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战·非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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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献给不安分的世界里始终目光坚定的灵魂。
  ——题记


  顾城雷带着师妹小满加入街边串儿摊战队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多了。
  “你打的什么车啊,大哥,人力车啊?”肖鹤站起来率先发难,“就等你了。”却一眼瞥见顾城雷身后的小满,惊道,“这位是?”
  “综合组新来的小满,不认识啊?”顾城雷自顾自拉了把椅子坐下。
  “不是,我是说……”肖鹤的眼光跟旁边的褚连城、彭彭对上,都知道顾城雷有老婆,兄弟们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顾城雷抓起桌上的烤鸡翅,半炫耀半解释地说:“也是公大毕业的,我师妹。说要见识一下网安处真正的夜生活,就带她来了。”
  “哟,”彭彭第一个热烈响应,赶紧搬来一把椅子放自己身边,“来来,妹妹,挨着我坐最安全了。”
  顾城雷撇一撇嘴:“那可得当心喽,他是见到母的就抬腿的东西,要是见到美女,一晚上的废话能赶上一套《世界名著全集》。”
  彭彭脸上马上绽放笑容:“哥,瞧您说的,妹夫我一向尊重您,来来,哥,您吃什么,我给您点。”
  “你是谁妹夫啊?”顾城雷甩开彭彭的手。
  “你看你看,我哥哥这暴脾气啊,”彭彭笑得跟烂柿子似的,“这还不是早晚的事嘛。”
  小满得体地落座,始终微笑着。
  顾城雷、肖鹤、褚连城、彭彭,还有今晚新加入的小满,都是市公安局网安处的民警。常在一起撸串儿消磨时间,因为他们都不是省城本地人,除了顾城雷,其他人都没结婚;除了小满,另外三个都是八中队民警,全是千年单身老妖。
  彭彭坐在小满旁边:“小满是吧?呵呵,我姓彭,就叫我彭彭吧。”
  小满礼貌地轻轻一笑:“这不太好吧,还是叫您彭哥吧。”
  彭彭乐了,一拍桌子:“对,我就是你哥。记着,以后谁敢欺负你,告诉我,看我削他。”
  哥儿几个都不说话,脸上笑着,用眼神传递着鄙夷和咒骂。彭彭根本不在乎,手舞足蹈地甩起了段子。一个个笑话,一个个包袱,根本不用事先准备,讲得唇舌纷飞、口沫四溅,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卖艺、说单口相声的呢。不过这招儿倒是挺见成效,小满果然被逗笑了,捂了嘴咯咯咯不停,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长睫毛忽闪忽闪的,让彭彭更加癫狂起来。笑着笑着,小满扭头看其他几人:“诶,你们怎么都不笑啊?”
  哥儿几个一愣,立马绽放礼貌而不失尴尬的微笑。
  彭彭在一边十分诚恳地说:“小满,说实话,我知道你是在捧我场,他们不笑,是因为我讲的没意思。真的,我以前也不太会讲这些,你问他们,我其实是个很腼腆的人。”
  只这一句话,让桌上的人顿时爆笑。
  褚连城扶了扶眼镜,拿出手机假装打电话:“喂,雷哥,桌上有烟灰缸吗?拿起来,砸他的头——”这是《无间道Ⅲ》的台词,兄弟们互相开玩笑已成习惯,都迅速get到這个梗,气氛更热烈了。
  平时兄弟之间无所不谈,话题也千姿百态,但今天因为有小满,大家不好意思过多涉及市局大小美女的年龄、身份、三围,乃至她们旁亲左戚、数代族谱等等,便开始围绕网安处尚在难产的处长之选展开讨论。
  褚连城说:“今天葛大爷怎么说来着,咱们网安处的原址是个监狱,而且是民国时期德国人建的监狱,在省城西北角,正好应着‘煞位’,原先用监狱镇着,才能以恶制恶。这些年咱们处处长走马灯似的换,没一个能善始善终,兴许就是这‘煞位’闹的。”
  肖鹤表示不屑:“葛大爷的话,你只能听个标点符号。”
  满脸探索欲望的褚连城异想天开地说:“也不尽然,听说那些够资格的正科级、副处级被局里筛了又筛,选了又选,咱们处长还是难产,为什么?没人敢来嘛。”
  “之前咱们跟刑侦处掐架,葛大爷还说刑侦处是煞劫呢。”肖鹤说。
  褚连城进行纵深解释:“不一样不一样,咱们网安是煞位,谁当头儿谁倒霉;刑侦是煞劫,谁跟头儿硬顶谁倒霉。”
  彭彭难得聪明一把:“怪不得刑侦处的头儿人称齐铁头,全局没人敢惹,原来是煞劫。”
  小满不在意什么处长不处长,铁头不铁头,八卦地问:“葛大爷很有学问吧?今天他在值班室说了好多建筑、风水、灵魂什么的,下了班也不走。”
  彭彭不停地给小满盘子里放烤串儿、烤肠、烤生蚝,一听小满说话,立马搭腔道:“葛大爷是咱们网安的大学问家,堪比魔教十长老。魔教有十个重量级长老压阵,咱们网安,有葛大爷一个就够了。”
  肖鹤喝了口啤酒说:“但是有学问不表现出来,换谁都会憋得慌,怎么办呢?说话。嘴上说的越玄,表面越要云淡风轻。如果你听不懂,那是对他最好的反馈;如果你有疑问,他会用一种不可与高士共语的不屑来拒绝解释,因为他自己也搞不懂刚才说的七七八八。”
  小满说:“真的耶,下午在办公室,葛大爷说的十句有九句半我都不懂。”
  顾城雷啃着鸡翅膀,含混不清地说:“怪不得葛大爷在你们综合组待了一下午,原来是你刺激到他了。”
  褚连城问:“葛大爷是不是又说什么每座建筑都有个藏匿灵魂的所在?”
  小满点点头说:“对对,他说建筑物有气则生,无气则死……还有什么,一念斩千魔,一念诛万仙,只要做事周全,自然能避去神弓鬼矢,除恶消煞。”
  肖鹤眯着眼睛,飞快地挑了一下眉毛:“葛大爷每次演讲结束,都要落在坚定的布尔什维克上。”
  彭彭立即收起嬉皮笑脸,宝相庄严地模仿葛大爷的说话腔调:“我们是警察,是人民警察,一身正气,必能压得住任何魑魅魍魉。”无论语气、语速、神态,甚至右肩膀一耸一耸的动作,都惟妙惟肖。   众人笑得越发放肆。
  顾城雷大笑着说:“否泰相承,祸福相依,就算风水也会逆转,祖坟也会跑气——咱们网安颓了这么多年,我估摸着也该触底反弹了。”


  尤淮安从市公安局政治部组织处的办公室出来,人却恍惚了。
  这是十月里一个有风有阳光的日子,像春天一样温暖。风和阳光都有些明媚,有些荡漾,纷纷扰扰地萦绕在尤淮安的周围,像梦。
  还有几个月,尤淮安就四十三岁了。他为人乖巧精明,可惜时运不济,这些年虽然花费不少心力钻营,却始终找不到门路。刚才市局组织处找他谈话,让他顿时傻了眼,不知道为什么天上掉下这么大一块儿馅饼。组织处的焦处长还以为他故作单纯,心说难道没人事先知会你?
  网安处的前任老处长突然病休,不知道多少正科级盯上了这个升迁的机会,有几个门子还挺硬,谁知道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尤淮安抢去了位置。一打听,只知道这人以前是某分局办公室主任,在正科位子上一坐十年,明显没什么路子。在市公安局,从正科到副处看似只差了半级,其实是个老大的坎儿,或许你工作能干、善于逢迎,能很快从副科到正科,但想从正科提拔到副处,成为市局直辖行政单位的一处之长,没有坚强的后盾可谓是难于上青天。
  尤淮安想来想去,够分量任命这次处长人选的重量级人物,自己也就认识赵副局长一个人,不是他还能有谁?自己该不该去登门道谢呢?
  尤淮安踩着自己的身影,就这么沿着路边漫步,有时候停下脚步,迷迷糊糊地朝四下打量。现在正是午后,尤淮安注视着自己的影子,仿佛泼在地上的一摊水,他往前走了几大步,地上的身影像个巨大的癞蛤蟆也往前爬了几大步。尤淮安突然凝神,仿佛认识到一个事实:地上的身影才是自己,而身体只是影子的附带物。
  人就是这样,都是在某一个刹那突然发现了另一个自己。
  尤淮安准备了几份赵副局长主责的工作情况报告,趁着来市局汇报工作的机会,敲开了赵副局长办公室的门。他走进去的时候赵副局长正在翻阅文件,见到尤淮安起身相迎。尤淮安快步走过去跟领导握手致意,递过文件,肃立等候。赵副局长浏览、签字,示意尤淮安坐下。尤淮安坐下时陡然生出一种感觉,一种地位上的差异,一种对方高不可攀的错觉。尽管尤淮安坐得笔直,可仍然比赵副局长的办公椅矮上一大截。
  聊了几句工作,尤淮安渐渐少了拘谨,仰视着领导,满脸感激:“赵局长,您的大恩大德我铭记于心,我,我,我不知道该怎么……”
  赵副局长摆摆手:“别急着谢我。你知不知道,或许我是害了你呢。”看着尤淮安不解的表情,赵燕宁渐渐收起笑容,郑重地说,“从今往后,恐怕你的脑门上就贴上了‘赵燕宁’的标签。现在这三个字可是催命符,多少人盯着我,指望我犯错误呢,你,无疑就撞到了他们的枪口上。”
  尤淮安先是一愣,随即赶紧说:“局长放心,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赵副局长笑了:“你有信心就好,我拭目以待。”
  尤淮安来网安处半年多,没有例行烧起几把火,只是萧规曹随、按部就班,倒也太平。这段时间,不断有人来往向他示好,尤淮安一概笑纳。有时趁晚上加、值班,他还常常“走访慰问”几个业务部门,跟民警们聊聊天,用心捕捉每句谈话中的信息。
  网安处虽小,但上有市局主管的佟副局长,下有心思各异的副处长和正科长,想捋顺关系,真正做到言出令行,还是要費一番周折。
  一天,尤淮安翻着手上的卷宗,某大学的校园网络系统被查出几个超危漏洞,应誊录《整改通知书》并起草处理意见,再由主管局长过目批示,下发有关部门跟进。下笔前,尤淮安倒是颇费一番思量。他刚来网安,对里里外外的人际关系还不甚了解,按惯例,两眼一抹黑的他应该拿卷宗去听取上级主管领导的意见,然后再动笔。这些天听周围人的口风,他知道有市局领导跟这所大学的管理层颇多分歧,如果他去咨询,佟副局长的意见肯定要严惩。但是自己刚来网安,还不想太早掺和人事上的是是非非。尤淮安琢磨了一会儿,没急着去找佟副局长汇报,决定公事公办,平和地描述了事件经过,最后写上应给予该学校通报批评的处理意见。
  果然,在一个休息的日子,他接到网安处副处长朱元清的电话:“尤处长,我朱元清啊。是这样,佟局对那个计算机系统有超危漏洞的大学的处理有些不满意,你不在,他就和我谈了几句,你看,咱们网安处的处理意见是不是要和局里保持一致?如果你同意,我就帮你改一下。”
  尤淮安微微蹙眉,淡淡说道:“我保留我的意见,朱处长觉得改一下合适的话,那就注明一下,是你的个人意见。”
  朱元清愣了一下,马上笑道:“哪儿能呢,咱们网安处当然要保持意见一致,那我就帮你好好向佟局解释下。”
  尤淮安道:“谢谢朱处,上班后我会和佟局沟通的。”挂了电话,他心里有些气,这个朱元清,就算修改处理意见,也轮不到你做主。想落我的面子,树立你能左右网安的形象,还顺便讨好佟副局长,想得真美,但也未免太幼稚了。记得哪个民警说过,上任处长病退,朱元清对这个位子最是热心。想来自己被“空降”成为网安处处长,他该是最失落的一个吧。
  想起来了,那个民警,是八中队的顾城雷。
  顾城雷从基层调入网安处已有一段时间了。许是派出所抓嫖治赌的锻炼给了他一双火眼金睛,在互联网上抽丝剥茧找“情报”,对别人而言是大海捞针,对他不过是开胃小菜。比如,正在境外互联网上闲逛的他,发现B国国家电视台正在播出的电视剧,里面的某个沙漠部落酋长竟然是我国网上追逃的逃犯。尽管为了角色需要,那人剃了头发、脸上涂了浓妆,但是他的颧骨、鼻子、下巴轮廓、两眼间距、微肿又下垂的眼角,跟网上追逃的照片像极了。顾城雷又找了此人在其他影视剧中的剧照,一边比对一边笑,心想在中国混不下去的犯人,在B国却成了各影视剧中的黄金配角,中国真是多人才啊!心里笑着,手上忙着,顾城雷迅速将信息搜集、整理、上报。
  有着多年办公室工作经验的尤淮安立即意识到这份“情报”的价值。他让顾城雷再多方搜集境内外有关此剧的影评,重新细化、分类并截图,尤淮安亲自操刀对情报进行研判,然后打电话给市局办公室。他在分局当办公室主任时经常跟局办打交道,对这种多方受益的小事,局办自然乐见其成。随后,尤淮安又联系省厅,情报被一步步越递越高。   反对派们立即闭嘴。
  佟辛重用顾城雷,不理会别人的嘲讽和猜测。事实证明,佟辛的眼光确实够毒。


  成为网安处八中队副中队长之后,顾城雷深感为“官”不易。
  从前,师傅佟辛隔三岔五请客,他不觉有异,如今轮到自己,钱包率先揭竿而起,幸亏有几张信用卡轮番顶上,还不至于唱《空城计》。莫名其妙的是,体力和精力也在伺机造反。外地同学远道而来,哪怕半夜三更也要打电话给他;亲戚朋友有事情,兜兜转转总要落到他身上。在大家眼里心里,顾城雷就是省城的标志性存在,只要他出面就能保证省城之行畅通无阻。
  然而,他实在太忙了。
  在派出所时,有十几个农民工闹访,被门卫拦在乡政府外头。其中一个满脸皱纹、看不出年纪的黑枯老汉私下对门卫说,他是刚刚开警车进去的那个“大官”的表哥,小时候自己还亲手抱过他呢,那“大官”叫顾城雷。门卫倒是很谨慎地把这事告诉“顾队长”,毕竟是他带队“保卫”乡政府。听到这个信息,顾城雷也很谨慎地“哦”了一声,没表示记得也没表示不记得。家乡的哥多了,来个人不是堂哥就是表哥。
  后来调到网安处,一次,有人专程堵到市局门口等他,说是他小时候光屁股一起玩的兄弟,叫大宽,曾经跟着他鞍前马后地上山捕兽、下河捞鱼。小时候顾城雷从树上掉下来,满头满脸的血,是大宽背着他一路跑回卫生队,等于帮顾城雷捡回一条小命。
  大宽来省城是为了看病,他嘴里的肉大块大块地溃烂,吃不下东西喝不下水。半大的儿子陪大宽到省城,自然要投奔“亲兄弟”顾城雷,指望他联系医院,邀请专家会诊,直至药到病除。然而,离开乡下才两个多礼拜,爷儿俩就回来了。山里人问病治得怎样,说是老样子;问见到兄弟没有,说是忙,不想给人家添麻烦。山里人不傻,知道大宽父子估计是白跑了一趟。
  这事惊动了顾城雷的父母。两位老人家隔着千山万水给儿子打电话,质问怎么回事?顾城雷纳闷,什么怎么回事?想看病,我给联系医院了呀。这种疑难杂症,想要立马住进三甲专科医院,就别指望了。排队等的话,怎么着也得半年一年的,不如花点儿钱找个稍微好些的自费医院。顾城雷自掏腰包买的黄牛票,好不容易给挂上号,上托下请腾出一张病床,可住了三天,人走了——说是太贵,一天下来啥都没干就是三千块,拍造影一万,开刀五万,而且还不保证能治好——顾城雷在电话里气急败坏:“我求人弄床位,找专家给开刀,连麻醉医师都打过招呼了,一切都安排好了,结果,人走了!我给他打电话,他那头儿都不接我电话了……”
  电话线这头儿的老人只有叹气的份儿。
  顾城雷最后说:“以后这事,不要来找我。”
  哪还有以后啊!


  刑侦处接到线索,一个浑身是血的年轻女子从某个小旅馆跑出来,报案人是在旅馆对面逛早市的小区居民。
  当地派出所接警后到现场不过三分钟,被害人、施害人却均不见了踪影,登记的身份证已被查证是几年前报失的外地身份证。好在,小旅馆门口和走廊的监控探头拍下了被害人和施害人进出的录像,虽然截图不甚清晰。录像显示,被害人逃跑时抓着手机在打电话,身上只穿了一件短睡袍,满脸血迹伤痕,睡袍的裆部前后洇满血迹,腿上仍不断有血流下来,光着脚的血脚印一直延伸到旅馆后巷没有监控的巷子里。然后,血迹突然不见了。
  刑侦处怀疑这是个有组织的卖淫团伙,虽然在旅馆房间找到了不同人的毛发、指纹和脚印,但因为没有样本,所以难以找到被害人和施害人。即使找到人,如果没有关键性证据,只能简单以卖淫嫖娼定罪处理。所以,刑侦处决定先按兵不动,通过既有线索扩线侦查,找到上线再一网打尽。刑侦处搜集附近几条巷子、街道的监控录像,将录像通报市局网安处,请求进行人脸比对的技术处理。
  尤淮安把案件交给顾城雷处理,同时说了句:“别跟自己较劲。”
  真正办案的侦查员都心知肚明,这个“人脸比对”系统,只是给领导汇报用的。很多领导也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心照不宣罢了。
  因为不抱希望,反而给了顾城雷时间。他安排人手巡控这几百个小时的监控录像,当然,这是个苦差事,大家在会议室听到这个任务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各自挂了一脸苦笑。褚连城说他这两天眼睛疼,怕光,手机都不敢看了,要是这么长时间盯着电脑屏幕找人,非瞎了不可。彭彭说他脸盲,看是肯定看不出來的,除非用人脸识别,那就得等了,识别系统一帧画面就得识别个几分钟,只要领导等得起,他无所谓。肖鹤不吭声,一副低头认罪的死机状态。值班的小满最直接,说自己是综合组的,只负责收发文件、上传下达,不是业务民警,干不了技术活儿。
  彭彭听了哧哧地笑:“小满是咱们队最可爱的人。”
  褚连城说:“她是倚小卖小,仗着自己是可爱多,在顾队跟前撒娇。”
  小满瞪起她的小狐狸眼,说:“撒娇也轮不到我,我是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主儿,不比你们……”
  话音未落,只见顾城雷把眼一瞪,脸忽地就沉下来:“行了。既然都不想干,那就一起干,这两天谁也不许请假。”顾队长发火了,大家都不敢再说什么,只有小满不在乎,小满说:“刑侦处给咱们发通知是让系统跑一遍,那系统,是个人都知道是个摆设,他们自己都不抱希望,咱们干吗累死累活?”
  顾城雷阴沉着脸,说:“累死累活?怎么,平时工作太轻松了,来个活儿就是累死累活?上头给钱给设备,是为了让你们到关键时刻告诉领导,那些设备纯粹一堆摆设?现在全局警力都在下沉基层,咱们拿不出成绩,你们以为市局会一年年地白养着咱们?”
  顾城雷这样一说,大家都没了话,老老实实等着顾队长分配任务。平均每人几十个小时,标注疑似内容,截屏下来返给顾城雷。
  夜已经很深了,小满早早回宿舍约会周公。肖鹤、褚连城、彭彭仨人扛不住睡神来袭,先后给顾城雷交差、回宿舍,留下顾队长一个人独对电脑,屏幕的光把他的脸映照得明暗闪烁。   在小满标注的视频中,被害人与另外两个女孩儿边走边聊,很快拐进一条没有监控探头的小巷。顾城雷不死心,把录像截图放大、调色、改超清,在加强版的看图软件里360度转着圈儿看,终于看清三个女孩儿手上拎着的大号购物袋上的logo是“万泉超市”。顺着这条线索,他在超市附近的街道、巷口监控探头里追踪寻找,发现几天前的录像里,仨女孩儿的其中之一单独购物时在超市门口接到电话后,没有绕路走小巷,而是从最短距离直线返回住处。经过几番比对,顾城雷终于锁定女孩儿的落脚点,那是一个开放式小区的塔樓。
  当时的尤淮安已上床就寝,接到顾城雷的电话汇报立即起身,边指点顾城雷如何写核查报告,边开车赶去单位。
  顾城雷洗把冷水脸,又冲了杯浓咖啡,还是感觉昏昏沉沉,他怕大脑缺氧写着写着睡过去,便打开办公室门,让空气流通起来。
  值班的朱元清顺着灯光走进来:“还没睡?”
  “哦,加会儿班,”顾城雷站起来说,“刑侦处火急火燎催着要。”
  朱元清哈哈一笑:“齐铁头就是这做派,啥都整得跟火上房一样。还是那个小旅馆卖淫的案子?”
  “可不,就像您说的,电话半个小时来一趟,我们队得单拎出一个人来专门接刑侦处的电话。”
  “别理他就行了,就说正查着呢——等着。”
  顾城雷也跟着笑:“谢谢朱处体恤。听您这么一说,我们干活的心里亮堂多了。您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朱元清摆摆手:“我早躺下了,上厕所的时候看见你这儿还亮着灯,就过来看看。”正说着,楼道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和钥匙开门声,紧接着,顾城雷办公桌上的电话响起来,朱元清笑道:“快忙去吧。看你忙的,我这副处长都没你忙。”
  尤淮安大半夜赶回来亲自审核顾城雷的核查报告,仔细询问了侦查过程,稍作改动后让他连夜报刑侦处。
  第二天,刑侦处根据报告上的地址,找到该塔楼的住户信息和电梯监控录像,明确这三个女孩儿的具体楼层和房间号码。
  破门而入后却发现里面人去楼空——不大的一室一厅里挤满床铺,床单被褥上沾有各种血迹和不明污迹,大瓶的洗浴用品、方便面、速食袋塞满房间角落,厨房还有两碗吃剩的汤面,虽然凉了却没有变质……显然是刚撤退不久,而且极其慌乱,什么都没来得及收拾。


  此次行动失败招致市局领导的一顿怒火浇头。
  “批判”会后,尤淮安把顾城雷叫到自己办公室喝茶,算是安慰,安慰顾城雷也安慰自己。
  他一边安慰一边分析,能是哪儿走漏了消息呢?
  顾城雷心里一动,想起昨天晚上的朱元清,他怎么知道自己加班查的是小旅馆卖淫案?但他紧接着摇摇头,按下这个疑问。首先,没有证据,自己空口无凭,无论对与错,只会无缘无故招祸。而且知情者太多了,就算把网安处的全体排除,从核查报告发送给刑侦处算起,报告接收人就不止一个,市局的、刑侦的、专案组的,还有第二天行动队的电台值守人、司机,塔楼的管理员、住户登记员、电梯录像值班员……太多环节可能出纰漏。退一万步讲,就算真查到了“内鬼”又如何呢?无非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罢了。
  现在最怕的,是那个卖淫团伙再跑到别的城市重张艳帜,再被别的省市公安部门抓住,这玩笑可就开大了——别说刑侦处,届时整个市局都脸上无光。
  茶一直喝到下班。顾城雷径直回办公室:他直觉自己在视频检索中似乎漏了点儿什么。
  找出分配给小满的监控视频,顺着旅馆被害人和另两个女孩儿的行走路线一路追下去。果然,在巷子口几个卖水果的小摊贩中,有个反戴鸭舌帽的小伙子,是他在小舟湾派出所经常打交道的老熟人,人称“小二黑”。
  小二黑拿着酒杯仔细辨别,先摇摇头,后又点点头:“不认识。”
  第二天一早,顾城雷一身便装,在开放式小区的早市上堵住了小二黑,对方被吓了一跳:“雷哥,你怎么在这儿?”
  “专门等你呀。”顾城雷微笑着。
  “啊——”小二黑咧着丑嘴拉长了声调,做出意想不到而又惊喜莫名的神态,“雷哥,你准是想我的水果了,想把它们包圆儿了吧?”
  “嘿,你小子真会顺杆儿爬。”顾城雷知道自己的目的将要达成,脸上也现出从容的神色,“收拾收拾,走吧。”
  顾城雷在小舟湾派出所时,小二黑还是个外地农民工,因为不满十八岁,只能在工地上干零活儿,挣一顿吃一顿。“除四害”打击专项行动中,小二黑嘴甜机灵、做事勤快,顾城雷让他帮忙贴海报、发通知,有时托他带个口信,他倒也食人之禄、忠人之事,办得结结实实不打折扣。
  也是当时条件允许,顾城雷帮小二黑联系了郊区的水果贩子,让他挣点儿辛苦钱。小二黑这才有了固定收入,还买了辆三轮车。
  路上,顾城雷问他怎么“转战”到这里,小二黑半开玩笑地说:“现在的郭家场今非昔比了,盖了好几个大棚,所有摊贩必须进大棚零售,以保持市容严整。”顾城雷立即明白症结所在,问:“是租费太贵了,还是管理太严了?”小二黑笑笑说:“都有。主要是买主太少、大棚太热,我们这些摆摊零售的,东西实在搁不起。”顾城雷又问:“摊位满了吗?”小二黑撇撇嘴道:“满了……不到六分之一。”
  走进一个略偏僻的小馆子,顾城雷让小二黑自便,小二黑死没良心点了一桌子酒菜。顾城雷没吃多少便拿出手机,调出翻拍的旅馆被害人和两个同行女孩儿的照片给小二黑看,问:“认识吗?”
小二黑拿着酒杯仔细辨别,先摇摇头,后又点点头:“不认识。”

  “知道住哪儿吗?”
  “没让我送过货。”
  “有什么特殊印象?”   小二黑喝一口酒说:“我对她没印象。”
  话里有话,顾城雷端起酒瓶给他斟满:“得啦,别卖关子了。”
  小二黑笑笑,露出一口白牙,显得稚气可掬。
  年轻而又有几分姿色的女孩儿走在街上,总会引人多看几眼,何况经常是几个女孩子一起行动。有一次,小二黑给他的熟客送货到家,那人没有支付宝,微信零钱又不够,等着他拿现金的工夫,小二黑瞥见他手机微信里,有好几张跟其中某个女孩儿的私密“艳照”。
  “叫什么?”顾城雷问。
  “都叫他瞎子刘。”小二黑说,“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嗯。”顾城雷慢慢地喝了口酒盘算着。
  “瞎子刘”不一定是真瞎,所谓纵欲伤肾,肾虚血亏致目力大损,应该是眼神不济,否则小二黑也不可能在瞎子刘家里明目张胆翻他手机看“艳照”。卖淫女能让瞎子刘拍照,而且拍那么多私密“艳照”,应该不是一次两次的生客。如果是熟客,必然有稳妥的联络办法和固定的接待时间。当然,瞎子刘这条线是“黑线”,不好扯旗放炮地去问,要么找个线人去摸摸底,要么找个不大不小的罪过把人拎回来,掏出瞎子刘知道的关于卖淫女的一切。
  从这条“线”下手,整个卖淫团伙的脉络都有可能清晰起来,甚至完全可以成为网安处自己的案子,而不必为刑侦处做嫁衣裳……
  机会来了。
  顾城雷按照惯例给兄弟们开了“动员会”,说:“我们做情报的,怕的是没有线索,现在线索就在眼前,只要我们专心查下去,肯定能捞到一网大鱼。”不管众人情绪如何,反正,在顾城雷的指挥下,这支队伍在雾茫茫、迷瞪瞪的网络上开始了急行军。仿佛漫天大雪、万物披霜,天地一片苍茫,山川大地似乎已经没有了界限,向着那不可知的前方挺进。
  对于搞侦查,顾城雷还是很有几把刷子的。
  他的作战风格很得战场急先锋的精髓,以突击奔袭震慑敌胆,往往对方还没反应过来,就已被击溃。然而令顾城雷难过的是,他费尽心机梳理的万字情报竟然无法执行,而他自己也无可奈何:因为,尤处长不批。
  尤淮安不是偏安一隅的佟辛,不是刀锋少年顾城雷,他在快要知天命的年纪才当上网安处长——还是个副处级——经历了数不清的风波,看见数不清的人倒下又起来,或者起来又倒下,他不可能为一个案子与刑侦处结怨,何况是跟刑侦处长齐铁头结怨。齐铁头的厉害全局皆知,他当你是兄弟时,整个刑侦处都与你肝胆与共;他当你是对手时,人生何处不是坑?有些坑还得自己填土自己埋。所以尤淮安关上门,认真听顾城雷讲了一个多小时,又以前所未有的耐心给顾城雷讲了一个多小时,终于达成“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此时,窗外已经大亮,尤淮安连晨会都不开了,亲自带着顾城雷去见刑侦处的齊铁头。
  一周后,齐铁头举枪发令收网,刑侦处带队,全市各警种协同作战,同时同步实施抓捕,一举端掉了这个大型卖淫团伙。此役,刑侦处大获全胜、吐气扬眉,及至论功行赏,自然首推顾城雷。顾城雷也不负众望,给兄弟们争回一个集体二等功,以及肖鹤的个人嘉奖。


  会议室正在召开年底总结会,处长尤淮安主持。网安处的现职领导、正副处级调研员围坐在会议桌前,各中队的业务骨干挤在靠墙一溜儿的椅子上。副处长朱元清照本宣科地诵读今年网安处的业绩报告,周围人人无精打采,已荣任正处级业务专员的葛大爷更是昏昏欲睡,头慢慢垂下去,又极快地抬起,听了一会儿,大脑袋又慢慢垂下去。朱元清一阵无趣,只好加快语速,有些内容就略了过去。
  等他念完,尤淮安微笑道:“我们网安处今年的工作还是被市局领导肯定的,主管的佟副局长特别表扬了朱元清副处长,很多疑难杂症在他手里都能迎刃而解,咱们都要向朱处好好学习啊。”
  朱元清拿起茶杯喝茶,面无表情,也不知道在寻思什么。
  尤淮安又笑眯眯道:“大家也知道,近来我们网安经常接到一些敏感的案、事件线索,密级相当高,为了提高工作效率,也为了达到市局的保密要求,我有个提议:咱们成立专案组,主要负责处理这类敏感、密级较高的案、事件线索。当然了,网安处人员不扩编,遇到这类案子,就从各中队临时抽调业务骨干过去,大家觉得怎么样?”
  处长提出的意见大家当然无异议,纷纷点头附和。尤淮安转头对朱元清道:“元清,这重担就得你来挑了,你是老网安,经验和能力都是首屈一指的,专案组交给你,我才放心。”
  朱元清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尤淮安又对列席会议的肖鹤说道:“小肖,你到专案组帮朱处的忙,老带新,要跟朱处好好学。”
  肖鹤愣了一下,旋即诚恳地点头,目光里闪过一丝喜色。
  新生事物意味着麻烦,也意味着机会无限。
  “元清,太累的话,其他工作可以给葛老、马老分担一些。专案组可是重头戏,出一点儿错就是咱们网安担不起的责任。”
  朱元清一言不发,大口喝茶水,那边葛、马二位业务专员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当初起用两名正、副处级调研员,最不安的怕就是朱元清了。
  因为风传网安要升格为正处级单位,他还指望着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谁知道升格消息迟迟不来,反而调整了几名正、副科级后备干部,还有两名正、副处级业务专员,朱元清更坐立不安了。自己虽然名义上还是资格最老的副处长、网安的二把手,但看这架势,已有渐渐被架空的趋势。这还在其次,就怕再过两年网安升格后班子调整,自己多半也成了正处级业务专员。
  那些日子,朱元清四下走动关系,托人情送礼,主攻方向是市局的佟副局长,却发现佟副局长的影响正在减弱。风水轮流转,随着后起之秀赵燕宁副局长的有所为和有所不为,市局风起云涌,战火纷飞。佟副局长因为战斗在最前线,充当着救火队员的角色,按下葫芦浮起来瓢,顾此失彼、应接不暇。
  新年伊始,刑侦处又“捅”过来一个颇具轰动效应的案子:某过气女明星拿着坏了的手机去专卖店修理,一个不留神,被下载了硬盘里N多照片,大部分是她跟本市古董家具商庞沐恩的艳照。   这实在是不应该的。
  当年某明星的“艳照门”那么火爆,有点儿常识的现代人都不会把手机或电脑随便交给陌生人。如此说来,这个过气女明星要么是故意搏上位,很黄很暴力;要么就是个网络小白,很傻很天真。据传,艳照曝光没几天,女明星就从公众视野里消失了,估计是躲在某个角落主动或被动地“面壁思过”。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艳照男主角庞沐恩却在某个风雨夜被人用钢管打成重伤致残,下半辈子恐怕要靠轮椅才能行走。
  庞沐恩是东南亚华侨的第三代,说起来又是一起“涉外”的刑事案件。齐铁头委派专人专责,赶赴医院看望被害人并制作询问笔录,因为有网络“艳照门”在先,所以同时将线索通报网安处。
  在医院苏醒过来的庞沐恩状若癫狂,一口咬定是某人行凶,此人正是市委秘书长的小公子:叶剑飞。可是问及其行凶动机,庞沐恩却逻辑混乱、前言不搭后语,乍一听像是公子哥儿之间的争风吃醋、使气斗法。
  敏感案、事件,自然要交给专案组。渐渐被架空的朱元清自然有些恼火,只见他进了处长办公室,脸上不挂一丝笑容,明白无误地传递着不满的信号。
  其实专案组的很多具体工作,尤淮安还是交给了朱元清。尤淮安希望前一段时间的“敲打”已经奏效,给朱元清一个靠向自己的机会。但很明显,朱元清没有这个觉悟,工作上阳奉阴违,背地里更是不客气地说了些狠话。从朱元清的履历表可以看出,他一直在网安处,从前叫网管科,没有基层工作经验,也没怎么真正获得过权力,所以对尤淮安的用人之道全无察觉。
  尤淮安将通报线索交给朱元清,叫他和肖鹤抽调人手跟进核查,有突出情况及时来报。朱元清一言不发,拿起卷宗转身出门。肖鹤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跟上朱处长的步伐还是要向尤处长表忠心。尤淮安替他解了围,指指朱元清的背影说:“多学学,工作要像朱处这样雷厉风行。”
  肖鹤笑着说是,赶紧跟了出去。
  几天来,刑侦处线索不断,网安处核查不断。
  目前,庞沐恩被伤案没有目击者,只有被害人自己的证词,说是市委秘书长的儿子叶剑飞亲手用钢管将他打成重伤。但叶剑飞偏偏又有时间证人,证明当晚当时他不在现场,而是在卡拉OK厅的包房喝酒。证人还不少,领班、服务生,还有叶剑飞的狐朋狗友们,最令人哭笑不得的是还有两个“流莺”,证明不但事发时,而且直到事发一个小时后,叶剑飞还在包厢跟她俩“双飞”。当然,叶剑飞跟这俩“流莺”已经被当地派出所拘留并罚款,那家卡拉OK厅也跟着倒了霉,被勒令停业整改。
  尤淮安看得一阵摇头,这个叶剑飞,真是个祸害人的祖宗。
  正看着,电话铃响了,尤淮安接起,赵燕宁副局长和蔼可亲的声音传来:“淮安,怎么样,忙不忙?”
  尤淮安一怔,敏銳地感觉到赵副局长是为了这个案子打电话过来,边琢磨边回复道:“正在看涉嫌叶秘书长儿子的伤人案呢。”
  赵燕宁啊了一声,说:“这个案子很敏感啊,总之要秉公处理,稳定第一。”
  尤淮安明白他的意思,嗯了一声。赵燕宁也不再多说,闲聊几句后挂断电话。
  放下电话,尤淮安对之前雾里看花的人际关系渐渐明朗。看样子,赵燕宁副局长的背景在市委叶秘书长那里,即使不是靠山,也是同一阵营。
  刚撂下电话,办公室门就被敲响,朱元清带着肖鹤昂首阔步走进来,尤淮安微一皱眉,看这架势,这两人带来的对自己而言应该不是啥好消息。果然,朱元清笑呵呵说道:“尤处,有新线索了,我去调了那家卡拉OK厅的录像,发现当晚叶剑飞出去过,事发后半个多小时,他才带着俩‘流莺’进入包厢。我又跟着刑侦处的人重新提审了那俩站街女,果然翻供了,承认她们之前作了伪证。”
  尤淮安笑笑,接过报告翻阅。
  大意了,大意了!最初以为拖一拖,庞、叶两家总要商量出个解决办法。公子哥儿之间再怎么使性弄气,也不可能影响各自利益。庞沐恩的父亲庞老先生已来到本市,听肖鹤的反馈,不像个蛮不讲理、一意孤行的老头儿。
  不想却被朱元清阴了一道!他不遗余力地“彻查”,在别人看来,身为网安处长的尤淮安肯定是第一责任人。刑侦处齐铁头是人精里头的尖子,当然知道这个被伤害案不是表面“破案”那么简单,所以采取了“等”字诀,等着有“高人”来解决纷争。当发现网安处的朱元清如此卖力,当然乐得顺水推舟。那边齐铁头不给力,这边朱元清又太卖力,现在再想办法推给齐铁头是不可能了。
  真的继续查下去吗?如果查,首先破坏了市委、市局刚刚维持的平衡,尤淮安首当其冲,被迁怒是肯定的,而平衡打破后的连锁反应,不知道风浪会波及哪里;如果不查,更不可能,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可不是自己能罩得住的。
  尤淮安将报告放下说:“我看过了,做得很好,你们专案组继续跟进。我还是那个原则,不管牵涉到谁,都要一查到底。”
  朱元清边起身边点头:“尤处,放心吧,你的原则我时刻牢记在心。”
  尤淮安冲他微笑。
  朱元清走后,肖鹤诚惶诚恐地站起来,却不知该说什么。肖鹤对整体状况不甚明朗,只是知道朱元清如此兴高采烈,对尤处长而言肯定不是好事。尤淮安摆摆手说:“安心办案就好。去忙吧,没事。”


  看着朱元清每天干劲十足、风风火火地跟进庞沐恩被伤害案,尤淮安只有苦笑。
  这几天,他明显感觉到市局里的人看自己的眼光都怪怪的。也难怪,身在体制内,有几个消息不灵通的?都隐约知道此案涉及市委、市局高层,当然要保持距离,甚至划清界限。
  体制内就免不了这些奇奇怪怪的揣测,人人都喜欢高深莫测,人人都装作无所不知。
  每次听朱元清汇报进展,尤淮安都大力称赞一番,叫专案组继续跟进,速度要快,步子要大。有时候,朱元清的目光中不免流露出些许迷茫。尤淮安在心里冷笑,事情闹大,你朱元清就真的不怕吗?或许朱元清的本意只是想给尤淮安出个难题,而尤淮安没事人似的放手由他去搞,眼见事情越闹越大,他又怎能不心惊胆战?   现在,事态的发展已经不是他朱元清能控制得了的,一些无形的手从四面八方伸了进来,搅动了浑水。
  周末尤淮安值班,接到佟副局长的电话,要他去他办公室一趟。
  尤淮安进门时,看见佟副局长正埋头批示文件。等批阅完最后一份,佟副局长才放下笔,微笑道:“怎么样,伤人案很头疼吧?”
  尤淮安知道,朱元清多半是和佟副局长透过底,将所有大事小情都推到自己身上。尤淮安微微点头说:“重要的是能查清楚事实真相。”
  佟副局长叹口气:“是啊,很多事,事在人为啊,就怕没有做事的人。”这话倒好像在鼓励尤淮安往下查了。尤淮安心里一突,看来朱元清平时的工夫没白下,佟副局长心里,不仅对自己有了看法,更对案情有了定论。
  听着佟副局长的轻轻叹息,尤淮安觉得,自己必须做点儿什么了。
  回到办公室,尤淮安打电话叫来顾城雷。
  几天后,尤淮安拿着顾城雷的调查材料,单独约见了庞沐恩的父亲——庞老先生。
  酒店的贵宾房里,庞老先生亲自将客人迎到沙发上。剪裁得体的西装将庞老先生的身材衬得很挺拔,他头发黑白相间,双目炯炯有神,行动自如舒展,待人彬彬有礼。看这胸有成竹的谈判架势,尤淮安忽然有些“顿悟”。之前庞老先生在医院里表现出来的愤怒、伤心、不惜鱼死网破也要将凶手绳之以法的“慈父”情怀,也许,不过是一场表演——人生如戏啊。
  想来庞老先生这些日子不紧不慢,估计也在“等”,一方面等对方“出价”,一方面也在准备自己的谈判筹码。他在等市局,甚至市委高层“山穷水尽”时,为表“歉意”不得不给他的商业帝国铺路开绿灯。
  这就好办了。尤淮安对手里刚刚掌握的情报又多了几分把握。
  簡单寒暄后,庞老先生接过尤淮安递过来的几页纸,刚看几眼,脸色已经变了,失声道:“什么,非法拘禁?强奸?不会的,沐恩怎么会做这种事?”
  尤淮安叹口气,轻声解释说:“我们已经把女孩儿救出来了。她承认,为了再度爆红,故意拿着存有自己跟庞沐恩先生艳照的手机去修理……但是,我们把她救出来后,女孩儿又爆出另一件事。”
  具体案情是顾城雷顺藤摸瓜梳理出来的。
  通过逐张“艳照”摸排,根据内部装潢、窗外风景,再根据网上的明星八卦串联点滴线索,确认了庞沐恩跟女孩儿亲热的四五个“香巢”。再逐一核查,在一个郊区别墅里,顾城雷找到了被非法拘禁的“艳照”女主角。
  女孩儿被囚禁半个多月,憔悴不堪,得知自己被“救出”,对顾城雷的问题有问必答,并且签字画押。
  三年前,女孩儿曾是叶剑飞的女朋友。两人受庞沐恩的邀请去泰国游玩,其间,女孩儿被庞沐恩灌醉并“强奸”。事后,庞沐恩跪在女孩儿面前求饶恕,并许诺将她捧成国际女星。身为商人的庞沐恩嘴甜舌巧,倜傥风流,叶剑飞受父亲“体制内”环境的影响,做事难免有所顾忌,还常要求女孩儿离开演艺圈这个龙蛇混杂之地。二者相较,无论颜值还是行事做派,女孩儿心里的天平早就倾斜,所谓被“强奸”也不过是个催化剂,她自然选择跟叶剑飞分手。
  “艳照”在网络发酵后,女孩儿遭到狂怒的小庞先生的毒打和囚禁。发泄后的庞沐恩独自一人驱车赶回市内,当晚雷雨交加,车开到半途熄火,然后……出了事。
  庞老先生听着尤淮安的叙述,拿着询问笔录的手在微微颤抖。
  尤淮安提示道:“您可以向小庞先生求证。”
  “你等等。”庞老先生有些乱了阵脚,竟然就在尤淮安面前拨号,嘴里念叨着,“不可能,这不可能……”电话很快接通,庞老先生大声要庞沐恩接电话。
  尤淮安起身,借口去洗手间。
  等尤淮安出来时,庞老先生已经挂了线,脸色恢复了平静。见到尤淮安,露出一丝笑容,只是那笑容有些苦涩:“他说,他们说,说是当时沐恩和……和那位小姐都喝多了!”
  尤淮安微微点头,坐到了庞老先生身边,淡淡地问:“你信吗?”
  庞老先生长长地叹了口气。
  当初放手让儿子来北方发展,一来是为了锻炼他,培养家族后进;二来也有商业试水的成分。而庞沐恩在这个二线城市确实展示了他的商业天赋,拓宽了古典家具市场。儿子跟叶剑飞结交,庞老先生是知情的,也乐见其成。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儿子和叶剑飞突然走得远了,今天才知道,儿子竟然办过这么一件彻底得罪叶公子的事。被打之后,庞沐恩始终没跟自己“坦白”过去,甚至没提“囚禁”艳照女孩儿的事……不成器啊,不成器!庞老先生心里无奈地念叨着。
  庞老先生很理解叶剑飞的所作所为,更清楚自己如果强行追究下去,势必抖出儿子曾经的“强奸案”。再缠斗下去,无非两败俱伤!
  庞老先生渐渐冷静下来,看着尤淮安,微微一笑:“尤先生真是能干。”
  “事在人为嘛。”尤淮安笑笑,站了起来,“庞老先生,我这就告辞了。”
  “那,那强奸案……”
  尤淮安摇摇头:“我们问过女孩儿,她说自己也不想旧事重提,再揭疮疤对谁都没有好处。她说,她想离开省城,重新开始。”
  尤淮安打开宾馆房间的门,门外,是静穆守候的顾城雷。


  雪中鲜酒家二楼的包厢,尤淮安正在宴请专案组所有参与调查庞沐恩案的民警。“大家都辛苦了,明天放假一天,好好睡到自然醒,这些日子怕是没人能睡个安稳觉吧?”尤淮安先干为敬。
  朱元清大口大口地喝着酒,仿佛那辛辣的液体能令他忘却不快。到现在他也搞不明白庞家怎么突然就撤销了对叶剑飞的指控,案子竟然这样不了了之,任他再怎么打听,庞家也是三缄其口。虽说朱元清也有些庆幸,事情没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但随之而来的,更是极度的郁闷。他知道,肯定是尤淮安做了手脚,自己却只能哑巴吃黄连。
  尤淮安再次举杯,说:“来,再干一杯。”
  顾城雷、肖鹤等人举杯叫好。这些日子,他们也一直提心吊胆。这案子,实在是个苦差事。越查窟窿越大,都不知道该如何收场,能这样结案真是求之不得。   尤淮安将自己的酒杯倒满,对身边的朱元清笑道:“元清,我得敬你一杯,这些日子辛苦了。”
  朱元清心中哼了一声,拿着酒杯和尤淮安一撞,然后一饮而尽。
  尤淮安也举杯干了,又给自己倒酒。顾城雷坐他右首,见状忙抢过分酒杯,帮尤淮安斟满,又帮朱元清斟了一杯。
  尤淮安笑道:“这第二杯,感谢你对我的帮助,你是网安处当之无愧的顶梁柱。”
  朱元清不说话,拿起酒杯仰头干了。
  尤淮安干了第二杯,已觉得胸口发闷、喉头发痒。他强忍着,又点点桌子,顾城雷忙给两人倒满。尤淮安拿起杯子说:“元清,第三杯,希望咱网安处和和美美,工作友情双丰收。”
  朱元清的脸色这时才有了点儿变化,但还是没有说话,碰了杯,闷头喝下。
  尤淮安只觉得天旋地转,胸口像有千万头疯牛冲来撞去,迫切地寻找着突破口。他慢慢靠在椅子上,心里轻轻叹口气。
  正常程序下,想动一个同为副处级的干部,真的很难。就算将朱元清彻底整下去,自己也没什么收益,更会给市局领导留下心狠手辣、小肚鸡肠、得理不饶人的恶劣印象。请求调走他也不是最好的选择,不能和意见相左的同事共事、搞一言堂,这种风评也会让他今后的仕途步履维艰。唉,都以为做领导的威风八面,振臂高呼应集者众,殊不知做领导的,跟太上老君八卦炉里的孙猴子一样,上下左右闪转腾挪,还是免不了烈焰焚身。尤淮安心底重重地叹口气。
  当然,和解的信号虽然送了出去,该架空还是要架空,而且要进一步架空朱元清。路,从来都是往前走的,开始了,就无法回头。
  庞沐恩的案子了结后,尤淮安总算轻松了一段时间。
  朱元清现在除了专案组的工作,基本上没什么权限。表现也正常,组织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当然,在網安处,尤淮安就是“组织”的代名词。
  肖鹤渐渐活跃起来,朱元清把很多事情推给肖鹤,向尤处长汇报工作也是肖鹤出面。每次听完汇报,尤淮安都会勉励肖鹤几句,嘱咐他用心工作、多挑单子、多负责任,要任劳任怨,不要有心理负担。肖鹤尽忠职守,时刻冲锋在前,颇有拼命三郎的劲头,也使得朱元清更加清闲。
  观察了一段时间,尤淮安打报告,建议提拔肖鹤为六中队副中队长,负责专案组工作;建议提拔顾城雷为八中队中队长,负责六、八两个中队的情报工作。没几天,市局组织处就考察完毕,同意了网安处的申请。
  尤淮安提拔肖鹤,不仅仅为了进一步架空朱元清,也是为了平衡顾城雷。平衡之术,也是当领导的一门学问。


  自从肖鹤被提拔为副中队长,街边串儿摊战队就很少成行了,主要是太忙。大家都忙。
  肖鹤经常在桌子后面忙得抬不起头。尤淮安更是经常在走廊里叫:“小肖,小肖,你过来一趟。”满楼道都是尤淮安的急不可待。肖鹤把头发往后一推,额头上晃着一抹油光。
  当然,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有流量明星来省城开演唱会,地面部队严阵以待,将准备举办演唱会的体育场及周边布置得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天晓得哪里出了纰漏,网上流出明星的详细行程计划,不仅有航班时间、下榻酒店,还包括明星在本地的座驾车牌、行车路线、体育场入口,甚至具体到酒店房间、化妆房间的门牌号——真是不得不感慨互联网时代粉丝的强悍。于是,网上烽火狼烟、战鼓连天:有人声称要去化妆间蹲点,有人要盗取明星的“原味”高跟鞋,有人想跟明星“亲密”接触,有人直接晒出了酒店房间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照片……
  面对这种舆论重压,肖鹤受命去网络公司调取证据。
  明明有市公安局的批文,可人家网络公司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查不了。好说歹说都不行,前台小妹当他是空气一样,一夫当关地淡然端坐,看手机打游戏。肖鹤气得几乎要脑出血。
  就算有市局批文,没有法律条文或者法律解释,人家就是可以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肖鹤不敢现场发飙,当然也不敢回来发飙,只有虚心求教尤淮安:“处长,这可是局长的批文啊,真要是出了什么事,把明星伤着、磕着、碰着,市局只问一条,‘明明有指向性线索,为什么网安查不到’?咱们就吃不了兜着走。”
  尤淮安刚换下警服准备回家,闻言又坐了下来,叹了口气说:“无鬼不死人,其中必定有鬼。”
  肖鹤说:“我侧面问过他们公司里办事的人,问要不要有些点缀?那个人跟我还行,话也诚恳,说这件事全看他们蔡老板的意思。他此刻不敢收好处,怕收了好处,事情办不成,对不起人。等将来事情办妥了,自然少不了讨顿酒吃。处长你听,这话不是说到头了吗?”
  听肖鹤这样说,尤淮安想起网络公司蔡老板的“表态”,两个人,两样话,摆到心里一辨味道,立刻就懂了。还是要有点缀的,只不过这点缀,办事的人不敢要,是蔡老板的心思——那就不是小点缀,而是大出血。
  懂是懂了,却不能说破。这跟公司办事员不向肖鹤说破是一个道理。说破了,肖鹤有心无力,即使咬牙花了大钱,一时慷慨,终必后悔,肯定还要生事。于是尤淮安笑笑说道:“放心,他们闹鬼,我就是专门捉鬼的茅山道士。”
  “哦,处长,你想怎么捉鬼?”肖鹤问。
  “天机不可泄露。”尤淮安笑着念了一句京白。
  “好好,那我听您招呼。”
  看出肖鹤有些失落,尤淮安指指身上的便装,又指指刚挂起来的警服,说:“人生如戏。你看,这些不都是‘行头’吗?咱们都是‘角儿’,既然碰上了,就好好把这出‘戏’唱下来。”
  “您说得是。”肖鹤深深点头。
  火到猪头烂,人到公事办。没两天,肖鹤再去网络公司,对方的态度已经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因心中存着个“唱戏”的念头,肖鹤便没有什么难为情,双方一拍即合,连蔡老板都没有想到他是如此老练深沉,相当惊异,同时心里一块石头也落了地。蔡老板一直在担心,怕肖鹤年轻,在底下人面前说些不该说的话,照现在这样子看,他是多虑了。
  这之后,尤淮安开始不断把人介绍给肖鹤,网络餐饮的、网络约车的、网络租房的,虽然都是工作需要,但应酬起来仍然是相当艰巨的工程。肖鹤简直忙得不分昼夜,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约人吃饭、打球、骑马、泡吧。有时候到一个陌生地方,介绍起来不便,认识的人就大而化之地称呼他“肖老板”。   “肖老板”这个词,兴许带着调侃的意味,反倒说中了肖鹤的心意。人活一世,求的不就是人前显贵吗?以不同于体制内的面目、左右逢源的声势、君临万邦的气派,做起事来才更加得心应手、兴味盎然。
  肖鹤带队去南方小城调证。
  不过是个网络传销的案子,当地网安很配合,肖鹤带着手续投帖拜山,说清原委。对方没有废话,立即着手办理。在申请签批一系列手续后,又带着他们马不停蹄赶赴某机房,直接找出涉案的服务器,扣押、封存、取证、询问、讯问。
  事情办得如此痛快,肖鹤也很兴奋,当晚便在一个中高档海鲜饭店请兄弟们吃饭,饭后让大家自由活动,准备第二天飞回省城。
  肖鹤自己来到天堂酒吧,一进包厢的门,差点儿被里面震耳欲聋的音乐掀个跟头,紧接着,他听见叶剑飞飞扬跋扈的笑声:“啊哈,好朋友来了!快来,快坐。”
  庞沐恩被伤害案调查期间,朱元清始终扮演着黑脸包公的角色,即使案情有了“结果”也没跟叶剑飞有太多接触。倒是肖鹤跟叶剑飞越走越近,在省城,他不敢堂而皇之地跟着叶剑飞喝酒泡吧,前些日子听说叶剑飞来南方小城散心,他就自告奋勇接了这个调证的差事。
  叶剑飞站起来将肖鹤拉到沙发上,几个衣着暴露的妖艳女孩儿立即让出位置,叶剑飞顺手将一名穿着黑色小皮裙、紫色小背心,露着大长腿、小蛮腰的少女推进肖鹤怀里:“阿朵,好好招呼我们大帅哥。”面前的玻璃茶几上,已经摆满了红酒、啤酒、饮料和各种水果小吃。
  肖鹤忙推开这个少女,连连摆手道:“不用不用。”
  叶剑飞嘿嘿一笑:“怕啥?知道你们的规矩,在省城不敢拉着你到处玩,既然出来了,就好好放松放松。”
  肖鹤仍然靦腆:“还是不用了。”
  “好吧,”叶剑飞拍拍女孩儿的俏脸蛋,“你没福气喽,我这肖老弟不喜欢你。”
  女孩儿将身子挂到叶剑飞身上,娇滴滴道:“我还是喜欢陪飞哥。”
  叶剑飞笑着摇头:“你们啊,真是头发长、见识短,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有眼不识金镶玉,说的就是你们这群庸脂俗粉……啊!别掐我。”
  闹腾了一会儿,叶剑飞对几个女孩儿挥挥手道:“去,拿着东西到里间喝去。”几个女孩儿知道叶剑飞有正事要谈,就麻利地拿着酒和几碟水果进了套间。叶剑飞从茶几上拿起一瓶罗斯福十号递给肖鹤,笑笑说:“省城网络公司的老蔡你认识吧。”
  话题转换得有点儿突然,肖鹤满脸蒙圈地点点头。
  叶剑飞大笑着拍拍肖鹤的肩膀:“别紧张,我在他那里入了一股,才到这儿来办个分公司。你也知道,有老头子在省城,我束手束脚的啥都干不了。那天跟他喝酒聊起来,他说认识你,还说很熟。”
  肖鹤也笑了,承认道:“是很熟。”
  “那就好办了,以后好兄弟讲义气,有钱一起赚——来,走一个。”
  两个人碰杯。肖鹤学着叶剑飞的样子对瓶吹,觉得这啤酒杀口感虽弱,却厚重浓烈,入口一股焦香,还带着丝丝蜂浆的绵密感。
  叶剑飞看出他的陶醉,说:“你喜欢?我认识国内的经销商,到时候把链接给你。还有一款‘红色圣徒’,跟‘罗斯福十号’正相反,开盖就是浓浓的水果香气,口味清爽,值得品尝。”
  微醺的肖鹤瞥他一眼,笑道:“打广告啊,你。”
  叶剑飞大笑:“何止?我要带你打开吃喝玩乐的大门,人活一世嘛……”

十一


  又是一年年末,市局统计打击破案量,由网安处通报的线索占了好大比例,网安因此被市局通报表彰,并授予“先进基层党组织”称号。对个人的嘉奖或表扬,据说还在讨论中。情报值年年增长,网安的进一步扩张是可以预见的,很多消息灵通人士闻风而动。
  就在众人浮想联翩的时候,尤淮安的办公室里来了几名不速之客——市局纪委的潘书记和两名随员。潘书记在市局纪委也是元老级的人物,被返聘几次,仍然坚持不辍,任劳任怨。虽然不是现职领导,但认识的人都按照曾经的最高职级称呼他。
  潘书记很客气,说纪委收到匿名举报信,举报网安处副中队长肖鹤在南方某城非法接受了性服务,时间和地点都写得一清二楚。“尤处长,我们想了解一下去年八月底九月初,肖鹤副中队长是不是在南方出差?”
  尤淮安一愣,赶紧说:“稍等啊,我查一下。”他给综合组打电话,一查工作档案,时间、地点确实对得上。
  潘书记冲他的随员点点头,对尤淮安说:“我们需要和肖鹤副中队长谈谈。”
  尤淮安让综合组小满带潘书记去找肖鹤。纪委的人客气地感谢了网安处的配合,鱼贯出了办公室,留下尤淮安一个人。他拿起文件浏览,脑子里尽是肖鹤这档子事。身为公安部门的现职领导,去娱乐场所吃饭、喝酒,虽然不大妥当,也不是啥大罪过。民警也是人,也有正常的社交活动,又不是吃斋的和尚。尤淮安觉得,肖鹤应该能解释清楚。
  往深一步想,明显是有人眼红网安“步步高”的发展势头,想来浑水摸鱼,或者投石问路。但一个副中队长“召妓”,且十有八九“莫须有”的事,应该不会影响大局。尤淮安理一理思路,逐渐安定下来。
  可惜事情坏就坏在肖鹤的年纪上:年轻啊,太年轻。
  纪委人员扬了扬打印好的举报信对他说:“有人举报你。”肖鹤勃然变色,大声问:“谁啊?”
  他变色,对面的两个纪委人员对于他的无礼,也变色了,说:“别管是谁,先说举报的这些条款好了。”其中一个文质彬彬的纪委人员一面看,一面说,“徇私、枉法、贪墨、骄盈……”
  肖鹤还没明白过来,自顾自地说:“哦,我知道了,是朱元清。他不满意我工作比他多、比他强,报复泄愤。”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纪委人员答了三个字:“不是他。”
  “那是谁?”肖鹤坚持着要知道举报他的是谁,那一刻他已失去了应有的礼貌和仪态。
  由于肖鹤的咄咄逼人,年纪稍长的纪委人员只好说:“这是匿名举报信。”   “匿名?”肖鹤失声抗言,“那就更不可信了!我们是一线民警,每天面对不同的公司、不同的人,肯定有一些地痞流氓小混混儿不满意我处理他,对我打击报复。”
  “哼。”年纪稍轻的纪委人员微微冷笑,颇有不屑其言的样子。
  这一下更激起了肖鹤的怒火,他的脸都涨红了:“我们一线的每天起早贪黑、任劳任怨,你们坐办公室的每天吹着空调、无所事事,却因为一些明显不合理的举报来这里叽叽歪歪?你们应该去查查清楚到底谁在诬陷我!”他声色俱厉,“现在坐在这儿的应该是那个狭私报复的人而不是我!”
  两个纪委人员的脸都气白了。
  话,问不下去了。
  事情却没完,反而愈演愈烈。
  正值市局考虑嘉奖网安领导干部的敏感时期,肖鹤的表现,给尤淮安带来的负面影响是不言而喻的。最令尤淮安纳闷的是,事前竟然没接到赵燕宁副局长的预警电话,毕竟举报材料会在局里过个程序,赵燕宁不可能不知道。
  自从庞沐恩案件后,尤淮安去了叶家几趟,对于肖鹤跟叶剑飞越走越近,他也是持鼓励和观望态度。虽然之后赵副局长对自己稍显冷淡,但到底隶属同一阵营,这点儿嫌隙还不至于给他挖坑设伏使绊子吧。
  正想着,电话响了,尤淮安拿起听筒:“淮安,怎么回事?你那个中队长?”
  是佟副局长。
  “哦,佟局。这个,纪委的人刚刚问过话了,我还没来得及……”
  “告诉你多少次了,不要出了问题就找借口。我听说纪委特意安排两个资格老、脾气好的同志,他可倒好,上来先把两个老好人给得罪了。”
  尤淮安立即承认错误:“怪我,怪我事先没有……”
  “事情你到底搞清楚了没有?”
  “我马上……”
  佟副局长打断他:“防患于未然,防患于未然啊。你呢?总是亡羊补牢。”听尤淮安不再吭声,佟副局长语气缓和了些,“你这几天尽量低调吧,有什么事,让其他人跑一跑。”
  尤淮安挂了电话,仔细琢磨着佟副局长话里话外的每一句信息。
  让自己低调些,尽量不要去市局——是为了保护自己,还是想要抛弃自己?或许,肖鹤的事件牵涉到了某些人的斗争,甚至很大可能,自己也成了其中一个棋子。尤淮安下意识拨号给叶剑飞,却又停手,这个时候,不能再让赵燕宁心生芥蒂,以为自己跟叶家走得近。可是不问问清楚,又实在心有不甘,而很明显此时赵副局长不会透露给他什么。咬咬牙,尤淮安开始摁键,他要知道些上面的口风,才能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走。
  叶剑飞还是那副大大咧咧、咋咋呼呼的劲头,在嘈杂的背景音乐里大呼小叫:“什么,被举报?不就睡了个妞嘛,你情我愿的……别扯淡了,这年头谁还提钱啊……没有没有,放心放心,屁都没有,跟他毛关系都没有……”
  尤淮安放下电话,略略安心。

十二


  顾城雷去市局,请佟副局长审批签阅文件,佟副局长仔细看完,在文件上签字:“拟同意。请燕宁同志阅知。”然后把文件递给顾城雷。顾城雷带着文件和疑问,敲开了赵副局长的门。
  赵燕宁很客气,仔细看了文件后,详细询问几个问题,顾城雷言简意赅地一一作答。
  从尤淮安接二连三提拔顾城雷,赵燕宁就开始注意这个年轻人,确实很有能力,业务上是把好手。当初潜逃B国的网上追逃嫌疑犯、刑侦处的小旅馆卖淫团伙案,都是顾城雷找出的线索。后来的庞沐恩被伤害案,也是顾城雷找到被囚禁的女孩儿,捋顺女孩儿跟叶剑飞、庞沐恩两人的关系,才有了最后釜底抽薪的反击。
  赵燕宁搁下笔,问道:“你跟肖鹤很熟吧,我记得你们曾经是一个中队的。”
  正题来了,顾城雷心想。他一板一眼地回答:“是,他在担任六中队副中队长之前,曾经是我们八中队的民警。”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是业务骨干。”
  “那你知道关于举报他非法接受性服务的事吗?”赵燕宁口气很平和。
  “不知道。我想,”顾城雷琢磨着措辞,“应该是恶意举报吧,也许是诬陷。”
  “把别人想得太过完美,不知道应该算是你的优点呢,还是缺点。”赵燕宁笑了,顿了顿,才说,“刚刚接到纪委通知,肖鹤已经承认,他确实去了娱乐场所,也接受了特殊服务。”
  顾城雷微微一怔。私底下他认为这件事兴许是真的,南方毕竟是纸醉金迷的地方,常在河边走,难保不湿鞋。但是这种事情除非有人恶意设局“仙人跳”,否则哪有证据?空口说白话的事,抵死不认就完了。肖鹤却自己承认下来,难道有人收买他?那得多大的利益才能令肖鹤放弃大好前途,承认自己召妓?
  顾城雷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但他马上意识到,这恐怕是市局正在下的一盘大棋,自己也不过是纵横棋路里的黑白子。
  他不喜欢成为棋子的感觉,不喜欢受人操纵,但眼前迷雾重重,自己实在无能为力。唯一能想到的,或许是网安处的腾飞触动了某些人的敏感神经吧。
  赵燕宁说:“作为他的朋友,也许你愿意跟他谈一谈。”
  走在市局大院里,顾城雷踩着自己的身影,踩着满地的缤纷落叶,走起路来咯吱咯吱脆响。顾城雷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细细长长像个牵线的木偶,他往前走了几步,地上的木偶向前窜了几步;他停下来,地上的木偶也死眉瞪眼地瞅着他,仿佛一个黑洞洞的瞳孔在无声地凝视。
  肖鹤被停职,暂扣在纪委的羈押室。很干净的单间,只不过门口有两名纪委人员。肖鹤很憔悴,胡子拉碴,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见到顾城雷,眼睛里瞬间有了神采:“雷哥,日久见人心啊,没想到你还能来看我。”
  顾城雷苦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帮肖鹤倒了杯开水,又拉过房间里唯一的椅子坐到他旁边。门口的两名纪委人员没说什么。
  肖鹤接过水杯,深深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该说什么。实在是……谁都不怨。”
  “谁都不怨”这四个字,正见他怨的人多。
  顾城雷拍拍他的手臂深表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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