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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墨绿色的邮筒对于许清音来说有着别样的意义。大概从高一那年开始,几乎每个周末她都会把认认真真写好的投稿信投进去,认真又郑重,那些信件随着她省下生活费买来的花花绿绿的邮票,飞向四面八方的杂志社。
远水镇是黄河下游一个狭小闭塞的镇子,那时虽已跨过千禧年,但工业文明在这片土地上攀爬缓慢,多数人仍以农耕为主。小镇生活节奏缓慢,虽未有丰裕的生活,沿途却一路好山好水,鸟鸣清幽。
许清音便是在这样的天地里长大的孩子。她性格沉稳安静,从小便懂事且听话,在考试中拿漂亮的成绩单,按部就班地走父辈期许她走的人生路。小镇上的孩子并不像城里的孩子那样四处上五花八门的兴趣班,闲暇时大多在外面疯跑撒欢,体验着山野间纯真的乐趣。
可许清音与他们不一样,她早早地便寻得了兴趣所在,哪怕平日里家庭聚会吵吵嚷嚷的时候,她拿一本书便能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待上大半天。等上了中学,她开始总是觉得有旺盛的表达欲,胸腔里永远胀鼓鼓的,她需要借由文字来宣泄心底的磅礴情绪。
小镇上的邮局只有一位邮递员,许清音喜欢叫他“林伯”。他比许清音的父亲稍稍年长一些,走起路来腿脚有些跛,有些不懂事的小孩总是喊他“林瘸子”,每每这时许清音总是会狠狠地瞪他们,算是一种无声的警告。
许清音对林伯总有种天然的亲近感,除了因为他比小城里多数人都博学以外,还因为他是唯一一个对她的梦想旗帜鲜明地给予支持和鼓励的人。她以后想成为一个作家,可她从未在现实生活中见过真正的作家,以至于她不敢在众人面前坦坦荡荡地说出自己的梦想。
林伯见许清音总是来寄投稿信,却鲜少收到杂志社的回信,即便偶尔有一两次,也是退稿信。有一阵子林伯见她总是垂头丧气的,便喊住她递给她一摞文学类的书:“别光闷头写,有时间也多看看书,所谓厚积薄发,积累得多了,自然会越写越好,想要的最后都能得到。”
许清音充满感激地收下了林伯送的书,后来偶然间得知他年轻时也是标准的文艺青年,喜欢读读书、写写诗,还在一些刊物上发表过一些小诗。只不过后来为生活忙碌奔走,他不得已放下了这个爱好。
2
许清音是从姑姑那里听到关于林伯的故事的。
那日姑姑从海南回老家探亲,带回了一堆平日罕见的水果和花花绿绿的糖果。许清音在大快朵颐之后,塞了一把椰子糖到口袋里准备往外走,正巧被一旁的姑姑撞见:“清音,糖果一次性不要吃太多,对牙齿不好。”
“我是带给林伯的。”许清音脱口而出。
“林伯?哪个林伯呀?”姑姑有些好奇。
“就是镇上邮局的邮递员林伯,他还送给我很多书呢。”许清音一字一句认真作答。
“林伯,在邮局上班?”姑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清音,他是不是皮肤黑黑的,戴个眼镜,腿还有点跛,人看起来挺斯文的?”
许清音点点头。姑姑忙跑到厨房向在灶台间忙碌的许清音父母求证:“清音说的那个林伯是不是林津安啊?”
在心中的疑问被证实之后,姑姑从门帘中探出半个身子,扯着嗓子说:“清音啊,不要跟他走得太近,他那个人脑筋不太正常。”
屋里因为做饭烟熏火燎的,许清音假装没听清姑姑的话,蹦蹦跳跳地走了。但姑姑刚才的那番话却像是往她脑袋里塞了一个疑团,她为什么会那样说林伯呢?
晚上一家人聚餐吃饭的时候,许清音没忍住向姑姑询问了林伯的事情。姑姑停下了手中的筷子,像是从遥远的时光长河里打捞了一番旧日记忆,缓缓地向她讲述起关于林伯的故事。
姑姑與林伯是小学和初中时的同班同学,林伯成绩优异,一直牢牢占据着班上的第一名,并且是远水镇唯一一个考进全市重点高中的学生。在那之后,姑姑便与他失去了联系,只是零星从别人那里听说了他后来的一些际遇,比如他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平时写写诗,获得了一个城里姑娘的青睐。大学毕业后签了城里的工作,却在骑着摩托车上班的路上出了车祸,性命虽然保住了,腿却跛了。女方父母更加反对,百般阻挠后两人黯然分手,不久后他便辞职回了家乡的小镇。
“上学那会儿我就觉得他神神叨叨的,后来听他们说他回镇上的邮局当了邮递员,我还觉得挺可惜的,绕了这么一大圈又回到这个小地方了。”姑姑的语气里有对于林伯坎坷命运的些许惋惜,可能在当年身为“后进生”的姑姑看来,再怎么都不会想到她自己有一天会后来居上,成为走在人群前面的那个人。
只是许清音听完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脑海里老是不停闪烁着林伯那双真挚的眼睛。她没再说话,只是闷头往嘴里扒饭,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3
那日又去邮局寄投稿信时,林伯出去送信还没回来,许清音便在邮局大厅的长椅上坐着等,她在书包里揣了一颗红彤彤的大苹果,想亲手交给他。快到天黑时他才回来,他把摩托车停到一旁,抱起后座上的帆布邮袋往大厅里走。
“林津安!”见他进来,许清音赶忙站起来喊他。
林伯显然吓了一大跳,这些年已经很少有人喊他的大名,镇子极小,人们差不多都相互认识,很多人不过是点头之交,不需要相互知晓彼此姓名的那种,以至他在听到别人喊他大名时心里一“咯噔”。
对于林伯来说,这个名字像是一枚记号,代表着一段遥远的过往。他以为这些年在人生的浪头里艰难前行,那些人和事已经被他放下了,可直到此刻内心翻滚的情绪在提醒着他,过去是不那么容易被忘记的。 他知道眼前的许清音可能从旁人那里听说了他的一些故事,所以才能这么准确地喊出他的名字。望着面前站着的这个小姑娘清澈的眼睛,他咧嘴一笑,接过她手里高高扬起的苹果,轻轻道了声“谢谢”。
这声“谢谢”当然不只为眼前的这个苹果,还因为某种意义上的被理解、关心和尊重。
后来林伯又陆续给她讲了一些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回到小镇后,林伯一直独居,可能因为始终忘不掉远方那个人,娶妻生子这些平凡的快乐他都没有经历过。这些年,他一人行走在小镇的街街巷巷里,努力让自己消磨在庸碌琐碎的生活里,把心底那些浪漫情怀偷偷掩埋。他以为这样就不会跟小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会心甘情愿地掐灭心底深处那些对远方的向往。
努力了那么久终于离开小镇去了大城市,为什么后来一定要回来呢?这个疑问一直盘旋在许清音心头,直到那次她终于没忍住问出来。
“当时她的父母之所以坚持反对我们在一起,是因为我来自偏远的小镇,在他们看来我们之间横亘着一道天堑。说到底,后来的那场车祸只是一剂催化剂,我想回到这片生养我的土地上来,想为这里做些什么。”林伯的眼神里满是坚毅。
这些年,林伯一人坚守在小镇的邮路上,成功送出了不计其数的报纸、信件,在那个小镇远未实现家家通电话和互联网的年代,这些信件是镇上的人与外界保持联系的唯一方式。他一个人在风霜雨雪里穿行,默默咽下了生活带给他的悲苦,却成为带给大家希望最多的那个人。
“能让自己成为一根纽带,让镇上的人保持与外面大千世界的联系,知晓外面的精彩,从而获得走出去的决心和动力,对我来说,这就是我的初心。”林伯说。
4
高三那年许清音收到了人生第一封杂志社寄来的用稿通知书,那天林伯骑着摩托车一路“突突突”地赶到40公里外的县城,第一时间将用稿信交到了许清音手中。
那天她下了晚自习从教学楼出来往宿舍楼走,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抬头看到是林伯。他跨在摩托车上,朝她挥手微笑,一脸风尘仆仆的样子。
“继续加油,你想要的一定都能实现。”林伯掏出一个削好皮的菠萝,又加了一句这样暖心鼓励的话。
其实升入高三以来许清音过得不太好,一直引以为傲的成绩起伏波动比较大,她依旧在坚持投稿,却没什么收获,就连一直默许她坚持爱好的母亲也劝她暂时先收收心。所有的这一切都让她变得敏感又脆弱,她时常觉得心头像是被人凿开了一个洞,好像怎么都填不满。
可这封突然而至的用稿信却让她顿时信心倍增。她望着林伯远去的背影,看他随着摩托车的微弱车灯一点点隐没在夜幕里,觉得心底有郁郁葱葱的希望好像要急匆匆地拱出来。
这些年,许清音一直在不知疲倦地书写着,她在倔强地等那个遥远的肯定,在等待那束照亮她人生的亮光。这一天她终于等到了,她的坚持不是毫无意义的,就像是人生的一道分水岭,从此以后,许清音的整个人生都好像变得柳暗花明起来。
5
多年以后,在为新书筹备首场签售会忙到焦头烂额的深夜,许清音拿出那本粉色的皮面软皮本,虽然这些年本子里面早已被她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纸张有些泛黄,但封皮依旧被她擦拭得崭新如初。
许清音永远不会忘记多年前收到高考录取通知书的那个下午,那天下了瓢泼大雨,林伯还是第一时间将通知书送到了她手上。她从林伯手里接过被他细心地用塑料袋里三层、外三层包得严严实实的通知书,里面还有一个粉色的皮面笔记本。
他捋了捋湿漉漉的头发,兴奋地说:“清音,祝贺你啊,终于梦想成真了!”咧嘴一笑,满脸的皱纹也变得舒展了许多。不等让他进门歇歇脚休息一下,他便跨上那辆破旧的摩托车走了。
算下来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林伯。那日林伯走后她拆开那封期盼了很久的心仪高校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开心了很久。后来打开那本粉色笔记本才注意到上面有林伯留给她的简短赠言:心若有恒,佳音不断。
后来,许清音坐上绿皮火车去外地求学,她在最喜欢的中文系里过得如鱼得水,每年的寒暑假在家也待不了几天。她依旧坚持给杂志社投稿,只不过由原来的信件方式投稿变成了电子邮件投稿,她已经有很久没再去过邮局了。
听到林伯去世的消息是在大三那年一个深冬的早上。那日她起床后打开手机,收到妈妈发来的短信:林伯走了,雪天送信途中出了意外,没等送到医院人就不行了。
后來她一直在懊悔为什么没再回去看看林伯。她翻出了林伯当年送她的笔记本,将它一直带在身边,用它来记记读书笔记、写写简短心情。
首场签售会前,出版社给她联系了电视台做一期专访。在被主持人问到在写作这条路上给予她最多支持和鼓励的人是谁时,许清音毫无防备地湿了眼眶。她调整了一下情绪,缓缓地说:“是一个已经离开的人。是他教会我做一个勇往直前的梦想者,如今我正在一点点实现当初的梦想,他应该会为我高兴的吧。林伯,谢谢你。”
那日窗外有阳光软软地洒下来,她眯起眼睛,脑海里满是林伯当年送她的那句赠言:“心若有恒,佳音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