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平常的东西越容易被我们忽视，比如日常食用的土豆，长着麻嘟嘟灰溜溜的脸儿，在整个蔬菜家族中也算不上漂亮。它不如西红柿鲜艳，不如辣椒生动，也不如黄瓜水灵，个子比萝卜还矮，根本就站不起来，但据营养学家说，每天早晨一杯牛奶再加上一个土豆，就能维持一个人一天的热量。这种说法的科学性当然还有待考证，但多数人都喜欢它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它不仅是穷人的食物，富人也一样需要它，但它显然更关心贫穷的人，从儿子那懂事的请求就可以印证这一点：“爸爸，我不要鸡腿堡，只一个炸土豆条就行。”它在水中沉积下来的物质，我们把它叫做淀粉，且不说它在工业和医学上的价值，就说它的食用价值，不管是特级厨师还是善于烹饪的家庭主妇都离不开它。中国菜系繁多，但缺少它的勾芡，爆炒出来的菜总是少了滋味。
　　在北方，秋冬之交家家都要贮存一些蔬菜，以便熬过漫长的冬天。这几年冬季也可以吃上新鲜的菜了，可是才进入10月，家家门前还是摆着一堆堆的白菜、土豆、大葱，还有少量的萝卜等。我是一个懒惰的人，怕楼上楼下的折腾，照顾秋菜比照顾自己还要难，常常是冬天未过，菜已烂掉了大半，因此在妻子比较愉悦的时候就提出了一个非分的要求：“现今冬天的菜也贵不了哪儿去，今年咱不买秋菜了，多麻烦。”妻子很吃惊，她说：“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我当然没有勇气再重复，从她复杂的表情读出了她的心声。一个已经近5年没有工作的人竟然会提出这么奢侈的要求，别说她不敢相信，过后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说过这样不通情理的话。
　　孩子正读初二，一年后还要上重点高中，而我在下岗后的5年里干啥赔啥，最后连她那微薄的积蓄全部赔光。现在我根本不敢提做生意的事，甭说妻子，儿子也会一撇他那俏皮的嘴说：“妈妈，千万别听我爸的，他又要拿你那点儿可怜的护士津贴施舍去了。”
　　按照妻子的吩咐，吸取去年的经验，少买白菜多买土豆，因为土豆贮藏得更久些，从今年秋天一直可以吃到明年新土豆下来，首尾相接几乎就是一年。我至今还想不到有哪种蔬菜比它贮存得更长久，而且便宜，但它的成长过程却不能被人看到。从春到秋，短暂的一生是在泥土中、黑暗中度过的，它吸收的那点可怜的阳光和雨水是被厚厚的泥土过滤过的，当它看到太阳的时候就是它离开根系的时候，然后它什么都不需要了，一堆一堆地拥抱在一起，等待着挑剔的目光或一双手的拨来拨去，等待着立即被削皮刀切或长久的贮存，从来不挣扎，也不懂得拒绝，比鸽子还温顺，生命的目的简单又明确，委屈又黑暗的一生就为这一刻在光明中整个把自己献出去。这一刻它借用了厨师或主妇的手和刀，削去了它其实很薄的有点丑陋的表皮，它走的时候是那么洁净，泥土中生活了一生却不带一点污垢，如刚刚沐浴后的新娘。
　　现在我更离不开土豆了，并因吃得太多太久而愈像它了，命运仿佛也在悄然地变化。偶然的机会，我结识了一位给土豆写过一首诗的朋友，他愿意帮我出一本诗集，还减免了我许多应酬费用。在感谢他的同时我更感谢土豆，或许轻飘飘的一句感谢已不能承载我此刻的心情，这些一个个有点丑陋的小生命不仅仅让我顶住了生活的艰辛与窘困，还教会了我今后该走怎样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