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有盏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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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婶遇不得事,遇到事就想老伴,就站在院子里,痴痴地望着东坡那片青冈林。老伴在青冈林里躺了五十多年。平时,吴婶有事没事,总爱背个差不多与她身子一般高的背篼去那里捡柴。落在地上的青冈叶厚实,火旺,经烧,做毛毛柴的引火柴蛮好。背篼满了,她就坐在老伴的坟头歇气。她先是伸手拢拢头上的白发,把粘在发梢上的枯草碎叶一点点拈掉,然后就念,死鬼,儿子才六岁,你一蹬脚就走了;孙子才六岁,儿子和儿媳妇一蹬脚就走了。我这是啥命啊?你们狠得下心哟,让我一个老婆子背着这个家走到了今天……我腰疼,你不帮我捶捶……孙子想把老婆子弄进城,你也不管管……唠叨够了,吴婶站起来,笑着用筢筢头轻轻杵一下老伴的坟头,算是对那个不负责任的懒家伙的惩罚。然后,她就心满就意足地矮下身子,双手交叉着把背篼绳套上肩。然后,人们就看见硕大的一个柴背篼,蜗牛似地移出青冈林,移下山坡,移回家。
  东坡是山名,山脚下是个大塆子,住了五户人家,除吴婶外,其它几户都搬走了。几辆挖掘机停放在推倒的房屋废墟上,铲斗伸向天空,露着獠牙,虎视眈眈地瞪着吴婶的老房子。近几年,这里突然成了开发的热土。高铁站就修在附近。大大小小的老板,有实力没实力的企业家,开着小车,疯了一样地涌来圈地,准备在这里移山填沟,大兴土木。被占了屋基的农户,可以在城里拿到一套百多平米的新房。不到半年,全队五十多户农民就朝着城里的那套房子,纷纷搬离了故土。吴婶看着一辆辆身形笨拙、冒着黑烟的铁家伙开进大塆,然后呼隆隆地前进几下,后退几下,左挪
  几下,右摆几下,就把原来的沟、原来的路、原来的坡、原来的土,给糟塌成了另外一个样子。吴婶先是吃惊,继而是心痛,一边躲着那些鬼怪,一边失魂落魄地在房前屋后转悠。她说,自己快八十了,搬到城里去做啥。更让她堵得慌的是她的孙子。孙子第一个拿了城里的房钥匙,住进去了。奶奶成了影响拆迁的钉子户。奶奶不走,老房子就拆不掉。老房子拆不掉,孙子急于想发大财的梦就做不成。高铁公司催得急。镇长慌了,找到吴婶的孙子,要求他想尽一切办法将他奶奶弄走。弄不走的话,就不把先前谈好的一桩小工程包给他做。
  读完初中就混社会的孙子,一直混得不好。如今随着城市一天天膨胀,修路挖沟运碴等机会越来越多,孙子仗着是本地人,地熟路子多,揽到些小工程做。慢慢地,他的钱包鼓了,穿着时髦起来—
  头戴鸭舌帽,身穿吊带西裤,腋下夹个精致的黑色公文皮包,仿佛真的一下子就脱了农皮,变成了很有身份的社会名流。
  这天傍晚,也就是镇长下了死命令的当天,孙子开着他的路虎越野车回到家。奶奶正在赶鸡进笼。孙子说,奶奶,我回来了。奶奶没理他,晓得孙子回来没有好事。孙子放下手中的皮包,帮奶奶赶鸡。鸡们一个个从土墙下的洞里钻了进去。孙子顺势用旁边的石板封住洞口,再用一块石头抵紧。孙子拍了拍手,又给奶奶讲了一大堆进城生活的好处。奶奶不为所动,说土都埋到了嘴边,哪儿也不想去了。孙子料到奶奶顽固,就打出小花这张牌,说小花整天嚷着要见祖祖呢。奶奶听了,抹了一把老泪说,你把她带回来耍两天吧,眼下不是放暑假了吗?孙子见奶奶铁了心不走,就说,奶奶你歇着吧,你喜欢吃面,我帮你煮面去。
  吴婶坐着阶沿的石墩上。东坡这边此刻一片昏暗,上沟的天空却亮如白昼。那里正在施工。拌好水泥的石子,从斗车里翻倒出来,那声音很像海水拍打岩石的声音—嗦嗦嗦—哗哗哗—嚓嚓嚓—吴婶担心,那片灯火要不了多久,就会往东移,那嗦嗦嗦—哗哗哗—嚓嚓嚓的响声,也会一泻而下,把东坡的宁静,东坡的气味,东坡的面目,给搞成另外一个样子。想到这,奶奶又抹了一把老泪。孙子端着面条出来,催促奶奶趁热快吃。奶奶指着黑黝黝的东坡对孙子说,你看见没有,那山上有盏灯。孙子望了望说,奶奶,那不是灯,是天上的星星。不对,是灯,你看,它还动呢,你爷爷的坟头就在那盏灯的下面,你老子老娘的坟头也在那盏灯的下面。孫子认为奶奶产生了幻觉,就附和说,是有盏灯,奶奶,快吃面条吧。
  吴婶一觉醒来,发现一切都不对劲。
  先是屋内的陈设不对,床咋个变成了软床?草背篼呢?镰刀呢?筢筢呢?墙壁咋个这么白?咋会有各种各样的灯?她爬起来,顾不上穿好衣服,就从这间屋子转到那间屋子。不对,一切都不对了,好多生活中的东西都没了,看到的都是她没有看见过的。
  她终于反应过来—这儿不是她的家。她大声喊着孙子的名字。小花从阳台上跑进来,问祖祖需要啥。吴婶抚摩着重孙女的小脸,愕然问,你爸啥时候把我弄到这里来的?小花说,昨天晚上啊,您和爸回来都快半夜了。这时,吴婶才依稀记起,她吃完面条,感觉头晕乎乎的想睡。难道孙子在她面碗里下了啥药?吴婶越想越气,很想发作一番。可突然看到了重孙,因恼怒而紧皱的眉头还是舒展开了,就暂时把对孙子的怒气压了下去。
  为了让吴婶适应城里的生活,孙子一家可谓绞尽了脑汁。开始,吴婶不愿下楼。对那个电梯,吴婶十分恐惧,老觉得那是一口上蹿下跳的活棺材。她几次试着往里伸脚,都赶快撤了回来。孙子不厌其烦地教她怎样按电扭,怎样识别楼层,以及被关在里面了如何求救。她一句也听不明白。听说有楼梯可走,她宁愿费劲地扶着铁栏杆爬楼。孙子家住在十二层楼。孙媳妇在一家超市打工,一有空,就带着奶奶到楼下转悠,帮她熟悉环境。
  孙子用不光明正大的手段将奶奶弄进城,心里也有点虚,怕外人戳背脊骨,就三天两头地请客。他特意把奶奶带上,一来让奶奶享受一下他过的好日子,二来也借奶奶的现身说法,堵住朋友们的嘴巴。但每次吃完饭,吴婶就责备孙子浪费。火锅里剩那么多菜为何不带走?特别是那些油汤扔了多可惜啊。奶奶的无知和穷相,让孙子在朋友们面前很难堪。几回下来,孙子再也不带奶奶上馆子了。倒是小花与祖祖最亲近。小花有事没事就领着祖祖上街学习过马路。小花问祖祖记住咋个识别信号灯没有,祖祖答记住了。然后,小花就站在街的对面,让祖祖独自过街。吴婶看见人行道的绿灯亮了,试着往前走了几步,却又莫名其妙地退回原地。小花在街对面挥舞双臂,为祖祖加油打气,或吴婶看见密密麻麻的小汽车,就是不敢独自过街。   吴婶最怕的就是小汽车。在东坡,吴婶见过小汽车,还见过难看的推土机、挖掘机,装着个大水箱的卡车,背上背个旋转着的所谓拌料机的家伙,它们行动迟缓,出气声很大,像有病。城里的小汽车,像庙会上的姑娘,一个赛一个漂亮。但城里的车大多不守规矩,野叉叉的,见缝就钻,见道就抢,完全不像跑在坑坑洼洼的乡路上的样子。听见喇叭响,吴婶的腿就打颤,吓得脸青面黑。没有小花引着,她担心那些小汽车随时会咬她。
  最好玩的地方是公园。吴婶在小花的带领下,去了几趟公园。回到家就赞不绝口,说公园里的树好看,到处都是鲜花,说那些水泥做的凳子,晃眼一看跟真木头一样。更让她感兴趣的是,公园里竟然有好多跟她一样从农村进来的老头老婆。他们土里土气的,看见啥都稀奇。有一回,一个老太婆手里拿了根香蕉,竟然不晓得咋个吃,还是吴婶帮她剥的皮。
  见吴婶慢慢适应了城里的生活,孙子一家总算松了一口气。孙子也放下了把奶奶骗进城的心理包袱。但吴婶还是不敢单独行动。她觉得城里的房子高得不可思议,随时都有倾倒下来的感觉。她在仰头看那些几十层高的房子时,经常是身子往后趔趄,若不是小花在身后及时扶住,肯定不知摔了多少回跤。城里的街道和巷子更像迷宫,花花绿绿的,到处的入口和出口都一个模子似的。小花陪着,她还能显出一点轻松的神态,迷了路就待在原地。这是小花教给她的法子。因为小花会循着原路找回来。暑期过了,小花上初一了,学校远了些,带祖祖上街的机会少了。吴婶大部分时间只有待在十二层高的那套房子里了。
  转眼进入冬天。这是吴婶第一次离开老家在城里过冬天。一天晚上,她穿着厚厚的羽绒服问孙子,老家的房子拆没有?孙子说早就拆了。吴婶叹了口气,又问,东坡那片青冈林砍没有?孙子的工程完工了,款子迟迟结不了账,心里正烦,就语气硬硬地回答,砍了,连坡也推平了。吴婶忽然紧张起来,急问,那你爷爷的坟呢?你老子和娘的坟呢?孙子闷着头在算账,没答。吴婶又问了一遍,孙子还是不答。吴婶眼里突然掉下了泪。孙媳妇见状,赶紧代老公安慰说,奶奶别急,他刚才是胡说八道,占坟要通知各家,政府还要给补贴,不会平白无故就铲坟的。吴婶点了点头,说,好,没铲就好。
  从此,吴婶多了层心事。她老惦记着东坡,惦记着老头子和儿子儿媳的坟。她没了看电视的心思,半夜了还坐在窗前,望着外面半明半暗的夜空。她突然发现,这窗外的世界藏着许多秘密。不远处有一片灌木林,林子有一条河,河对岸是鳞次栉比的高楼群。平时推开窗只觉风大,没注意到別的,如今,吴婶忽然发现窗外另有风景。
  吴婶觉得窗外的景色极像家乡,极像东坡。远处的楼群,随着光线和时间的变化,时而如高山,时而又如森林,有时又像草原上奔跑着的马群。深夜,先前繁星密布的苍穹,星星越来越少了,越来越少了。而在吴婶的心里,另一盏灯却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有一天深夜,吴婶睡不着,爬起来推开窗。她又看见了东坡,看见了密密生长着的青冈林。她踮起脚,努力往远处看,甚至看见了家里的老房子。老房子竟然还没拆!鬼孙子原来在骗她啊。突然,老房子不见了,又看见了林子里的灯。甚至听到林子里有人在说话,似乎是老头子的声音。老头子说,他妈的哟,如今个个都走了,都不理睬我了,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受冷清罪。
  吴婶还想看清林子里有啥。但那林子忽隐忽显,不断移位。吴婶披了一件毛衣,轻轻打开房门,顺着消防楼梯往下走。她竟然不费力气就走出了小区大门。街上很静,白天气焰汹汹的车流没有了,吵得让人耳聋的噪音也没了。她犹豫一阵后,朝附近一幢高楼走去。她以为那是东坡的山脚下,山上青冈林里的灯继续亮着。没错,离那灯不远的地方,就是老头子的坟,就是儿子和儿媳妇的坟。林子忽然刮起了风,坚硬的青冈叶哗哗地响。
  吴婶后悔出门时没带上拐杖。才离开东坡大半年,这些路咋个变得这么难走了呢?看着长了柔软的青草,踩下去竟硬得磕脚。她摔了几跤,犹豫着是否往前走。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公鸡叫。吴婶振奋起精神,觉得这公鸡特别像她喂养的那只大花虎。吴婶偷偷笑了一下,还是这鸡聪明,逃出了孙子的视线,逃到了东坡的林子里,做了个自由自在的英雄,哪像她这样天天囚在笼子里难受。受到鼓舞的吴婶,下了决心要爬上东坡,要钻进住着老头子的那片青冈林,她深信,只要林子上空那盏灯亮着,她就一定爬得上去……
  第二天早晨,孙媳妇为奶奶冲好牛奶,突然发现屋里没人。一惊之下,才发现房门洞开。她以为奶奶下楼散步去了,尽管吴婶从来不敢独自下楼。一家人四处寻找,问小区的保安,问小区门口卖油条的赵孃。他们摇头说,没见着人啊。
  孙子立即报了警。一男一女两个警察认真地问了些情况,提醒说老人家会不会回老家去了?这个可能性基本不存在。但孙子还是立即开了车回东坡寻找。
  东坡早已没有人家了。车站已修好,工人们正在安装内部设施,听说元旦节要试车。一条数十米宽的草油路,直直地将车站与进城的迎宾大道接通。全队七座山头削平了六座。东坡的山头还在,但已见不着一棵树了,全部剃了光头。坡上到处是坑——有主的坟头,大部分迁走了。为了省事省时,孙子把爷爷的坟、父母的坟包给了别人去迁。几十辆推土机正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将东坡夷为平地。不久后,这里将变成一家外资企业的生产场地。
  家人和警察全力寻找,最终依旧没有发现吴婶下落。城里天天都有大事发生,一个普通老人的失踪,丝毫引不起媒体的兴趣。除了几个警察,知道这事的人不多。孙子一家的压力很大。两年后,他们卖了房子,搬到另一个地方去了。
  二十年后,这里发生了一场大地震,许多高楼震成了危房。在拆除其中一幢三十二层高的危楼时,有人在楼顶的杂物间里,意外发现了一具遗骸。经检验,遗骸为一老年女性,死亡时间不详。这会不会就是失踪已久的吴婶?时光无情,小区住户换了一茬又一茬。最终,这遗骸到底是谁,真相依旧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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