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唱山歌的网友

来源 :当代小说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tangwang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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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玉兰吊着的心七上八下的,原以为是第一次坐飞机的缘故,可这会儿,飞机明明已经着陆停稳了,她却似乎还在跑道上颠簸滑行,迟迟缓冲不过来。
  从北京到上海,短短的两个小时飞机,却被抻得无比漫长,像哐哧哐哧的绿皮车一样。玉兰此行专程去见的人,说男朋友为时尚早,说熟人,也谈不上,顶多算网上聊得热火朝天又有那么点趣味相投的那种。
  对方叫陈仓,他自己说在上海一家大型私企上班。其中真假,鬼晓得。保险起见,玉兰临行前又扫雷般把他QQ空间和微信朋友圈仔细排查一通,还是只了解到:陈仓,三十岁上下,未婚,在上海有车有房,车是上百万的奥迪,房在外滩黄金地段。从他发的微信朋友圈和出入场合档次判断,妥妥的高富帅一枚。
  出了过道,玉兰抬腕看了看表,离陈仓来接她还有好一会儿,她在航站楼里挑了个座,从手提包里取出化妆小粉盒,对着粉盒盖内侧夹着的小圆镜左瞄右照。镜子里的头发被过道的风撩得有点凌乱,搽的粉底淡妆也被额头渗出的虚汗刮成了若隐若现的条形码。她起身去洗手间捯饬。第一次见面,马虎不得,不说光彩照人,起码也得过得去才行,题好才有下半文嘛。
  从卫生间出来,原先的位置被一个埋头玩手机的小姑娘占了。她在旁边另捡一座,又斜睨了一眼腕表,分针丝毫不顾及她如焚的心急,慢吞吞地爬着。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掏出手机打开微信,往302宿舍群里发了一条报平安的语音。临来的前一天晚上,室友们苦口婆心在耳边嗡嗡网恋的种种危险。玉兰当然知道网恋危险,复杂的网络好比老家的深山野林,什么样的凶禽猛兽没有?关于网恋,最近新闻不断,惨案更是接二连三。最让玉兰脊背发凉的是前几天刷爆朋友圈的一起强奸杀人案:某市一场大雨过后,有人在河边发现了一个长头发的头颅,经警方侦查比对,发现这颗头颅是某高校一名失踪多日的女学生。警察顺藤摸瓜,迅速锁定犯罪嫌疑人并将其抓捕归案。犯罪嫌疑人交代,该女生是他网恋女友,两人三个月前在网上认识并相恋。时机成熟了,男方要求见面,女方不提防,欣然赴约,结果被犯罪嫌疑人诱奸,女生放声呼救,男方怕事情败露,情急之下下手杀害女方。为了毁尸灭迹,犯罪嫌疑人肢解尸体,装在蛇皮编织袋里,运出城外的河边掩埋,要不是大雨及时把女生头颅冲刷了出来,很可能又是一桩悬案。肢解尸体,卸胳膊卸腿的,想想都鸡皮疙瘩直起。
  有危险,不见得会悖时遇上,玉兰是这么想的。其实,在此之前,她和陈仓除了网络聊天互动,只是隔着屏幕视频过寥寥几次,关系进展到这一步,再继续对着屏幕就没有意思了。所以,趁着学校放假的空当儿,她受邀去他的城市,而他,为了表达足够的诚意,替她买机票、订酒店,还说如果时间允许,会亲自开车接机。
  二
  玉兰并不认为见网友就是搞网恋,这跟拿手机不一定就要打电话是一样道理。当然,如果遇到对眼又对心的意中人,谈谈也是无可厚非的。
  约定的时间到了。陈仓承诺的人和车并没有出现,电话也静悄悄的,她忽然有种杂陈的沮丧。为避免对方爽约造成尴尬,来之前她想好了预备方案,如果见不着陈仓,就自己去黄浦江和东方明珠走走看看,当旅游,所以爸妈问她去上海干嘛时,她说去玩。
  打定主意准备起身时,手机连着滴答了两声,陈仓到底还是发来了微信语音,轻声细语的。他说在开会,一时半会儿走不开,随后又发来一个酒店定位,叫她先打车到酒店下榻。
  第一次到上海,出租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象充满新鲜感。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但又与多年前第一次到北京求学时有出入。
  那年,她从贵州黔西南的一个偏僻贫穷的村落,靠着攒劲读书一路读进了帝都。四年的本科读下来,她发现自己就像一滴水,于整个城市的汪洋大海而言,微不足道,可有可无,可是这滴水一旦从汪洋大海中剥离,就很快会蒸发殆尽。相比大都市的快节奏,玉兰更喜欢老家的闲适。纳马寨人虽然少些,却充盈着诗意。特别是萦绕在故乡山山水水的布依山歌,那是布洛陀(布依族创世神)赐给布依族的天籁。炎炎夏日,河岸边,山涧里,竹林中聒噪一片,只要山歌一悠扬,再蔫头蔫脑的人,再无精打采的动物,再垂头枯槁的树木,都会久旱逢甘霖一般,瞬间活泛起来。粗犷的男声如大山般充满力量,甜美的女音如溪流般潺潺流淌,一唱一和,你来我往。徜徉其中的那种惬意,仿佛烈日下劳作的老汉突然喝到了一碗香醇的糯米酒。
  山歌是布依人牵线搭桥的月老。玉兰的姥爷姥姥因为对歌走到了一起,爺爷奶奶也因为山歌结缘。母亲甚至坦言,当年要不是父亲的歌声撩动她,她才不会嫁给父亲这号好吃懒做的闲人。当然,父亲并不是真的好吃懒做,那是母亲的俏皮话,其间所蕴藏的爱情密码令玉兰回味悠长。最令玉兰难忘的是幺舅的婚礼,那是她见过最精彩的婚礼,她至今清楚地记得婚礼的每个细节,偶尔还会断断续续梦到。
  一路上,玉兰的心怦怦打鼓,去不去陈仓安排的酒店她还没完全拿定主意。室友曾经给她讲过一个发生在他们学校的真实案例。一个搞网恋的女学生去见网友,机票、酒店与其旅游日程都给女孩安排得井井有条的,女孩放松警惕,住了他安排的酒店,结果第二天,男的电话打不通,怎么都联系不上,女孩败兴而归。几天后,女孩收到一段视频,视频正好录下她在那家酒店洗澡睡觉的全过程。网友说要么给他五万,要么将视频上传到网上。为了清誉,女孩没敢报警,乖乖付钱息事宁人。
  既来之则安之。玉兰相信,陈仓不至于龌龊到这地步,如果他是这样的人,此刻应该鞍前马后招呼才对。不管它了,反正到酒店不洗澡、不脱光就是了。
  到酒店已是中午。因为旅途的折腾和焦虑,高度紧绷着的神经这会儿已经疲惫不堪,加上中午习惯性的困乏,玉兰昏昏欲睡。在学校,这个时间段怎么也得眯会儿,哪怕只是十分钟,整个下午的精神状态会完全不一样。
  三
  她又梦到了幺舅和舅妈配生辰八字的那个场景。幺舅和舅妈是在三月三歌圩场上定情的,那天那么多人,舅妈扔的糠包不偏不倚打在幺舅的身上。幺舅得到了糠包,也就得到了舅妈。   幺舅定亲那天,外婆请的媒人从幺舅妈家拿回了幺舅妈的生辰八字,外公外婆将幺舅的生辰八字一起告诉了前来配八字的布摩。布摩凝神闭目掐指细算,然后唱出一段词:
  金命男,
  女命金孤神不合,
  女命木寡宿不合,
  女命水富贵大吉,
  女命火空亡大凶。
  这段话的意思是:幺舅和幺舅妈是金命,在一起犯孤神,将来夫妻虽然和睦,衣食无忧,但儿女多难,夫妻俩可能会为儿女操碎心,是半凶半吉的配合。布摩说非要娶的话也不是没有办法,孤神可以解。在外打工多年的幺舅多少见过点世面,半信半疑,稳妥起见,还是请布摩做了场解孤神的法事。
  如今看来,当年的法事似乎失算了。去年,幺舅帶着幺舅妈一起南下广东打工,丢下了马上读高中的表妹。镇里没有高中,表妹转到县城去读。没有长辈的约束,表妹像脱缰的野马,烫起大波浪,涂上红指甲,穿上高跟鞋,隔三差五向幺舅伸手要钱。过分的是她居然聚众斗殴,带着一众姐妹将同班一个男同学打进了医院,搭进去幺舅和舅妈整整三个月的工资。
  电话突然嘟嘟响,惊醒了玉兰。“表妹”两字透过惺忪的眼帘入脑进心,真是梦啥来啥。
  “姐,听说你去上海了?”
  “没有啊。”玉兰答。
  “别骗我了,我知道你在上海。这次是去见谁啊?是不是又跟哪个小白脸约炮?”
  “没见谁,见谁也不关你事。没事我挂了。”约炮一词让玉兰极度反感,正常不过的事到了表妹嘴里都会变质,真是蛤蟆嘴里呱不出一个好。
  “姐,最近手头紧,饭都快吃不起了,打点钱救济下妹妹呗。”
  “正经点,别说吃饭,顿顿山珍海味撑死你。”
  “真的,姐,我的亲姐,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死了才干净,没事挂了。”表妹到县城上高中后,每回打电话来,三句不离要钱。刚开始,玉兰真以为她是没钱了,软了几次心。后来打电话向幺舅求证,幺舅说他在外挣的钱基本都给她了。唉,真不知道一个高中生拿那么多钱都干嘛去了。
  “别呀姐,我知道你去干吗,给我五百,我保证不说。”
  “去说吧。”玉兰果断挂了电话,求不成,表妹开始要挟,最初几次,玉兰还真怕她去父母那里嚼舌头,又乖乖破财免灾几次,现在发现表妹这招玩惯事了,也就鱼死网破搏一回。
  表妹知道玉兰私下会网友是几个月以前,都怪自己大嘴巴。现在一身劣习的表妹已然不是以前能一起坐在河边、月下互诉衷肠的知心姐妹。
  岁月改变着人,也改变着人身边的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布依寨的人都发了疯似的攒劲往山外逃,打工的多,读书的少,像玉兰这样把书读进帝都的人更是仅此一个。寨子里的人少了,热闹的寨子静了,肥沃的稻田荒了,稀疏的林子密了。让玉兰更难适应的是,没有山歌飘扬,山涧竹林里死气沉沉般肃杀。即使到了年关,外出的人回来,也都赶潮流似的热衷于《死了都要爱》之类爱得死去活来的劲爆歌曲。一个古老民族几千年积攒下来的山歌传统似乎在不知不觉中支离破碎,像那东流而去的北盘江一样,奔流向东不复回。
  前年,还在读本科的玉兰跟老师带着课题回乡做田野调查,恰逢“三月三”。自从背井离乡上学以来,她就没再正儿八经过过“三月三”,“三月三”在她记忆里依然停留在对山歌、扔糠包、浪哨(青年男女谈情说爱)的美好中。可是那一次回首体验,她发现,梦里的故乡已然成为过去,为了发展旅游而兴起的民俗表演既生硬更做作,再没有当初那份淳朴的自然与乐趣。她深深体会到,这些年来,记忆中的美好已经与现实境况背道而驰,越发遥远了。她站在吊脚楼楼阁上,眺望远方的夕阳,扶着栏杆任思绪肆意流淌。如果说,后来她读研深造表面是为了暂避一个女人结婚生子的宿命,那么,那次阁楼上的凭栏,她一定沉淀出了某种特别的东西。
  考研并不在父亲给她拟定的人生规划范围之内。玉兰本科即将毕业的时候,父母未雨绸缪,瞒着玉兰相中了一个小伙子,并兴致勃勃地张罗着见面。男方和她同年同月,也是即将毕业的大学生,父母都是国家干部,在县城里有车有房。小伙向玉兰透底,他父母已经打点好一切,他一毕业就能端上国家的“铁饭碗”。如果他俩能成,凭她名牌大学的名头,加上他父母从中运筹,准保也能进个好单位。
  小伙倾慕玉兰,在玉兰父母的帮助下疯狂追过她一阵。写情书、送花、看电影,还说如果好事能成,今年冬天就带她出国到马尔代夫度蜜月。
  “你给我唱首山歌吧。”玉兰对小伙说。
  小伙不会唱山歌,他声情并茂演唱了几首流行的爱情歌曲,但唱完后,玉兰脸笑心不笑的僵硬表情让小伙渐渐意识到玉兰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小伙知难而退了。父母怪玉兰错过了好人家,父亲说山歌再好听,能当饭吃吗?母亲更决绝,说决不允许她的姑娘因为一时冲动重蹈她的覆辙。玉兰说她还不想结婚,想读研究生。母亲态度暧昧,父亲坚决不同意。玉兰没再解释,我行我素,废寝忘食地备考,久之,父亲拗不过,放任自由。
  四
  玉兰还是怕表妹作妖,真去嚼舌根。电话是挂断了,可是隐隐的担心才刚蓄势,大有蔓延之势。她克制住自己不去想表妹的糟心事,起身去洗了把脸,并泡了杯浓茶提神醒脑。再次拿起手机时才发现302宿舍微信群里炸了锅。
  “亲,还活着吗?来,冒个泡,给爷笑一个。”
  “亲,男主角帅不帅?给个镜头呗。”
  “亲,我在你包里放了瓶防狼喷雾器,请注意查收。”
  “亲,你再不说话我报警了哦。”
  玉兰往群里发了张搞怪的自拍。
  群里立马回复:
  “亲,你可吓死宝宝了。”
  “亲,丽儿往你包里放了防狼喷雾器,我也放了样东西,快看看吧。”
  玉兰去翻包,找到了一盒没有启封的“杰士邦”。
  “看到了吧,亲,祝您上海之旅‘性’福。”随后是一连串得意的表情包。   玉兰哭笑不得。尽管她多次声明,她见陈仓并非她们想象的那样为追求“性”福,但是舍友们仍乐此不疲地调侃。
  陈仓并不是玉兰见的第一个网友。陈仓之前,她见过几个,具体几个,有些模糊了。见的第一个是通过QQ群认识的。那年,失去联系多年的几个童年女伴突然加了她QQ,邀请她加入一个QQ群。QQ群里都是在沿海打工的布依人,他们分散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工厂,平时忙于上班讨生活,闲时又不愿花钱进KTV纵情歌唱,于是,他们利用发达的网络媒体,建起了QQ群,在群里对起了山歌。开始,玉兰对在QQ群唱山歌并不感冒,因为山歌是布洛陀赐给布依人和故乡那片神奇的土地的,它只有与竹林、河岸、芭蕉林水乳交融才有神韵,把山歌放在一个虚拟的网络空间,算怎么回事?但,有总比没有强,渐渐地,玉兰也就见惯不怪,而且玉兰还发现,QQ群里卧虎藏龙,对歌不受时间、空间和地点的限制,蛮有趣。
  早上起来天气凉,
  唱首山歌解心肠。
  只有山歌来解恼,
  哪有山歌卖的粮。
  ……
  玉兰在群里唱了几首,歌声很快让她人气高涨,男歌手们纷纷请求加她为好友。那段时间,她的QQ访问量剧增。群里的歌手加她QQ,不管男女,无论老少,她都来者不拒。布依人对山歌没有多少规矩,不分男女老幼,你来我往是基本的礼仪,尽管有时候有的歌手言语暧昧露骨,她也没有生气,总是有唱必回,有问有答。她看到了某种希望,有段时间,她甚至试图在QQ里寻找到爱情的可能。
  陈仓是玉兰通过网络虚拟空间结交的第五位山歌手。在过往的四位歌手中,有的擦出了爱情火花,有的扯出了一地鸡毛。玉兰印象最深也最为惋惜的是第一位。玉兰清楚记得,那个男歌手叫家宝,名字俗气,但唱的山歌却清新脱俗,那嘹亮的歌声虽然来自手机的喇叭,但闭眼感受,仿佛翻山越岭由远及近而来一般。玉兰在群里和他对上几首后,主动加了他的QQ。慢慢地,山歌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对歌之余,家宝告诉她,他高中辍学,在东阳一个工地上给人当小工,搬砖、和水泥、砌墙,哪样挣钱干哪样。山歌在布依人眼里不光能宣泄生活的酸甜苦辣,更是治愈创伤的圣药。每天即使再累,只要唱两首山歌,一切就都释然了。对方的推心置腹让她感动,玉兰也坦诚相待,说自己是个大学生,在北京上大学。
  家宝给玉兰回了几个竖大拇指的表情。从那以后,家宝找玉兰对歌的次数越来越少了,甚至有时候干脆就不回玉兰的QQ信息了。玉兰很奇怪。恰好那年暑假,她申报了学校一个社会实践课题,研究西南少数民族到沿海打工后是怎样传承民族文化的,调研的第一站就是东阳。玉兰将自己要去东阳的消息告诉家宝,并把家宝作为山歌文化传承典型的调研对象。家宝不仅热情地接待了她,还带她走访了很多人。调研在家宝的帮助下很翔实很成功,玉兰凭此获得了全校调研成果一等奖。当她准备与家宝分享这份喜悦时,却发现家宝的电话已经打不通了,QQ也联系不上。她跟表妹陈述这个事情,表妹却说:“换作是我,我也会消失。”
  “为什么?”她问。
  “人家只是个打工仔,你是大学生,差距摆在那里。或许人家已经受了伤,又或者说你的成功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表妹说。
  玉兰一下子蒙住了。表妹人虽小,但反思揣摩的能力却深得可怕,或许这是她尽管顽劣,却能一呼百应,成绩也总能名列前茅的原因所在吧。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作为大学生在打工仔面前就多么有优越感。“你不这样想,不代表他不这么想。”表妹说。后来,玉兰试图解释,只身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去了东阳,却被告知,家宝已经走了,再经熟人到他们寨上打听才知道,家宝已经结婚,爱人是附近村寨的,在义乌打工。
  这个措手不及的打击,让玉兰第一次觉察到,自己拼盡全力苦学积累的知识居然无形中垒成了一堵墙,活生生将有情人拒之墙外。山歌还是山歌,可玉兰也想明白了,它始终只是山歌,它能暂时治愈心灵的伤,却无法长久化解现实的窘。从古至今,它从来都没有超越过阶层。布依族的民间故事里,有很多富家小姐与穷砍柴小伙因为山歌结缘并私定终身的桥段,故事大多是以悲剧收场。以前,玉兰一直以为这是套路,这件事情以后,她慢慢发现,其实这些民间故事背后所传达的道理在历史长河中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过。
  家宝的事情给玉兰一个新的启示,在爱情面前,她不能低就,要么平衡,要么高攀。冲这一点,她对陈仓抱有信心。陈仓其实也是先在QQ群认识的,什么时候加的好友,谁加的谁玉兰已经没印象了。那个山歌QQ群活跃了一阵,后来加入进来的人也越来越多,有人一上来刚磕磕绊绊对上几首,就迫不及待地问对方有没有结婚,有没有男朋友之类的问题。有的更直接,还没有渐入佳境就直接要求见面开房,玉兰一一回绝并将其拉黑。失去耐心的对方气急败坏,在群里谩骂攻击,一嘴污言秽语,完全是地痞流氓的作派。
  玉兰退了群。
  陈仓没有在群里唱过山歌,他有多少斤两玉兰也没领教过。玉兰曾经进过他QQ空间,他QQ空间动态极少,内容都是工作和生活上的细枝末节。虽然零碎,但细细分析,还是能大致猜出一二。陈仓应该从事IT行业。玉兰对这个高端行业没什么概念,在她看来,IT高大上,从事这个工作的人都是高端人才,有钱。玉兰对于这类人不怎么感冒,总觉得这些人虽然西装革履的,但人文气质欠佳,身上铜臭味过重。玉兰在处理那些打着对歌之名加她却满脑子想入非非的人时曾想顺手把他也拉黑了,但转念一想,觉得这种站在时代科技前沿的人对传统文化还有这份感情,实在不多,就留下了。
  如今看来,一切阴差阳错都是最好的安排,至少目前而言是这样的。
  玉兰是在一个偶然的深夜发现陈仓会唱山歌的。那时玉兰已经沉沉睡下,QQ信息的咳嗽声从枕头底下的手机里传来,惊醒了习惯侧睡的她。惺惺忪忪点开,发现是一首山歌:
  想吃刺梨怕刺多,
  老想同妹唱山歌。
  一首还在浦江角,
  二首远在永定河。   ……
  玉兰又惊又喜,想不到陈仓是个山歌王者,这真像山歌里唱的,乌鸦群里飞出一只金阳雀。
  五
  午后,玉兰饿意渐浓,寂静的房间里能清晰听到肠子咕咕蠕动的声音。在北京候机时她在候机室的快餐店里点了碗面,因为忧虑这趟上海之旅的各种不确定性,那碗面没吃几口就仓促登机了。刚下飞机那会儿,兴奋、激动、渴望、忧虑交织缠绕,稀释了饿意。这会儿松弛了下来,加上补了午觉,一下子饿得发慌发抖。在来酒店的出租车上,她注意到附近有一家川菜馆,她决定下楼试试。
  她担心走后陈仓来,便给陈倉发微信,告诉陈仓她到对面川菜馆吃点东西。
  陈仓秒回复说:“你看我这记性!不好意思,我忙晕了,把这事给忘了。你去吧,那家餐馆是我们接待定点餐馆,我已经给他们打了招呼,你直接过去就好。”
  川菜馆在酒店的斜对面,横穿天桥就到。过了饭点的餐馆冷冷清清,玉兰在大厅角落里挑了个座,刚落座,服务员便拿着菜单走了过来。正当她准备点餐时,穿着白色衬衣的经理走了过来。
  “您是玉兰小姐吧?欢迎来到上海。陈总说您是贵宾,要招待好,我们已经根据陈总的指示做了准备,请您移步雅间。”说完弓着身子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玉兰随经理进了雅间。雅间很宽敞,装潢也很别致,木桌木椅,墙上还悬挂着刺绣和蜡染,颇有西南民族风味。她不用点餐,白衬衣说陈总已经安排好了,她只管吃。
  菜陆续上,都是她平时跟陈仓闲聊时提到的家乡菜品。自从漂泊求学以来,她一直馋家乡的美食,腊肉、酸笋、血豆腐等,每次想起,都会禁不住口角流涎。
  每道菜上来,她都拍了特写,发给陈仓的同时,也发到了302宿舍微信群。
  陈仓回复:“用餐愉快。我下午要谈一个大客户,可能会晚点到。”
  “没事,你忙你的。谢谢你细致周到的安排。”她回了一句。
  “请不要在非吃饭时间放毒,我们要看男主角。”302宿舍群的姐妹们开始起哄。丰盛的饭菜引起了302宿舍群的轰动,舍友们的关注点并不在菜上,她们集体要求一睹男主角的风采。
  “想得美。”玉兰发送了几个敲打的表情。
  其实,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并没有让她胃口大开,相反,她始终小心翼翼地吃着。陈仓的接待很有心,无可挑剔,可玉兰心思不在吃上,相比之下,她更想早点见到陈仓。
  从饭馆出来时,天慢慢擦黑,街道两旁华灯初上,蓝色、橘黄色、红色等各式各样的霓虹灯和广告招牌陆陆续续亮起。玉兰悠闲地拾级而上。过天桥的人稀稀拉拉,或三人一伙勾肩搭背,或两人一道牵手挽腕,独自一人的自己显得形单影只。走到桥中间,她停住脚步,半转着身,对着天桥下的马路主干道远眺,太阳已经完全消失在地平线上,遗留的霞光将海天相接的天边映得通红。来来往往的车开着绚丽的彩灯疾驰在马路上,或一排排驶向远方,或一串串从远处呼啸而来。迎面吹来的风起了凉意,玉兰裹紧身上的衣服。她不打算回酒店,决定沿着街道信步游走,体验一下上海即将到来的夜生活。下了天桥,她朝着太阳落下的方向走。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喜欢走在傍晚时分的都市街头,自从那次失恋后,她放弃了这种习惯,宁愿窝在宿舍里刷美剧韩剧。
  对方是她的学长,也是第二个因为山歌与玉兰结缘的人。那是在研究生迎新晚会上,作为新生的玉兰即兴演唱了布依族经典民歌《好花红》。《好花红》当年红遍大江南北。据说1957年,贵州惠水县布依姑娘覃跃珍坐了七天七夜的火车上北京,受到了毛主席亲切接见,覃跃珍即兴为毛主席演唱了《好花红》。“好花红哎好花红,好花生在刺梨蓬,好花生在刺梨巅,哪朵向阳哪朵红。”借用刺梨花开的自然之理表达了少数民族群众对党的拥护。毛主席听完激动不已,握着覃跃珍的手连连说好。
  其实,《好花红》严格意义上来说只是调,里面的歌词可以应时应景填充,后来的歌手纷纷尝试填词改编,表达不同的意境,从而使得这首歌经久不衰。玉兰没有填词的功力,但她原生态的优美声线依旧赢得了全场观众的喝彩,有几个心动的学长甚至在台下吹起了口哨。在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中,一位帅气的学长手捧鲜花,顺着舞台左侧台阶疾步小跑到玉兰跟前,双手郑重地将花捧给玉兰。玉兰接过花,本想仔细看清学长的脸,但此时台下的观众开始诡异地起哄,学长似乎洞察了异样的空气,羞涩地低下头,从舞台右侧撒丫子跑了。玉兰的脸红了,她对着学长的背影深深鞠躬,表示感谢的同时借低头掩饰上脸的红晕。
  玉兰有所耳闻,历届晚会都有这个惯例,能得到鲜花的节目,是晚会最成功的节目。回到宿舍后,她正捧着鲜花翻来覆去回味欣赏,这时,夹在花蓬中的一张卡片滑落下来。上面飘逸地写着:“空灵的歌声让遗失灵魂的我穿梭回刺梨花开的布依山寨,沁人心脾的刺梨花香让人心旷神怡。”后面是一串手机号码。
  这定然是那位学长写下的,玉兰照着卡片上的手机号回了一条短信:“您送的玫瑰花同那漫山遍野的刺梨花一样芬芳。”
  同寝室的女同学说她中计了。
  “啊?”她没有洞悉其中的玄机。
  “你上当了!”姐妹们说。
  “上什么当?”玉兰一脸蒙。
  “你一发短信,人家不就有你号码了吗?这是学长们钓学妹们的套路。”姐妹们解释。
  姐妹们果真明察秋毫,短信发出后,那位学长有事无事都会找各种理由跟她搭讪。聊QQ加微信,开始是涉及山歌的问题,后来慢慢延伸到其他问题,当玉兰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坠入了爱河,成了学长碗里的菜。那个学长不会唱山歌,但是他欣赏山歌,这点足以成为他俩的共同语言。玉兰和学长的关系突飞猛进,常常在校园里出双入对,宿舍里的姐妹经常借此酸她。她觉得这样太明目张胆,还是要背着点人。逛街成为了最佳选择。购物、吃夜宵、逛夜市,她和学长在自由的大街上尽情享受青春恋爱的甜蜜。她还是太幼稚太天真了,这样乌托邦式的浪漫仅仅是昙花一现,它很快随着学长毕业走到了尽头。学长考上了老家的选调生,也算是有了固定的工作。玉兰由衷为他高兴。学长临走的那天傍晚,他们又在一起逛了街。此前,他们在大街上牵过手,在街头隐蔽的角落里亲吻过,好几次,学长想再进一步,都被玉兰拒绝了。那晚,她再次推开了学长欲往下探的双手。学长凝视着她,她也凝视着学长,学长摆出一副哀求的表情,她以安抚的表情继续婉拒着他。两人在晦暗中对视着,学长的手一次又一次试图更进一步,玉兰一次又一次挡开。学长紧紧抱住她,热烈地吻着她,她再也无法拒绝,任由学长的手在胸前游走。情欲渐浓时,学长突然撤去了吻,朝着旁边的酒店扬了扬下巴。玉兰埋下头。学长急了,欲拉着她走,可玉兰始终僵在原地。反复几次,玉兰始终像钉子一样,牢牢钉在原地。没有得逞的学长气恼非常,撇开玉兰的手兀自回去了。   失魂落魄的玉兰是怎么回去的,她自己忘记了,反正是她一个人回去的。从那以后,她对逛街就没了感觉,走在街头仿佛行尸走肉般。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对不对,总之,学长走了。一个星期以后,学长虽然发来短信道歉,玉蘭也原谅他了,可是在此后的异地恋中,彼此间的间隙逐渐被放大。他们再也没有山歌的话题。她唱山歌时,他的回复总是:“有事麻溜说,我很忙。”玉兰发现,她的山歌在学长那里已经没有花香般的心旷神怡了。学长跟她讨论最多的是工作,比如他做的什么事得到领导表扬了,他的工资又涨了多少,他已经成为后备干部正在接受组织考察,等等。
  玉兰果断选择了分手。她能接受学长进入社会后为生计不得已的蜕变,但她无法接受他对山歌的不以为然。
  六
  手机熟悉的《山歌好比春江水》旋律突然响起,伴着细微的振动。是陈仓。玉兰鼓足勇气,“不怕滩险弯又多。”
  “饭吃好了吗?”电话那头问。
  “早吃好了,在散步消化呢。”她答。
  “我下班了。”他说。
  “哦,那我这就回酒店。”她知道他那句话预示着他将有空,但她很快觉察到自己的回答有点轻佻,好像自己就是个后宫妃子,枯等在深宫里等着皇上临幸一样。她急忙补充道:“到酒店楼下给我打电话,我下楼。”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说:“好,我大概四十分钟以后到。”
  玉兰掐完电话往回走,街边形形色色的霓虹灯欢快地闪烁跳跃着,梳理平顺的心情陡然间绞成了一团乱麻,之前预想的各种见面场景一遍又一遍在脑海里重复上演。直到开门时,房卡贴在门锁上发出滴的一声时,她才猛然反应过来,她到酒店了。
  接下来该做什么,她没有一点头绪。偏在这时,电话又响了。她以为陈仓提前到了,擎起一看,发现是表妹。她长吁了一口气,不知道表妹在这节骨眼上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姐,你还好吧?”表妹表示出鲜有的关心。
  “好啊!”她警惕地说。
  “姐,这一次你真的要帮帮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不是没钱吃饭了,而是被人逼债上门了。前段时间我跟道上的借了五百的高利贷,他们答应一个月不收利息,过了一个月一天要一百的利息。今天还不上明天就得还六百;明天还不上,后天就得七百。我实在没招了。”
  “编,继续编!我才不上当。”玉兰怀疑表妹要挟不成,开始编故事了。
  “姐,真没诓你。要是诓你,我是猪生的。”
  “你是不是猪生的我不知道,但绝不是我生的。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不说了,我还有事,挂了。”玉兰果断摁掉。
  偶尔一两次,玉兰勉强能应付。毕竟研究生课没那么紧,课余闲暇时可以去兼职家教挣点外快,或者跟着导师做项目,导师通常会适当给点劳务费,节约点,自给自足是没问题的。
  还有十分钟,这点时间已经不允许做任何别的准备了。她把手机放在小圆桌上,强迫自己平平静静坐下来,背斜靠在椅背上尽量放松。可是,眼睛还是不由自主地,痴痴地盯着桌上的手机。她期待手机响,又害怕手机响。
  这回,陈仓没有爽约,手机真的准点响了。她坐直,没有立刻划拉屏幕上的绿色按钮接通电话,而是端详了一会儿。她得好好想想该怎么说,绝对不能再像刚才那么冒失了。女孩子家应该含蓄矜持些。直到手机铃声响到“这边唱来那边和”时,她深吸了一口气,接通了来电,手机贴在耳边。
  “我到楼下了。”电话那头说。
  “好的,我这就下来。”
  这个时间点,酒店大厅走进走出的人多,但只有一人端坐在皮沙发上。黑西服,白衬衫,蓝领带,脚上是一双尖头黑皮鞋,亮锃锃的,犹如贴了膜一样反着光。样貌与视频镜头有差异,但轮廓还算清晰。不用想,那就是陈仓了。玉兰走过去,他也起身迎了上来。
  “一直忙,怠慢了,不好意思。”他一边道歉,一边伸手来握。
  “没事。”玉兰也本能地伸过手去。
  “我下班就来了,没来得及换衣服。”陈仓意识到自己穿着太正式了,与这样的场合格格不入。
  “没事。”玉兰说。
  “要不,我们找个咖啡厅坐坐。”陈仓建议道。
  陈仓终归是久经职场磨炼的老手,三言两语就化解了初次见面的生疏与尴尬。相比之下,玉兰显得被动甚至木讷,除了两个貌似宽容的“没事”,她几乎找不到说的。对于陈仓的提议,玉兰换了种方式,点点头。
  陈仓走在前头,很绅士地为玉兰拉开了酒店笨重的玻璃门。
  “附近的咖啡店多,但都是快餐式咖啡,谈生意还可以,休闲没多少感觉。我领你去个好地方。”说话间,他领着她走到了一辆车前。不错,正是陈仓的蓝色奥迪,和QQ空间的照片一模一样。
  车出了酒店后汇入了滚滚的车流。陈仓一边开车,一边说话,尽量不让气氛静默凝固。两人的对话始终是他问一句,玉兰答一句。
  陈仓全神贯注注视前方,偶尔侧过脸看玉兰。玉兰也想放开些,但她就是做不到。她蜷缩在座位上,像犯错的小学生站在老师跟前一般。
  陈仓忽然想起了什么,在车子中控台上一通行云流水的操作。
  音乐想起,旋律是如此熟悉。
  “猜猜这是什么歌?”他问。
  “应该是我们布依族的《桂花开放幸福来》吧。”玉兰答。
  “是的,是《桂花开放幸福来》。”他说。
  此时,歌声响到了“桂花要等贵客到哎,贵客来到花才开哟。”陈仓跟着哼了几句。
  “这里没有桂花开,只有车子开。不管怎样,这首歌送给你,欢迎贵人来上海。”他说。
  “谢谢!你比我想象的要幽默诙谐很多。”她主动侧过脸去说了句话,正好撞上了陈仓扭过来的脸。两人对视着,最后又不约而同一笑。
  “其实刚工作那会儿我比你还腼腆,跟人说不到三句话就脸红,后来工作所迫,时间长了,也就放开了。”
  “哎——贵客来到花才开哎,桂花儿好比苗家的心哎,贵人就是解放军哎,毛主席他比太阳明哎,照亮苗家桂树林哎……”歌声继续在车内环绕,舒缓轻快的旋律让玉兰放松不少。   “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这首歌是苗族的,里面有个苗家。”陈仓说。
  “这首歌是布依族民歌。好像是1950年吧,贵州军区文工团响应军区收集万首民歌的号召,到贵阳花溪郊区采风,队长钟华率领团员罗马、王存真、王鸣、王骅等,到花溪凤凰哨收集民歌,发现了布依族迎接客人的民歌《桂花开放贵客来》,也就是《桂花开放幸福来》的原型。”玉兰打开了话匣子,“里面的苗家不是苗族,而是布依族,布依族在近代史上被叫‘仲苗’。”
  “原来还有一段这么有趣的历史啊。”陈仓脸上漾出了浅浅的笑容。
  “其实好歌是没有地域和族别的,大家喜欢,都能唱,就像《好花红》,阎维文唱,宋祖英也唱。”玉兰说。
  “这我同意。文化贵在融合嘛,在上海待了这么些年,我觉得不光文化,世界都在加快交流融合的步伐,要不哪来的地球村。”
  玉兰点头赞同。这时,车子右转进了岔路,继而又左转驶进了一个露天停车场。
  停车,下车。一栋灯火璀璨的商业写字楼立在眼前。
  “到了,就在楼上。”他说。
  她随他进商场,上电梯。咖啡厅就在十楼电梯口对面,出了电梯就能看到咖啡厅吸人眼球的广告招牌。咖啡厅旁边是一家规模挺大的书店。
  陈仓指着书店对她说:“以前,那是一家火锅店,后来倒闭了,咖啡店老板趁机接手,把店面盘下来开书店。书店开张后,咖啡店的生意出奇好。”
  “一家书店竟然有这作用?”玉兰不解。
  “上海生活节奏快,都恨不得把一天掰成两天用,但人始终不是机器,总会疲倦,在快节奏的工作中忙碌够了,自然会想方设法去寻找机会放松。”陈仓说,“就比如我,午休的时候都会来这儿看看书,实在困得厉害,就去旁边喝点咖啡提神,因为两家同是一个老板,他们允许拿咖啡进书店或者拿书进咖啡店。”
  他和她径直走进了咖啡店,选了角落里的一张小方桌子对脸而坐。服务员走了过来,微笑着对陈仓说:“来了,哥。还是照原样来一份?”
  “你喝什么?”陈仓问玉兰。
  “奶茶吧,咖啡我不习惯。”玉兰说。
  “我的老样子。给这位小姐来一杯珍珠奶茶吧!”陈仓对服务员说。
  咖啡厅装潢优雅,加上旋律舒缓的轻音乐,让玉兰更加自然。
  这时,陈仓放在桌上的电话振动了,陈仓瞄了一眼,摁掉了。
  “怎么不接?”玉兰问。
  “一个刚工作的新同事,领导安排给我带,积极性高,但不太懂职场规矩,总是在下班时间讨论工作,不用理她。”陈仓说。
  “其实有一段时间,我已经不来这里了,躺在家里反复听着你在群里唱的山歌,比来这里喝咖啡看书强多了。”陈仓转移话题。
  “真的?”玉兰反问。
  陈仓点头,说:“饭养身,歌养心嘛。工作上遇到烦事难事,静下心来听听山歌,再想想故乡的山山水水,自然而然就会平静下来。我父母过世早,是我叔和婶子把我养大供我读书的。早些年读书,只要放假,我就回去帮家里放牛,山歌也是在放牛时学的,会唱几句,后来工作以后忙,而且在这大都市里唱给谁听,谁愿意听?久而久之,都差不多忘了自己还会唱山歌。”
  “对啊,朋友易寻,知音难觅啊!”玉兰感慨。
  陈仓的电话又振动了,屏幕上显示“老大”。他对着玉兰做了个抱歉的手势,就出去接了。他回来时,脸上的笑容有些牵强,尽管他在极力掩饰,但玉兰猜得出,他肯定有事。
  “要不你去忙吧,別耽误了你的事。”玉兰说。
  “没什么大事,发往广州的一批货出了点问题,线上指导一下就能解决。”
  “我是不是耽误你工作了?要不我回酒店吧。”玉兰说。
  “没有没有,现在是下班时间,原则上是不谈工作的,接他电话是客气。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泾渭分明,上海就这点好。”陈仓继续说,“还是小时候好啊,没有催命的电话,什么都可以置之不理,放牛时,往草地一躺,仰望浩瀚的蓝天,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心血来潮时冲着大山吼一声或者飙几句山歌,运气好还有人答,真好。小时候不懂得珍惜,总渴望走出大山看看外面的花花世界,现在发现,外面的世界其实没有想象的那么好,想回去,可惜回不去了。直到听到了你的歌声,我似乎又找回了那种感觉。”
  电话又嘟嘟振动了,“副总老余”赫然出现在屏幕上。陈仓不敢怠慢,拿起手机,再次做了抱歉的姿势,疾步走出咖啡厅,到外面接去了。不一会儿,他回来时,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甚至有些焦虑。玉兰知道,他有麻烦了。
  “真不好意思,那边催得急,我们分管副总亲自打电话,叫我尽快解决。”没等玉兰开口,陈仓先说了。
  “你去忙你的吧,领导都出面了,再托大就不好了。”玉兰说。
  “那我送你回酒店吧,都还没好好为你接风洗尘。唉,真叫人过意不去。”陈仓说。
  “别这么说,来这里给你添麻烦了。”玉兰说。
  送她回酒店的路上,他的电话又响了几次,他戴着蓝牙耳机,每次电话响,他摁一下蓝牙,没等对方说话就抢先说:“我在开车,稍等,一会儿给你回电话。”然后挂断。
  到了酒店门口,玉兰下车,他没有下,摁下车窗对玉兰说:“那边催得急,得立马赶回去处理,我们明天再见。”说着在耳朵上比了一个电话的手势,意思是电话联系,就开走了。
  回到房间,玉兰长舒了一口气。见面总的来说比较顺利,就是那三个电话实在败兴,她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说。
  来日方长吧,她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她电话也响了,母亲打来的。玉兰忽然有点心悸,犹豫接不接,她怕表妹多嘴,真的去饶舌,召来母亲兴师问罪。还是接了。母亲向来温和,即使真是表妹告状,母亲也未必信,就是信,按母亲的性格,只要她不出事,顶多絮叨几句。还好,母亲只是轻描淡写叮嘱她“注意安全”、“别单独走夜路”、“出门在外照顾好自己”,就挂了。   她还是不放心,她怕母亲看破不说破。上小学时,她偷拿过同桌一个蝴蝶发卡,后来这个同学戴着另外一支一模一样的发卡来家里做客,母亲夸同学发卡漂亮,女同学说,发卡原是一对,另外一个不知道掉哪里去了,怎么找也找不着。偷来的发卡玉兰不敢戴,时间一长,没了兴趣,丢到哪里顾不上了。第二学期开学,玉兰找母亲要学费,当时母亲在碾坊里舂米,没空,叫玉兰自己去枕头拿。玉兰翻开枕头找到钱,也看到了夹在钱里的蝴蝶发卡。玉兰顿时羞愧难当,原来母亲早就知道了,之所以不当面戳穿,无非是给玉兰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与其在这里瞎猜,还不如给表妹去电话直接。
  “你是不是告我状了?”她试探着问。
  “没有啊!我就是吓唬吓唬你,怎么可能出卖你呢。”表妹说。
  “没有最好,要是让我知道你出卖我,别怪我翻脸不認你。”
  “姐,你放一百个心吧。不过,姐,你还是小心点吧,我就一个姐姐,真出了事我上哪里找姐啊。”
  “算你还有点良心。你真的去跟人家借高利贷啊?”
  “真借了,上个月我感冒住院,吊了三天点滴,冒花了五百,我不敢跟我爸妈要。我只要张嘴要钱,他们就觉得我干了坏事,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我可不想触那霉头。”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看你以后还作不作。算了,我给你吧,但你必须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不用了,姐,我已经搞定了。”
  “生气了啊?告诉姐,谁给你的钱?”
  “我又跟另外一个哥们借了。也是第一个月没有利息,我先拿新借的五百去顶旧账,不让它生出利息,这样不断反复拆东墙补西墙,这几个月我省着点,应该两三个月就能攒够。”
  “亏你想得出。你要是把这聪明劲放在学习上,清华北大都得向你招手。我给你吧,欠别人钱心里亏得慌。”
  “我学习一直很不错的啊,我现在还是悠着点,隐藏点实力,关键时候再一鸣惊人,这时候我可不想当出头鸟。钱真不用,姐,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还是留到走投无路的时候吧。”
  “好吧!那你早点睡吧。”
  表妹没有多嘴,自己也自认为做得滴水不漏,母亲不可能察觉。唯一的解释就是母亲真的只不过是担心她一个人出门在外,打个电话确认一下而已。给自己徒增那么多烦恼干嘛,她收回神,抬头看了一眼悬在电视机上方的大钟,九点一刻,再洗漱一番,刚好是躺下的时间。
  睡前刷刷朋友圈不知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反正不刷上一刷,就会睡得不安稳不踏实。解锁手机才发现,自己去洗漱的工夫,陈仓发来了信息。
  “实在抱歉,明天怕是陪不了你了。广州那边的技术员搞不定,公司无论如何非要我亲自飞一趟。我马上登机。明天我已经安排好了,我的一个女同事会接待你,她待会儿会加你微信。我明天下午会赶回来。晚安!”
  “注意安全,一路平安!”她回道。
  等了好长时间,陈仓也没有回,估计这会儿飞机已经起飞。这期间,倒真有一个姑娘给她发来了添加好友的请求,认证是“陈仓的同事”,如果头像是本人的话,是个挺养眼的姑娘。玉兰通过了姑娘的好友认证。
  不一会儿,姑娘发来了第一条信息:
  “姐姐,您好!我是陈仓的助理张梅,奉命接待您。明天的日程我初步规划了一下,先去离您最近的东方明珠,然后去外滩,下午逛上海城隍庙,您看可不可以?”
  “谢谢您。给您添麻烦了,如果您忙不用管我的。”
  “姐姐客气了,陪您玩好玩开心就是我的工作。不早了,姐姐早点休息,我们明天早上见。”
  “明天见。”玉兰回。
  七
  幺舅和舅妈的爱情是从别人的婚礼上开始的。
  那天,幺舅的一个朋友结婚,找幺舅做伴郎去接亲。在布依族的婚俗里,接亲虽热闹,却是个苦差事,不光要能喝,最重要的还要能唱。山歌唱输了,是接不走新娘子的。幺舅唱山歌没话说,十里八村难寻敌手。不想,那天,新娘寨子里的村民耍奸,在村里设下重重关卡,要闯完关才能进新娘家门。接亲队伍一遇到关卡就撒粑粑、撒红包。过完关卡是拦门酒,寨子里的左邻右舍在新娘家大门不远处摆上一条条长凳,凳子上倒满一杯杯糯米酒。每搬开一条凳子前,得喝光上面的酒。伴郎们挨个上阵开路,糯米酒虽然度数不高,但后劲足,风一吹容易上涌,等到过完关时,伴郎们个个摇摇晃晃面如桃花。幺舅酒量大,也顶不住上涌的醉意。看着伴郎们歪歪扭扭进门,新娘家的亲朋好友们笑得前翻后仰的。他们把伴郎们扶进屋休息,准备下半场。
  对山歌是新娘家为接亲的伴郎们准备的下半场。新娘家会请来女歌手刁难,男方的伴郎团必须应战并取胜。据说,那天对歌时,伴郎团酒醉刚醒,不在状态,幺舅也浑浑噩噩的,显得力不从心。好在,对着对着,酒劲就慢慢过了,幺舅越对越来劲,终于带领伴郎团展开激烈的反攻,很快扭转了不利局面。女方请来的女歌手节节败退,最后只有一个女歌手在硬撑。单枪匹马的女歌手丝毫不怯懦,凭借一己之力撑住了局面。对完见面歌对邀请歌,对完邀请歌又对盘歌,对完盘歌又对爱慕歌,都没有分出输赢,最后只有对猜谜歌一决胜负。
  谜语歌对唱最能检验一个歌手是否才思敏捷。在电影《刘三姐》里,阿牛带着一群朋友去挑战正在采茶的刘三姐和姐妹们,那个场景多年前还能在歌圩场上看到。刘三姐带领乡亲们跟财主请来的秀才们对歌比赛时,也是谜语歌将对歌推向高潮。每每重温电影情节,玉兰都会开怀大笑,仿佛自己置身其中一样。
  据说,猜谜对唱双方也难解难分。对方女歌手最后说,她出一个,如果伴郎团能猜得出,她们就认输。
  女歌手唱问:
  什么有嘴不讲话?
  什么无嘴闹喳喳?
  什么有脚不会走?
  什么无脚走天涯?
  伴郎个个抓耳挠腮,他们把幺舅推了出来,幺舅其实早有答案,故作一副被难住的表情。
  菩萨有嘴不讲话,   铓锣无嘴闹喳喳。
  桌子有脚不会走,
  流水无脚走天涯。
  幺舅一气呵成。
  那个厉害的女歌手就是后来的舅妈。在对歌时,她常常害羞得用手掌捂住脸,但总是有意无意裂开指缝瞄幺舅,那一瞄,生出了爱慕。其实,像幺舅这样,爱情从别人婚礼上开始并不稀奇,主人家招女歌手来除了烘托喜庆,更愿意给青年男女们搭桥铺路牵红绳。
  幺舅的婚礼跟这场婚礼程序差不多,但是多了个插曲。对歌时,作为新娘的舅妈亲自下场了,说要报当初的一箭之仇,如果幺舅对不赢,她晚上拒绝洞房。结果自然不言而喻,幺舅又赢了,不过玉兰总认为那是幺舅妈故意放水,因为那天幺舅明显喝多了。
  幺舅婚礼上的对歌让玉兰终身难忘,那次对歌以后,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将来结婚,她不要美丽洁白的西式婚纱,也不要彩礼和三金,只要一场酣畅淋漓的对歌。对歌时,她也要像舅妈一样亲自下场……
  八
  第二天醒来,玉兰在手机里看到了陈仓昨晚深夜给她发来的一条未读信息,那时玉兰已经进入了梦乡。
  “我到广州了。刚刚在飞机上,没及时回你信息,早点睡,明天玩得开心点。”陈仓在信息里说。
  “抱歉,昨晚睡着了。安全到达就好,你同事联系我了,说今天带我玩。实在不好意思,给你添这么多麻烦。”
  刚回完,一个陌生的上海号码打了进来。不用说,定是张梅。
  “姐姐,我到酒店了。”
  “吃早餐了吗?我这里有两张酒店自助早餐劵,要不我们先吃点早餐吧。”玉兰说。
  “正好我还没来得及吃,我这就上来找你。”张梅倒是挺干脆。
  张梅穿着收腰职业装,打扮得中规中矩的。不过,话有点多,青蛙一样呱呱不停。
  “姐姐,你好美哦,怪不得陈哥这么痴迷。”张梅说。
  “谢谢,你也很美啊!我跟你们陈总只是普通朋友。”玉兰解释。
  “不会吧,普通朋友会享受这待遇?”张梅眉眼一挑,露出一脸的狐疑,“我们有几种接待标准,像你这样既安排食宿又安排旅游的只有贵宾才能享受。看来,陈哥对你不错噢!”
  “我和你们陈总是对山歌认识的。”玉兰说。
  “噢,我知道了,原来你就是那个唱山歌的姐姐,怪不得我们陈总这么着迷,我好几次去他办公室汇报工作,都看见他仰躺在椅子上凝神闭目听山歌,敢情那山歌是您唱的。姐姐不光长得美,歌声也好甜喔,怪不得陈总昨晚跟你在一起,电话都不接。唉,要是我也会唱山歌就好了。”
  “您误会了,陈总不是故意不接你电话的,他只是不想在下班时间谈工作。”玉兰觉得张梅话里话外酸溜溜的。
  “这里的每个人都拼命把工作和生活彻底分开,守护自己一点私人空间,可是至今没有谁真正做到过。手机就像催命符,每个人都想离开,但又离不开。像我这样的底层职员,最大的愿望就是拼命工作挣钱,想着升职以后会慢慢好起来。像我们陈总,钱挣了,职也升了,可是很多事却还是身不由己。昨晚他不接我电话,我只好越级向更高一级的领导反映,为这事,昨晚他好像还和领导吵了一架,最后也还是没能逃脱。本来公司安排的是我和他一起去,但他坚持说一个人完全可以应付,让我留下来接待你。”
  “想不到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真让人过意不去。”玉兰想不到昨晚还有这插曲。
  “您也别自责了,他跟领导吵一架也好,我们分管领导坏透了,总是吹毛求疵,动不动就给陈哥小鞋穿,陈哥一直忍气吞声,昨晚爆发算是警告他,别总挑软柿子捏。”
  “每个单位都是一个小江湖,看来这话不假。”玉兰企图转移话题。
  “谁说不是呢。在单位里除了搞好工作,还得提防各种明枪暗箭,难啊。就说陈哥吧,工作能力强,升职也快,公司里的老人老是看他不顺眼,有事没事就刁难他,给他使绊子。陈哥呢,没多少心机,待人也很真诚,可能你想不到,就是因为真诚他到现在还背着一大笔冤枉账。”
  “啊?”玉兰惊讶地看着张梅。
  “陈哥一年前谈了一笔上千万的大单,明确货到付款,结果对方只付了五百万,剩下的五百万对方百般耍赖拖延,到现在还没还清。这笔无头賬总得有人扛吧,陈哥实诚,一人做事一人当,自己扛了。那单子是他带我去谈的,我很想跟他一起扛,可我一个刚工作的实习生,拿什么跟他一起扛呢。别看他现在有房有豪车,那些都是拉虎皮充门面的,背后不是抵押就是贷款,没有一样东西真正属于自己。他曾好心介绍我另谋高就,可是如果我走了,他怎么办?”张梅哽咽着咽下已经在嘴里咀嚼半天的那截油条。
  玉兰暗暗吃惊,眼前的张梅看似大大咧咧,心机却深得可怕。本来还算平顺的对话因为张梅不断夹枪带棒的言语陷入了尴尬。可恶的是,得逞的她竟还故作一副主人家的姿态,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淡定从容。不过,有一点张梅错看了玉兰,她来见陈仓,的确有一点想法,但并不马上要与他恋爱,更不是图他有钱有房有豪车。
  这早餐吃得真像鸿门宴,玉兰全程勾着头对着自己的餐盘,始终不敢正眼看张梅。如果这算情敌间的第一次交锋,那么她已经铩羽而归。玉兰不知道张梅下一步还会给自己上什么眼药,想着吃完早餐就打发张梅走,自己一个人回房间或者单独去逛。
  吃完早餐后,没等玉兰开口,张梅主动亲昵地挽着玉兰的手往楼脚去。
  张梅是开着陈仓那辆奥迪车来的,她说陈仓昨晚临上飞机前把车开到她的住处给了她钥匙。坐在车里,玉兰没有一丝观光游玩的兴奋,恰恰相反,始终在祈祷张梅嘴里不要再蹦出带刺的字眼。
  张梅的手机这时响了,她的手机连着车子蓝牙,摁了免提。是陈仓。
  “小梅,玉兰可是我老乡加朋友,你可不能怠慢。”陈仓在电话里说。
  “哥吩咐的事我什么时候掉过链子?我正要带玉兰姐去看东方明珠呢,是吧,玉兰姐?”张梅转过脸来向玉兰求证。
  “陈总,放心吧,小梅挺好的!”她勉强微笑着,可惜电话那头的陈仓看不到自己的表情。   “我就说嘛,陈哥对您是真的好,不过他对每一个人都这么好。去年,我刚工作不久,我爸妈从四川老家过来,名义上是看我,其实是想劝我回去。他们在老家给我物色了一个男朋友,好像是个老师,让我回去结婚过安稳日子,不要再在外面漂了。我让陈哥假扮我男朋友,我父母看到我在上海混得有模有样,打消了让我回四川的念头。”
  玉兰不接话。
  车子在一个地下停车场停了下来。张梅说前面倒是也有个停车场,不过常常爆满,停在这里要走一截路,但不至于找不着车位。
  排隊买票、参观,每个步骤张梅都有条不紊的。其间,张梅还在讲陈仓的事,她说陈仓外表光鲜,实际上最不会照顾自己,生活邋遢,她每周周末都会去他那里帮他洗衣服、换床单、收拾厨房。
  参观时,每到一处好拍照的地方,张梅都会自告奋勇给玉兰拍照。玉兰早没有拍照的心情,几乎都拒绝了。从东方明珠下来,张梅指着江对面告诉玉兰,江的对面就是外滩,外滩的“万国建筑博览群”可以去看看。
  玉兰参观游玩的兴致早已被张梅各种含沙射影的话搅得七零八落。此时在张梅眼里,玉兰已经被单方面定位为情敌,任何解释都是掩饰。说来说去,张梅如此拐弯抹角兜圈子,无非是在向玉兰传递着一个明确的信息:陈仓和我才是患难与共的一对,你不过是中途插足进来的不速之客。
  “玩累了。外滩就不去了,回酒店吧。”玉兰退避三舍。
  “外滩好玩的还很多呢!”张梅说。
  “回酒店吧,也到午餐时间了。”玉兰坚持。
  “好吧,那就回吧。”张梅调转了方向。
  回酒店的路上,张梅打开了音乐,不过不是那首《桂花开放幸福来》,而是大张伟的《嘻唰唰》,跟着劲爆的节奏,张梅双手握着方向盘,身子却高兴地跟着节拍扭动起来。
  本来,陈仓安排她们到对面的川味餐馆吃午饭,但是车到酒店时,玉兰告诉张梅,不用麻烦了,酒店提供自助餐,她在酒店吃就好。她请张梅一道,张梅却说她得回去一趟,下午再来接她。她告诉张梅,下午不用来了,下午她有事。
  张梅上了车,故意踩了一大脚油门,车子轰鸣一声,如猎豹扑食一般蹿了出去。
  九
  午觉玉兰翻来覆去睡不着,张梅自始至终也没把最后一层窗户纸捅破,但此时的玉兰已经心如明镜。
  类似的经历,其实玉兰遇到过一次,那一次情形比这次更暗流汹涌。
  那是一位民俗学教授,出过几本有分量的民俗学论著。山歌作为一种重要的民俗载体,是教授近年来比较专注的一个研究方向。他几经辗转,找到玉兰,希望玉兰能协助他完成一项山歌研究。具体方案是,他找几个不同身份不同年龄段的山歌传承人,通过对他们的跟踪采访,探索山歌文化在各行各业和各年龄阶段的传承情况及传承前景。教授认为玉兰作为知识分子型的山歌传承人,很有代表性,因此邀请玉兰作为其中一个研究对象。这项研究玉兰兴趣颇浓,主要是她自己也想知道山歌发展到了什么样的地步,就应下了。教授在业界声望极高,却甘心蛰伏在一座四线城市的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师范学院里默默耕耘,仅凭这一点,足以让玉兰打心眼里敬佩,毕竟,在这个普遍追名逐利的浮躁年代里,能有这样甘坐冷板凳搞研究的定力的人实在不多。教授很有刨根问底的专业精神,有时一首山歌他能问十个为什么。这种依靠网络通讯碎片化的调查采访事倍功半,效率不高,教授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提出见面谈的解决方案,并表示除了报销所有费用以外,还会支付一笔可观的劳务费。
  玉兰去了那座四线城市,在入住酒店一楼的茶室里见到了教授。教授文质彬彬,言谈举止温文尔雅。她和教授聊得特投缘,特别是教授提到的《越人歌》她很感兴趣。关于《越人歌》,刘向《说苑·善说》里记载:春秋时代,楚王母弟鄂君子皙在河中游玩,摇船者是位越人,即兴用越语唱了一支歌。鄂君子皙听不懂,叫人翻译成楚语,于是便有了“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歌中唱出了越人对子皙的那种深沉真挚的爱恋之情,歌词声义双关,委婉动听。《越人歌》是中国最早的译诗,也是古代楚越文化交融的结晶和见证,对楚辞创作有着直接的影响作用。那么问题来了,没有经过翻译的《越人歌》是什么样子的呢?百越民族大多只有语言没有文字,所以最初的《越人歌》到底是怎样的已经很难考证。壮族和布依族都是百越民族的后裔,所以教授就想到了一个思路,能否在现在壮语和布依语的基础上,用音韵学知识推敲出古越语的音,进而将整首歌翻译回古越语呢?教授请了诸多语言学家帮忙,完成了这项工作,又请了音乐家谱曲,歌唱家试着演唱。
  教授拿起手机开始播放成品,玉兰集中注意力侧耳倾听。前奏结束后,教授摁了暂停。
  “这儿太吵,听不出效果。要不我们去你房间听?”教授说。
  “要不您把音频发给我,我回去慢慢听。”玉兰不好直接拒绝教授跟她回房间,就换了种方式。
  “这是有版权的,还没公开发行,私发不好,只能在我手机里听。”教授说。
  玉兰虽然很想听,但教授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她不好意思再坚持。
  后来教授又跟她聊了很多,还说毕业后他可以介绍玉兰去读某某某教授的博士生,他跟某某某关系铁,只要他出面打招呼肯定没问题。教授各种忽明忽暗的提示玉兰已经觉察,借故上厕所就径直回房间了。回到房间才给教授发短信说自己不舒服,回房间休息了,让教授自己回去。教授连着打来几个电话,又上来敲了一阵门。玉兰没开门,说自己没事,休息休息就好。
  玉兰一刻也不想多待,巴不得立刻打道回府,但在手机上查了相关火车信息,发现最早车次也要等到明天中午。没办法,她只能等。
  遇到这种事她始料未及,得亏对方不是啥穷凶极恶的歹人,要是歹人,真就悖时了。原想着事情到此为止,但是第二天发生的事简直让人哭笑不得。
  第二天她起了个大早,吃完早点后又到附近转了转,回到房间就开始收拾东西,赶中午的火车。这时,房门铃响了。她问是谁,对方不答,只是一直摁门铃。她从门镜往外看,看见一个穿得很体面的中年妇女站在门口。她打开了房门。   “您好,我是教授的太太,也是师范学院的老师。”中年妇女自我介绍。
  玉兰将人请进了房间,并给她泡了杯茶。对方什么来意她不清楚,但她隐隐感觉到来者不善。果然,中年妇女虽然说话时语气温和,却处处透着审问,包括她与教授怎么认识,教授跟她说了什么等等。玉兰如实回答。她知道,如果她不如实回答,中年妇女定会不依不饶。两人谈了两个多小时,最后玉兰借故赶火车,想请走中年妇女。没想到中年妇女说正好她是开车来的,可以送她。玉兰很想拒绝,但是中年妇女态度坚决,非送不可。玉兰不再拒绝,坐了中年妇女的车去火车站。
  回到北京后,玉兰也不联系教授,教授呢,也跟消失了一样,没再联系她。一次学术研讨会上,她负责接待一位来自那所师范学院的老师,从那老师的口中,她才知道,教授以前也在一所985名校任教,但后来因为生活作風问题被学校解聘,最后才落脚那座四线城市。
  这件事玉兰羞于启齿。仔细想想,今天的情形还真与那次遭遇异曲同工。
  躺着睡不着,玉兰索性起身去洗把脸。洗完脸回来打开手机,才发现手机有三个未接电话,都是表妹的。她拨了回去。
  “姐,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表妹说。
  “刚才洗脸呢,怎么了?”
  “姐,看来你得把钱给我了。我拆东墙补西墙的策略暴露了,他们限我下午前把钱还了。”
  “我就说嘛,就你聪明,别人都是傻子?马上给你转。”
  玉兰挂了电话就给表妹转账。表妹收钱后,回了句“谢谢姐”,后面又发来一长串亲亲的表情。
  差不多过了五分钟,表妹又发来信息:“姐,山歌不应该成为你生活和爱情的全部,我觉得你总逼着自己活在过去,把自己牢牢禁锢在自己构建的王国里,逃避着现实……是时候该醒醒了。”
  那一刹那,表妹的话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准确无误击中了她,让她瞬间醍醐灌顶。回忆过去经历的种种,还真如表妹所说,她总逼着自己活在已经逝去的过往中,活在幺舅婚礼的记忆中,活在自己为自己构建的理想王国中,那些不可能倒流回去的场景就像水中月镜中花。
  也许真到了该醒醒的时候了,她想。
  十
  “听张梅说,下午你不去玩?”陈仓发来询问信息。
  “嗯,下午我有点事,需要处理一下。”她撒了个谎。
  “是不是张梅惹你不高兴了?”
  “没有没有,挺好的。我真有事,我们导师让我帮他弄点东西,要得急。我可能今晚要赶回去了。”玉兰没想到自己圆谎的理由如此轻松地就脱口而出,更没想到自己会突然提出回北京。
  “明天再走吧,我现在已在去机场的路上。”
  “实在不好意思,导师那边催得紧,很多材料都还在我笔记本电脑里,得回去弄。”
  “那好,我尽量早赶回来为你送行。”
  “我下午六点的飞机。”玉兰回。
  “五点我让张梅开车去送你。”
  “不用麻烦小梅了,我自己打个车就好。”
  玉兰估算时间,现在是下午两点半,打整好行李,三点准点出发,中途如果像来时一样顺畅,也得四十分钟;如果堵,起码一个小时,加上取票办理登机手续的时间,不会太富余。如果时间还有富余,就在候机室里等。总之打好提前量,确保不误机。
  陈仓没再发来信息,倒是张梅的电话打了进来,语气有些不快:“姐,你是不是跟陈哥说了什么?刚才他在电话里把我臭骂一顿。要不我马上来接你吧,带你再去逛逛,到时间我再送你去机场。”
  “我有事要赶回北京。不麻烦你了,我已经约了个网约车,一会儿就到。有空到北京,记得给我打电话。”
  电话那头的张梅还在嘀咕埋怨,这时另外一个上海号码打了进来,显示是网约车司机。她跟张梅说了句再见就挂断了。
  下楼、办理退房手续,她以最快的速度上了网约车。
  路上很顺利。网约的男司机很贴心,一边开着车一边给她讲解沿途的风景,和张梅一样滔滔不绝,不同的是男司机的话里没有醋酸味,还蛮风趣。比如他形容北京与上海的差距时是这样说的,在北京一砖头下去能砸死一窝处长,在上海一砖头能拍死一票亿万富翁。“上海是有钱,但并不代表这里的每个人都腰缠万贯,像我这样就算天上下砖头都砸不到的穷人其实也不少。小鸡不尿尿,各有各的道。钱少有钱少的活法,钱多有钱多的花处,都是为生活苟且,谁也别瞧不起谁。”司机豁达的生活态度让玉兰有种拨云见日的感觉,这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只停留了那么一刹那就被车窗外灌进来的风吹散了。
  车在道路上穿梭,半小时不到就到了虹桥机场。中间陈仓给她发来了一条微信,内容只有两个字:“等我!”
  取票、换登机牌、过安检,走完这套程序又花了半个小时。不过不用急,才下午四点,早得很。候机室里的人稀稀拉拉的,每个人相隔很远,都埋头对着手机屏幕。玉兰在角落里选了个座,坐定后也开始心不在焉划拉手机。她想了很多,想完家宝想师兄,想完师兄又想陈仓,当然也想到了表妹,表妹的那句“是时候该醒醒了”依然还在脑海中盘旋。
  撒谎离开其实更像落荒而逃,她豁然理解了家宝当年的不辞而别。家宝彼时的心境应该跟现在的自己相差无几,与生俱来的差异与来自心底深处的自卑战胜了高攀的勇气。那时自己是被高攀的对象,她尽可以“无所谓”,现在反过来了,自己变成了高攀的人,她才深切体会到其实“有所谓”。
  她打开了与陈仓聊天的微信页面,“等我”二字虽然简短却难以抉择。陈仓对自己的情意她是了然于心的,如果那天陈仓送她回酒店时要求跟她去房间,她可能会毫不犹豫将他拉黑,但是陈仓没有这么做,说明他绝不是那种想入非非之徒。可话又说回来了,谁能保证山歌对于陈仓来说永远是祛除心伤的去痛片呢?会不会也像那个师兄一样只是一晌贪欢呢?
  唉,她在心里给自己画了个大大的问号。她暂不回复陈仓,退出与陈仓聊天的微信界面后,点开了302宿舍群,并拍了张登机牌发到群里。换种心情。
  检票口的工作人员开始检票了,乘客也陆续排队检票。玉兰坐在原座,不着急。陈仓还没发来信息,这会儿应该还没到。检票口的工作人员开始拿着小喇叭催未登机的乘客了,时间已经不容许她再等了,玉兰起身检票。
  她是最后一位登机的乘客,她进机舱后,空姐就关上了笨重的机舱门。她在机舱里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安坐下来。差不多过了十分钟,飞机上开始语音播报,说飞机正在排队起飞,请乘客们稍安勿躁。
  “在哪里?”陈仓发来了微信。
  “我已经登机了。”玉兰回。
  “喔!”陈仓发来了意味深长的叹息。
  玉兰很想说别的,但是她不知道说什么。她只能安慰自己,这或许只是人生不计其数的错过中的又一次错过而已,姑且再错过这一次,兴许错过尽了,下次就能把握住。
  玉兰闭着眼倚靠在座椅上,把耳机塞上,播放音乐。音量调得很大,耳机里传来了陈淑桦的《梦醒时分》:
  你说你爱了不该爱的人
  你的心中满是伤痕
  你说你犯了不该犯的错
  心中满是悔恨
  你说你尝尽了生活的苦
  找不到可以相信的人
  你说你感到万分沮丧
  甚至开始怀疑人生
  早知道伤心总是难免的
  你又何苦一往情深
  因为爱情总是难舍难分
  何必在意那一点点温存
  要知道伤心总是难免的
  在每一个梦醒时分
  有些事情你现在不必问
  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
  ……
  责任编辑:王玉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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