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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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灿烈死了,她是自杀的,八一建军节那天。
  我没想到她会以这样决绝的方式离开人世。走的时候,她一定很疼。
  灿烈是卧轨死的,整个过程也就几秒。她奔向铁轨时,身边那个男人,那个小司机,他本来应该安安静静在乡政府值班的,从此,“八一”两个字给他留下了最惊魂的记忆。
  那个小司机,本来是拦腰抱着她的。可她像疯了一样,劲大得不行,她挣脱他,转身就向轰鸣着开过来的火车扑上去。扑上去的时候,她的身体就像一道倾斜45度的闪电。
  陇海线因为她晚点了好几辆车。小司机被她甩了个趔趄,拉了她一把没拉住,追也没追上,眼睁睁看着灿烈,没了。整个情形真不是小司机自圆其说的。铁警调查时,火车司机做了笔录,司机急刹车时也看见了的。火车灯很亮。
  得知这个消息时,我正在110指挥中心值班。一边值班,一边等灿烈回来,我心里充满抱怨,已经打了她几遍手机了,她不接,也不回,我的火正一股一股往外冒。110电话,傍晚最多,这个时候,吃地摊的、喝大酒的,都正是散伙的时候,酒后口角、斗殴的警情正从这个县的四面八方传来,我一个人真有点招架不住。这个班应该是我和灿烈一起值的,本来她应该在这个晚上,和我一起坐着,接听群众的报警、求助,还有孩童们的骚扰戏弄,派警,听派出所民警反馈警情,给领导汇报,或者通知下明天的会议,可是晚饭后,她收到一个短信,就说要出去一趟。临走前,她还小心翼翼地让我先上趟卫生间,生怕我万一想去了,值班室没人,恰好来报警电话我们再被投诉。
  我没想到,那个短信是催命的。因为人手少,110一班就俩人,她一走,我一个人手忙脚乱。她出门的时候,还带着对我的歉意。她本来就怕我的,这不仅仅因为我比她大几岁,也因为我是110的副主任、当班的指挥长。我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像往常一样对她冷着脸。灿烈啊,你要是看我的脸色不好看就不要去呀,心急火燎要去,以为我不知道是谁叫你吗?!灿烈啊,你死了还叫我欠你个人情,觉得在你生命的最后一刻,我还在给你甩脸子,为此,我失眠了好久啊!
  灿烈向我保证,一个小时后肯定回来。可我接到她的死讯,是在兩个小时之后。刚接到有人卧轨的报警时,我还在抱怨,出这么大的事灿烈还不回来。当我随后得知卧轨的是灿烈时,我像触电般打了个寒颤,险些坐到地上。我是从我和灿烈值守的110电话里,接到灿烈的死讯的。
  这简直无比荒诞。我们俩搭档的这一班就时常碰见一些很荒诞的警情。有一回,一个县领导打老婆,他老婆打了110报警,出警民警走到他家门口一看,门都没等敲开,扭头赶紧走人,怕他面子下不来。还有一回,有人举报,县里最豪华的宾馆有人嫖娼。我们派去的民警被网通公司那嫖客指着鼻子骂开了:“你们公安局欠我话费欠了大半年了,明天我就把你们电话全停了,包括110!”没一会,出警民警就接到了我们通讯股长的电话,说局里新上的光缆还正在让人家调试,打发走吧!还有一回,一个女孩子打110说,见网友,被网友困在家里不让走。那网友抢过电话说,我是组织部的那个谁,以后提拔什么的,有事找我!
  这几个荒诞的警情,都是我和灿烈当班时接的。同事们说,我和灿烈是福将,一当班,一般不发生杀人放火的大警情。不过,我们却总能遇到一些荒诞的警情。可是,灿烈卧轨这么荒诞的警情,却让我们这个班赶上了。给警察打电话报警,报的却是本该接警的警察死亡的警,这么荒诞的警情,没有灿烈,只我一个人接了。
  我竭尽全力控制着不停颤抖的手和声音,一个一个通知相关部门去配合铁路派出所,然后,给值班局长汇报。
  顿了顿,我觉得还应该像对待重特大警情一样,给局长和政委,还有市局110指挥中心,做一番简单但要素齐全的汇报:人物、时间、经过、结果……
  我险些那样做了,可是,我克制了自己。
  (二)
  灿烈是从县里最偏僻的派出所调回110的,她在那里工作了三年。和她一起从县城东西南北的乡下派出所调回来的,还有她三个警校女同学,巧丽、翠霞和亚丽。她们这批女同学里,还有一个叫娟丽的,回来就直接借调到市车管所了。
  她们五个都来自乡下。灿烈的名字是她爷爷起的,她爷爷在她小时候就常给她讲烈女传,所以给她起这个名也就不奇怪了。没想到,灿烈死后9年的今天,韩国有个很火的组合EXO,里面有个成员中文译名竟然也叫灿烈。灿烈在今天成了最时髦的名字之一。
  灿烈她们刚到公安局报到时,在县局曾实习过一个月,那时我们就认识了。后来她还来我家吃过几次饭。那天,她们派出所的张指导员在烟熏火燎的厨房里帮我摘菜时,随口说了句:“灿烈这姑娘,能干!在所里挑大梁呢,除了生活细节有点不注意外,啥都棒尖。”
  灿烈在五个女同学里最出众。不是漂亮得出众,当然,她长得也不多丑,就是眼圈黑,脸上都是雀斑。有人说是夜生活多,有人说像妊娠斑。
  说灿烈在五个人里出众,是因为她们五个之所以能上班,全仗着灿烈。
  若干年前,她们五个人走进同一所警校的时候,都是理想小青年,虽身为女流,却也怀巾帼之志。计划包分配时代,她们都将成为这个小县为数不多的警花,美着呢!
  问题出在毕业分配上。他们一批共9个本县生源,4个男生顺利分回县公安局工作,她们5个女的,却没有等到上班的消息。人事部门给她们的回复是:没有指标,得等编制批回来。
  这一批就批得没准日子了。一天一天,一周一周,一年一年,灿烈去了北京,其余四个人不停地托人,可是没用。这一等,就是三年。灿烈从北京回来后,五个人可算有了主心骨。灿烈提笔写了一封长长的告状信,从她们五个上警校的理想、努力、成绩,写到她们失业的窘状,措词饱含感情。听知情人士说,当然,有时候真不能小看村里人的本事,七拐八拐,他们总有人能和县里的领导扯上点关系,大用也许没有,打听点内部消息有时还是很灵的。听知情人士说,她们五个本来也该分到公安局的,但是县领导占用指标安置了关系户,不多不少,那一年从后门调进公安局的,也是五个,全女的。   燦烈没麻烦其他女同学,目标太大办不成事,她有主见。她单枪匹马混进县政府,闯进我们新上任的县委书记的办公室,说明来由,递交了告状信。要不说,懂法的人是真难缠。
  县委书记新官上任,正要办点实事好事,于是,他雷厉风行地在常委会上把灿烈们的问题研究了。灿烈她们正式进了公安局,先在机关实习一个月,然后,响应公安部号召,全部充实到乡下派出所。乡下派出所都缺人,所长们天天打报告要人。灿烈被分到了最偏僻最穷的派出所——寨子派出所,她告的状嘛!
  寨子派出所现在有三个正式民警了,韩所长,张指导员和灿烈。
  灿烈她们,失业这三年,正是女孩子人生发生重大转折的三年,恋爱,结婚,生子……
  灿烈她们,样貌都一般般,失业时在社会上各谋生路。巧丽的家在县西,先是在邻县离她家最近的一个派出所当协警,后来嫁了邻县中医院一个医生,正式工作后,开始被分在县东,调回县局后在控申股当内勤,孩子、老公在邻县,她每天过双城生活,这些年的工资,一大部分都花在中巴车票上,不到三十岁就显老了,小瘦脸一笑就像核桃皮。
  翠霞先在老家的镇派出所当协警,后来嫁给那个镇企业的技术员。工作后,运气还好,在老家附近的派出所工作,调回局里后,公婆父母帮忙在县城买了房子,她带着孩子在县城,也是双城生活,只不过,换了男方在跑。
  亚丽没工作,早早嫁给了在市区给领导当司机的初中同学。亚丽上班后,俩人的家庭地位打了个颠倒,夫妻感情一般般。中国式婚姻质量好多就是这样,有不少人婚后不咸不淡地过着,从此不谈爱情。
  娟丽的父亲是村支书。她开始在市里卖服装,后来嫁给了市区一个军官,正式入警后,被分在距离市区最近的一个镇派出所,从派出所调走就直接借调到市车管所了。去年,她老公调到了北京,她也随军去了北京。
  灿烈的经历最复杂。失业时,她跟着一个网上认识的文青去了北京。有人说,她这做派跟她妈真像。文青北漂学音乐的,在北京唱天桥、唱酒吧。灿烈跟着他住地下室、摆摊、见导师求引荐。后来灿烈怀孕,俩人闪电结婚。灿烈没嫁妆,自己也没收入,在婆家被鄙视,婚后不久,就和婆婆打了一架,流了产,工作后,才又怀上。
  (三)
  灿烈告状,也是受了北漂文青的鼓动。文青带着灿烈在北京碰了几年壁,决定回家发展。他办音乐辅导班,灿烈也得有个正经工作才行。灿烈进了公安局,按说日子好了,应该好好过了。可文青嘛,尤其演艺界的文青,情感总比常人丰富,灿烈在乡下,怀孕生孩子,文青就爱上了辅导班一个小姑娘,让人家做了人流。灿烈在寨子派出所的最后半年,两口子打打吵吵,一直在闹离婚。
  灿烈在派出所闹出一场祸事后,四个同学怕她想不开,聚了一次。巧丽说:“你瞅瞅咱几个,工作一耽误,找不到好对象,一步耽误步步耽误。”她一抹泪,其余的也跟着委屈,五个人抱在一起大哭了一场。翠霞边哭还边提醒灿烈:“咱五个你最有能力,你也给咱们争点气,别整天纠缠在婚姻爱情上,你当你是情种啊?!”
  灿烈在派出所闹出的祸事,以及后来灿烈的卧轨,使得灿烈成了我们默默无闻的小县局有史以来最轰动的人。
  她正在闹离婚,争不争孩子弄得她心力交瘁。要孩子,她在那么偏僻的乡下工作;不要孩子,以后连去探望怕也不易。那些天,灿烈的眼泡总是红肿的。这些,韩所长都看在眼里。
  快过年了,局里来了考核组。应酬的时候,灿烈喝醉了。张指导员值班,没喝。韩所长也喝高了。两个人要应付考核组的八个人,不醉才怪。
  灿烈平时并不怎么喝酒,那天她不停地把酒往嘴里倒,她的做派把考核组的机关领导都震住了,一个个只能也喝得颠三倒四。大男人,要是被小丫头占了上风那得多丢人!大家喝着说着笑着,也没忘夸派出所工作做得好。韩所长在一边担心,所里几十年了,就这一个女警,宝贝着呢!可他又听领导说:不错,能给个前三名。心里也是又着急替灿烈挡酒,又激动想喝。也是,干了好些年所长,还是头一回进前三呢!工作是工作,今天的应酬不能全靠灿烈这个女娃子啊!
  其实,韩所长把自己灌醉,最大的原因也是因为他家后院正起火,心烦。
  和考核组告了别,张指导员架着韩所长,韩所长架着灿烈,三个人往回走。回到所里,指导员扭身进了值班室,一个老协警在那儿替他当着班,不知道这么久有啥事没?
  所长拽着灿烈的胳膊往后走。正是数九寒天,凉风一吹,灿烈就晕了,天黑天亮,方向东西全然不知,嘴里呜呜哝哝喊着儿子的名字,胡乱地骂。
  要说这世间事,最怕一个巧字,这事赶得是真叫倒霉。这也不怪督察正好来暗访,本来省公安厅临近春节就要派人下来暗访,局里要求各基层单位全员在岗,一直坚持到过了十五。早上110就把这个通知给各所队了。晚上,局纪委的张书记还是不放心。他召集督察队,分几组下到乡下,暗访一下,看看有没有撞枪口的。张书记说,那个啥,最偏僻的派出所,寨子,一定要到啊,越偏僻的地方,越容易嬉皮松。
  既然是暗访,就要有暗访的样子。督察队的俩人把车停在离寨子乡政府老远处,悄悄走进来,朝角落里的派出所走去。
  督察队的人先探头看了看值班室,张指导员和老协警正在抄笔记。年底考核多,局里要来人检查政治笔记,得抓紧把所里几个人的补出来。值班室的电视机,正“嘿吼哈嘿”放着武打片。
  督察队的人又往里走,一间屋门开着,灯也开着,隔着竹帘子看,里面没人,这是所长的房间。再往里走,一间屋门开着,里面两张高低床黑乎乎的,掀开竹帘子打开手电一照,没人,这是协警的房间。又看了一间,张指导员的房里也没人。再往里走,最里面的一间屋子,门半开着,他俩掀开竹帘子手电一照,可不得了了!
  韩所长听见动静,从床上翻下来,睡眼惺忪地站定在屋中间。灿烈的脑袋刚刚从韩所长怀里掉出来,还在床上昏睡……
  我知道事情经过,是韩所长和灿烈后来告诉我的,他俩给我说的版本基本一致。   那晚,燦烈醉得实在厉害,边走边晃边骂。韩所长有点心慌,连推带掀把她弄进房间,咣当给放到床上。还没等起身,他就被灿烈一把搂住了脖子,一个趔趄栽躺到灿烈旁边。灿烈双手拽住韩所长的外套,钻进他怀里呜呜哭起来。从小到大,她还从来没有在一个强大到可以保护她的男人的怀里哭过。
  这哭声里,女人的温柔和女人身上特有的香味,让韩所长神魂颠倒。
  家里后院的火,那把原本也很温柔的火,已经三个月没有让他亲近过了,他真得有些想了,他抱着灿烈,抚摸着她的头发,她俩的头发真像,都是很黑很滑很密的披肩发。他恍惚以为抱着的是他的老婆,那个现在恨他催他逼他的老婆……
  所长的老婆,本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刚结婚时,也是温柔知性的一个学生,也就几年,生生被生活逼成了半个泼妇。
  韩所长的母亲在他18岁时就得白血病去世了,家里一个老父亲还没有退休。他们有孩子的时候,所长老婆娘家远,又是继母。孩子小时候,继母来给看过一个月,后来闹了矛盾,再不来了。韩所长又常在乡下,拉扯孩子长大,韩所长的老婆可没少吃苦。
  除了孩子,老婆还说他,在乡下久了,性子野了,人土了,不讲卫生了,还生气他重用灿烈管财务。老婆就整天和他闹,不让他近身,逼他赶紧想办法调回来。所里人少,韩所长十天半个月回不去家是常事,凭良心讲,儿子基本全靠老婆。他们的儿子已经10岁,越大越淘,整天爬高上低,最近还迷上了泡网吧,他老婆真有点管不住。
  (四)
  韩所长是我的同学,高中同学。我上大学,他上警校。他毕业进了公安局。我开始在企业当技术员,企业滑坡时,我也调到了公安局,成了那会儿局里唯一的正规院校大学生。因为这层关系,韩所长很多事也不瞒我。都在一个单位,他也瞒不住。
  他和灿烈的事,到了公交车、集市间和局食堂餐桌后的窃窃私语里,版本就多了。有说他们和衣是事毕刚穿上的,有说是还没顾上脱衣服就被捂住了的,还有一种,说本来他们没穿衣服,督察队的为了给他俩留脸面,特意说是和衣的。没人公开和我讨论这些版本,但我还是陆陆续续听到了所有这些版本。
  韩所长因为这事调回了局里,降到治安大队当内勤。家里的明火灭了,暗火还在拱。张指导员不久补缺升任所长。灿烈也调回县局,闪电般离了婚,孩子自然没判给她,她是被净身出户的。
  大凡天下“奸情”,被公开后,少数更嚣张,多数被消灭。看后来的情形,他们显然属于大多数。
  灿烈能心平气和地和我说起派出所那件事,已经是两个月后了。她是打掉牙往肚子里咽的主儿,是不会轻易和别人说自己的“丑事”的。一个百无聊赖的午休时间,她一边说一边委屈,说得嘴抖手也抖,后来竟然伤心地一下跪栽到我面前……
  我选择相信韩所长和灿烈。
  灿烈的事,引发了局领导层对乡下女警“生活作风”易出问题的反思。那个年代,乡下所队条件苦,交通不便,一个单位就三五个人,女警更少。昼夜值班的公安基层,男女同事一个锅里吃饭,一个院里过夜,一相处就是十天半个月,比和家人待在一起的时间还长。领导们起了善念,觉得这样下去,只怕绯闻还会不断,于是出台了政策,把包括灿烈在内的乡下十来个女警都调回了机关。
  当然,这些年到处修桥平路,交通也便利了,车也多了,乡下所队民警也有了高额津贴,人也多了,轮休也能保证了,情况改观了不少,这是后话。
  灿烈调回110,我挺烦的。除了主任,110现在全是女同志,叽叽喳喳是非多不说,发个办公用品、领个警服连个出力的人都没有。何况,灿烈本来就是是非人,加上,为啥,非安排和我一个班?!
  我去找主任。主任哼哈地说:“张书记安排的,说是有人打了招呼。”要说吧,女同志干指挥中心是挺合适,风不吹雨不淋,不用出警,不用执外勤。现在指挥中心的人,都是有点来头的,我们一批调进公安局的五个,全女的,就有三个分在指挥中心,我、刘薇和萍子。
  等等,我的脑子突然一个激灵——我们一批调进公安局的五个人全女的,我们调进公安局那阵,正是灿烈们毕业进不了公安局那阵。
  也就是说,是我们抢了灿烈们的工作!
  是我抢了灿烈的工作,这让我多少对她有些内疚,刘薇和萍子也是。灿烈一来,萍子调车管所,那个位置更好。她们对灿烈很客气,可能比我知道内幕要早。
  我决定不去找张书记了。就算我不知道这些,如果我找他,他会怎么打官腔,摆什么表情我猜都猜得到。张书记部队政委出身,论口才,局里无人能比。
  所以,与其被他敲个硬钉子,不如让他捶在棉花上。反正,他指明把烫手的灿烈分给我,啥原因我是知道的。那是上一年夏天,大半夜我接了一个抢劫杀人的警。那晚,张书记带班。派完警后,按规定我给他汇报,他喝多了,在电话里冲我吼:“该让谁出警,你就让谁出警,给我报什么丧!”
  110接警员就是这样,看着清闲,难免偶尔也三头受气。受领导气,就像张书记这样;受群众气,该不该警察管的都报警来,解释说不归我们管、出警去得晚了,都得挨暴脾气的群众骂;受民警气,群众报来的警情重、实际轻,深更半夜、冰天雪地把民警指挥得到处跑,民警有怨言。遇到刺头的,自然说话也难听。
  张书记吼我,我就给主任说。可主任也管不了局领导,他说:“给他记到本上,别到时候没去现场还说咱们没通知,再追究咱们责任。”
  于是,我把张书记吼我的话一五一十记在接警登记本上。结果,没成想市局例行督察,抽查了110档案,看到了这句话,然后,给了张书记一个通报批评……
  灿烈就这样到了110,和我一个班。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待灿烈。灿烈自尊心强,以这种身份回局里,不用别人说,她先给自己披上了猬甲。遇到人,她要么昂着头看天,要么低着头捡钱包。局里有那么俩直性子,无意中说别人“黑馍多就菜,丑人多作怪”“没有啥本事只能靠献”之类的话时,她听了,登时就拉下长脸,把本子、凳子摔得噼里啪啦,下次再见此人,绝对是横眉冷对记着仇。也许她觉得这是在指桑骂槐,可她无法反击,不能显得自己过敏,再让人家说:“你不做亏心事,多得哪门子的心哪!”   我眼看着,她被这些真实存在或她自己假想的流言,围起四面楚歌。那些话细碎而飘忽,量小却剧毒,像针尖,像麦芒,像骨刺,时不时扎她一下,叮她一下,迫她节节后退,直到退到锅底,那里才安全。
  灿烈主动和人们拉开了距离。人们也逐渐拉开了和这个刺猬般的灿烈的距离。虽然我选择信任灿烈,但我也不能脱离群众。以我的身份,我不能不给大家做个姿态。当然,我也没有像大家所期待的,替大家行道,我不当演员,虽然,灿烈几次和我解释。
  灿烈现在最紧迫的,是解决自己的婚姻问题。可能她是这么想的,只有结了婚,才能和以往熔断。在她生命的最后七个月里,她不是在相亲,就是在去相亲的路上。这些相亲对象,有五十多丧妻的,有四十多吃喝嫖赌啥都会的,有不咋样的单位的临时工农民工……灿烈见天儿生一肚子闷气,也是,再是二婚,又有“婚外恋前科”,好歹也是一女警,社会地位还是有的,也不至于真得“捡到篮里就是菜”了。
  (五)
  转眼到了六月,灿烈身上那些色彩艳丽的廉价首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款式新颖、做工考究的金银饰品,她的左手中指上,甚至还带上了一枚小小的钻戒。
  果然,她訂婚了。市工商局的姚科长离婚后,带着上高中的儿子生活。和灿烈见过面后,俩人都挺满意。姚科长比灿烈大9岁,但听说细皮嫩肉看上去就像三十多。和姚科长好了后,灿烈服饰的档次上升了一大截。再嫁回市里,是灿烈的梦想,她是从市里被踢出婚姻的。她觉得地方越小,人际关系越难处。调回县局后,她在我们局附近的城中村大杂院租了一间小房,可能让院里闲大姐们的指指点点弄怕了。
  如果没有小司机,灿烈八成会顺理成章地和姚科长再婚。只等过些时日,她就没这么“出众”了。那么,这个故事就会是另一种结局。可是,她人生中有这么个小司机横空出世,不仅隔不过去,而且,还让她的人生,从此戛然而止。
  小司机也不是横空出世的,他是早就在灿烈身边的,早在她结婚前。
  灿烈身世苦。灿烈父亲年轻时当兵,喜欢上了附近村落18岁的灿烈妈,让人家怀上了。情急之下,灿烈父亲兵也不当了,把人拐跑,东躲西藏老家也不敢回。
  灿烈8个月大时,灿烈母亲抛下灿烈离家出走,从此杳无音讯。灿烈父亲只得抱着灿烈回了老家,继续务农。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女儿长大,说来灿烈父亲也真不容易。
  灿烈上警校后,家里只剩下灿烈父亲一个人。灿烈父亲还是那么二愣,在村里老被欺负,又爱挑事和人打架。乡政府开展扶贫,小司机跟的副乡长恰好帮扶灿烈家。一来二去,小司机就和灿烈父亲熟了,聊起闲篇,两个人别提有多投机。灿烈寒暑假回来,也和小司机熟了。在父亲的撺掇下,两人拜了干姐弟。
  灿烈毕业就失业,工作没多久就闹离婚,然后又在派出所祸起萧墙,这些难心事都被灿烈和父亲一五一十告诉了小司机。灿烈从乡下调回县局后,小司机开始疯狂追求她。小司机比灿烈小8岁,20才刚出头。灿烈说,其实他追她,在她离婚前就开始了。
  灿烈谈了姚科长后,小司机更是加大了追的力度。灿烈开始是劝,后来是躲。小司机没办法就打110。打到110的电话有几个还是我接的。小伙子这回是真急了,他告诉我,有人匿名给他发短信,说灿烈的儿子是韩所长的。我说:“你跟我说没用,你得跟你的竞争对手说。”小司机就给姚科长打电话检举揭发。姚科长一听就急了,返回头质问灿烈:“不是的?那为啥我问起公安局的熟人,人家也支支吾吾说,局里是有人在传,说你儿子和韩所长长得很像。”
  姚科长坚决和灿烈分了手。灿烈打电话大骂了小司机一顿。小司机眼见把事情搞砸了,无奈搬出老爷子当救兵。
  灿烈父亲,就觉得小司机好,姚科长不好。姚科长要登门认亲,他愣是不让进门。那天,老爷子挽着一高一低俩裤腿,走进我们窗明几净的办公室。一见他来,灿烈就躲了。我一边接警,一边接待他。灿烈家的老爷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痛说家史,他如何千辛万苦把灿烈拉扯大,灿烈小时候多懂事,现在翅膀硬了,她第一次婚姻如何不听他的话,看,吃了亏吧!小司机如何机灵勤快,他出门办事、逢年过节小司机都给钱,那边那二婚带着那么大的儿子,后妈如何难当,他就是怕灿烈受委屈,这么些年才一直没找呀!
  他激动地说了快两个小时。这种场景似乎是再现,我依稀想起灿烈离婚时,她前婆婆曾给我打电话数落灿烈的不是,那语调、风格,真得和灿烈父亲如出一辙。灿烈一辈子身边就围绕着这样的人,唉……
  灿烈父亲到单位来了三回,连灿烈的面都没见着。小司机没办法,就给她发短信,约她最后见一面,把话说清楚,然后他负责给姚科长道歉辟谣,不再纠缠她。灿烈也是急,马上就决定去。毕竟,小司机还是她弟弟,这些年没少帮她孝敬父亲,也没少关心她。
  他俩走上离公安局不远的陇海铁路线,坐在路基旁谈判。我们的县城地势低,每到夏天,县城的人总习惯到路基上去纳凉。不知道他们最后谈了什么,反正没谈好,谈崩了。灿烈,就扑向了正隆隆开过来的火车。
  除了火车司机的询问笔录,办案的民警是无法从小司机嘴里掏出一句话的。出事后,小司机就傻了,只会直勾勾看人,不会说话了。20出头,可不还是个大孩子!一直不见好,没多久,他就被乡政府送回家了。
  消息传开后,大家都不明白灿烈是为什么死的,为谁死的。灿烈的死,成了谜。
  我却一直忘不了,我有个叫灿烈的同事,她走得很惨烈。她走后,我夜夜做噩梦。梦里,她总是在哭,她凑在我耳边悄声说:“姐,我对不起你,我得报应了,你要和我大哥好好过……”
  越梦见她这样说,我就越无法和他好好过。因为,我说不清,她这是托梦,还是寻仇。
  是的,我就是韩所长的老婆。灿烈的死,了了我一块心病。她死后,我再也不追问老公,关于他俩那晚及之前数不清的、在派出所共度的晚上的所有细节了,没有人追究死人的错。我也不用再追问了,因为我俩很快就离了。
  灿烈死后,我再没见过灿烈父亲。听人说,老爷子更愣了,隔三差五站在村头,想骂谁就骂谁,没人敢跟他打架了,都知道,老爷子不要命了。
  灿烈死后九年,也就是今年夏天,发生了好几件事。张书记突发脑溢血,瘫了。从寨子派出所离职的老协警给我前夫发来短信,说原来的张指导员、现在的张所长,老协警那晚听见他在屋外小声打电话,让张书记来“捉奸”。
  灿烈的儿子该小学毕业了吧?那天吃过饭,翠霞在楼梯上告诉我,她碰见文青了,文青和她叙了几句旧,临走时,很奇怪地告诉她,说自己做了亲子鉴定,儿子是自己的。
  回到办公室,我从锁着的抽屉里找出一张手机卡,我用非实名办的这张手机卡,只匿名用过一次。我把手机卡剪成几段,捏在手心,穿过我曾和灿烈并排坐在那里值过班的110指挥大厅,走进角落的卫生间,锁上门,松开手,抖落碎片,放水冲掉。等水箱蓄水的时候,水管突然开始抽动,猛然发出火车“狂切狂切狂切狂切”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我下意识地猛拽水箱的绳,想刹住那声音,没料想,那声音更响、更急了,仿佛就从我头顶呼啸而过。
  我慌不择路打开门,冲了出去……
  责任编辑 李琪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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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 姐  那个被我称作四舅的人,住在离我们镇九里路远一个叫郝岭子的村庄。在皖北,“郝”不读hǎo,而是读作“he”,且读三声,和我们那里一种叫作“饸饼子”的死面饼子发音差不多。皖北的村庄,大都根据村里人的姓叫某某庄、某某家、某某楼,但郝岭子其实并没有山岭,连个土包都没有,村里的人也没有姓郝的,为什么取了这么个古怪的名字,我至今也不知道。  四舅其实与我们家没有血缘关系,只不过是我外公认的干儿子。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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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陈显领着儿子陈小华走近报社大楼时,像是走向一个惊涛骇浪的大海,陈小华就像一叶小船在暴风雨中漂浮,其结果是粉身碎骨。  陈显为什么有这种战战兢兢的心理?只有他自己知道。  报社是头几年从旧城搬到新城的,刚搬来时这儿还是一片庄稼地,现在周围已经是遍地大楼了,远处有一片大楼正在兴建。新城的马路宽阔安静,没有几辆车,因为周围都是商品房,没有单位,行人稀少,偶尔碰到一个来上班的同事,跟陈显打招呼,“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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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梅站在枝头上,  伸长了脖子,  向大家报告好消息:  新年来了!新年來了!  爆竹摇着小辫,  翘首期盼,  不认识新年,  就把自己点燃,  冲向天空,  急着找,  新年在哪儿?新年在哪儿?  爆竹不知道,  自己就是  新年。  责任编辑 何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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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从县城实验小学一竿子沉到淝河湾磨盘小学支教的朱老师是个沉迷耕砚走墨的散淡人,每天晚炊后喜欢一个人撮着一杯暮色,牵着袅袅炊烟,悠到河湾套里走一走站一站。湾套里风景好,杨柳多,蒲苇多,水鸟多,迷魂阵多,网箱多,大船小船也多。渔人恋暮,爱好玩撒网的渔人提着索命的家伙这里走走,瞅准了就撂一网,网一网暮色;那里走走,瞅准了又撂一网,网一网小鬼,网网不落空。朱老师就颇羡慕,自己若是能够拥有一张撒网该有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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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梁同志  老梁是非常偶然地混进乡镇干部这个队伍中的。  许多人都不清楚老梁在乡政府具体负责什么工作。就连书记、乡长都不大搞得明白。现在的干部都很年轻啊,而且交流、升迁得又快。当地提起来的还多少知道一点底细,空降下来的,很少会做细致了解下属历史这类琐事。谁来了,都是风风火火地干,沿路经济啊,设施农业啊,规模种植啊,一乡一品啊等等,花样、项目繁多,一个和尚一个调,一个姑娘一朵花,绝不重复。干上一年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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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的浪漫主义  大气消失了  群星真纯、艰险  你的海洋  你的井水  抛开大地  向左!旋转着上升  直至世界末日  世界末日之后  这全新的形而上学之途  乃知识时代唯一的浪漫主义  胜 利  从青年起,他一直追求胜利。  想作为一个诗人,像奥古斯都那样举起手。  此时,天快亮了,  一直坐着的他站起来,走到窗前。  又一次,想像奥古斯都那样举起手,  却感到身体在老去。  窗外的雾涌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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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时间7月9日晨6时许,在大西洋彼岸潮湿、闷热、近乎疯狂的土地上,在“世界足球王国”,在一片桑巴舞发源地上,绿色旋风逆转,绿茵场血泪飞扬,足球大门洞开。巴西的球迷和国人,隐忍着失败的痛苦和悲伤,挥手绿茵场,失落地默默回家,叹息着目送日耳曼狂飙挺进决赛。  此前,巴西被足球界和有识之士及广大球迷看好,而且其历史悠久,足球文化积淀厚重。曾有贝利、罗纳尔多、小罗纳尔多等足球名将和星级大员,现在又添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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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香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跌进一条大渠里,慌乱地朝渠沿上抓。渠沿光滑,啥也没抓住,被水冲出老远,急得大声喊救命。  月香摸索着拉亮了灯,两手撑着坐起来。胸口堵得慌,半天喘不过来气,像是千斤的磨盘压在身上。全身都是汗,汗水湿了头发,从发梢滴下来,冰凉地滴在脊背上。  撑坐着迷瞪了一阵,睁开眼看见一片亮白,恰似梦里白花花的水浪,刺得眼睛生疼,血一下子又往上涌。抬手遮住眉眶,炕那头的三生还在熟睡,轻微的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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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4月24日上午11时30分,霏霏细雨之中,习近平总书记来到安徽省金寨县红军广场,向革命烈士纪念塔敬献了花篮。那一刻,金寨的山山水水,都受到了震动。金寨地处大别山腹地,被誉为“红军的摇篮,将军的故乡”,在革命战争年代,曾有十万儿女参加革命,诞生了59位将军。习近平总书记的到来,再次唤起了人们对“大别山革命”的怀想,唤醒了人们心中沉睡已久的对革命的向往和崇敬。  早在习近平总书记视察金寨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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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他走进大厅,环顾四周,看看有没有熟悉的面孔。这是一个文学交流会,平常能写点东西的人都被邀请,有人来寻找灵感,有人来寻找机会。他渴望着,能被人认出来,但是周围都是年轻人,像他这个年纪的不多。他想到他的那些朋友。老李跟妻子出国玩了,今天肯定来不了。老秦?昨天想约他一起的,可电话也没接。往里走,里面三五个人头靠在一起,表情时而眉飞色舞,还没有人注意到他。他想,我得赶快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走到前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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