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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严房门,拉上窗帘,我是我自己的了。
  身体像叠起来的被子几下抖开来,在床上摊平。攥紧的拳头变软,手指离开手掌,一根根分开,过了一会儿,并住的脚趾也松开了。在外游荡的神魂缓缓落回到身上。我依次感觉到额头、脖子、肩膀、膝盖的存在,它们作为我的一部分,此刻跟我一起,等待着沉入宁静。跟我一起等待的,还有一些本来不属于我的东西。比如,左边后槽牙里用来填充龋洞的白色复合树脂,大概十年前它成为牙齿的一部分。还有五年前到来的一小段镂空金属管,撑在胸口的动脉里,让血液得以顺畅流过。最近这几年,右眼增添了一样东西,来回飘动的黑影,并非实体,无法碰触,却始终跟随,如此真实。它来了就再没走,于是黑影也成为我的一部分。
  所有这一切,一直属于我的,后来成为我的,都随我一起陷入细沙般柔软的寂静中,越陷越深,寂静的尽头有一个安全的小山洞,我终会到达那里。我翻个身,挪到床的另一侧。靠窗的一侧是她躺过的地方。我的小迷信,以为在她躺过的地方入睡会更容易梦到她,这样就能在梦里见个面了。这是相见的唯一方式。然而只是我的臆想,哪有什么规律,她偶尔出现,并且梦里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没有紧紧拉住她,也没有急切地倾诉。梦总是全然自由又毫无逻辑的。醒来时,梦境迅速退去,我重新闭上眼睛,反复回想,在梦的断壁残垣中久久徘徊。
  在她躺过的地方醒来,有那么一个瞬间,又忘了,叫她的名字,声调从低到高。女儿在外头应了一声。我的心一沉到底,身体坐起来,把房门打开一条缝,问,这就上班了吗?
  走出房间,看见女儿连芯子斜倚着墙,站着穿鞋。临出门时她四下看看,钥匙,车钥匙呢?我说在沙发背上,边说边拿起钥匙,快走几步递给她。
  姥爷再见!防盗门关上的时候,外孙女道别的声音传过来,跟关门声一样清脆利落。
  早晨的匆忙和紧张也被关在门外。门合上的一刹那,我瞥见外头的白昼年轻明亮。屋里,纱帘只拉开一道缝儿,我站在柔和的光线中,搓搓手,准备开始我的一天。早饭是热面条配腌黄瓜,吃完我来到楼下的花园。
  工作日的花园属于老人和孩子。会走会跑的孩子们荡秋千、溜滑梯、跳沙坑、坐跷跷板,哪知道什么叫累,一玩就是半天。小一点的孩子躺在婴儿车里,老人们推着车,沿着彩砖铺成的小路一圈圈地散步。
  我坐在一棵凤凰木下。
  时值秋天,眼前仍是大片的碧绿。清晨的阳光照向菩提树的树冠,光线从心形的叶片间漏过去,充盈的光线中绿叶更加清透,毫无杂质的坦然的绿色。露珠晶莹,垂荡在菩提叶子细长的叶尖上,风吹过,一颗颗掉在地上,滚动着滚动着不见了。花坛旁的扶桑开着深红色的花,花瓣如绉纱,花蕊长长地向外伸着,几棵夹竹桃也还开着。到底是四季有花的南方。
  园子西南角有几棵大叶紫薇,花期已过,树叶还是密密的,叶子吸纳着阳光,看上去比春夏时分還要油润饱满。风雨连廊旁,冬青和红叶石楠被修剪成一个个圆球,细看过去,红叶石楠的几片叶子变红了,透出一丝淡淡的秋意。
  不知道谁家的窗户里传来弹钢琴的声音,一开始若有若无,似林中小径起伏隐现,接着,小径出了林子,宽阔起来,向着前方伸展得越来越快,琴声逐渐激扬,最后一连串的敲击,为清晨的花园降落一阵骤雨。
  一只棕色的巨型贵宾犬拖着一个老太太走。经过凤凰木时,我认出了他们。记得第一次遇见他们是老太太牵着狗,慢悠悠走过来。离近了看,我的第一反应:这只狗是假的。全身羊毛般的小细卷,分明是一只玩具狗。狗摆动着四条腿往前走,我跟上去,心想难道是电动狗?细看上去,狗鼻子表面像黑色的荔枝纹皮,鼻翼潮湿,微微颤动,还是不确定,直到看见它抬起前腿去够老太太的肩膀,用侧脸蹭她的下巴,才相信这是活生生的小动物,只有真正的狗才会露出这般热切依恋的模样。
  老太太头发雪白,驼背比前几年更厉害了。她应该也能模糊记起我来吧,正这样想着,她转身冲我点点头,我也招手致意。狗在一棵龙眼树下细细闻嗅,然后拖着她继续往前走。
  老连?是你吧。
  循着声音看过去,看见一个穿枣红色坎肩的男人踱过来。我赶紧起身打招呼,也叫不上他的名字来,只记得姓王,住在三栋,心里暗自称呼他为“三栋的”。以前他总是一手推着婴儿车,一手擎着手机,音乐外放,曲目循环。不知别人做何想,曲子对胃口,我也就不怎么厌恶。这会儿他独自一人,看上去精神很好。
  下来转几圈?孙子呢,上幼儿园了吧,真快呀。我感叹着。
  太慢了。他笑着说。接着问,好几年没见,回老家了?
  任务完成,早回去了,现在孩子都上小学二年级了。我伸出两根手指。
  闲聊几句,他看看四周,这趟跟老伴一起吧?
  我闭上眼睛又快速睁开,脑子里出现短暂的空白,漫长的几秒后,我说一起一起,她出去买菜了。
  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多住几天。
  我点点头,说,她也该回来了,我往门口迎一下。边说边朝着东边的铁门走去。
  东门旁边有一排木质长椅,我坐过去,不停地望向门外,像是在等人。等着等着,我以为还是以前,好像坐在这里等她就真的会出现,提着一袋子鲜菜水果,欢欢喜喜地向我走来。我等呀等,地上的影子慢慢拉长,她怎么还没回来?心里有点害怕,手哆嗦着,从裤子口袋摸出手机打电话,提示音还没响起,我整个人一激灵,全身冰凉,只眼眶里暖暖的。等泪全部流下来,我用手背抹抹脸,又向门外望了两眼。
  连芯子提前给我说,今晚末未有兴趣班,要晚些回家。九点刚过,她带着末末回来了。对了,末末就是我外孙女,这小名儿还是我起的。女婿姓周,他们刚结婚的时候我开玩笑,以后孩子小名儿可以叫末末。几年后孩子出生,旧话重提,两夫妻正发愁呢,当即采纳,连芯子人裹在被子里,声音传出来,末末,小末末。
  末末头发高高绾起,身穿黑色连体衣,腰间围着短裙,是玻璃纸一样的蓬蓬裙。这是我头一回见末末穿舞蹈服的样子,恍惚间想到另一个人。连芯子看着末末,忽然转头问,我妈那时候都跳什么舞呀?   我一愣,说只知道跳得好,哪叫得出名字。
  没亲眼见过她跳,但妈的气质真是不一样。连芯子说着,不自觉地调整体态,挺直了后背。
  我点点头,思绪一下子飞走了。所谓气质,并不玄妙,她明明穿的是睡衣,看起来却像身上挂着一件希腊式裙子。她早年的舞姿凝固在胶卷时代的几张旧照片上,照片并没有放进相框摆出来,现在也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泛黄,虫蛀,变脆,一拿起来就碎成几片?
  末末的身影从眼前掠过。今晚学的是爵士舞,末末一边说,一边踮起脚尖,五根手指向上伸直,然后她的头好像从一根长杆下钻过去,接着肩膀、胸腔、腹部依次向前送,再往回拉,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柔软完整的波浪。
  趁着末末演示新学的动作,我压低声音问女儿,小周经常出差吗?一出去就好些天,顾不上家呀。她说,刚带着项目转去另一家公司,开始会忙一点。她显然没有往下讨论的兴趣,这情况她也改变不了,我不好再说什么。毕竟,我真正参与她生活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气氛滑向凝重,她语气轻松地说,放心放心,幸福会遗传的。你和我妈幸福了一辈子,我也尽得真传。
  我笑笑说,能有什么不放心的。一边又暗自打定主意,趁这几天在能帮她一点儿算一点儿吧。
  这天晚饭后,我让芯子坐着,刷锅洗碗擦灶台都是我来。先让她歇歇,不一会儿又要辅导功课,孩子睡下她才能喘口匀和气儿。上周末一起去商场,我发现一处室内游乐场,两眼一下子亮了,买了张通票让孩子进去玩,换她一两个小时的清闲。后来在卖甜品的地方我买了两支草莓冰激凌,一支给她,一支给末末。
  厨房收拾完我准备下去散步,芯子笑着说,爸,你越老越贤惠呢。我嘴上说,一直贤惠,心里说,你妈生病后我就什么都会做了。
  花园里转了两圈,依旧坐在凤凰木下。这是老伴夸过的花树,说凤凰木开花不扭捏,成片成片地开,开满花的树冠在空中横铺,像一个跳舞的人正展开身体。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她还说过一句话,等我好了再去女儿家住几天,看看楼下那棵树。
  凤凰木初夏开花,一树金红,是我见过的最热烈的色彩。
  音乐声随风飘过来,听见这声音便知道三栋的老王也在园子里。二胡演奏的《汉宫秋月》回荡在夜色里,渐渐地,空气变重了,像含满水分一样含满惆怅。一想到老王家的孙子听《汉宫秋月》长大,我就哭笑不得。老王倒是个讲究人,记得早晨的时候是古筝曲,明快一些,晚上才是二胡。
  月亮升起来,待在半空中,像是正好停在楼上一户人家的窗前。一天一天地,它瘦下来了。注意到月亮的模样,算算来这里已近半个月,我寻思着该去下一站了。
  接下来几天我为女儿家做大扫除。细细擦拭地板、台盆、镜子、家具,又收拾四处散落的玩具,码进几个收纳箱里。有整整一箱都是毛绒玩具,猫、松鼠、海豚、小熊、长颈鹿,还有一些有名有姓陪着孩子长大的人偶。
  搬起收纳箱走进卧室,把箱子往松木床下面推,床下有东西挡着,推了几下推不进去。我跪在地板上往里够,手碰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看也看不清,心一横,拽了出来。
  是个毛绒猴子,满脸尘灰,一只耳朵不见了。我用半湿的布把猴子抹干净,放在窗台上晒,等猴子全身暖过来,它没进收纳箱,住进了我的行李背包。
  家事是无穷无尽的,接下来我在屋里转悠,看看还能做点什么。洗衣机上有一堆衣服,担心洗起来有讲究,拿起来又放下。阳台花架上放着几盆吊兰,是缺水的样子,我挨个浇了水。
  这一天真短。很快到了下午放学时分,末末被专职接送的阿姨送回家。小姑娘迅速跑进自己房间,我站在门口试着跟她说说话,她不理我,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嗯,这孩子具备专注的天赋,我因此心生感激,轻轻为她带上门,转身忙自己的事情了。
  跟女儿告别之前,先跟凤凰木道别。我走到树下,心里默念:我替你来过了。树枝间的鸟扑棱着翅膀飞走,几片叶子缓缓落下来。
  来之前,我在电话里对女儿说,想你了,来看看。别的什么都不提。若说是为她妈来看看凤凰木,白惹她一顿伤心。年轻人的力氣全用在应付生活上了,不够伤心的。
  明天我启程去往下一个地方。
  车子在山脚下等着,待客满后开始上山。沿着盘旋的山路,车子转过一个弯,又转过一个弯,随着山势逐渐向上攀升。路旁山间有一条小溪,时隐时现,树木稀疏处显现出一道白亮的溪流,到了植被茂密的地方,不见溪流,只隐约听到流水的声音。
  目的地是一座建在半山腰的小镇,抵达的时候,黄昏已至。找到一家宾馆住下,洗把脸,向外看,最后几缕光线已然消失,天色暗了下来。第二天醒来拉开窗帘,窗玻璃上一层冰纹,推开窗户,漫山遍野白茫茫的,下霜了。
  吃过午饭,我往镇子西边的小酒馆走,一路想着酒馆的名字,叫什么来着,想不起来了。走到了抬头一看:归林酒肆。时候还早,酒馆里没几个客人。我在窗边坐下,让店家温了一斤黄酒。等着吧,我要找的人深夜之时才会陆续到来。
  傍晚时山里升起青色的烟霭,两杯酒的工夫,天黑透了,远处的山融进夜色,几乎看不见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一阵笑声,我往门口张望,见一条美人鱼正婀娜地往里走。她化的妆很浓,眼皮褶里嵌着两抹深紫色的珠光。黑色羽绒服敞开着,里面的上衣像一层闪闪发亮的鳞片,紧紧包裹住她的身体。她手里拎着长长的尾端开叉的蓝色鱼尾,进门后将鱼尾放在长凳上,店家马上为她端来热酒和几样小菜。
  接下来进来几个侏儒。他们扮成外国人的样子,头上戴着假发,身穿黑色礼服。坐定后,他们摘掉假发,随便擦擦脸上的彩色颜料,开始大口大口喝酒。
  夜渐渐深了,舞者、柔术艺人、拿着手杖的魔术师,还有一些游客,陆续进来,酒馆里越来越热闹。我找的人一直没现身。接近午夜时分,一个裹着军大衣的高个子男人走进来,他肩上站着一只鹦鹉,身后跟着一只孔雀。他在我旁边的座位坐下,点了半斤酒,配菜是花生米和酱猪蹄。他跟我打招呼,问我是哪里人。我说北边,这下才看清楚他的脸,半边脸上有一大块紫红色的胎记,灯光下看着颇为可怖。   聊了一会儿,我瞅个机会问他,你常年在这里,见过一个人吗?他马上说,啥样的人?话出口就觉得不对劲儿了,既无名字又无相貌特点,让他怎么回答。我往嘴里倒一口酒,環顾四周,回忆像一股流水从地底下慢慢涌上来。
  说起来是六七年前了,我和几个刚退休的朋友来镇上泡温泉。也是晚上,也在这家酒肆。泡完温泉全身放松暖和,加上几杯酒落肚,恩恩怨怨便开始泛起,又到了陈芝麻烂谷子时段。有咒骂单位领导的,大家跟着附和,有不满自己老婆孩子的,大家打哈哈,忽然有人夸起我的老婆来,夸她人善安静,脸上总带着笑,说话不紧不慢的,气质还那么好。我心里得意,嘴上说气质什么,都一大把年纪了。不知道谁问了一句,她年轻的时候跳舞吧,怎么后来也不上台了?我说,自己不愿意跳了,跳舞哪能跳一辈子。
  我们说着笑着,后来也搞不清到几点了,有两个人已趴在桌上睡过去了。我强睁着眼睛,准备叫店家结账。这时候,坐在我们前桌的人慢慢回过头来。整晚他都安静地坐在那里,背对我们,一动不动。
  我看见转过来的脸,酒醒了一大半。一张戴着面具的脸。煞白的鬼脸,仿佛被一双手用力拽着,拉得长长的,脸部下方是歪斜的血红大嘴,嘴里两排尖利的白牙,再往上,一个带钩儿的鼻子,鼻子上面是两个不规则的孔洞。接着,一辈子再也忘不了的一幕要出现了。面具留下的孔洞后面是这个人的眼睛,我看见眼泪充满了他的双眼,泪水颤动着,颤动着,终于流下来,两行泪流过煞白的面具,一滴滴,落下来。
  我别过头去不敢多看他,谁知道他主动走向这一桌,还醒着的人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往后缩了缩。他说羡慕你们亲兄热弟,不像我孤零零一个人,父母妻儿都过世了。我问他是不是当地人,他说不是,接着解释所为何来——在哪里做表演都能糊口,这些年一直待在镇上是因为桥东住着个盲人。我们还是云里雾里的,他正正身子,低声说,那盲人能看到死去的人,知道他们在哪里生活,过得好不好。
  我只觉得脊背冰凉,其他人脸色也变得青白。我们勉强陪他喝了几盅,他还想继续说,跟我一起的朋友朝我使个眼色,说不早了,我俩把趴着的人拉起来,一起离开酒馆。我回头看鬼脸面具人,桌旁只剩他一人了,看不见他的脸但我注意到他的眼神,他留恋地看着我们这几个陌生人,见我回头,他抬起右手向我挥动。
  胎记男人听我讲完,啜一口酒,问,你的什么人没了?我说,老伴,我妻子。他摇摇头说,所以你又来到这里,也算个痴人呀,酒话也信。
  我说,当年不信,现在信。
  人就是一心盼着解脱得救,盼出些大骗子来。桥东哪有什么盲人,以前有几个摆摊算命的老头,这几年也见不着了。胎记男人说。
  是,去看过了,现在那里是一家奶茶店。
  胎记男人沉默下来,神色变得黯然,半天才说,真有这样的奇人就好了,我也找他打听点事。
  突地,他肩上的鹦鹉发出清亮的口哨般的声音,伏在地上的孔雀站起来,头上的羽冠一颤一颤的。我以为它要抖开尾屏,不料它左右看看又趴回地上,尾羽收拢在身后,泛着金属色泽的绿光。
  青灰色的月光照着一座青灰色的石拱桥。我跟胎记男人来到桥边,不,现在我叫他老苗了。我俩互相搀扶着走到桥的最高处,倚住栏杆往桥东张望。
  河水缓缓流过,小镇在夜色中徐徐铺展开来。青瓦屋顶一重重高低起伏着,一道道飞檐柔软地弯向天空,巷子曲曲折折,伸向前方的黑夜,路灯稀疏,站立在大树的身旁。
  此刻,我站在半圆形的桥拱上,低头往下看,还有一个半圆映在水里。
  老苗叹息一声,说,生老病死,谁也逃不过。一阵风吹来,我身体来回摇晃,那种感觉又来了,胸膛是中空的,就像脚下的桥孔。我重新回到那一刻:医生宣布她死亡,有什么东西硬生生穿过我的身体,我被开了个大洞。
  一年过去了,那个大窟窿还在。
  老苗拉我一下,Ⅱ害,谁不苦呢,你看看我,打小儿没人疼,自己养活自己。你至少有工资,退休也能吃上饭。来,别闷在心里,说说她长啥模样,什么性格脾气,会跳什么舞。
  我心里一惊,问,你怎么知道她跳过舞?
  这就忘了,刚才在酒馆里你自己讲的。老苗双手举过头顶,扭动起身体来。
  我推他一把,说别瞎闹。提到跳舞都是老皇历了,但这么多年来她的身姿始终自然挺秀,像清晨阳光下的一棵小松树。我说,她跳过一阵子,很多年前了,快记不清了。
  后来呢?老苗问。
  我说,还不是跟大伙儿一样找份普通工作,上上班,照顾照顾家里。
  是个贤妻良母吧,她一撒手你日子就难过了。
  当然,她是个好人,好女人。我迟疑一下,补上一句,舞跳得也好。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跳舞。也许过往的记忆都已模糊不清时,那个片段仍免于湮灭,随时能从一团晦暗中跳出来,放射异彩。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每到腊月,市里会举办一场迎新春文艺晚会。那年的晚会在工人文化宫旁边的礼堂举行,她的节目安排在相声后面。两个相声演员退场,大幕合拢,舞台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红色天鹅绒幕布往两边拉开,灯光先是很暗,随即舞台上方打下来一束光,她出现在那束光里,闹哄哄的礼堂安静了下来。
  记不清舞蹈细节了,但我一直记得那场舞给我的感受。一开始能注意到舞台两侧几束柱光的存在,还有她耳垂下方流苏耳环猛然闪出来的一道光,后来没人在意这些了,她跳跃、旋转、摇摆,她本身就是发光的物体,吸饱了日精月华,自行发光。
  如果说舞蹈动作是一种语言,那我并未完全听懂,但我感觉到很复杂也很澎湃的情感,一波波撞击着我。我听见旁边有人议论,说她就是文汝静,跳舞上过几回电视,还在省里拿了奖。
  音乐节奏逐渐加快,礼堂的气氛沸腾了。台上那是个野孩子,风吹,日晒,雨淋;天然,快乐,恣意。最后,我看到她在燃烧,像天地未开时一团混沌的火焰,渐渐地,那团火焰长出骨骼、皮肤和毛发,诞生,接近诞生了。就在诞生的前一刻,灯光熄灭,音乐戛然而止。我盯着黑暗的舞台,整个人像发高烧一般,从头到身子都滚烫滚烫的。   离开温泉小镇,我前往此行的最后一站,一处名叫青林泽的湖泊。
  从高处看,湖泊像一个葫芦,住下的地方在葫芦嘴旁边。
  门廊下坐著,四下寂然,恍恍惚惚地,以为自己待在墙上的一幅画里。近处的树木和房舍显得很大,远处的水和云不过寥寥几笔,比一场梦还要缥缈,我在哪里呢?大概是白房子旁边那个黛色的小点。
  旅馆前台告诉我,湖边的篝火晚会还是在葫芦下肚那里。我提前往那边走,沿着湖岸,走过葫芦的长颈、上肚、腰线,湖面变得开阔起来。岸边有片芦苇丛,这时节芦花已谢,清瘦的芦苇一秆秆站着,几只水鸟伸着细脚立在秆子上,看过去一派萧索冷清。
  秋天欲走冬日将来,湖边没有几个游客,四处都安静,虫叫和鸟鸣清晰完整,还能听到黑夜一步步走近的声音。直到有人点燃一堆干木头,夜晚的火光照亮一小片湖水和天空,人们这才从四面八方走过来,会集到火堆旁。
  我凝视湖水,如果湖水也看着我,不知它有没有认出来。那一年站在湖边的是两个人。
  为了庆祝结婚三十周年,我跟文汝静来这里旅行,白天游览湖中小岛,饭后在湖边散步,等篝火点起来的时候,很自然地牵手萍水相逢之人,一起围着火堆跳舞。
  那天晚上真是她吗,我到现在还有些怀疑。那天晚上看到的似乎是另一个人,至少不像那个年纪的她。篝火正旺的时候,她从游人形成的大圆圈上把自己解下来,悄悄靠近火堆,等我注意到的时候,她正独自起舞。
  原来舞蹈可以模拟流水。大水从高处落下来,涌向弯曲的河道,迂回蜿蜒地流过去,前进,拐弯,回旋,随着河道的形状和地势的下沉抬升,水流曲尽变化。除了四肢,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在起舞,包括脊柱、血液和魂魄。她的身姿越来越柔软,好像快要化作雾和烟,乘风而去。眼前的一切让我感到震撼,同时又暗自盼望这震撼赶紧消散。我也脱离圆环,走过去拽住她的衣角,她没有停下来,挽起我的手,带着我旋转。我抗拒的身体渐渐变得松弛,跟上她的步伐,宛若随水漫流,涨涨落落。
  那是婚后头一次看见她跳舞,也是最后一次。
  此时,火堆驱走水边的寒意,烤热了清冷的空气,乐曲声响起,人们拉着手,从成年人的忧愁和戒备中挣脱出来,不管左右两边是谁,一起享受这忘情无忧的短暂时刻。
  我在湖区待着,每晚都来到篝火旁,回想我俩在湖边度过的日子。有一天,我在湖水里看到一个身影,是个倒背着手的人。吃了一惊,以前觉得真正的老人才会这样走路,转念一想,可不到岁数了,也该是这个模样了。
  除了年老力衰,微薄的退休金亦不足以支撑漫长的旅行,房费一天天往上涨,再不舍,还是要回家了。
  我害怕回自己的家。家里很挤,归置着多年生活的物件,满满当当没有缝隙,同时又萧条冷寂,仿若一间空房。在那处房子里,我历经了她的后半生,她看上去不胖不瘦刚刚好,她膨胀,再膨胀,迅速变瘦,干缩脱相,直到成为瓷罐里的一把粉末。
  火车擦着一座座城镇的边缘呼啸而过,迎面而来的不只田地、树林、隧道,还有连绵往事。坐在车上,仿佛正驶向时间的深处。
  徐阿姨提到她的名字,我以为听错了,文汝静,她不是在南方跳舞吗。徐阿姨没详细说,只强调入早就回来了,工作也找好了。我妈很快站起身来,前来说亲的徐阿姨只好也站起来,她心有不甘,似乎还有很多话等着往外倒,我妈妈轻轻说了一句,女方大两岁呢,别忙活了,回去吧老徐。徐阿姨走后,我妈冲着我爸说,咱这里不知是第几家了,鞋底都磨薄了吧。她说给我听的,我知道。
  那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力排众议。大姑上了点年纪,多次委婉规劝,拖着长音说,你这样老实,这样可靠,后面就没有话了,无尽之意全在空白里。我几次都不接茬,她就直接表达个人观点了:搞文艺的女人,开放,不安分,哪有心思好好过日子呀。我妈见势也跟着说,长得好,又爱打扮,看她好像扎了耳朵眼呢,边说边吸气,不停摇头。
  什么年代了!我气愤地说。
  堂弟居然也捣乱,阴阳怪气地说,名人呢,见过她,在操场上跟几个不良青年在一起。别说你不知道,就是那几块料,烫着骺头跳迪斯科,扭胯,抖啊抖,不知羞。
  我胸口一疼,何至于被人这样说。她舞动的身体,好像携带着难以尽述的罪恶。不光女性长辈不喜欢她,很多小伙子也只是远望她一眼,等她走下舞台就躲开了。我想起第一次约会看电影时的情景,她穿淡蓝色连衣裙,头发往后梳,在脑后用橡皮筋随意一扎,露出小巧明净的额头,我心里感叹,这是跳舞的人才会拥有的美好额头;她很腼腆,并不比别人更擅长调笑。想着想着,血气上头,这叫什么事呀,我愈发想对她好一点。
  图她什么,穿得露,会扭屁股?大姑神色鄙夷。
  那是艺术!我高声说,额上的青筋暴起来。堂弟嘿嘿一笑,做了一个具有色情意味的下蹲动作。
  大姑憋着一股劲儿,你是见得少!我也憋着一股劲儿,相信我俩能和别的年轻夫妻一样,恩恩爱爱过日子。事实的确如此,我们勤恳上班,养育了一个孩子,住房从平房换成楼房,存折从没有变成几张,当然啦,渐渐地她也不再穿带颜色的内衣,大部分是肉色的了。粗看细看,这都是一个幸福的家。唯一的危机,是的,危机,那时我脑子里的确闪过这个词。
  女儿刚上幼儿园的时候,忽然有几个旧日的朋友来找她,我在里屋听着,似乎是拉她一起去排舞。他们走后,房间里还飘动着一股危险气息。我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其实不愿意她去,我们已过上安稳生活,我害怕她想起舞台上的自由和激情、荣耀和掌声,那些光鲜东西的后面,从来都潜伏着动荡、混乱和破坏。我甚至忌讳想起那两个字来,仿佛有剧毒,仿佛是洪水猛兽。
  她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演出服和头饰,在灯光下翻来覆去地看。我偷偷瞄一眼,发现服装看起来很粗糙,毫无光彩,头饰也不像在舞台上那么鲜艳,一堆廉价塑料。
  她到底没去。年终岁尾的时候单位有人撺掇她登台,她推说身上有伤,怎么也不肯。她也很少跟我谈起舞蹈和舞蹈家了,再往后,跳舞的经历绝口不提,有人羡慕她自然舒展的体态,难免问起来,她脸上的表情略显尴尬,复又坦然。后来演出服也看不见了。所有的痕迹消失,无人记得那些旧事。我们白头到老。   广播里传来报站声,下一站到家,我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冷战。
  最后的那段日子,她会突然叫我的名字,海平,连海平。我回过头去,她欲言又止,呆呆地看着我。我知道她又想起以后了,为她处理后事时我还能撑着,等后事办完我一个人回到家,剩下的那些日子,可怎么过呢。她强忍眼泪,艰难地用胳膊肘把身体支起来,说,一开始难熬,总会习惯了,看眉毛你准是个长寿的人,不知道还有多少福要享呢。我听了,几步走到她看不见的地方,捂着嘴哭一阵再回去劝慰她。我们互相哄着,哭哭笑笑,又苦又甜,直到,她永远合上眼睛。
  那段日子,她身上柔软的脂肪和有力的肌肉都不见了,一层薄皮勉强挂在骨头上,像披了一件不合身的宽大衣服。夜里她侧身躺着,我从后面搂住失去水分枯瘦如柴的她,她挨紧我,都知道这是最后的相依为命。她病中的神情跟以前一样,脸上带着笑,安详满足,让人看见她的脸就觉得舒心。
  那段日子,我偶尔回想起第一次见她跳舞的情景,那联结着爱意滋生的隐秘瞬间,一阵冲动上来,想谈谈越来越遥远的过去,临张嘴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我这个年纪,愿意把所有的事情归结为宿命了。也许每个人年轻时都沉迷过几样事,并误以为自己在那些领域具有神秘的才能。
  我打开背包,拿出一件东西抱在胸前,是从女儿家床下找到的毛绒猴子,它被遗忘在黑暗里,头上只有一只耳朵。这一路走下来,我琢磨着它要有个名字才好,一次湖边漫步时想到不如就叫“独耳大圣”。
  在自家门口站了一会儿,我对独耳大圣说,我们回家吧。
  我的手,大圣的手,一起推开门,走进去。自她去世后我启用新的纪年方式,将这一年称为“分离元年”。门打开,分离元年的一幕幕涌出来。
  保留她的毛巾、牙刷、拖鞋、杯子,一切生活用品,好像这个屋子里还是两个人在生活。
  天变冷了,找到她常穿的一件棕色开襟毛衣,挂在门口衣钩上。
  有时把枕头被子搬到床的另一边,在她的地盘躺下。有时待在我那一边,她那边也不空着,照样铺两床被子,躺下后我的手从被子下面伸过去,抓着一角被单,好像握住了她的手。
  多少个早晨醒来,迷迷糊糊的,我的手去找她的手,那是幸福的时刻。每个误以为她还在的时刻就是我最享福的时候。
  一开始茶几表面的灰尘像一角硬币那么厚,眼睁睁看着,灰尘变成一元硬币的厚度,再后来,我从自己家逃走了。
  站在灯下,看着影子,我确信自己回来了。我让独耳大圣坐在沙发上,接着打开电视,不管什么台,只要有声音就行。
  睁开眼,看见窗帘缝漏进来的阳光,听见外面传来电视广告的声响,这一年多来,我头一次庆幸自己活着。我走到客厅,抱起独耳大圣,一下一下摸它的头。我熬过了第一晚。
  也许,可以去她的小房间坐一坐了。
  小房间是她常待的地方。多少回了,我想把一件好玩的事情告诉她,推开门来,下一秒我意识到,她已经不在了。多少回了,我听见小房间传出声音,推开门来,她当然不在,是风把什么东西刮到地上。我总是站在门口看一看,不敢再往里面走。
  一切保持原状。窗下放着一把木质靠背椅,那是她经常坐的椅子,椅背上还搭着她的衣服,一件绞花羊毛外套。小桌上放着一本书,拿起来,看到书签别在157页。我坐在她的椅子上,从157页开始看。
  自然光渐渐不够了,我合上书,转转脖子,活动活动酸痛的肩膀。猛然看见一个人,勾着头,弯腰驼背坐在那里。再一看,是镜子里的我。墙边放了一架穿衣镜,正好能照见椅子这边。看到自己在镜中的形象,我下意识地调整,收回往前探的脖子,打开背,挺直腰。
  就在这时候,我忽然想到什么,过去的画面一帧帧快速从眼前闪过。
  无论穿着睡衣还是戴着围裙,她始终身姿挺拔。她端坐在沙发上,头和背在一条直线上。她晾晒衣服,手臂在空中划出一道柔美的弧线,她剪脚指甲,抬腿,收腿,宛若仪式。隔一段日子她就把我的四季衣服找出来,细细检查一遍,将纽扣松动的放在一起,然后她拈起一根针,举到光线充足的地方,另一只手捏着搓细的棉线,对齐了,在清透的阳光中,棉线极富韵律地穿过针眼。
  一幕幕黯淡的家庭场景逶迤而来,它们从没像现在一样清晰、优美、光华闪耀。
  她无时无刻不在秘密起舞。
  回到那一晚吧。我宽厚地一言不发,她反复摩挲演出服。多么平静的夜晚,无声的对話比能说出来的话意味更明确。
  我走到瓷罐面前,想解释些什么,话哽在喉头,该从哪里说起呢。
  盼望在另一个地方找到她。也许她还是生病时的样子,头发掉光了,黄黄瘦瘦的,我会用最热烈的目光看着她,我会如少年扑进母亲怀抱,如父亲将女儿搂进臂弯,不,以赤诚的情诗中丈夫热爱妻子的方式,不用她开口,我就自愿化作她需要的任何东西,腰间的一根银链,手腕上的一束飘带,一束追逐她的光,甚至是她足底的一双舞鞋,如果她张开双臂仰起脸庞,说来一场雨吧,我就化作一朵云彩,飘到她头上,为她降落一场温柔无声的细雨。
  (选自《十月》2(】2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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