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冠军企业的“高干子女”魅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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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张白色封条交叉成一个大大的“×”,堵住办公室大门。上海圣奥实业(集团)有限公司总裁王农跃在门前驻足苦笑。
  上海圣奥为原“圣奥系”控股母公司,是全球最大橡胶防老助剂生产经营企业。封门者是“江苏圣奥化学科技有限公司”。2008年5月,刚注册成立的江苏圣奥以极低的价格“受让”取得了圣奥集团的全部资产后,旋即与美国凯雷公司合资。
  一系列云谲波诡的资本运作后,上海圣奥从一家年销售额30亿元,利税10亿元的行业龙头企业,倏忽沦为毫无实际生产经营能力与资产的“空壳公司”,陷入被关闭、解散的境地。
  所有的一切,都围绕着一个“高干子女”刘婧而展开。
  
  改制隐患
  
  圣奥集团的前身——山东圣奥化工股份有限公司由山东曹县橡胶助剂厂改制而来。
  1998年,时任菏泽地区外经贸委副主任兼菏泽地区进出口公司总经理的石光强,联合在浙江大学一校办工厂当厂长的同学王农跃,与曹县县政府达成协议,以总额4000万元、每年支付800万元的方式,购买了这家濒临破产国有企业部分资产,并接手运营。
  山东圣奥化工股份有限公司由此诞生。石光强担任该公司董事长,王农跃出任总经理。
  当时,时任菏泽地委副书记、行署专员陈光力推国企股份制改革,并因此被称为“陈卖光”、“陈送光”。山东圣奥正是曹县的首家改制企业。
  石光强对《瞭望东方周刊》说:运营一段时日后,原企业所欠的3500万元贷款等债务成为管理层不能承受之重。转让的资产中,很多已作为了银行等债权人的抵押物。企业的往来账款也有许多被银行截留,以冲抵原来的贷款。
  两年后,石光强向曹县政府提出终止转让协议。由于当时很多改制企业都遇到同样的问题,大量银行债权无法落实,菏泽市遂采取统一部署,规范破产。
  2000年6月,曹县法院裁定橡胶助剂厂破产还债。同年12月17日,菏泽进出口公司作为唯一的竞拍者,经过拍卖程序以1920万元的价格购得橡胶助剂厂。
  2001年12月底,相关部门批复认可了菏泽进出口公司的改制方案和资产评估报告,确认资产评估价值为367万元。
  此后,南京大学东大科技股份公司重组菏泽进出口公司。其子公司江苏泰成投资实业有限公司出资1000万元组建了菏泽泰圣投资实业有限公司后,以367万元全面接收了菏泽进出口公司资产。
  至此,山东圣奥完成了由国有到民营的转型。但资产估值与橡胶助剂厂拍卖价格之间出现明显落差。一个隐患埋下了。
  改制完成后,江苏泰成持有山东圣奥35%的股权,49%的“期股”则以股权激励的形式,细分到山东圣奥管理层个人。王农跃与尚未辞去公职的石光强各占有9%的股份。
  其余16%的股权转让给泰安神韵机电设备有限公司,该公司法定代表人高钦是菏泽本地人。
  高钦告诉《瞭望东方周刊》,自己是在成传军的劝说下加入改制的:“当时企业不行,我不敢接。要不是看在老乡的分上,谁愿意接手?”
  对于其为人代持股份的传言,高钦断然否认:“进去以后,从没人和我说过代持的事。”
  
  “高干子女”
  
  7002年起,山东圣奥开始形成生产能力。2003年,产销量翻番。
  进入2004年,曹县先后出现两起贪污受贿案件,涉及原山东橡胶助剂厂厂长杨天福,及参与改制的原副县长刘全涛。2004年3月间,菏泽市纪委和检察院组成联合调查组,进驻圣奥公司所在地曹县,会计账簿、凭证等均被调走。
  从3月到6月,始终没有明确的调查结论,公司上下人心惶惶。
  之后传出消息,称市委书记陈光要抓办石光强。石光强经人介绍去北京见一个朋友。
  一个叫刘婧的“高干子女”登场了。
  她自称是某领导的女儿,一同出现的还有自称刘婧母亲的“海军大校”刘卫平。
  在北京市郊一户新装修不久的房子里,刘婧数次当着石光强的面给自己的“父亲”打电话,骂山东圣奥所在地政府“不懂得呵护人才”。石光强说:“第二天,她告诉我说,已经在家里和父亲给菏泽地方领导打了电话:‘石光强是我们家亲戚,你们地方要怎样是你们的事,动我们家里人我是不答应的。’”
  石光强欣喜异常:这位高干子女将自己视为“我们家里人”,真够帮忙的。
  回到菏泽后,石光强确实没被抓,曾被检察院封存清查的公司账册也如数退还。他相信了刘婧。
  
  政治靠山
  
  当年夏天,刘婧母女来到青岛度假,住在江苏泰成老板成传军的海边别墅里。
  石光强琢磨着该怎么表达谢意,考虑到“人家高干子女一不要钱二不要权,”感谢方案确定为赠送股权。
  经历了这一场调查,他益发感到“政治靠山”对企业发展的作用。再者,按刘婧的说法,刘婧是美国国籍,丈夫在驻美大使馆,她生完孩子过一段时间就回美国,并不会影响公司运营。
  经历一番动员和游说,大股东成传军决定出让股权。成传军告诉本刊记者,当时企业转制调查的风波尚未彻底平息,他是为了帮朋友、帮企业度过难关才同意转让股权。
  2004年10月,石光强亲自起草了股权转让协议书。10月6日,刘婧与成传军在协议上签字,协议约定转让价款为350万元。因刘婧当时手头没有资金,股权转让协议的第二条约定:“转让价款在协议签订后的4个月内支付。”
  为使刘婧尽快获得资金,由山东圣奥组建的上海昊耐国际贸易有限公司预分红给刘婧350万元。虽然上海昊耐此时成立未满一年,尚无分红资格。
  
  出山
  
  上海昊耐国际贸易有限公司后更名为上海圣奥实业有限公司,大股东刘婧出任董事长、法定代表人。石光强为执行董事长。
  在注册上海公司时,石光强注意到,刘婧的身份证信息显示为山东巨野县巨野镇姚楼村人,以其他亲属的名义挂在该村村委会主任姚海元家中。
  虽然对刘婧的身份产生怀疑,但股权转让依然如约履行了。
  2005年3月,山东圣奥股东会选举新董事会。由于刘婧持有35%的股权,可以拥有两个董事席位,刘婧的“弟弟”陈迪被推荐为董事会董事。
  从2003年开始,经历了连续三年的翻倍增长,2005年圣奥集团的销售收入已经上十亿元,净利润也达到了25亿元。也就在这时候,刘婧提出要正式“出山”。
  一出“捉放曹”首先上演。2005年12月底,浙扛兰溪钱塘合成新材料公司(山东圣奥下属子公司)总经理王兰玉,突然因“挪用公司大额资金”被警方带走。这起因于刘婧以董事长名义在当地公安局的举报。
  王兰玉曾任职于菏泽供销社,是石光强的老友。石光强被告知,刘婧“爸爸”已经安排了浙江省相关部门,将王兰玉一事作为大案要案来办。
  被警方带走时,王兰玉在公司院子里高喊:“她是个骗子!她的身份证是假的!”
  虽然知道刘婧的身份证有问题,但 此刻其“高干子女”的身份依然未受}不疑。石光强找到刘婧:“只要放了王兰玉,我们都听你安排。”
  当晚,刘婧给律师打了个电话:放人!警方果然把王兰玉给放了。
  凭借“要抓就抓,要放就放”的实力,刘婧得偿所愿,以大股东身份出任了集团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
  刘婧“出山”了。
  
  翻云覆雨
  
  2006年1月21日,石光强与另外三位创业元老——侯金祥、陈忠丽、郭长玉共同辞去公司管理职务,仅作为股东保留在董事会或监事会中的位置。
  在接下来的公司春节团拜会上,四人一起与公司中层以上干部作别,一些相处多年的老员工泪流满面。
  “第二天我就接到刘婧电话,她大发雷霆:你们这是蓄意跟我、跟我家作对,是要拆我和我家的台……你们几个人都有严重问题,随时都可以抓你们!”石光强说。
  其后,高钦找到石光强:“刘婧这次是真恼了。要治你们几个。她家势力大,好汉不吃眼前亏。你不仅要对自己负责,也要对家庭负责,对其他几个人负责。如果企业停产,对大家都不好。”
  石光强不得已发了道歉短信,刘婧回复:箭已在弦,不得不发,只有遗憾了!
  此后,刘婧以公司名义发了通知:石光强罚款30万元,另外三人每人罚款5万元。
  不久,时任圣奥监事会主席的高钦也决定把股份转让给刘婧。高钦说,当时圣奥在美国竞争对手发起的337官司中出师不利,刘婧进入后企业管理又出现混乱,所以心生去意。他当时曾想把股份转给石光强,但石光强对企业前景也不看好,因此拒绝。高钦告诉本刊记者:“他说企业可能撑不了两年了。只有把股份转给刘婧,才有希望拿到企业分红。”
  刘婧还以“监事不是什么具体职务”为由,停发了陈忠丽的年薪,并示意石、侯、郭、陈四人:“你们四个都有问题,如果把股权交出来,可以让你们带些钱回家过安稳日子,要不然你们出了天大的事也别来找我。”
  侯、郭、陈三人将共计10%的股权转让。唯独石光强坚持不离开。
  刘婧作出“让步”,但要求石光强必须把股份表决权无条件委托给她。
  高钦离开后,刘婧占股51%,掌握了圣奥集团的绝对控制权。失去表决权的石光强则再度被降职为“公司顾问”,不开股东会甚至就不用去上班了。2006年5月起,他的工资也被停发了。
  7月21日,侯金祥、郭长玉、陈忠丽3名上海圣奥原股东起诉刘婧胁迫股权转让案在上海浦东法院开庭审理,庭审中,原告当庭提交的一份录像显示了2006年3月上海昊耐股东会的现场情况。正是在这次会议上,侯金祥等3名原告与刘婧签署了股权转让协议。
  这次股东会上,占16%股权的高钦首先表示,想辞去股东。谈及转让价格时,高钦高达16%的股权,竟然只要1元的转让费。占股权359%的侯金祥也当场表示,只要15元,郭长玉则开价2元。而当时上海昊耐的净资产已超过9000万元。
  坐在会议桌中间的刘婧当场表示,“企业正在经历美国官司,可能会牵扯到诉讼赔款。我也不希望你们拿走这个钱给你们的家庭、后续生活带来危险。我希望给你们的钱,让你们干干净净地带走,不希望给你们找麻烦。”她同时声称:“我没有说菏泽的人不好,但菏泽那个地方政府的人很难说的,随时可能风云突变,随时可能翻脸不认人,随时可能出现很多无法预料的问题,所以你们4个股东可以考虑一下这个问题。”
  
  原形
  
  赋闲在家一年多后,一封意外的邮件改变了石光强的生活轨迹。
  2007年11月8日,富莱克斯(FIEXXSYS)公司东北亚主管发来的一封电子邮件称:“就目前经过我司调查所获目标人社会关系的相关信息,其亲属中并无担任高级领导的情况。”“目标人”指的是刘婧,这份尽职调查还显示,刘婧持有两张假身份证及多个假户口。
  刘婧的两个身份证中,第一个身份证来自于山东省菏泽市巨野县,该身份证2006年6月8日被公安机关以“本人死亡”注销;刘婧后来一直使用的第二个身份证来自山东省菏泽市郓城县。
  根据富莱克斯的调查,曾以刘婧“弟弟”身份出现的陈迪与刘婧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该公司认为,刘婧的假身份证明或有三种可能:一是为海外出生,二是有刑事犯罪前科,三是国内类似美国FBI的机构埋伏在圣奥的线人。
  富莱克斯公司与圣奥集团的渊源,源起2005年开始的337调查。
  2005年1月28日,富莱克斯在美国俄亥俄州地方法院提起诉讼,指称圣奥的产品侵犯其专利,要求禁止圣奥将产品卖到美国境内,并提出了至少2000万美元的赔偿金。
  紧接着,富莱克斯公司又向美国国际贸易委员会提请对圣奥展开橡胶防老剂“337”调查,指称圣奥侵犯了其拥有的美国专利,申请对圣奥产品颁发永久有限排除令和禁止令。
  “337条款”比反倾销更具杀伤力。反倾销只是增加关税,并且有严格的时间限制;而“337条款”的侵权调查一旦成立并生效,被告将为此支付高额的诉讼费用和专利许可费用,更为严重的是,出口方的产品将有可能被永久排除在美国市场之外。
  如果圣奥在这一连环诉讼中输了,不仅圣奥产品本身受出口限制,所有使用圣奥技术的下游产品均不能出口到美国。橡胶防老助剂是包括汽车、装甲车在内的一切轮胎必需的产品。一旦圣奥在这一诉讼中失利,国内轮胎业将遭受重大打击。
  最终,圣奥历时三年,耗费近2000万美元赢得了官司。这是中国企业首次赢得涉及核心知识产权的美国337调查案,意义非凡。
  不打不相识,这场官司也让两家老对手产生了互相参股的想法。石光强曾代表圣奥公司与富莱克斯公司展开谈判。但没过多久刘婧就中止了谈判。
  富莱克斯却未停止对圣奥的尽职调查,并很快发现了刘婧身份的蹊跷之处。
  石光强立刻联同几位出局的副总开始调查,掌握刘婧身上的多重身份:
  刘婧,本名金月异,浙江省东阳市南马镇泉府村村民。她共生有四个孩子。高中读了一年后,金月异辍学前往东阳--一家工厂上班,随后赴厦门打工,并与一名军人结婚,生下第一个女儿。
  后来,金月异认识了1942年出生的台湾商人洪正鑫,两人先后离婚后结合。1993年3月25日,金月异生下了第二个女儿;1994年,金月异与洪正鑫回东阳创办浙江方鑫电子有限公司。1996年工厂倒闭后,洪正鑫返回厦门,并于2001年去世。此后,金月异独身去北京闯荡,从此,出现了“刘婧”。
  刘婧的“妈妈”刘卫平就住在北京丰台海航大院,而菏泽驻京办事处就在临街的丰北路。
  1999年左右,刘婧生下一个男孩。2004年2月5日,刘婧再次生下一子,取名谢晨阳。
  
  乾坤大挪移
  
  2007年12月22日,石光强在北京与刘婧摊牌,斥之诈骗。刘婧同意马上回上海召开股东会退还股份。
  但刘婧却人间蒸发。于是几个股东以经济诈骗为由,向上海市浦东新区人民法院起诉刘婧。2008年1月21日,上海方面正准备开庭,曹县警方却忽然以涉嫌挪用资金罪抓捕了石光强。
  一年后,2009年4月8日,石光强终被法院宣判无罪获释。但就在这一年的时间里,圣奥的股权、人事已经历了一番乾坤大挪移。
  2008年2月1日,上海圣奥出资1000万元,在菏泽市工商局登记注册山东凯雷圣奥化工有限公司。凯雷圣奥声称拥有原圣奥旗下企业100%股权,其法定代表人全部由刘婧变更为王吴。
  王吴早年曾在北京的一家公司当过秘书。2006年初,王吴来到上海圣奥,以刘婧私人秘书的身份追随刘婧。
  上海圣奥最初把兰溪、钱塘等地的子公司注入到山东凯雷圣奥,希望借后者与凯雷合资,但被菏泽市外经贸局紧急叫停。
  2008年5月15日,上海圣奥转而将名下全部工厂的股权转给了在前一天成立的江苏圣奥化学科技有限公司。5月28日,江苏圣奥随即转让股权与美国凯雷方面合资,后者占总股本40%。
  同时,上海圣奥的房产、土地全部过户到江苏圣奥名下,所有专利权及其他无形资产也全部转移到江苏圣奥。
  2008年10月,发觉自己在股权转让中受骗的江苏泰成公司董事长成传军向南京警方举报,刘婧于当年11月15日从新加坡回国后在机场被警方控制,后被监视居住。
  2009年3月,担任上海圣奥总裁和江苏圣奥CEO的王农跃及4名圣奥股东向警方举报刘婧职务侵占和上海、山东圣奥10亿~12亿元资金去向不明。
  2009年5月,刘婧被刑事拘留,6月份正式批捕。
  4月27日至今,石光强发起的圣奥股权诈骗系列诉讼案件在上海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多次开庭审理。
  几位公司元老担心的是:即便赢了官司,巨额资金与核心专利技术的非法流失已难以追回。这个全球领先的行业冠军企业,前途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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