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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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四合,人们开始慢慢平静。
   我拥着被子,悄悄入睡。拥着被子比拥着别的什么更让人塌实,我想。然后一点冷风使我清醒了一些,我分明听到了远处打更人的梆子声,木讷而又亲切。我习惯于每天听它入睡,习惯于它从我院门前经过,而后远去。这恰如习惯了喝茶,没它就无法清醒地写一些东西一般。现在,我却有些疲惫,甚至开始闭眼冥想他的样子了。
   看着西边的残阳被黑夜吞噬,夏至照例留恋地望了望东方。说句实话,他宁愿此刻太阳升起。他宁愿每月不从地保手中领过那一两个银圆,不为别的,只因为地保笑时露出来的金牙的确不好看,太刺眼。不仅如此,他还喜欢躺在破庙里的稻草堆中想事情的感觉,即使一不小心睡着了,他也心甘。
   在门外的梧桐树下叹息了几次后,他又陡然高兴了起来——今天是中秋节。可以不用打灯笼了。明月的光和他的经验足以让他轻而易举地分辨每一条巷陌。再还有,他也可以看到吴家姑娘拜月的样子了,可他总是参不透为什么吴家姑娘的手臂与月光是一样的颜色,他又能依稀感到那个姑娘与这朦胧的月色是多么匹配,就像她家华丽的马车与她家高大的骏马一般。
   东边的月是红色的,像刚出生的猫。夜还没有凉透,夏至拉了拉裤腰带,而后又向腰间系了半个月饼——夜宵。他又整了整自己的头巾,在这时,他的手触到了自己突出的颧骨和凹陷的脸颊,他想到了房前的椽子——“这房子真配我!”他高兴地想。走出几步,他又回头看了看自己所住的土地庙,庙前的破旗正在冷风中招展,他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我与这房子真配!”他又自豪地想。
   进入镇里的街道,这天又是另一种情景了:月光里氤氲的寒气中充斥着富家的檀香与贫者的土香交织在一起的味道。石板则有些湿润的样子,旁边人们不常走的地方,青苔也发出了温润的光泽,热闹中也许只有它们是安静的。夏至仔细地检查每个巷口的水缸是否注满,如果没有,他就会到邻近的家中要上一副水桶将它们注满。这里人把火灾雅称为“走水”,而夏至挑水就是为了防止走水,这,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我有些迷糊了,我仿佛能觉察到我咽下的每一口唾沫都充满了古籍的味道。我又分明感到月光一点点由暗红变得白亮起来。这样古的月,这样古的梆子声,我不由得产生了一种被时间施舍的感觉。
   做完例行的检查以后,夏至就开始鸡毛换糖似的走街穿巷,他口中所发出的是亘古不变的声音:“岁尾年关,小心火烛……”可他那响亮的梆子却将他的声音装点得分外动听,有时甚至能听出词的风味来。这梆子据说是用檀木做的,它能发出与十里八乡的梆子不同的声音,但夏至似乎不止爱它的声音,也许还因为它有过曾经。
   这种被时间施舍的感觉还在继续,只是它似乎渐渐吝啬,吝啬到只给我看近两三年的事了。蓦地我又觉得我应该感激它,因为它让我看到了关于夏至的过去,一个我所不知道的夏至。时间就像一个慈祥的老人,它总是让你有得有失。对于这点我确信无疑。
   在湖边酒楼临窗的位子上,夏至正专注地看着手中精致的酒杯,一会儿,他瞥见了窗外抚摩着酒旗的柳絮,不由无端地生出了一种别样的愁情来。这愁情驱使着他想写下点七绝抑或小令之类的东西,可偏偏他的才气似乎并不允许他这么做,他踟躇了一下,只好作罢。可他的手却丝毫没闲下来,一遍遍地在桌上写着“蘸酒能画魏晋风”几个字。这也许是那时候夏至的写照吧。
   看天已经不早了,夏至就喝完了杯中的残酒,起身往外走。他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酒归他喝,酒债归他爹还。他总是叫在徽州经商的父亲每月把钱分三份寄过来,一份汇给酒馆,一份汇给茶馆,一份汇给书肆,他的生活完全是交给这三部分了。
   就在夏至从另一间雅间前走过时,他不禁停住了,他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么动听的歌声,那歌声是凉秋的雨敲打着枯黄的荷叶,是天中的月在流泪,本来春月的暖愁憋得他已经有些眩目了,这时又凭空添上些秋恨,他竟开始晕眩了,于是,他推开门进去。
   没有人看他,大家都在看那位在座边唱歌的女子,倒是那位唱歌的女子看了他一眼,他的身子不禁颤抖了一下:“这人怎么这么眼熟?”像谁呢?夏至说不上来。据说有一个规律,每每男人看到美女都感到面熟,可夏至的感觉却与这规律搭不上边。这个女子并不是很美,甚至是有些憔悴:两道泪痕依稀还能分辨,衣服上也沾满了酒污。她手中的檀板轻轻地敲着,口微微张开,字字珠玑。“如果她笑起来的话应该会更美!”夏至想。夏至突然又冒出了一个很奇怪的想法——再喝点酒然后把她解救出来。于是他向席间东家模样的人递了一张名帖,并且嘱咐等她唱完这一支曲子后就叫她到隔壁的雅间来。还未得东家模样的人肯首,他就跨出门去了。这时,全部人都惊奇地朝他看过来,他却只感到那女子温柔地看了他一眼。
   没过多久,那女子果然来了。这回,她是笑着来的,也就是这回夏至才看清楚她的面容:她并不瘦,也不胖,有些华贵,又有些淡雅,最奇的是她并没有风尘女子的那种风致,确切地说是风姿,如果让夏至猜,他一定会把她看作大家闺秀。
   “你叫什么名字?”夏至想来句雅的,可话到嘴边,就成这样,只这句话也是闷了一头汗才说出来的。
   “素绚!”
   “好听!”
   “别人也说好听,可没人知道什么意思。”
   “我知道……”
   “别说了,我是来唱歌的。”
   于是,素绚抽出了檀板,低下头唱了起来:
   才过笄年,初绾云鬟,便学歌舞,席上樽前,王孙随分相许,算等闲,酬一笑,便千金慵觑。常只恐,容易舜华偷换,光阴虚度。
   受君恩顾,好与花为主。万里丹宵何妨携手归去。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
   一曲唱完,素绚抬起头来看看夏至,问:“还想听吗?”夏至说:“想,如果姑娘愿意。”素绚稍稍挪了挪身子,又唱道: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别离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为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楚些招魂何嗟及,山鬼谙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又一曲唱完,素绚问:“还要唱吗?”“要,如果姑娘愿意。”夏至回答时都感到自己特别好笑。“不,我要走了。”素绚皱了皱眉头说。“我要帮你赎身。”夏至一把夺过素绚手中的檀板,喊道。素绚微微笑了笑说:“你在楼下等我。”说完,就走出了雅间,这时门外或远处传来了一阵哄笑声。
   夏至把檀板别在腰间,在酒楼门口踱步,他突然想到《诗经》里的一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写得真妙!”他想,“这才是等人时走的步子吗?”大约过了一盏茶时间,素绚被席间的人们前呼后拥着出来了,这时她的装束却与先前大不相同了:上身的绣花小袄,腰间随风的罗带,同是那一双轻灵的眸子,却丝毫看不出是先前的她了。这时一辆马车精确地停在了酒楼的前面,“爹,我们回家吧。”同样的声音,对席间东家模样的人发出。夏至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看着素绚扶着老者上车,然后远去,他还看到了马蹄扬起的灰尘中一盏写着“吴”字的灯笼在摇摇晃晃。
   我只能就此打住,时间能告诉我的只有这些了,后来别人又告诉我一些关于吴家姑娘与夏至的事,其中我只记住了二件,第一件就是那梆子是檀木做的,第二件就是夏至的父亲因为贩卖私盐被砍了头,从此夏至就夜夜打更了。
   其实,夏至的经历比我知道的要多,这时他正在往吴家的楼头张望。吴家的楼很高,因此夏至不喜欢长时间地看着那里,可今晚月一样的人怎么还没出来呢?夏至隐约地感到她不会出来了,他也知道她为什么不出来。他把梆子别在腰间,轻而易举地翻过了吴家后院的短墙,后院有一间很静的房间,夏至知道,那里面住着谁。
   房里烛光昏暗,恰好配了这院里秋虫无力的呻吟声,夏至在门前立了半晌,见房里没动静,就径直推门进去。这里的一切,对他都是那么熟悉。床上的帷帘是垂着的,夏至在床前坐下来,又是半晌的无语。
   “我来看你来了。你看,这么好的月。”
   “这么好的月,你怎么不出去看看,房里多闷啊!”
   “你父亲在楼头赏月呢。你怎么不说话啊?”
   “我得去打更了,你最好出去走走。”说着,夏至推开了门,门外是凉透了的星星与圆月。夏至想了想又退回来:“这屋里太凉了,也不生盆火,真是的。”说着夏至到柴房取了一盆炭,生了一盆火。然后又用竹竿把一片瓦揭开,说:“你不出去也好,我让你在房里也能看到月亮,我走了。”夏至关好了门,走到廊前,他望了望天,然后感到后脑勺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记,他没在意,只是感到心头热了一下,然后,这股热一直传到脑门,传到后脑,传到背后,最后紧紧地贴在那里,他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于是就快步走到街上。
   我听到梆子声近了,而今天的梆子声却无法令我安睡,不仅如此,它还令我猛然醒了回来,我点起桌上的蜡烛,随手拾起床头的一本《欧阳文忠公文集》,我看到年轻的欧阳永叔正在祭奠他那年轻早逝的妻子。正当我为他们叹息时,梆子声在我的门前停住了,我想,是我破了宵禁的规矩,夏至在提醒我吧。可等了良久,我也没听到夏至的声音,或者梆子的重新响起。我走下楼去,只见夏至躺在我的门前,像睡着了。他的身后托着一条殷红的红绢,在惨白的月光下显得分外突出,这红绢就是从他的后脑里出来的。我知道,夏至死了,可我又不愿说他死了。我拿起他的梆子,踏着惨白与殷红走下去。
   前面是这殷红的源头,房里昏暗的灯光照亮了地上的碎瓦当。我顿时明白了是谁让夏至睡着了。我轻轻地推门进去,屋里很暖,地上炭盆里的炭已经红透了,我想素绚应该在屋里。“夏至死了!”我对着华丽的帷帘说,帷帘里没有声音,连半点叹息声也没有。“夏至真的死了,怎么办?”我又重复道,屋里除了木炭毕拨声与灯花落下的微小的声音,更找不出一丝细微的感动,倒是我自己先激动起来:“你再故作沉默,我要无礼了!”我一个箭步奔上去,掀开了帷帘。那时,我吓了一跳。
   帷帘里是一片碧绿,一床的细绒草,在这里,人们管它叫日月草,因为它每日每月都是郁郁葱葱的。我从没见过这么干净的日月草,每一根枝叶仿佛都是洗过的,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整齐的日月草,就像是磨刀的砺石一般,我突然感到无力,我无法解释夏至与素绚的离去,我更无法从我的脑中编造出一些关于眼前这一切的故事。我仿佛看到夏至在灯下对我微笑,可他只是笑,却没能说什么。我仿佛看到素绚正在灯下唱歌,可她也只是唱歌,她也什么都不说。
   月斜斜地从房顶照进来,把我的影子映在地上,烛光又把我的另一个影子投到了另一侧,这就是李白所说的“对影成三人”吗?我动了动身子,这时烛光熄灭了,我感到一个人走了。后来月被遮住了,我又感到另一个人走了。最后只有我一个人在黑暗中伫立,周围是秋虫的无病呻吟,我抽出梆子,狠狠地敲了一下,它们还是在窃窃私语。
   小镇上什么都没变,只是少了个拥着被子睡觉的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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