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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编自沃尔特·特维斯的同名小说、讲述了“天才少女”贝丝·哈蒙成名之路的网飞新剧《女王的棋局》,在10月底开播后,国内外口碑爆棚。豆瓣评分9.2,烂番茄新鲜度100%,MTC上的近八成媒体打出好评。
大家都爱看天才的故事,因为那是一种独特的奇观,天才与我们一样都是肉体凡胎,但却有着不可企及的奇绝之处。人们可以见证一种精神、智力或者体能上的奇迹,天才是最接近于我们自己和现实生活的超级英雄,像天外来客,像神明提点,他们与我们相切,又与我们远离,让凡俗生活得以笼罩一层神秘和神性的超越之光。
所以,《女王的棋局》能取得如此声量的反响就不难理解。更何况,这还是一个女性天才的故事,一个脆弱的孤独女孩横穿了冷战的严酷年代,为自己争得盛名与尊严的故事。它有奇观的包装,有女性主义的加持,有历史的慨叹,向内挖掘个人内心的破碎与重整旗鼓,向外延伸出那个独特大时代的躁动与叹息。
弃兵只能孤独向前
20 世纪50年代末,车祸导致贝丝·哈蒙成为了孤儿,被送进了孤儿院。踏入孤儿院的第一天,贝丝就陷入了漫长的煎熬。从统一的着装、礼仪、文化课程开始,大人们急于抹去她的个性。不仅如此,教工还会定时分发绿色的镇静剂药丸,用来“帮助”她保持安静。因为唯有那些足够安分的女孩儿,才会有人愿意收养她们。至于那些不服管教的刺儿头,通常会受到严厉的批评教育。
无比压抑的氛围,反倒滋长了小小的叛逆。贝丝时常会偷溜进孤儿院的地下室,享受短暂的欢乐时光。在那里等候她的,正是引导她走向棋艺道路的启蒙导师——校工萨贝。两人偶然的相遇,改变了她的一生。相比起课堂上枯燥的内容,摆在萨贝面前的棋盘激发了小贝丝莫大的热情。通过暗中观察,她摸透了国际象棋的入门规则,并提出想进一步学习。萨贝却一脸冷漠地表示,下棋可是男孩子的游戏。
这点小小的挫折,遮盖不住天才少女的锋芒。没过多久,萨贝就已经不是小贝丝的对手了。他意识到,她的天赋不该被埋没。于是,他决定把贝丝引荐给棋艺学会的老师甘兹,希望她能走得更远。
由于国际象棋的特殊性,它曾是被男性长期垄断的职业领域。借用玛丽·比尔德的话说,这是个被男性化编码的架构。无论是游戏规则的制定者还是参与者,主角统统都是男性——棋艺学会里清一色的男性学员、专为男性设立的分组。要想挑战这个架构,绝非易事。除了战胜对手之外,还要与无处不在的“刻板印象”抗衡。正如很多社会学研究著作所揭示的那样,“社会性别”是后天建构的产物。许多所谓的性别特质与差异,实际上都源自社会环境施加的暗示——“男孩喜欢蓝色,女孩喜欢粉色”“男孩擅长理科,女孩擅长文科”,在上世纪60年代的美国,这就是真理。就像甘兹老师送给小贝丝的见面礼不是国际象棋,而是个金发碧眼的洋娃娃。很显然,可爱、温顺、任人打扮的洋娃娃,完全符合人们对于女孩儿的期待。
当养母惠特利夫人听说贝丝喜欢下棋时,她的第一反应不是鼓励,而是质疑和打压:“你应该多去扩充社交圈子……女孩子更适合去跳舞和加入社团。”她认为,比起当职业棋手,做个社交名媛才是正道。
除了长辈的打压,还有来自男性的漠视。面对初出茅庐、长相稚嫩的贝丝,锦标赛的参赛选手们一致展露出十足的傲慢。于是,让人气恼的一幕出现了:赛场上,有人边梳头边和她对战,随意到好似在喝下午茶;也有人姗姗来迟,到场后还不停打着哈欠,满脸的漫不经心。从神态到动作,这些男棋手反复传达着同一个信号——这个小女孩不值得我全力以赴。
赛场之外,还有更多围观的男性观众。他们心里其实是在等她落败,想看她出丑。根本没有人相信贝丝有机会打进决赛。但贝丝没有让观众失望,她将上届州冠军杀得落花流水,最后乖乖认输。此时,她不过刚满15岁而已。
拿下肯塔基州冠军,贝丝一战成名。有不少记者慕名而来,她答应了记者的邀约,并坦诚地分享了其心路历程。可等到文章发表后,她却大失所望,因为对方压根没有把自己的话当做一回事,而是一味地抓住“女棋手”的身份标签,大做文章。
但天才之所以是天才,往往就是因为他们有着非比寻常的专注与执着。他人的傲慢与偏见,撼动不了贝丝的求胜心。就像她说的,64个格子就是她的整个世界。在棋盘之上,她才是唯一的主宰。
如果说大多数体育题材可以用热血的比赛现场点燃观众,那么国际象棋的赛场显然并不具备太高的观赏性,所以,这个故事的主要笔墨都聚焦于贝丝的心理和精神状态,而非她的动作。这是极具挑战性的,但却被完成得充满奥妙。这种创作方法其实非常东方,是以一种写意的方式呈现某种难以呈现的、缺少动作的动作戏。《女王的棋局》塑造了一种奇特的观感,你会觉得它充满动态,人物和故事无时无刻不在流动,但仔细观察却发现,故事其实很静,但安静之中却密布着一路炸裂的火花,那一路的光彩熠熠和电光石火其实就是这个女孩的自我蜕变,那些比赛的胜利不过是成长的历练、陪衬与礼物。
光环之下的阴影
从默默無闻的孤儿,再到问鼎全美的天才棋手,最后是享誉全球的国际象棋大师。一路走来,贝丝经历过不少艰苦的对局,甚至是至暗时刻。
贝丝心中藏了太多的愤怒。被母亲抛下的怨恨、被孤儿院常年管制的不甘、不被他人理解的痛苦,等等,每至深夜,这些童年梦魇就会浮现,慢慢啃噬她的内心。每晚将天花板想象成棋盘,成为她自我排解的唯一出路。靠着这份热忱,贝丝才熬了过来。
常看美剧的人应该都了解,美国的校园氛围向来是排斥学霸、欢迎校霸的。换句话说就是,成绩越好人缘越差。更何况,孤傲、偏执、冷漠,这些不讨喜的天才特质,贝丝统统都有。
对棋艺的全情投入,导致了她的个人生活与外界彻底断层。在一堆只关心流行文化和恋爱话题的女同学里,她总是显得格格不入。被人邀请去参加派对,全体合唱时,她就呆呆坐在一旁。同样的,对于爱情的探索,她比同龄人也迟钝得多。当同学试探性地问起她有没有遇到过心动的对象时,她误以为指的是切磋对象,又被一顿嘲笑。趁着其他人不注意,她落荒而逃。 然而,天赋索取的代价,远不止这些。从小,贝丝就生活在孤独无助的世界里,唯有对棋局的掌控,才能带给她足够的安全感。久而久之,她变得极度抗拒失败。每当遭遇劲敌、陷入紧张的状态,她就会不由自主地求助于镇静剂。面对失败的恐惧、逆境中的自我否定、镇静剂的抚慰效果,这些恶性循环地促使她继续沉沦。
剧情步入后期,她的成瘾问题愈发严重。此时,故事的悬念不再是贝丝能否夺得世界冠军,而是她能否走出精神上的困境,摆脱心魔。
《女王的棋局》算是女性成长的故事吗?本质上是,但这主旨又被巧妙隐藏。象棋之于贝丝,就像谍报之于《国土安全》中的卡莉;破案之于《谋杀》里的莎拉 ;新闻调查之于《利器》中的卡米尔,这些女性都执着于一种事物,有的是旁人不理解的疯癫举动,有的是危险边缘的不断试探。她们也有着共同的特征,都因为生活,自己变得支离破碎,但却努力掩藏。那些工作像赴汤蹈火,甚至连她们自己都不知道,那一切是一种救赎和宿命、残忍与幸福相伴相生的命定之途,混杂着拯救与惩罚。她们用新痛抚慰旧伤,让自己解脱于旧日泥潭。
出演成年贝丝的安雅·泰勒—乔伊曾经在恐怖片《女巫》中有过非常惊艳的亮相,她有着一种独特的惊恐的小动物般的眼神,却同时又有着难以言传的笃定,她让不知所措的慌张和把控一切的坚毅在这个角色身上同时显形。
欲望与情感
随着年龄的增长,贝丝也在继续成长。《女王的棋局》没有像其他关于天才的故事一样让主角陷入自我毁灭的宿命之中。
作为一部女性主义美剧,《女王的棋局》与前辈们有着不少相似之处:以女性与社会议题的碰撞为基调,具有鲜明的时代性;更重要的是,对于女性情感与个人价值的探索,绝不局限于婚姻关系。
围绕女性个体和情感关系,有太多可以延伸拓展的想象空间。比如,剧中着重表现的母女关系。剧中并未用肉麻的语调,去歌颂母爱是多么伟大。相反,它选择以“母爱的缺席”作为起点。无论是生母还是养母,贝丝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都是不完美的母亲。
生母在生活的泥淖中无力自拔,最终,自我毁灭的冲动战胜了求生本能——她试图带着女儿一起自杀。结果,贝丝成了无依無靠的孤女。
养母则是被丈夫冷落、整日醉醺醺的全职主妇。直到她的婚姻破碎,母女俩的关系才迎来转机。当贝丝低声地问道她是不是会被送回孤儿院时,惠特利夫人拼命忍住哭腔,带着颤音回道:“我已经不是妻子,但我相信可以学习当个母亲。”没有人生来就能胜任“母亲”这一角色。排除本能赋予的保护欲、社会施加的养育压力之外,“母亲”一词还包含着需要后天习得的部分。
除了女性之间紧密的情感张力之外,剧中的情感刻画也非常动人。作为女性,贝丝和男性的关系也在变化。刚开始她只把这些人当作是棋盘对面的对手。当关系逐渐深入之后,他们进入了贝丝的生活,彼此之间的交集从犹如战场的棋盘变成触手可及的生活空间。
在剧中,贝丝与暗恋对象汤斯在拉斯维加斯偶遇,并在独处时擦出了火花。借着给贝丝拍照的借口,两人越靠越近,汤斯握着相机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坐在床边的贝丝缓缓抬眸,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此刻,《女王的棋局》的编剧选择了非常高明的处理方式,既没有内心独白,也没有真正的肌肤相亲。光听呼吸声,你仿佛都能感受到空气中情欲的流动,让人忍不住面红耳赤。比起冷漠、强势的天才棋手,贝丝天性中更“女性化”的一面被释放了。她不再是那个孤儿院里怯懦的女孩,只能依靠天花板上想象的棋盘获得安慰。那只是天才的世界,而天才也不能永远一个人生活。
这似乎是整部《女王的棋局》最精妙的隐喻,把棋盘上的过招和下棋者的生活进行对照。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国际象棋是交换的艺术,需要通过棋子的不停交换来打开局面,取得场面的优势。王翼、后翼,棋盘、生活,每一次交换都是一种选择。这和贝丝成长的轨迹有着惊人的类似。她在取得最后的胜利之前,需要放弃的是对天赋过度的依赖,放弃对生活和旁人的敌意,放弃拒绝帮忙的执念。在放弃这一切之后,僵死的局面才会真正打开,无论是在棋盘上还是在人生之中。
故事进行到这里已经完成了最重要的转折,剩下就是水到渠成的胜利,后面的一切都是顺其自然。贝丝来到苏联,再次挑战自己的宿敌。此刻她带有3种不同的身份:代表女性挑战长久以来被男性垄断的国际象棋界;代表美国在冷战期间和苏联进行对抗;代表自己挑战过去的自己。颇具象征意味的是,在最后一局棋中,贝丝选择了“后翼弃兵”的开局,并在自己并不擅长的残局战斗中取得了胜利。这是全方位的胜利,在自己所代表的3个层面上,她都笑到了最后。
(责编:马南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