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次意料之外的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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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记得,就在这棵树下
  我们讨论过未来
  那一句被打断的话
  重新想起来时,已经满头白发
  在我们之间,还有很多事物
  来不及衡量,或者测量
  你说,我在你脸上看到一座空山
  但是无路可循
  是的,无路可循,岂止一座山
  这棵树下的所有已无路可循
  它像一个抬腕看表的人
  只不过,使用的是另一种时间
  就像我路过它,你用日记写到它
  而我们已经不在同一个钟表里

好吧,我们聊聊蝴蝶


  蝴蝶是唯美的,比其他所有事物更唯美
  还是抽象的,它拥有的肉身
  似乎不属于这个世界
  爱蝴蝶的人,其实只爱挂满露珠的蝴蝶
  翩跹于花朵间的蝴蝶
  由此确认,自己也是唯美的
  这双重的误会是多么深啊
  吸食甲虫尸体、肮脏泥土的蝴蝶
  难道不是蝴蝶
  在污浊里发现的真理
  难道低于花蕊中披露的真理
  在黑暗里坚持着的美
  难道逊于光芒中闪耀着的美
  难道真有毫无价值的生活
  难道没有广袤星空
  隐藏于我们不堪的日常
  我爱蝴蝶,它们看不见
  鲜花与污泥之间的鸿沟
  而人们却被一分为二
  终身不相往来

开满大百合的山谷


  “看,大百合!”
  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空间发生了弯曲
  无尽的旷野涌向那一团白光
  仿佛两个世界在那里交汇
  这是一颗球茎创造的奇迹
  被我切开过的球茎,除了鳞片,还是鳞片
  它们围绕着的中心,没有数学,没有哲学
  只是有点潮湿的空白
  这些低于灌木,甚至低于被践踏的杂草
  挣扎在落叶堆里的心
  围绕着的,是我们不知道的空洞
  不理解的方程式,看不见的轻盈梯子
  就像每个词都有一个后院
  每个物种,或许都有一个这样的球茎
  上苍给它们安排了各自的山谷
  各自承受着践踏和挣扎
  承受每一瓣鳞片的苦役
  感谢上苍,他也安排了万物必须仰视的光
  那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焰火

不确定的我


  每次醒来,都有着短暂的空白
  身体在耐心等待着我回来
  从世界上最遥远的地方
  从虚空,从另一个身体里回来
  有时神清气爽,从某座花园起身
  有时疲惫,刚结束千里奔赴
  这个我,这个不确定的我
  在两个身体间辗转
  像篱笆上的小鸟
  从一个树桩,跃向另一个

种黄连的人


  黄连的根子
  是它们想走
  却从来没能走的路
  没能实现的
  都很苦
  就像寨子里的那个瘫子
  总是在院子里仰着脸
  它们也爱仰着脸看天
  就像空中
  也有它们想走的路
  种黄连的人
  此间万物的根系
  都是他的
  深夜,当他推开家门归来
  身后拖着他庞大的根系
  枕着新书包的孩子
  在梦中看见了这一切
  它如此神秘
  闪耀着金属光泽
  就像一条银河

写在星空栈道


  这条栈道,看上去如此抽象
  像一次意料之外的写作
  悬空的寂静,从纸上突然拉起的陡峭
  此时此刻,我脚下踩到的
  是一个结实的词
  还是一粒看不见的星星
  是的,正午,我们仍在星空之中
  我们嘲笑过的荒谬
  其实比我们更接近真理
  而它漫长,几乎不可能地
  脱离了草丛和灌木
  不是在落叶,而是在鸟群中延伸
  它是路,但是不在所有轨迹里
  似乎可以借助它
  短暂地行走于所有事物的边缘
  似乎一切尽收眼底
  又似乎一切正在消融
  我们的眼里,云雾从容升起
  像我们年轻时嘲笑过的愁绪
  如今,只有它们看上去绝美如初

题地下裂缝


  命运突然收窄
  你必须侧身而过
  前方日渐低矮
  你必须假装低头
  不可相信天空
  可能只是万千利剑掷下
  不可低估大地
  可能脚下有银河的水声
  人间不过是一条裂缝
  天堂与地狱
  两个世界在这里犬牙交错
  而我们承担了这一切
  是他们的短暂握手
  也是他们的永恒对抗

东 湖


  更深处的黑暗蓬松着,像隐约的树枝
  正是它们让湖水富有质感
  仿佛划出了一条界限,我们只是水汽
  只是反光,永远被排除在湖面之外
  惊讶于它的沉默,它的无动于衷
  我爱的人间如此复杂、甜美而又尘土飞扬   整个下午,我在湖边散步
  整个下午,我卡在两个世界的缝隙里
  会不会有别的人,看到我眼睛后面的树枝?
  会不会有别的时代,被我永远排除在外?
  有好几次,它们因我突然变得安静
  像两部轰鸣的汽车,用上了同一个消音器
  (以上选自《诗刊》2021 年1 月号上半月刊)

毛边书,或缙云寺闻《九溪漫步》


  午睡,在一本喜欢的书中
  我拥有的空地边缘全是灌木
  就像這本书,边缘全是毛边
  九条溪水经过
  就像九种命运,要在此刻经过我
  只有一条突然欠起身来
  它认出了我,缓缓地围着我旋转
  以深山里的方式打量我
  辨认着我身上的深潭和飞瀑
  很久,它才离开
  继续自己的旅行,惊讶于
  我的木讷,我的无动于衷
  我的木讷,是另外一种老泪滂沱
  甚至更老,更滂沱
  我已经有了
  这么多的不敢相认
  唉,每一次相认
  都让我们各自的旅程中断
  像这条溪水,退出这本书
  退出空地,退出灌木
  回到各自挣扎已久的宿命中

寻 茶 记


  一棵茶树的落日
  一辆路过它的公共汽车的落日,有什么不同?
  这个熟睡的人,他的时间
  和他手机显示的时间,有什么不同
  是我们共同之处,还是互相警惕着的不同
  雕刻出这一个具体的自我
  相信有更多的未知
  不能改变的是,我和所有事物保持着时差
  在不断下沉的茶席
  我回到了曾经的上升和停顿
  一杯茶把我们暂时挽留,它是苦涩,也是甜美
  是昔日的遗书,也是情书

黄葛古道遇雨


  石板路径直向上,仿佛长颈鹿优美的脖子
  它骄傲的头,向上,再向上,惟有孤峰相望
  多数时候,深陷于日常悲喜的我们
  是否还有值得举上云端之物?
  和我无数次互相丈量,现在如此沉默
  像一棵终于扔掉枝叶的黄葛树
  像我们,路过青春,再路过盛年
  直到握着的闪电,冷却成一枝金属
  像我们,困于钢筋水泥,困于车水马龙
  仍总不心甘地高举着什么
  在二楼坐下来,煮水壶里
  有一个遥远的宋朝人在低啸
  此地茶盏很重,脚下有一座瓷山
  此刻茶水略苦,手上有一个悬湖
  惟有此地,惟有此刻
  被我们举过眉间的群山现出真身
  我们微笑,转而聊无关紧要的事情
  似乎,没有茫茫烟雨,也没有一群白虎路过窗外

在合肥植物园


  在不该出现的地方,一簇鸡矢藤
  开出了繁花
  这个错误美好,甚至略有香气
  年轻园艺师有点不知所措
  一、二、三……
  她像一个班主任
  为混进教室的野孩子点名
  但是荒野的数学
  不在她掌握的数学中
  写作多年的我
  不过是一个牧羊人
  在戈壁艰难穿越的羊群
  在书房啃食各国青草的羊群
  此刻,和我一起路过她
  我们走在湖边
  也走在两种数学共同形成的林荫道上
  就像我率领的羊群
  不在你们数过的羊里
  我剪下的羊毛
  既没有颜色,也没有重量
  但是合肥的阳光照亮了一切
  甚至照亮了我手里的
  李白的剪刀,博尔赫斯的剪刀

狮 子 峰


  登一座山,一定要上最高峰
  我曾经这样固执多年
  匆忙、迫切,有如星夜奔赴
  山脚有蝴蝶,不停
  山腰有寺院,还是不停
  我对缙云山的印象
  只是狮子峰的积雪
  绝顶。雾的空无一物
  如今,我逗留于一本书的开篇
  逗留于迈进禅门前的时刻
  我甚至想回到
  自己人生的山脚
  那时多美,一切皆在仰望中
  满足于俯身往事
  满足于荒草无边的溪谷
  这座山,曾像我一样盘桓于此
  它最终拾级而上时
  放下了所有来路和归途
  如今,我爱着此间的庸常
  对非凡之物,止步于遥望
  夕阳下的狮子峰
  不再是我的必登之地
  甚至,我警惕着
  此山和彼山的高处
  一如警惕心中的积雪

双河客栈饮茶记


  可以北坡种菊,也可以南坡放养顽石
  可以西门下山,也可以东门直上青天
  借两条山道,不看繁花,只看满头霜雪
  借三天艳阳,不晒新谷,只晒一腹闲书
  我有悬壶,只装白云不装酒
  我有鱼竿,只钓自己不钓你
  哪有茶,明明是十万沉舟重逢春水
  哪有蝶,明明是一片枯叶迷失此生
  (以上选自《星星·诗歌原创》2021 年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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