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中医和中国画
　　有一次同一位中国世家子讨论中医同西医的区别。他叹了一口气，说现在的中国人已经是被西方文化转基因的中国人了，没有几个人再听得懂中医的语言。你告诉他肾阳虚，他非问你他的肾得了什么病，能不能做透析？你如果不能学着西医的方法告诉他得了什么病，他就觉得你没有给他诊病。“那我为什么来看中医呢？”
　　确实，中医自打歧黄开始，使用了数千年的阴阳、中和、五行、虚实等等概念，到了20世纪末，就已经没有几个中国人听得懂了。西方只用了不到一百年的时间，就完成了对中国人对生命、健康、疾病的传统思维的改变。“天人合一”“致中和”“阴阳互乘”“五行生克”、“虚实表里”这一套来源于中国哲学的系统性、功能性思维方式，完全被来源于西方哲学的还原论，对抗性、靶向性的思维方式所取代。
　　由此想到中国画的命运。
　　中国画同中医一样，是中国人世界观和人生论的反映。阴阳互乘、虚实相生、刚柔相济，这些哲学思维同样是中国画之道，是最高最究竟的艺术思维，而笔和墨，就像中医学的脏腑一样，并非解剖学上的结构概念，而是气血运行的功能性概念。因此，当吴冠中先生用典型的西方思维审视中国画的笔墨时，他当然会得出“笔墨等于零”的结论，而且这一结论会赢得所有已经被西方文化转基因的中国人的叫好！然而，只要对中国画有点真切体会的人都知道，笔墨当然不等于零，笔墨也不可能按照西方艺术的还原论思维，最后还原到泥巴（雕塑）、色斑（油画），点线（素描）上去。笔墨是活体生命的经络，贯注气血而运行，是一种精神与物质不可分离的整全性的生命存在，而且是全息的。
　　笔墨也不等于皴法。皴法的思维方式已经有点还原论味道了，即想用数种或十数种具有结构形态的皱法（如披麻皴、解索皴、骷髅皴、劈柴皴）来还原山石的最小组织单位，以便画家在熟悉了这些组织单位后，于作画时熟练取用，组合成山与石的形象。如果用皴法代替笔墨，就是一种结构主义思维，明清许多画家陷入这个误区，画了一大堆用皴法堆砌起来的僵化山水画，李可染戏称为“山水八股”。
　　把笔墨等于皴法的思维是主客对位的二元思维。从认识论（西方哲学的一种知识论）来看，当然可以对客观物象进行归纳、抽象。树有千种，而树的皴法只能有数几种；山石有百态，而山石的皴法只能有十数种。但在中国画家看来，熟悉这些皴法并不能必然成为一个好画家。成为一个好画家必然有好笔墨。
　　何谓“好笔墨”？能乘阴阳、生虚实、致中和并有精气神的整套信息蕴含其中的笔墨便是好笔墨。这话对于已经被西方艺术观念转基因的人来说，又听不懂了。
　　听不懂就听不懂吧！
　　听得懂的人知道，中国画从笔墨开始，到笔墨结束。从笔墨看中国画的内美，从笔墨看中国画的气息，当然，也从笔墨看中国画家的内美，从笔墨看中国画家的气息。
　　笔墨从来不骗人。
　　有人会批评我是“笔墨本体论”或“笔墨中心论”。有人会批评我把笔墨神秘化，故弄玄虚。
　　我也只好听不懂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