间哭,手里提着被唐云芬撕碎了的几瓣画。
  陆海丰离家出走,是在陆星岚上小学一年级的那个冬天,她刚满七岁,她确信那个清晨她父亲曾在她耳畔呼唤过她,但她仍沉浸在梦境里。梦里的父亲坐在江畔的码头上拉手风琴,他在家里也拉过,她母亲抱怨他拉得难听,他便将那琴砸了,不知收在家里什么地方。她和着父亲的琴声在树下跳起舞来,眼见一艘轮渡船朝码头逼近了,拍手喊着:“爸爸,看那!船来了!爸爸我们什么时候去坐大轮船?”   陆星岚和乔之桑去过那个码头,是在她八岁生日的前几天。她母亲吞安眠药自尽,奔丧时来了乔之桑和乔老太,乔老太和陆星岚的外公原是芦镇二中的同事。她听过大人们讲“乔疯子”,等她真正见了他,连怕都忘了,小胳膊上扎一块黑孝,傻坐在小板凳上。她外婆净是拉着乔老太的手哭,跟她妈一样,她已是厌烦够了,一心只想着去码头坐船找他爸,可她哪能跑得掉,她是因这个想头,才气闷着含泪。乔之桑蹲在她跟前,伸手去探她的羊角辫,她身子一缩,盯紧了他的一口白牙。他那时很瘦,头发披散像个外国女人。乔老太喊他过去,他笑着直起身,头发一甩:“就让岚岚跟我好了。”一屋子的人都面面相觑,乔老太忙要拽他走,乔之桑反来了劲,被往外拖时还在大喊:“岚岚,你想跟叔叔去玩吧,你跟他们说,就说你想啊……”
  是她偷偷去找的他,她认识他们家的那幢房子。她趁外公外婆睡午觉的时候溜出去,跑到他家书房窗子下面跳啊跳,捡了一颗小石子去砸窗台。没一会儿他出来了,脸上多了副墨镜,肩上挎了个黑包。她跳蹿到他跟前,他伸出食指放在嘴唇上,让她别出声。他们一路小跑出了村子,直跑到大路上。她跑得直喘气,嚷嚷着跑不动了。乔之桑刮她的鼻子叫她小坏蛋,问她想去哪儿玩,她说,码头。他愣愣地看了她好久,她使劲摇他的手臂他才回过神,一边牵着她走一边问她为什么想去那,她就告诉了他她的梦,她也不知道怎么就告诉他了,好像他是专门等她告诉的。他停住脚,躬身将她抱了起来,飞也似的朝北面码头的方向奔。她在他怀里紧闭着眼,耳畔是旋逝的风声,已是深秋时节,但她不觉得冷,当她睁开眼睛遥遥地望见了码头时,体内就像燃起了小火苗,她恨不得大叫一声,挣开他的怀抱,跑到泊在岸上的渡轮上去。
  他放她在那一排高树下的土坡上,从包里取了一张塑料台布铺开,抖出五颜六色的一堆糖果,他们就在那台布上半躺着,一边吃糖一边眺望着码头上来去的人。乔之桑后脑勺枕着胳膊,将墨镜朝额上推了推,跟星岚说起他的来历,他从孤儿院怎么被领出来,又怎么在这里登岸,还有他怎么去了北方又回了来。她瞪大双眼听着,心里竟有点儿快乐。他故意做出很凶的表情:“我有病,他们叫我乔疯子,你怕不怕?怕不怕?”
  他越是吓唬她,她越笑得欢。后来她困了,睡在他怀里,问他她爸爸怎么还不回来,他说你睡吧,睡一觉他就来了,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扛着她回到她家时,她外公外婆都快急疯了,来回把她浑身上下摸查了好几遍,还不停地催问她都和乔叔叔去了哪儿,干了什么。乔之桑费了老大口舌才让二老放下心。他们因与他父母熟识,知他本是个高材生,但他那宗病根究竟消没消仍是未知,哪能将星岚随便放手。可自那回后,经不住星岚哭闹,只得外婆亲自携了外孙女上乔家门。乔老太本就欢喜星岚,外婆又见那乔疯子正正经经教星岚看书写字,也就不再理论。星岚早早地跟乔之桑习了英文,她天资聪颖,求知欲奇盛,乔之桑将她抱在腿上,手把手教她写单词。他任她在书架上乱翻,捡她喜欢的字书看,她识字也奇速,初露作文天赋,乔之桑帮她投稿到一些杂志小报,一一登了出来。天气晴好时他们去公园山顶放风筝,乔之桑骑车带她,有时去逛葛镇的集市,有时去码头,坐了轮渡去城里逛。乔之桑那会已经开始带家教,上门的孩子越来越多,星岚生他的气,他给她买吃食玩物,紧搂她在怀里。她那时快十岁了,稍通了人情,面上作羞,却任他摆布。他亲她的脸多,只有一两次亲了她的嘴唇。她两腿分叉骑在他腿上,他的手从她腋下探到她小腹,停在那里轻揉,她觉得痒痒打他的手,他后来再不那样,只环着她的腰。
  乔老太太中过一次风后,身体衰丧下来,乔之桑尽心服侍。他母亲走的翌日清早,唐老先生出门打拳,一眼望见乔之桑立在他家楼道,穿戴得齐齐整整,只头发一团乱:“唐老师,我妈走了。我该怎么办?”陆星岚头一回见他那样,煞白脸上淌着的不知是汗还是泪。
  唐老夫妇帮着乔之桑料理了他养母的丧事后,乔之桑发了一次病,唐老太太随居委会的人去探过他几次,但都不准星岚露面。他们再次相见时,乔之桑已经在家办起了英文辅导班。她觉得他陌生了些,头发理得很短,人倒是养白胖了。他把玩着她的辫子问她想不想他,她一头扑在他怀里,他抱她起来,额头顶额头,她差点就哭出来了,却仍是笑。
  “夏娃的春天”落户拐角楼不久,文太太换了一套棠村的房子,文夏也跟着转学过来,进了乔之桑的辅导班。陆星岚有一两年没见过他们母子,她爸出走前那会,唐云芬经常夜半三更地起来,抄刀子逼着她爸承認和夏梅芳的丑事。后来陆海丰迟迟不归,唐云芬先是咒他死了好,再就将衣柜里他的衣物一件件往外拖,撕的撕剪的剪,又将他平日的用具乱抛一气,翻出影集来烧照片。她外公外婆不敢拦,只有雪芬从她手里抢出一沓照片。陆星岚爬在地上偷捡了几张,有一张上面却是她爸妈、小姨和夏梅芳四个。云芬当日的娴静着实吃了她一惊,海丰左挽云芬,右搭梅芳,有点书生模样;文太太当日烫着头,腰肢曼妙,管是撩人;雪芬似未长成,长辫子搭在胸前,半蹲在前头。她小姨眼尖,一把将那照片夺了去。她后来也是断断续续地知道海丰原籍扬州,从小被芦镇亲戚收养,虽说干的是操作工,平时也爱个写写画画,她没有想到的是,她爸砸坏的手风琴竟被她小姨藏着。雪芬打小体弱多病,嫁了个氮肥厂车间主任,流产过一次后再未生养。云芬自尽后,雪芬夫妇想把星岚要过去,星岚偏黏外公外婆,一直到她上高中外公病逝,雪芬夫妇搬来同住,将自家的房子租出去,省俭的钱都供了星岚读书。
  文夏在棠村四小又和星岚做了同班,他还是小时候一般作为,软柿子似的一碰就哭,被男孩们嫌弃。女孩子们爱他生得漂亮,处处带他耍戏。他的手又巧,十字绣中国结没个难倒他,出黑板报也是他包了。可他也不是时时得意,作业爱做不做,上课老迟到,一到大扫除就装肚子疼,老师们念他年幼失怙,文太太又是个难缠的主,罚他站一堂课,抄几页书也就算了。
  文夏本是躲着星岚的,文太太领他到乔家那天,星岚在书房里听见熟悉的嗓音,便把门开了个缝,正窥见文太太半撅个屁股倚在沙发上,两手搭着文夏的小肩,一口一句“乔老师就照顾照顾我们文夏嘛”,又念起文广宗怎么无情无义,撇下他娘儿俩去见阎王,惹得里屋的孩子都跑出来围观。乔之桑撵了他们回屋,开始和文太太谈上课时间和费用。星岚猛地推了门,直走到文太太跟前,把那三个人都吓了一跳。乔之桑挤眼让她走开,她站着不动,文夏低头不敢看她,文太太攥了她一只手:“是岚岚呀,长这么高了!怎么也不去阿姨店里坐坐,阿姨心里可惦着你呢!夏儿,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带岚岚来家里玩,你肯定没说是不是!”   文夏的小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不敢说,文太太也不管星岚甩了她手,说得更来劲了:“这下正好,乔老师,我家夏儿最听岚岚的话,你可要把他们安在一处学啊!”星岚掉脸往书房走,“咚”地一声把门关得死死。她从书房的窗子看见文太太带着文夏走了,伏在桌上,厚砖一样的书往地毯上摔了一本又一本。她等着乔之桑来敲门,他竟没有,她索性自己开了门,却一眼瞧见乔之桑面朝她坐在沙发上吸烟。乔之桑说岚岚,等他们下课,我们出去吃饭,别不开心,好不好。
  她真想立即缠到他身上,但她越来越怕羞。他近来也常说岚岚大了他抱不动了,他还让她看他额上的皱纹,他说他就要变成个小老头了,会比她先死掉。她急了,不许他说死,他又哄她说他能返老还童。
  她向他坦白了文太太和她父母的事,他没再追问什么,只是拍拍她的头,让她把碗里的食物吃干净。他们走出餐馆时,他问她文太太的店开在哪里,她牵着他走到“夏娃的春天”对面,店门紧闭,文太太的三点式玉照被路灯照亮了一半。芦镇的春夜浮荡着寒气,他将外套解下来披在她身上,过马路时他的声音夹杂在车辆的轰隆里:“岚岚,你可得争气,考上大学离开这儿,离得越远越好……你不是还想去找你爸爸吗?”
  他还说了些什么,她都听不清了,她想问他为什么不离开,问他会不会陪她走,但她觉得这些话让她恐慌,脚步一点点慢下来。她听见他在前面喊她,影子被拉得老长,人却陷在一团黑暗里,她浑身打了个激灵追上去,她不能丢了他,绝对不能。
  在乔家打过照面后,文夏真的主动来找星岚了。他常常趁她值日那天放学晚走,在校门外磊叔小卖部的后面拦住她,从书包里掏了头花、发卡、别针、手链……都是女孩子的玩意儿,说都是他妈送她的。星岚不肯要,他便急,央着她一定拿去,不然他回去交不了差。星岚只得藏了掖了,回家偷塞在自己房间的橱柜里。她知道文夏都是星期天下午去乔家,便躲着不去,但还是有一两回,她又在乔家撞见文太太送了文夏来。文太太还是亲亲热热地招呼她去家里,文夏只缩着脖子不吭声。课散之后,星岚跟乔之桑埋怨他不事先告诉她,乔之桑却反问她为什么要避着他们,他们又不是老虎狮子。她有点惊讶,是太惊讶,她不觉得他是在开玩笑,她以为他必须得护着她,向着她,好像他这么做的理由都是天生的。
  然而更令她无措的事还在后面,他竟然也献出了夏梅芳送她的礼物,有那种带蕾丝边的泡泡裙,绣花的丝绸衬衫,还有款式洋气的背心小马甲,弹性踩脚裤……他的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眉宇间竟是轻佻的喜乐。她捧了那堆赏赐回去,她外公外婆有些不喜,小姨雪芬却催着她往身上穿。雪芬信教多年,自己平日里衣着素净,却专喜装扮星岚,隔三差五地跑去布店看料子,拉了星岚去村东“金花裁缝铺”量了身,专挑时髦花样裁了袄褂裤衫,穿不了的就一件件悬在衣橱里。星岚一向不敢冲撞她小姨,遂全依着她。夏梅芳的那一套上身后,她照着镜子,自己竟羞了十分。她和雪芬逛街,雪芬硬推她进文太太店里,她也昏昏地进了,那会“夏娃的春天”已占了三个单间,女装女鞋净是炫目。梅芳一袭旗袍,玲珑身段,柜面上支了一截酥臂,纤纤五指往雪芬眼皮底下一开,当中闪一枚石榴红的宝石戒,偏要雪芬猜那戒子的价位。雪芬淡看着,随口说了几个数,梅芳把手一收,勾着雪芬贴上脸,垂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又将那戴戒的手挥在台面上,凤眼却瞅住了星岚,笑让她们等着,自己走去后面,抱了两只鞋盒出来,说是刚到的新款,特意为星岚留着的,让她脱了鞋袜,坐到圆垫上去试。
  两双圆头镂空水晶凉鞋,是当年流行的款式。陆星岚先试了小尺码的那双,梅芳扶她起来叫她在店里走走,星岚走几步便觉挤脚,才换了另一双稍大的。雪芬不住地谢梅芳,梅芳抱起胳膊:“这鞋啊,也得人来配。你看这儿走来走去的小丫头,我哪个看得上眼!也就你们家星岚,可着人疼不是!不是我说句歪话,你家姐姐也真狠心,怎么就舍得撒了这手……”
  星岚站在橱窗边,瞥见她小姨连朝着文太太摆手儿,她装作没看见,踩着新鞋走到门边,正巧进来了几个年轻女孩,星岚擦着她们的肩径自溜了出去。
  她撞破乔之桑和文太太的关系,是她上六年级的那个秋天。那天她哈着腰从乔家的书房边跳下来,心脏还在扑通扑通地跳,文太太的叫骂追着她飞了百米远,一直到她跑到外婆家的楼梯洞,她才发现右手掌心被砖头蹭破了皮,血珠还在往外渗。她上到五楼,偷偷摸进了屋,她外婆正在厨房忙着洗菜。她在針线笸箩里捡了创口贴贴上,闷坐在自己房里。这一天是早晚的事,她知道,尽管她知道,但她又能怎么样呢?她用左手紧按着右掌心,感觉到疼,疼,又能怎么样呢?
  还是在磊叔小卖部后面,陆星岚把她看见乔之桑和夏梅芳胡搞的事告诉了文夏,她以为文夏定会又羞又怕,从此她便攥牢了他。谁知文夏将她逼到墙角里,眼镜框后面的两粒眼珠子快要蹦出来:“不准你到外面胡说!你敢说我妈,我就敢说你,你们!”
  “谁?你敢说谁?”
  “说你!你你你!”文夏几乎快喊起来了,“说你和姓乔的!怎么样!”
  陆星岚一下子懵了,她傻贴着墙,望见书包带子断了一根的文夏一边往远处走,一边回头朝她做鬼脸。她正想一屁股坐下来哭一场,就看见小老板磊叔背手走到店外,往这边张看着,吭吭吭地清喉咙。她飞快地从磊叔面前绕走了,那胖男人正将一口痰“呸”地吐在泥地上。
  整个六年级她都无心学习,勉强上了个民办初中,和芦镇二中隔着天桥。芦镇二中流氓痞子遍地开花,她也跟着男生在他们里头混。她虽荒废了学业,凭着乔之桑打的底子,加上点小聪明,大小考试倒也应付得过来。她外公那会经常住院,一家人都忙着照顾,她倒得了个痛快,干脆跟痞子去网吧包夜,在大街上狂飙自行车,抽烟喝酒打牌样样拿手。她偷过家里的钱,被她外婆发现,罚她跪搓衣板。她照跪照偷,她外婆喊了她小姨小姨父来,小姨父虽是个大块头,却是个面慈心软的主,她小姨更不用说,反背地里塞钱给她,千央百求地劝她听大人话。她后来也是厌烦透顶,贴上了一个痞子头儿,用她的那套本事缠弄他们,自以为坏不了身的,谁知那晚那帮醉鬼酒劲上来,争着在巷子里撕扒她衣裙,要来真的。她吓得大叫,又被强捂住嘴,正挣扎得昏死过去,只听得一阵车铃响,从巷子那头射过来一束手电筒的亮光,上上下下在那几个人身上狂扫一气。她只觉身上一松,只听见自行车被震得咣当响,夹杂着“打人啦打人啦”的呼叫。她闭着眼起不来,那头的声音越来越大,好像突然冒出了一群人,扭杀在一处……   她更没想到被他们殴打的是文夏,他跟踪她已不是一天两天。她的大腿上擦破了一层皮,那几个痞子也伤得不轻,文夏伤得最重,头上被缝了三针。夏梅芳顶着一头发卷儿,只穿了睡衣火急火燎奔到医院,抱着文夏哭天喊地,把唐雪芬聽得胆战心惊,正盘算着这医药费该怎么清,夏梅芳已冲到她面前,指戳着蜷在她怀里的星岚:“你个不要脸的死丫头,活该叫人×死你!我家夏儿要有个三长两短,看我不扒了你的皮!”她又指着雪芬:“还有你,你这个小姨是怎么当的,就不能管管啊!你是死人啊!你们唐家都该死绝了!”雪芬挨着梅芳的谩骂,一句不还口,星岚和她的两双手攥在一处,冰冷冰冷。梅芳净是骂,并不提钱,文夏住进了看护室,她便去了。
  星岚再次见到文夏,他头上的线还未拆。经了这么一遭,这俩人反而似远还近,心下多了层难以启齿的默契。文夏在星岚隔壁班,因他性子懒散惯了,胸中又无个志趣,只爱涂鸦取乐。他的手巧倒是在劳技课上扬名,剪纸布艺无师自通,纸花布偶都做得一等一精致。女孩子情窦初开,喜他脸模子好,追他要个玩意儿是常有的,可他班花校花概不入眼,只捡可心的女孩儿送一两个,那些女孩子都闻得他母亲在芦镇的名声,他性情又是喜怒不定,只当和他泛泛玩笑。
  星岚已是铁了心一门心思扑学业,但其实往乔之桑的那一头仍悬着;文夏则是生怕被捕捉了风影,被人拿住他和星岚在一处,告到夏梅芳那里。但两个人到底是各存了那么一段不甘,私下里在芦镇码头碰了面,将自行车停在那高树底下,在新葺的台阶上坐了,盯着不再往来轮渡的江面出神。陆星岚掏出香烟和火柴盒,点着了一根抽。文夏在一边溜转着眼珠,星岚将烟一递,文夏头直摇,可手还是战战兢兢地伸过去接了,想抽又不敢抽。星岚大笑着在他肩上捶了一下,他一下子将烟塞到嘴里猛吸,被呛得直咳嗽。星岚又点了一根,让他跟着自己学。她见他那副拙样,又想起乔之桑教她抽烟时的光景。他竟然和她爸一样,用火柴不用打火机。她爸集了一抽屉的火花,小人儿小鸟儿色色都有,常常抱她在膝上,在桌上排开了让她捡着看。现在想来,他爸是早想将这堆宝贝托付于她,常和她说些“爸爸不在家,岚岚要替爸爸管着”的话。后来她在乔之桑书房抽屉里翻到一只破瘪的火柴盒,竟眼熟得很,向乔之桑追问来历,这一问简直惊天动地,她跳起来对他又捶又打,问他为什么不拦住她父亲。她回想起乔之桑那会无辜又歉疚的表情,将火柴点了一根又一根,全熄了扔在脚下。
  她撇了文夏,一个人下了台阶往江边走,眼前又跳闪起那个混杂了米黄色、驼色和枣红色的瘦长人影儿,它就在江面上浮游着,她追着它跑,眼见着就要追上了。她感到她被一阵大风托举着,在一条彩虹上滑行,她就要跨过去了,就要握住那摇曳着斑斓的手……一声喊叫惊醒了她,一个半男孩半男人的嗓音喊着:“陆星岚危险!”她一个趔趄倒在江滩上,鞋袜和裤管已经湿了,文夏气喘吁吁地奔到她身边,她牵了他的手站起来,他们走回了高树底下,她问他还想吸烟吗,他说,不想。她去搬自行车,他挡住她车头,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冒出一句:“岚姐,你别恨我妈。其实我妈她……”
  她没等他说完,就推着车往回路上去,她又听见他追在后面喊了两声“岚姐”,她跳蹿上自行车,踩蹬着往前骑,刚刚那只摇曳着斑斓的手又出现了,她被牢牢牵引着,停不下来。
  初中毕业之后,她就再没和文夏见过。文夏被夏梅芳送到了城里读高中,听说是上了艺术学院,又去了美国。她在芦镇念高中那几年,外公去世,小姨小姨父搬过来,一心为她高考。她在街上撞见过乔之桑几回,都是远远地望着,她看得出他的颓唐,无论是体型的发胖,顶发的稀少还是步态的弛懈。她也隐隐听闻文太太和他的“情变”。她考上城里的大学后,回芦镇少了,有次回来雪芬和她说了文太太也开始信教,她心头一动,突然就一个人去敲乔家门,着实惊到了他。他们也就恢复了走动,她外婆小姨她们虽不十分快意,但也没有横加阻拦。他们失散后的重聚原是这般,流水一样静淌了日月,展眼又是六七载。陆星岚从大街上走回棠村,走上幼儿园前的斜坡,准备去乔之桑那儿吃晚饭。
  乔之桑一大早就开始忙活今天的饭菜,星岚已经和他说好了晚上来吃饭。棠村四小放寒假后,星岚来他这里总是搞突然袭击。他有时在给学生上课,星岚仍就一个人在沙发上坐了,翻些书报杂志,要么就去他书房看书听音乐,经常招呼也不打就走。遇着他闲时,两个人便海阔聊一通,聊至可有可无的发荒,静坐听一段巴赫或是舒伯特。他常常入乐昏睡过去,醒来见各间屋子都被打扫过,被褥、器什、橱柜都被整理摆放整齐,擦洗干净,厨房的垃圾也被清掉,她却不见了踪影。每每如此,他心上的块垒便又沉了十分,他明明知道不能再等,尤其在他听说唐雪芬夫妇已经在帮星岚物色相亲对象,对方条件都还不错,但却没一个成时,他收拾了头面,差点就直奔唐家。他想象着自己怎么在他们面前开口,想象着他们眼中他不知羞耻的丑态……是啊,他有什么资格,一个身负丑闻的穷单身汉,精神还出过毛病,凭什么去玷污人家的女儿……他心底默念着那个纯洁的名字,将双手放在母亲遗照旁的《圣经》上。这么多年来,当他想她,他就会抱住《圣经》,克制住内心的冲动,默祷起她的康健和幸福。被她撞见的那次偷情成了缠绕他余生的噩梦,他经常梦见贴在窗户上的那张脸,变异成一张鬼脸,吐出鲜红的舌头,朝他狞笑着扑来。他和文太太的关系并没有持续多久,他满足不了她,无论是性欲还是物欲,可她却缠磨着他,像吸血鬼般掏空了他,又将他狠甩在一边。他是无所谓的了,可当他知晓发生在星岚身上的那些不快,自责、愧疚郁结在心,导致有一两年他经常发病,只靠着政府救济过日子,还进精神病医院调养过。后来他和文太太彻底分手,星岚已去城里读了大学,他也差不多成了个半废的人,反而让他良心上稍稍安平了些。
  但是星岚,却又将那风暴搅起来,搅得天翻地覆,令他坐卧难安,可表面上却只能安然行事。他不知道她是有意还是无心,只认定了她是被她亲生父亲,就是那个雪天清晨在他家院墙外骂他“小呆×”的男人派来审判他的,“我已将我的人子送至你面前,你为何接纳她,又弃绝了她?你该当何罪?”   当上大二的星岚突然叩开了他的房门,落落大方地站在他面前,他一时动弹不得,任她几步跨进门去,跳舞似的在客厅里飞旋了几圈。成人的她就和他所期望的一样,美丽睿智,谈吐之间的戾气全无,竟也学会说些俏皮话。但她沉静下來时,飞扬的神采又隐回了原形,他知道她没那么容易变的,她从来就没有变过。他凝视着她齐刘海下噙泪的双眼,想伸手去探她的乌发,就像他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这一回退缩的是他,他转过身让她走,她便走了。他在窗边望着她走远,将一本《圣经》按在胸口,他感到浑身的血脉都在发动,心也开始突突直蹦,他想他是要活过来了,感谢主,感谢主他又活了。
  他再没有撵她走,她总是很有规律地来探他,主动和他聊她的大学生活,唤醒了他体内沉睡了多年的北方的梦……他的外文系,她的中文系,隔了几十年的时空,交互而行。他对于她的私交生活总是避免触及,但一想到她的手,她的唇不知沾惹上的是烂泥还是美玉,心中难免隐隐作痛。她给他看过她和一些男孩子的合影,他问她是不是新交的男朋友,她总是故意让他猜疑。他从他们的面相上辨不出烂泥,可又怕她真的被美玉黏了走,黏得走吗?他恨不能跪在她面前求她,求她放了他,他会放了她的。能放了她吗?他享受到被她折磨的快感,终于拦腰将她抱起,抱到他卧室的双人床上。她没有一点儿挣扎,反而一路挑弄着他。他又吸到了她唇中的蜜,他的下体不再疲软,而是恢复了雄硬,但他临到关头推开了她,她顺从地依偎在他胸前,他们静静地躺着,窗帘被春风一浪浪掀起又落下,阳光树影又开始交缠着在墙壁上跳跃。
  饭菜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子,都是陆星岚爱吃的菜,红烧带鱼、梅干菜扣肉、盐水鸭、鲫鱼豆腐汤……过去他喜欢带她下馆子,这几年他颐心养性钻研厨艺,全都偏了星岚的口味,一律照着淮扬风做。唐家这些年雪芬管家,逢年过节常请他赴席,乔之桑总会露几手厨艺。雪芬也向他传教,他并未十分抵触,跟着去过教堂一二回,后来只自己在家中读《圣经》,雪芬本不似文太太强横,也就不再勉强。
  星岚进门时有些郁郁,但吃着饭,面上添了几分喜色。他尽是夹菜给她,问她些家里的事,学校的事,星岚仍像平日里一样搭几句。他问她来这吃饭家里人有没有意见,她像是悟到什么,丢下碗筷看着他,笑说她家里人请他去吃年夜饭。他低头去夹一块扣肉,却夹了掉,掉了夹,怎么也夹不住,他的手抖得厉害,说出的话也颠三倒四:“岚岚你看,你家人还不找我拼命……我有病……岚岚我见到你爸爸了,其实我能认出他的,他就再多停一会儿……岚岚你知道吗你爸爸骂我小呆×……我就是个呆×!我对不起你岚岚……岚岚你不能走……你得走岚岚,你能找个对你好的,死心塌地对你好的……”
  他哆哆嗦嗦地从围裙口袋里摸出个小盒子,放在餐桌上,推到陆星岚面前。
  “打开吧,岚岚,打开。”
  她打开盒子的手也有些颤抖,那里面是一只戒指,铂金的。
  “岚岚,戴上,戴上吧岚岚。”
  陆星岚拈了那只戒指,像是有千钧重,她将它戴在手指上,朝着乔之桑伸过去,用的是文太太当年的姿势,给她小姨看宝石戒那回。
  陆星岚被文夏约出来见面,已经是初夏时节。他们约在棠村步行街上的一家“悠仙美地”。文夏穿一件花哨的衬衫,挑染了一撮金发,戴黑框眼镜,像个骚气艺术家的模样,细白修长的指头在瓜子碟里轻搅着,捏起一粒瓜子放在齿畔慢磕。星岚未觉得他有大变化,但到底事境不同,两个人一场久别,都不喜拿各自的遭际出来亮底牌,彼此哑谜打了几个回合,终究是文夏先拆招,将手提袋拎到桌面上,说是他母亲送星岚的结婚礼物。
  星岚取了盒子直接打开,那里头是一双名牌女鞋,金色高跟。她道了声谢,又问起文太太的病,文夏皱皱眉,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递到星岚面前。
  “我妈说,她这一进城,可能回不了芦镇了,让我一定转交你。”
  星岚展开纸条,上面写着一行扬州的地址,还有一个手机号码。
  “岚姐,你听我说,你别激动,我说的都是真的。你爸,陆叔叔他,他一直在扬州……其实他一直想回来看你,可他听说你妈不在了……他害怕……反正他真的回来过,还去过你们家楼下……岚姐你没事吧……”
  她用手支着头,只觉一阵眩晕,却摇摇头,让文夏继续说下去。
  “陆叔叔每年都给我妈汇钱,他在扬州生意做得还可以,他让我妈把钱转给你小姨,都花在你身上……其实我妈她一直想让你们见面,又怕你受刺激。还有陆叔叔那边,他有家又有了孩子……陆叔叔来城里看过我妈了,他想见你,我妈说先让你有个心理准备,你要是愿意……”
  陆星岚手按着桌面站起来,说她有点透不过气先走了。她提了包就往店门口走,正好搭上下行的电梯。等她下了二层楼,文夏从后面追上来,将礼物袋子朝星岚怀里一塞,说了句“纸条在里面”,便往相反的方向走,走了几步突然又转过头,朝站在原地的星岚打了个响指,逃奔了星岚的视线。她想起他刚才,在拿出礼物之前给她看的,他手机里的恋人照片,是个同样俊朗的男孩。他说他要去杭州,他们在那里有一个工作室,他邀请星岚和乔之桑去玩,他们可以一起逛西湖。
  陆星岚漫无目的地在步行街上打转儿,初夏的芦镇到处膨胀着过于虚张声势的躁动。年轻的女孩们已经心急得将火辣的短裙穿起来,老人们却还裹茧似的穿着厚绒粗呢。陆星岚一边走,一边在脑海里勾画着一幅图景,在这并不过分稀薄也不过分稠密的人潮中,她足蹬夏娃的礼物,那双金色高跟鞋,挽着乔之桑的胳膊,缓缓朝北面的车站走去,他们将进城置办结婚用品。乔之桑戴了一顶烟灰色贝雷帽,白衬衫搭西服背心(那一套是出自“金花裁缝铺”的女老板之手),脚上的新皮鞋锃亮。她今年二十七岁,他已年过不惑,但只要她伴着他,他就显了年轻,连步子都迈得轻盈了些。他们路过了“夏娃的春天”的旧址,那间商铺已经被改造成了一家手机店,净卖些山寨货和水货。
  陆星岚独自立在手机店的正对面,手心里搓捏着那个纸团,她就这么一直搓捏着,忘记了停下。
  作者简介:
  焦窈瑶,女,1988年生于南京,南京师范大学比较文学硕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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