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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王心远大夫是一位精通传统中医学的专家,我们有幸地请到了王心远大夫为本刊的特约医学顾问,今后读者有什么疑难的问题可以通过本刊请专家给予指导。
王心远大夫自从北京“非典” 流行,连续奋战在第一线达一个半月之久。他所分管的病区,由于坚持用中药因人、因时、因证治疗,除无一例死亡外,其病人状态普遍好于对照组。而且他还身体力行,以服中药等传统方法进行自身预防,保证了健康。他的经验是实践的宝贵经验,他的体会是切身的深刻感受。此文言简意赅,值得认真一读。
一
2003年春,“非典”的袭击突如其来,波及整个世界。实际上,纵观历史,急性传染病与人类的发展是相伴而生的,大的流行甚至可以绵延上百年,可以改变历史的进程,可以毁灭一个民族、一个国家,造成极大的危害。
我国早在周代就开始了对传染病的记载。从《中国医史年表》统计,截至1949年,见于史书记录的传染病大流行就有300余次。其中清代流行次数最多,占2/5。关于传染病的发病规律,先人早就总结出“大兵之后必有大疫”、“大灾之后必有大疫”。纵观历史,我国对传染病的记载确实是以社会动荡的东汉、三国、南宋、元末、明清之际为多见。
自古以来,中国人与传染病斗争的中坚力量就是中医学,中医将烈性传染病称为瘟疫、时疫、疫证……,《素问遗篇刺法论》中已有论述:“……五疫之至,皆相染易,无问大小,病状相似,……。”数千年的中医防疫史是辉煌的,关于疫证的预测、预防、诊断、治疗,中医学理论完善、治疗手段丰富多彩、疗效世所公认。历史上名家辈出,汉有医圣张仲景,唐有药王孙思邈,乃至明吴又可、清余师愚、王孟英,近当代孔伯华、蒲辅周等,都能力挽狂澜、泽及后世。
如东汉医圣张仲景“宗族素多,向余二百,建安纪年以来,犹未十年,其死亡者,三分有二,伤寒十居其七。感往昔之沦丧,伤横夭之莫救,乃勤求古训,博采众方,撰用《素问》、《九卷》、《八十一难》、《阴阳大》、《胎药录》,并平脉辨证,为《伤寒杂病论》合十六卷,”为万世医宗。六经体系是为百病立法,疫证论治亦不能出其外,后世医家无不尊奉。
金泰和二年(公元1202年)四月,民多疫疠,初觉憎寒,或发热,或不热身重,次传头面肿甚,目不能开,上喘,咽喉不利,舌干口燥。俗云:大头天行,染之多死。东垣曰:身半以上,天之气也。身半以下,地之气也。此邪热客于心肺之间,上攻头面,而为肿甚,遂制一方,名曰普济消毒饮子,服之皆愈,人谓之仙方。
明末疫证流行,崇祯十六年(癸未),“……燕都,其时疫病大作。患者胸腹稍满,生白毛如羊,日死人数千,竟不知所名。有海昌明经李君见之,……挑之以针,血出,病随手愈。于是城中舁而就医者,亦日以千计,皆得愈而去。”(《痧胀玉衡·序》)
清代“乾隆癸丑,京师大疫,……桐乡冯鸿胪星实姬人,呼吸将绝,桐城医士(余师愚)投大剂石膏药,应手而痊,踵其法者,活人无算。”(《温热经纬》)
1956年石家庄流行乙型脑炎,师仲景法用白虎汤疗效超过世界水平,并不因为中医无微生物学说而束手无策。1957年北京乙脑流行,白虎汤效果不明显,蒲辅周老先生根据运气学说以及当年气候偏湿的特点,加用祛湿之药苍术一味,疗效又达90%。
1968年广州流行乙型脑炎,邓铁涛老先生曾参加救治,为暑热伏湿之证,凡舌苔转厚者病情皆趋好转,原因就在于暑湿得以外达。统计中医之疗效亦达90%,且无后遗症。
六十年代广东麻疹流行,番禺等地麻疹肺炎造成不少婴儿死亡,广东中医学院医疗队所到之乡村,用透诊清热之法,死亡病例便被制止。广州六十年代亦曾流感流行,用吴又可法——达原饮,又收到良好的效果。
此次“非典”的防治中,广东中医医院根据春温理论施治取得了惊人的疗效。据《光明日报》4月29日消息,广东省防治非典型肺炎的经验表明:中医药防治非典效果显著。广州中医药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在临床治疗非典型肺炎的过程中,采取西医确诊,中医药治疗的方法,取得显著疗效,到4月14日,一附院共收治非典患者36例,无一例死亡,绝大多数已痊愈出院,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患者平均退烧时间为3天,平均住院时间不到9天,医护人员无一人受到感染。世界卫生组织专家成员马奎尔博士2003年4月7日在广东省实地考察时由衷地发出赞叹:“中医治疗非典型肺炎的效果非常神奇!”世界卫生组织专家詹姆斯博士在广东省中医院一附院考察时,也对中医治疗非典的良好疗效给予了高度评价:“平均退热时间缩短至7天、住院时间为18天左右……跟其他医院相比,这一经验值得研究与学习。”他还表示:“如果这种经验能上升至常规治疗层面,那对世界其他地方在防治非典型肺炎方面将会起到很好的帮助作用。”近日在北京召开的防治非典的专题学术交流会上,来自广东抗击“非典”第一线的中医专家们指出:中医通过辨证施治祛除人体湿邪、热毒等致病因素,调动人体的自组织能力,能够抗病“杀敌”,治愈非典。对病原体不明的疾病,中医有其独到的优势。广东中医药大学附属医院结合老中青三代力量,积极发挥中医温病学优势,取得了“非典”患者退热快、疗程短的经验就说明了这一点。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如在早期能够使用中医药进行干预,可阻断病程进一步发展。在广州中医药大学附属医院诊治的患者中,有15例早期发病的轻症患者,单纯应用中医辨证论治的方法,及时中止了疾病的发展。
历史和现实都证明了,各种传染病对于中医学并不是什么新问题,中医学已经很好地解决了疫证的防治问题,单单从疫证的防治上,中医学就为中华民族的繁衍生息做出了无可替代的巨大贡献。
二
中医学认为天人相应、天人同构,疫证的产生是人类自身与天地大环境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内经》从根本上阐明了天地的五运六气对人的影响,天地人三者在疫证发病的关系详备于《素问遗篇》。中医学能够把握疫证发生的种种因素,进而掌握疫证的总规律以及每次发病的特点。
疫证病因乃天地之间的秽气,吴又可《温疫论》说:“夫温疫之为病,非风,非寒,非暑,非湿,乃天地间别有一种异气所感。”但吴氏之意,并不是要在中医学体系之外寻找病因和治疗方法。疫证当然非单纯的六淫为患,但又不能离开六淫。清代医家 “四时不正之气,及方土异气,病人秽气,感而成病,则为瘟疫。”喻嘉言《尚论篇》曰:“夫四时不正之气感之因而致病,初不名疫也。因病致死,病气、尸气,混合不正之气,斯为疫矣。……大率春夏之交为甚。盖温暑热湿之气交结互蒸,人在其中,无隙可避。”
疫证传化规律,陈修园说:“虽有从经络入、从口鼻入之分,而见证亦以六经为据,与伤寒同。”“人在气交之中,呼吸吐纳,清浊混淆,中其毒者,率由口鼻入,……口鼻受邪直干肺胃,稽留气道,蕴蓄躯壳,病发为疫。……疫病邪自中作,或出而三阴三阳之经,或入而三阳之府、三阴之藏,听邪气之出入以为出入。而邪气之出入,又每随人元气之厚薄、藏府之寒热以为传化。医者当随邪气之传化以施治。”(《疫证治例》)
疫证的防治,“未病前预饮芳香正气药,则邪不能入,此为上也。邪既入,急以逐秽为第一义。上焦如雾,升而逐之,兼以解毒;中焦如沤,疏而逐之,兼以解毒;下焦如渎,决而逐之,兼以解毒。营卫既通,乘势追拔,勿使潜滋。”(《尚论篇》)
2003年4月,笔者有机会在隔离病房用中医直接为SARS病人诊治,取得了一定效果,经治15例病人无一死亡,轻者痊愈,重者好转。由此也产生了一些体会和感想。
“SARS”、“非典”都是西医的名词,在中医看来,此病当然属于“疫证”。重温经典,复习中医五运六气理论,发现《黄帝内经·史六元正纪大论篇》说:“凡此太阴司天之政……二之气(阳历3至5月),大火正,物承化,民乃和,其病瘟疠大行,远近咸若。”而2003年正是太阴湿土司天。通过临床观察、再结合气候、地理等,结论是:此次疫证为湿热疫,气郁易染、传变迅速、易壅滞气机、主伤肺脏。
何以北方地区湿热为患?除了今年太阴湿土司天外,还有天地之大运使然。北京名医孔伯华老先生说:“数十年来,阅历所见,病人中湿邪兼热致病者,十常八九,……”“湿热何其如此之多,殆天地之气运使然欤?按今之甲子,运行后天,四序反常,阳亢阴虚,湿热弥盛,亦或有之,故辛温滋腻之品,用之在所必慎。抑‘世态民居有变’,阴常不足,阳常有余,火热交并之体,湿从阳化使然欤?尝究心此道。”
笔者所见三十余病人,湿热秽邪主要从口鼻而直入肺经。
肺经郁热,湿阻气机。如果湿热并未合邪,只是热邪挟湿伤人,多表现为:发热、微恶寒,微汗出,咽痛、口干或口粘,干咳或有胸闷,或有纳呆、大便不爽等。舌红苔白腻,脉浮兼濡。宜辛凉解表、清热化湿。可用银翘散加藿香、佩兰、白茅根等。
如果湿热已经合邪,多表现为:午后发热、少有恶寒,头身沉重疼痛、口粘不渴,干咳、胸闷,纳呆、大便溏滞不爽等。舌红苔白厚腻,脉弦细濡或沉细。热为阳邪,湿为阴邪,二者如油入面、难分难解。《温病条辨》说此证极像阴虚证,但是有三禁:汗、下、润。当治以宣上畅中渗下之法。三仁汤加减。
以上属轻证,正确用药后,多能转愈,不会出现以下重证。
如果湿热留连气分者,会出现高热不退、午后为甚,身体困重,舌红苔黄腻,脉多沉细数,用甘露消毒丹加减效佳。清代温病学大家王孟英说:“此治湿温时疫之主方也。……但看病人舌苔淡白,或厚腻或干黄者,是暑湿热疫之邪尚在气分,悉以此丹治之立效。”(《温热经纬》)
所见极重证,多为湿热痰邪壅阻于肺,肺气郁闭,失于宣降,而成肺痹。多出现:胸闷胸痛,喘憋严重,干咳、痰难出,神疲乏力,舌红苔黄厚腻,脉多沉细数。不治恶化预后极差,死亡病例多是由此致死。《温病条辨上焦篇》曰:“太阴湿温喘促者,千金苇茎汤加杏仁、滑石主之。”方用:芦根15G、薏苡仁15G、桃仁6G、冬瓜子6G、杏仁9G、滑石9G,可以加入藿佩、郁金等。服之多能转危为安。机理为何?“邹氏续疏云,苇茎形如肺管,甘凉清肺,且有节之物生于水中,能不为津液阂隔者。于津液之阂隔而生患害者,由能使之通行。薏苡色白味淡,气凉性降,秉秋金之全体,养肺气以肃清。凡湿热之邪客于肺者,非此不能为功也。瓜瓣即冬瓜子,冬瓜子依于瓤内,瓤易溃烂子不能,则其能于腐败之中自全生气;即善于气血凝败之中,全人生气,故善治腹内结聚诸痈,而涤脓血浊痰也。桃仁入血分而通气。合而成剂,不仅为肺痈之妙药,竟可疗肺痹之危疴。”(《温热经纬》)
当然,上述只是疾病传变当中的常见证候;实际上,由于病人体质、各种治疗的影响,会出现种种变证,应该“观其脉证,知犯何逆,随证治之。”(《伤寒论》)
如李某某,男,40岁,发病后发热不显,纳呆、恶心、胃痛、便溏,乃因素体脾胃虚弱,疫邪寒化,盘踞中焦。藿香正气散加减而愈。
傅某某,女,40岁,过用寒凉,腹泻日七八次,喘憋脉促。《伤寒论》曰:“太阳病桂枝证,医反下之,脉促者表未解也,喘而汗出者,葛根黄芩黄连汤主之。”依法治之好转。
一部份病人出现痰涕中带血,察其舌脉症状,病邪尚未真正传至营血分,只需前方去辛温易动血之品,稍加凉血之品即可。
要注意的是:
不可滥用补益。湿盛时表现往往很像虚证,但本病属外感邪气,实证为主,滥用补益,闭门留寇、助长邪气;即使正虚无力抗邪,也只能少用不敛邪之品扶正。甘温壅滞、酸涩收敛绝不可用。疾病向愈,余邪清透,才有可能放手滋补。
寒凉之品不可轻易重用。湿为阴邪,本来容易导致气机郁滞;再重用寒凉,寒主收引凝滞,气机更加郁滞,不但邪气不易外达,而且容易迫邪入里。“在卫汗之可也”(《温热论》),初起尤其应注意。
“治上焦如羽,非轻不举。”病证多在上焦,药味、药量要体现“轻”,不可药过病所。
疾病发作期,邪气易动血,慎用活血药。
三
经过这次实践,重温经典和中医防疫史,先贤们无一不是“勤求古训、博采众方”,严格遵循中医学传统理论,又根据时代特点,因时因地因人制宜,灵活运用,才取效如神。
广东的经验、北京等地的临床实践以及笔者个人的肤浅体会也都证明了:遵循中医学传统理论才会有疗效,违背中医学的基本原则、标新立异、离经叛道就会受到“惩罚”。这也从正反两方面说明:中医理论反映了客观事实,是真理,是科学,必须遵守。
既然纯正的中医能够治疗烈性传染病不容置疑,今天的“非典”并不是最为严重的疫证,何以并未出现令人满意的局面呢?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再好的医学也要通过医生去施行。当今中医界后继乏人已经是众所周知,人才的问题主要不在数量上,关键是内在质量。到底有多少中青年中医大夫能够遵循中医学的规律,学习、研究医学理论,并且用之实践,治病救人?临床实践中可以看到一种奇怪的现象:某一些中医大夫根据西医理论开中药。中西医结合当然是一种美好的愿望,现在仍在摸索中;现阶段,中西医并行、合作都是可行的。但是要认识到:西医是现代西方科学的分支;而中医学是中国传统文化密不可分的一部份。二者都是科学,但是存在着巨大的文化差异,有机的结合是非常不容易的,而简单的拼凑是两失之道。例如,“非典”是病毒所致,能够减低人体免疫力,所以重用清热解毒的中药抗病毒,及甘温或酸涩补益的中药提高人体免疫力,看似有理。实际上,中药成份复杂,西医尚无法完全解释其药理,所以无法支持上述做法。从中医学角度,正好触犯了湿热疫治疗的两条大忌(如上所述),更是违背了基本的制方原则,其疗效可想而知!
令人欣慰的是,中医界不乏有识之士,他们在“非典”面前毫不畏惧,严格遵循中医学传统理论,默默无闻地救治着一个个患者。他们是中医的希望。
此次“非典”的前前后后,集中暴露了医学界长期存在的一系列问题,应该值得有关人士反思。从长远的角度看,在推动西医、中西医结合发展的同时,是不是应当留给纯正的中医学一片自由发展的空间,这涉及到教育、科研、临床各个方面,积重难返。但这关系到亿万苍生的福祗,亡羊补牢,未为迟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