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风眼与无限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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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那时,风暴尚未形成。在西太平洋的洋面上,充沛的气流幽灵般浮动。忽然,一摞银色的鱼群被诡异的水流打入网中,鼓胀的列队变瘦、变长,经历乱网中狭小的割礼。大约十四个小时后,台风“西蒙娜”正式生成。官方消息说,这个名字的灵感来自上世纪活跃的法国哲学家、社会学家、神秘主义思想大师西蒙娜·薇依,据称,台风的诞生之日恰逢这位斗士的忌辰。
  早上,屋檐下悬挂的铜管风铃随风鸣响,交错的重音纷纷落下,往往一声绵长的尾音来不及消弭,就出现第二、第三、第四声击打。于是,开始变成结束,结束又承接着开始,风铃的涌动形成一个混乱、凝重的风圈。
  侯叔诚起晚了。他脚边的黑猫阿四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在他的肩上“踩奶”,并用粗糙、干燥的舌头将他舔醒。他猜到发生了点儿什么。阿四早两年出现了肾功能衰退的状况,手术以后各方面机能都下降了。从那以后,侯叔诚就开始有意无意地准备着这一天。他轻抚了一下它的背,感觉自己的手其实悬在了半空中,并没有真正触摸到它。他记得它半夜还去解了手,隐约听到它掩埋排泄物的声音。它是什么时候死去的,它感到痛苦了吗?侯叔诚很悲伤,但却哭不出来。他很久没有哭泣过,大部分悲伤就像轻微的灼伤,只是偶尔刺痛着他。将阿四火化之后,他取了一点儿骨灰,装在一个用空很久的男士香水瓶里。
  次日晨间的新闻报道中,气象专家给出了“西蒙娜”可能途经的两条线路,其中一条直扑舟山群岛,另外一条线路显示它将在上海奉贤海岸附近登陆。侯叔诚并没有把台风当一回事,他决定前往舟山群岛奔赴一场迟到已久的约会,即刻出发。
  侯叔诚终于要和清会见面了。他整理了一箱衣服和日用品,给车子加满了油,打开手机导航时,他发现途经的几条主要道路都十分畅通,他忽然产生一种不会再回来的想法。
  车以六十码的速度在跨海大桥上缓行,一片厚重的乌云裹挟着风团席卷而来,似乎随时都要坠落下来压断桥梁。海面上已没有航行的船只,渔船被粗壮的绳索牵在一起,随着骇浪依次浮沉,不时碰撞在一起,发出巨兽般震耳的嘶鸣。侯叔诚感觉车子被风刮得飘了起来,方向盘异常沉重,似乎另外有人帮他掌握着旅程。
  进入舟山群岛以后,风浪反而平静不少,甚至能见到零星阳光,侯叔诚猜台风一定是转向了。不过,即使台风可能已经转向,往日熙来攘往的舟山群岛还是清冷不少。本来就鲜有游客驻足的麻埠岛更是如此,轮渡售票处前空荡荡的,只有三两旅客正在检票,然后钻人码头的暮色中。侯叔诚没有乘坐车客渡,而是把车停在了码头附近的地下车库,和夜归的人们一起乘坐普通轮渡登岛。
  清会讨厌陆地。她曾说陆地使她无法停止生长,导致她骨质疏松,精神涣散,整个人都失去了密度,只有回到岛屿才能让她重新聚拢。他们在一起时,清会常常为了这事而焦虑。以后你会陪我回岛吗?她问。侯叔诚总是微微点头,但一言不发。毕竟岛屿太遥远,太不方便了,在上面过一辈子肯定很无聊。清会也总有一天会想明白。没想到毕业以后,清会的奶奶就去世了。她继承了奶奶唯一的遗产——一栋建在麻埠岛上的乡村别墅。从此,她离开城市过上了岛屿生活。她当然没有邀请侯叔诚一起住过去,那时他在上海已经有了工作,一切刚刚稳定下来。她没有强人所难。十几年过去了,他再也没有她的消息。最近,他从一些朋友口中得知,她独居多年,不爱与人来往。据其中一位探访过清会的朋友说,她可能患上了某种未知的“不治之症”。
  一年前,清会忽然打来电话,邀请侯叔诚去岛上做客。本来他是没有勇气见她的,他知道他们的关系已无从修补。不过,正因为有了那些纷杂的流言,他才有借口来。他的余生不能在消磨流言的趣味中度过。如果再不见面的话,关于清会的一切将不可辨别,最后成为流言本身。
  2
  船靠岸后,侯叔诚在码头等了十分钟左右,清会的红色小汽车便出现了。她和他想象的不一样。他猜想她或许还是美的,但肯定没有眼前这么遥不可及,以至于见到她的时刻,那些炙热的念头像瞬间化入水中的棉花糖一样消失了。她绝对不會对他报以同等的爱了。
  车子驶过城区,进入一片荒芜地带。路边的破旧房屋大多没有人住,还有一些被拆了一半。路上,他们没有刻意寒暄,话题跳跃、重复,一如车外闪烁的单一光景。就在侯叔诚怀疑这趟旅程永不终结时,车子停下了。
  清会的宅子建在平地上赫然凸起的陡峭山坡上,阴面能远眺涌动的大海和几座时隐时现、不知是否有人居住的小岛。房屋被厚重的冬青和致密的暗紫色绣球团团包围,依稀能看到屋檐和飘窗。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就在脚下,蜿蜒至一幢干净通透的两层楼房。宅子的外部并不起眼,承袭着中国特有的乡村别墅建筑风格,墙面也没有仔细粉刷过,显出凋敝的疲态。不过,宅子里面的布置倒很讲究,从客厅来看,装饰之间存在着明显的冲突,又保留着隐约可见的层次和美感。客厅整体被粉刷成浓郁的翡翠绿色,深栗色亮皮沙发上堆着几个雪白的仿皮草靠垫。墙壁上挂着热带风格的画作,可能是弗里达的作品。一道涨满竹叶墨色的中国屏风阻隔着客厅与玄关。侯叔诚忽然有种错觉,房子虽然不大,却分明有着比实际更多的房间。他感到玄关那头不时飘来烟草、咖啡、酒精和枯败植物的味道。他对清会说,这儿的布局挺奇怪。她回答那不过只是一种错觉。
  侯叔诚提议去镇子里的夜市吃海鲜,清会拒绝了,她晚上从不出门。他们在昏黄的客厅里简单吃过晚餐,然后一起收桌、洗盘。窗外传来隆隆的雷声,刚才侯叔诚还以为是飞机起降的声音。这会儿雷声更加明确,空气中也多了一丝暴风雨前的独特气息,可以肯定马上就要下雨了。清会正摆弄着一台咖啡机,看起来技术有点儿生疏。这时,狂暴的风声呼啸而来,伴随着大雨倾下的声音。雨水混杂着清新的泥土气息不断翻滚进屋子里,侯叔诚连忙关上了那扇窗户。
  那台倔强的机器终于吐出了浓香四溢的咖啡,清会满意地将咖啡递给侯叔诚。
  “‘西蒙娜’来了。我听气象预报说,台风可能要在舟山登陆。不知道这房子会不会被刮走。”侯叔诚喝了一口咖啡说。   “西蒙娜?”
  “台风‘西蒙娜’啊!”
  “哦,他们还给台风取了个名字。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对这些事情特别感兴趣。”
  “臺风的名字都挺温柔,据说这是气象界的一种迷信。他们希望温柔的名字能带来好运,减小台风的破坏力。我记得你写作的时候也有迷信。无论写什么,都要先给所有的人物取好名字才能动笔。否则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还有这事儿?我自个儿都忘了。”
  清会低下头,好像想到了什么忧愁的事。她已经很久没有写作了。风雨愈发猛烈。他们听见远处有玻璃被打碎的声音。侯叔诚想换个话题,却不知怎么说起了阿四的事情。他告诉清会,阿四前两天夜里走了。
  “还好那时我醒着,握着它的爪子。它发出那种猫科动物愉悦时特有的咕噜声。”
  侯叔诚发现清会几乎要哭了,他顺势从西装内袋里捧出了香水瓶,就像捧出自己的心脏。
  “阿四的骨灰。”
  “这么点儿?”
  “只是一部分。”
  “我能打开闻闻吗?”
  “当然。”
  侯叔诚把喷头去掉了,用一个精心削过形状的软木塞封住了瓶口。他知道总有那么一个时刻,他有机会把它展示出来。
  清会小心翼翼地拧开了软木塞,轻微一嗅,又立刻把软木塞捏进了瓶子里,好像生怕阿四从香水瓶里跑出来。
  “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它闻起来像肥皂。”
  清会难过得哭起来。侯叔诚将抽泣的清会揽在怀里,说起他们领养阿四那天的情形。他谈论它粉色的鼻子、柔软的肉垫、贪食的习性,以及爪子间弥散的复杂气味。阿四的形象忽然超越了物种的局限,被传递到更高处。他们不自觉地相信失去的正是自己的孩子。清会渐渐停止啜泣,她反而说起更多离世的人。谈论死者让他们更加亲密,清会甚至开玩笑称自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谋杀犯。她写小说的时候,死亡是永恒的主题。
  “也许你该好好统计一下,到底在小说里杀了多少人。你的主人公们总是在参加葬礼。”侯叔诚道。
  清会扑哧笑出声来。
  晚上,清会安排侯叔诚睡在一楼的客房里,紧挨着她的主卧。他们仅仅隔着一道墙,由于隔音不好,他甚至还能听到她翻动书页、起身倒水,后来,她关了灯,声音渐渐减弱、消失,就像没有人一样。侯叔诚感到失落。他怀疑清会早已忘记他们之间曾经那么亲密,是彼此的中心。
  半夜,风雨小了。侯叔诚在院子里抽了会儿烟,打算回屋睡觉,忽然听到楼上好像有人正在小声说话,仔细听时声音又消失了。
  3
  一早,清会就往镇子里去了。她留下的字条上写着:一个钟头后回来。侯叔诚本来想去海边转转,却被突如其来的喧哗攫住了脚步。他再也无法忽视这些声音,只能随着密集的人声不断往深处去。穿过屏风后他攀上楼梯,一条幽深的走廊横亘在眼前。果然,这所房子比看起来要大得多。走廊两侧分布着许多房间。他感觉迈入了一艘大型邮轮的客房部,两边的房间正在随着巨浪来回摇摆。房间里不时传来各种古怪的喧嚣,其中一间的门虚掩着,好像正在等待着被推开那样,侯叔诚忍不住透过缝隙偷偷往里看。门打开了。
  “你来得正好。”一个穿着体面的年轻人朝他点头示意。会客厅里光线不足,几盏水晶吊灯发射出幽暗的灯光,显然已经入夜。在一堆杂乱的书籍、烟头、空香槟酒瓶中坐着几个外表出彩的人物,他们看上去都喝多了,正挨在一起大声聊天。另外,地上还横躺着一个完全喝醉、正呼呼大睡的人。经过简短的自我介绍,侯叔诚很快认识了房间里的人,他们自称是清会的朋友。年轻的当代艺术家刚刚在上海举办了一场成功的艺术展,主题为“万物与虚无”。展厅是一间不足四平方米的小屋,里面空无一物,墙面用特殊的隔音材料隔绝了外部的所有声音。每次只能进入一人,他将在屋内聆听一分钟的虚无之音。据说,展厅外每天都排起长龙,大家都想感受真正的“虚无”。
  “当代艺术太肤浅,它们传递的信息和体验不准确。”宇宙哲学家大声说道,几乎挥起了手。她穿着棉麻面料的酒红色法式套装,头上包着宗教主题的头巾,看上去时髦又有趣。她刚才已经向侯叔诚介绍了她的理论,她认为万物的基本单位是一种类似于量子纠缠的信息,因此,宇宙整体就像这些信息连接起来的大脑一样拥有独立意识,人类即是万物中最高意识的体现。侯叔诚钦佩这种宏大的宇宙观,但他无法完全理解宇宙哲学家的意思,也不明白这位女士该用数学、物理,还是研究哲学的方法去论证她的观点。
  “不准确?”
  “请问你使用的隔音材料是百分百隔音的吗?”
  “这不是重点。”
  “到底是不是百分百隔音的?”
  “严格来说,隔音效果无法达到百分之百,因为每天参展的人数众多,所以,我们没有配备耳机。总而言之,我们关注的是个人体验。设备是其次的。”
  “任何设备都应该非常精确。如果由于设备达不到效果而听到许多杂音,那何来‘虚无’的体验?这就是为什么我对当代艺术一直抱有怀疑态度。”
  “你的意思是当代艺术一无是处?”
  宇宙哲学家笑而不语。
  当代艺术家看上去有些恼怒,他转身问候叔诚:“我想听听您对当代艺术的见解。”
  “相比之下我更喜欢传统艺术。也许我对当代艺术的理解还不够深入,当代艺术是一门需要被阐释的艺术。”侯叔诚诚实地说。
  “你错了。其实,当代艺术是一门‘决定的’艺术。你决定做当代艺术家,那你就是当代艺术家。”正在一旁翻书的评论家突然插话道。
  众人哄笑。这时,收藏家向大家展示起他最新的藏品:一个吉他拨片。拨片很普通,是浅蓝色的,据说特别之处在于每次使用拨片拨动琴弦,拨片的接触面会逐渐发白,变成富士山的样子。“旅游纪念品的把戏。”说话的是一位留着山羊胡须的陨石猎人,他刚从摩洛哥的沙漠地带找到一颗L6球粒状陨石。   众人再次哄笑。收藏家又把拨片细心包好,放进了精致的收纳盒中,然后为自己倒了一杯气泡酒,兀自站到一个角落里,好像消失了一般不再关心场上的人。
  刚刚还在与翻译家热聊的评论家忽然一蹬腿,滑到了谈话中心的位置,唯独他坐了一张灵活的旋转椅。他跷着二郎腿,正在用火柴点燃嘴里的手卷大麻。火、烟雾,吞吐幻化出一片原始森林。他近乎沉迷地说道:“只有当夜幕降临,智慧女神之枭才展翅飞翔。收藏家灭绝之时也是他被理解之日。”说话时评论家的嘴里仍然衔着烟,仿佛那已是他身体的某个新鲜的器官。
  “本雅明。”宇宙哲学家附和道。
  “其实,我对本雅明并不感兴趣,他的观点并不新奇。他的《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通篇都在摆架子。摄影师、策展人、评论家倒是喜欢提到这篇文章。不过,他们都没搞清楚,这篇文章的德文原题目跟‘机械复制’毫无关系。”
  “毫无关系?”当代艺术家问。
  “本雅明的这篇文章只字未提‘机械复制’,而是讨论了审美与政治还有权力的关系,主要涉及马克思主义、批判法西斯政治宣传(美化政治生活)以及电影和技术的复制性等。翻译家可以为我作证。”评论家双腿轻轻一蹬,又溜滑到翻译家面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这一套潇洒流畅的动作让人联想到热带森林里滑翔的鼯猴。
  翻译家连忙摇手说:“我不懂德语。我搞的是俄語翻译。不过,我听说,无论哪一稿的德语原著,都没能在本雅明生前出版。”
  评论家狡黠一笑说:“Das Kunstwerk im Zeitalter seiner technischen Reproduzierbarkeit.德文里的‘tech-nischen’的意思是‘技术的’,不是‘机械的’。所以,正确的题目应该是‘在其技术复制性时代的艺术作品’。”
  在地上睡了很久的先锋作家已醒来多时,他拧开摔在身旁的半瓶香槟,又灌了几口,然后说:“翻译家为作品辩护,作家在自己的作品中失去自由。而评论家不过只是永远被囚禁在他人作品中的人。”说完他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然后毫无征兆地睡了过去。
  侯叔诚感觉自己似乎进入了“万物与虚无”的展览现场,此刻只想逃离。他起身向大家告辞。他发现清会已经回来,此刻正在客厅的沙发上小憩。他推醒了她:“家里有客人?”清会睁开了蒙陇的眼睛,用懒散的声音说:“他们呀?”然后,她牵着他重新回到那间屋子,迎门的依然是当代艺术家,他说起在上海的展览,而美丽的宇宙哲学家正摇曳着身姿走来。房间里的一切又重复发生了一遍。客人们说着同样的话,做着同样的举动,好像正在排演一出戏剧。
  4
  清会告诉侯叔诚,会客厅里发生的只是她刚才的梦。自从她回到这栋宅子以后,她梦里的事物有时会变化为实体,突然出现在房间里。一开始还只是些容易处理的小物件,比如丢失了很久的珍珠手链、多年前没有织完的手套,或者大量存在和不存在的书籍。她只要把这些物件收拾整齐,摆在不常去的房间里,过一段时间它们自己就消失了。后来,她梦到过猫、孔雀、犀牛,甚至还有一对连体白猿,这些也都好处理,因为住得偏僻,把它们关上一阵子绝不会引起什么轰动。不过,一旦人跑了出来,就不好办了。
  “他们会到处乱走,有时还会开我的车子到镇子里转悠。好在当我淡忘这些梦境的时候他们就消失了,还没来得及在这个世上兴风作浪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有时我还觉得挺惋惜,毕竟他们中的一些人是那么漂亮。”窗口忽然吹人一阵清冽的风,清会将手臂紧紧环抱着自己,继续说:“后来我才知道,我再也不能放任他们了,否则,我就会像《呕兔》里的主人公那样,不断吐出兔子,最后只有死路一条。”
  “怎么了?”
  “有一天,他突然出现在我床边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
  “他?”
  “他就是你,又不完全是你。我无论如何也忘不掉这个梦,他几乎每天都出现在我眼前,这么个虚幻的人,表情里竟然带着惊人的智慧。我有点儿怕他。”
  “后来呢?”
  “我把他杀了。把他锁在厨房里以后打开了煤气。我把他埋在了后院的一棵樟树下,然后哭了很久。从那以后,我开始学习控梦,后来,我渐渐可以管理这些梦。于是就有了这些房间。”
  自从清会学会控梦以后,梦的逻辑开始清晰。她会精确地使用潜意识,也能不留痕迹地为每一个人物编造历史和情感。她说,这就跟写小说一样容易,但要有趣得多。等到梦境完全被遗忘的时候,房间就会消失,被新的房间所替代。反之,那里的一切将会再次上演,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会客厅里的事情又发生了一遍。
  听罢,侯叔诚并没有害怕或是担忧,甚至还有些感动,他们拥抱在一起,好像回到了过去的时光。那天,他们去了海边,发现远处的群岛忽然消失了,兴许是海平面逐渐升高淹没了它们。后来,他们回到家里,用电子音箱放了一下午“齐柏林飞艇”,那是他们大学时才会听的歌。
  清会又告诉他,这里也有一些不会消失的房间。
  她喜欢这宅子,不单因为它通透、舒适、远离城市,还因为它承载着诸多往事(这里曾是祖父母和父母唯一的住所),也尘封着她童年的所有回忆。如今,她的祖父、祖母、父亲、母亲都相继去世,这栋房子成为她一个人的住所。她理所应当回到这里,代替他们住进去,清扫房间、修缮屋舍、管理回忆。她相信无论她怎样改建、装修这栋宅子,其中的信息并不会发生任何改变。它们会逐渐叠加,向四方生出旁枝,但却不会消失。没有什么会真正消失。所以,她再也不会为了过去而悲伤。在这些被无限的梦境编织出来的房间里,无数古老的星系走向湮灭,无数崭新的宇宙正在孕育,所有的瞬间都将化为永恒。
  午后,清会为侯叔诚打开了“会客厅”隔壁的房间,一股陈旧的灰尘气息扑面而来。地面上铺满了上个世纪的彩色小人书、水彩铅笔,还有卡通贴纸。一个留着“游泳头”的小女孩儿蹲在地上,正把地上的物品贪婪地往书包里装。她的书包上印有美少女战士的图案,看起来寻常大小,却好像永远都装不满。侯叔诚似乎能感受到女孩儿眼中折射出的快乐光芒。不过,很快,温馨的场景就被打破了,他赫然发现,女孩儿身后的白色罩子其实是一个全身披着床单的人形,就像一个幽灵。   “别怕,它很安静。”清会说。
  幽灵眼睛的部分戳了两个洞,露出青灰色衰老又平静的眼眸。他一直在观察着女孩儿。
  “这些年,我一直反复做这个梦,地上的物品都是我丢失的东西。梦里我竭尽全力想把这些物品装进书包,但到头来书包总是空的。这个房间从未消失过。那幽灵也反复出现在我的梦中。一开始我很害怕,不过,后来我发现它很温顺。”
  清会又打开了另一个房间说:“这个房间最有意思。”
  那里已是晚上,宽阔的广场上站满了喜悦的人。他们抬头望向高处,月球离地表不足百米,仿佛稍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它布满尘土、凹凸不平的表面。一些人正手持提桶,攀着云梯往月球上去。虽然那里看起来还很远,但他们很快就满载着一桶桶白色的“月乳”回来了。
  “这里是《宇宙奇趣》的现场。”侯叔诚惊喜地说。
  “要去那上面散散步吗?”清会指着头顶巨大的,甚至有些恐怖的星球。
  “还是不要了。”侯叔诚忽然觉得那里并不有趣。当亲眼见到向往已久的景色时,它们瞬间失去了光彩。夜里,他们得到消息,“西蒙娜”将在次日凌晨袭击舟山群岛,具体登陆地点就在麻埠岛海域。政府紧急疏散了附近的渔民,将他们转移到了岛上唯一的室内体育馆。不过,住在山坡上的清會并无人问津,好像人们早就忘记这栋宅子里还住着人。有人或无人,一日或永恒,在这里并没有什么区别。
  那晚,他们拥抱着入睡。清会在侯叔诚的耳边轻声说,她总觉得有一双陌生的眼睛正从身体里往外看。清醒时,也偶尔想不起自己是谁,身处何方。她的身体正在被别的未知物质所侵占。“有一天,我梦到了可怕的事情。这个世界正在变成一个更大的房间。所以,我希望你来,如果你在的话,至少我知道我也在。”
  “放心,以后我也住在岛上。”
  他们听到风暴登陆的声音,像一个愤怒的巨人,踏着骇浪,抚摸骸骨,将夜晚折叠……
  这时,他感觉有人推开了房门,轻步走进房间。一道光线射来,是清会。她穿着一件碎花吊带裙,大部分的肩膀和后背都裸露着,露出健康、柔软的皮肤。她看上去很年轻,比他们分别时更年轻。
  “我刚和那家人联系了,他们让我们现在就去。”
  “谁?”
  “猫的主人啊。赶紧走吧,他们只有上午有空。”
  清会一定又开始做梦了。
  临走时,侯叔诚在穿衣镜里瞥见了自己的模样。就连他也一同变得年轻,似乎还有点儿陌生了。约莫两个钟头以后,他们终于在一栋狭小的公寓里见到了那窝刚满月的乳猫。它们吸过了乳汁,圆滚滚的肚皮让它们行动不便,总是走一步摔一步,着实可爱。
  “就它吧。”清会轻轻捧起其中的一只说,“挺好闻的,有股肥皂的味道。”
  被揉在手里的乳猫浑身雪白,没有一丝杂色。那一刻,侯叔诚天真地相信“现实”开始从另一个方向生长,于是,他安然遗忘。风眼中一切超然平静。一只蝴蝶停留在致密的紫色绣球上,形成了风暴的中心。
  原载《西湖》杂志
  责任编辑: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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