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一片树林(外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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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没有长年绕着树林散步的经验,你就不会懂得一片树林对于你的意义,也不会发现自己有多么富有。这需要耐心和时间。你要弯下腰,看小草叶尖的形状,要走到一株树的近跟前,看它树干上写满心事的斑痕。要是到了春天,定要找一朵最大方的蒲公英,将它别在衣襟上。它结果的时候,再吹一朵毛茸茸的蒲公英球体,送它的孩子飞向远方。
  第一次与她相遇,是5年前。雨后初晴。小径幽深,草坪整齐。各种树,不大不小,有些结着果,优美地垂挂着,鸟类在灌木丛里发出声响。
  后来变作这一片树林的忠实粉丝,或者,更像一个认真负责的园丁长。从未参与过任何劳作,没有资格称呼自己园丁,但太固定的巡视,实在是一个负责任的园丁长。我看得出哪一株树姿容秀美,心情愉快,也看得出哪一朵花天赋恩泽,颜值超群。
  在新疆,在伊犁,春天是需要等待的。冬实在是漫长,对春的渴盼,仿若饥肠辘辘的旅人,已在饭馆点好美味饭食,且闻得到后堂传出的阵阵异香,忍不住吞咽口水,几乎是坐立不安要起身催促了。堆在绿化地里的雪们,逐渐失去权威,颜色不再纯白洁莹,染了土尘,矮下去、小下去。被雪水贴服渗透一冬的泥土裸露出来,忽然一日,蹲下身子,大喊一声:“草长出来了!”春天骄矜着,却又猝不及防地来了。
  花儿密密匝匝地开起来了。最早开的是蒲公英,还有一种叫不上名字的极小极蓝的碎花。他们是春天派来的报信花队,开过很久,人工种植的花田才开始绽放,因为成群结队,排列整齐,气场很足。紫苏自拍很好看,高度也适合做背景,还有成片的黄花菜,一直没想明白,种此物何意,难道是为了采摘回家晒干做菜么?我最喜欢小白菊,黄心白瓣,小巧灵秀,单独好看,一丛丛一排排一起开也好看。摘过一两回,塞在衣兜佯装镇定地走回办公室,即刻寻了小瓷瓶插好,伊犁河的风从窗间吹进来,小花们一下午对着我频频点头。
  我仔细端详那些花儿,基本叫不出名字,她们开得热闹、漂亮。若是开在树上,树不同花亦不同,一棵树上花与花之间也有异样的美。若是小草花,更是各有各的形态。尼安德特说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宮女们不信,纷纷去后花园采叶求证。许多年前上哲学课时,思考这个故事略有混乱和惆怅。而现在看到一朵花和她的邻居相依相偎,貌似一样,却并不完全一样,简直要感谢造物主的神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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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入五月,树叶花枝愈加浓翠,却无往日的吸引力,小鸟努力鸣啾,唤不回逗弄她的人群。散步的人明显少了,他们吃了饭,急着奔向午憩的地方。而我坚定不移地继续巡视,这片林子已成了我的私产。五月雨水丰沛,树林内,草地上,无端长出很多蘑菇。她们没有生长在野外,不知道算不算得上野蘑菇。有老人家捡蘑菇,他们本是带着孙子孙女遛弯的,我隔着窗子看他们弯下的腰身,很羡慕。等中午下班,仔细翻捡半天,也无漏网之菇。好在绿地面积大,随曲曲弯弯水泥小道渐走渐远,终于发现一片尚未采撷之蘑菇地带。蘑菇们星星点点散落在油绿草丛中,露出白皙灵秀的脑袋,迫不及待地下手。蘑菇们长相秀美,身子颀长,袅袅婷婷,头顶的伞状小帽不大不小,颜色异常白嫩,像吹弹可破的肌肤。我看到一株蘑菇,极大,褶皱间被撑裂,露出褐色来,和白的蘑菇顶盖混搭出洋气的颜色,它是一只孤独终老的蘑菇,被遗忘,被珍视。那天的天色很好,当然,伊犁这样的天色很常见,我给那种天空的颜色起了一个名字,叫醉蓝,一只黑色长尾的鸟正从灌木丛中踱步出来,嘴是艳丽的桔色。
  有人说桑葚最好的吃法就是站在树下,我坚信这一点。巡视了两年后的我,已对“自己”的树林了若指掌。有桑树,且很多,最钟爱两棵,一棵在食堂的左边,树株高,树冠更高,只能仰望。侥幸的很,总会遇到一二会爬树的同事,他们爬到树上晃动树枝,桑葚便跌落下来,蹲下身子在草丛间搜索,匆忙往嘴里塞。这棵是白色桑葚,个大体胖,甜得腻人。还有一棵,其实是一丛,三株挨在一起,结的是紫红色的果实,树冠较矮。最喜欢这种桑葚,甜中略有微酸,有特别的香味。
  与它相遇时,秋光正好,它长得漂亮,像童话书里见到的,是栗红色,往常见到的灰色居多,我说的是一只松鼠。它正从一棵手臂粗细的白桦树上下来,与我打了个照面。毛蓬松润泽,尾巴挺立。它看了我一眼,并不急于逃开,却也没有停留的意思,走走停停,越过宽阔的草坪,爬到了对面更高壮的树上,那是一棵密叶杨,叶子已经开始局部发黄,它的红影在黄绿相间的叶间窜动,很快就不见了。
  这里有很多树木和花草叫不上名字,我历来缺乏追根究底的精神,也没有当植物学家的敏锐和勤奋。我认识它们,喜欢它们,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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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一个女孩子来说,自然应该是她的第一个情人。比如现在,这片树林便是我的情人,我在此地晃悠,步伐慢得孤独,慢得零散,有一丝惆怅在。遇见熟人,他说你的身影和步伐很文艺。文艺如果在这里是顾影自怜的意思,刚好匹配我的心,可是小树林不愿意。秘密和心事,一个饱满又孤单的女人,却相遇一片随时有惊喜的树林,烦恼三千顿时烟消云散。
  还是那些树,他们在冬天变得静默,叶子早已深埋在雪底。几场雪下下来,夏日里热热闹闹的油绿草坪,成了安静的白色原野,一冬无人惊扰。树们和蓝的天色以及雪地玩起了光影游戏。细的树影浅,粗的树影深,在那些沉睡许久的雪野间留下脚印,也是那片雪野第一次迎接的印记。我担忧那只松鼠,它是“我的树林”里的长住居民,这些空荡荡的枝条间,并没有挂着一个球形巢。松鼠并不住在树洞里,是以带叶的细枝编织高挂树梢的球形巢,松鼠们在入冬前已准备好食物,分好几个地方存放。天气好的时候,会坐在树梢晾晒食物。
  有时遇见同好之人在这片林子流连,他们大多数中规中矩,沿着水泥小道慢慢踱步。而冬天,我更像这片树林的唯一主宰,在林间制造各种雪印,自己笑出声来,有人笑话我,你又不是小孩子。小孩子,多么昂贵的称呼。
  幸运的小孩子应该有一个乡下的外婆或者奶奶,当他们回乡偶住的时候,便可以像我一样,拥有一大片秘密花园。爷爷家的几分地小院,外婆家路边的林带,又或者二舅笼子里的几只小兔。它们用树叶花枝,废弃的小盒小罐创造出设施最完备,最自然贴切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王国。若在成年后,还有幸保持一颗童心,纯净,简易,容易满足,轻易开心,多么好。如果你理解过一片树林,大概你就可以做到。   4
  我不便在“自己”的树林里大做文章,却能享受已然成型的一切,甚至还可以攫取。除了蘑菇、桑葚,另有沙枣和海棠果。五月,沙枣花的异香开始肆意流动,辨识度极高,芬芳浓郁,无法回避,用霸道形容比较妥帖。如果那些若有若无,随风轻轻流淌,用力闻嗅便找不到的花香,属于婉约秀美的江南女子,那么沙枣花便是美艳动人、热情真率的新疆女子。笑起来大声,跳起舞来眉眼和腰肢有千万种风情。再折下一枝,裹在宽大的风衣里,带回办公室,每一位到访的客人都要深吸一口气。沙枣果实和它的花一样,口感特别,从口味上讲,属于小众零食,有人说吃它像在吃沙子,我却喜欢。深秋冷风吹起,沙枣树枝头缀满红色果粒,不顾高跟鞋鞋跟陷在泥里,急急摘下几粒,先尝一粒,“呀,好难吃。”经过打听才知道,不是所有的沙枣果都可以当零食吃,我们在干果店里见到的,大多是南疆运来的。而我的树林里的沙枣,只可远观而不可窃食哟。
  另有一种才貌兼得的果树,你一定听说过。海棠果,大多数人不屑于关注它,果实小,且味道酸涩。它在等一个深情的约会,情人的名字叫做秋天,白露为霜之后,海棠果褪去青涩,变得娇艳多姿,红彤彤的小果挂满树枝,宛若一树红宝石。那些宝石,可吃,美味至极。甜中略酸,水分足,果肉有沙感,除此之外,还有特殊的果香,无法用言语表达。据说放砂子糖熬海棠果酱更是一绝,采摘量太大,不曾试过。
  海棠果树们存在的初衷是为了好看,这片树林里园丁们所有的辛勤都是为了好看,但树、花、草,总能给人们大于本身的惊喜。美着美着,你的心里就有了一片树林。
  会开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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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家的路边,是一条由东往西流淌的河。河那边是亚洲最大的次生林,不管时令如何变化,都是凝固的巨幅油画,且是巨匠所绘,并耗尽心血。可惜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因为这个家并不是自己殚精竭虑经营的小家,而是娘家。娘家哦,远离又牵绊的,像遥不可及的迷恋对象,多数时候只能远远观望。
  布谷鸟叫的时候,一定要回一趟家。北方的蓝天下,白云大朵绽开,天空静谧纯净。她们飞到山边,叫声还在耳边。从来没看清过一只鸟的样貌,叫声却如烙印,从15岁的天空里開始镌刻。那年的风宁静而勤奋,一直吹动麦芒,蜜蜂嗡嗡萦绕。鸟群飞到南山边上时,“布谷布谷,布谷布谷。”芒种前后,整天都能听到宏亮而略带凄凉的叫声。“播谷播谷!快快播谷!”终于有一天,这叫声合理地帮我找到了成长答案,唯一的。
  112公里的路途,偶尔困倦,找一个可以停靠的地方,照两张相。人们都说新疆美,随便一照都能拿来当电脑桌面。原野的风、森林的风、喀什河的风,一起吹向裸露的脚踝,车内的闷燥烟消云散。路基边有野草、小花。小花是肯争气的野草开的。几只蚂蚁忙忙碌碌,从碎石土埂间翻过。女儿摘几朵小野花,喜滋滋拿来献宝,一路上再不喊无聊,别在衣扣、发间,反复琢磨那朵小花最妥帖的位置。这两年就长大了,摘一朵小花夹在食指与无名指间,对着蓝天安静地看,有心事?
  小区院子里的春天,绿地里只有艳黄的蒲公英。女儿踉跄着脚步要进去采,连忙拦住:“宝贝啊,这里是不能踩进去的。”“那什么地方的花才能采呢?”“路边的花。”“可是,妈妈,没有会开花的路啊!”我看看平整的水泥路面,是啊,路上怎么可能有花呢?牵紧她的小手:“等我们回姥姥家的时候,路边就有很多很多花,特别漂亮。”四岁的小女儿满眼冒着小星星,嘴角抿成一弯月牙,掰起手指计算我允诺的带她回姥姥家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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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路边可都是花啊。
  那时的街巷泥泞,除了主街,家门口的小巷道都是土路。我家的虽是红漆大门,贴了福字和门神。门边依旧仿照维吾尔人家庭的习惯,钉一条简单的长条木板凳,用来喧慌,喧慌是什么意思?哎,看来你不是新疆人嘛,就是聊天么,聊开怀大笑的天。聊着聊着可能要跟着邻居去她家割韭菜,“五月韭,香云霄”,多放菜籽油,炒嫩黄的土鸡蛋,抓一把小虾皮,泡好的粉条切碎,拌匀。有人家喜用发面,我家一般不用,现和面团,揉倒,擀成圆薄的一大张,放菜,对折,捏实边角。妈妈有一个银亮的俄罗斯平锅,蘸一点油,嗞的一声,香味渐渐钻出院子。脚下细窄的沟渠边,不知哪一年撒的小白菊,正曼妙地开。那花有一个学名,紫花野菊,又叫西伯利亚菊。黄心紫瓣,紫也不是太紫,泛着白粉,耐看。一条巷子,维吾尔族、哈萨克族、回族、汉族都有,大家学习的本领很强,爱种花就是跟维吾尔族邻居学的,种着种着,有些讲究人,就要把院墙边修葺规划一下,种些“上档次”的花,比如大丽花,花盘极大,花瓣密密层层,有一个小孩脸那么大。就算不种,也有花看,蓝色的、白色的、黄色的,全是叫不出名的小野花,连白色曼陀罗的大丑花,也开得带劲儿,它们个子又高,站在那里丑怪丑怪的,那是年少时的以为;如今,只偶尔在草原上见到,很有亲切之感。
  那条开满野花的家门口的路,早就不复存在了。停在灰白水泥路面上的是一辆辆车,尤其是年节。踩着高跟鞋从车里款款而出,妈妈正激动地攥着围裙,等在门口。傻狗小白,龇出牙准备吠叫,小侄子一声呵斥,很有眼色地摇起尾巴,摆动着丰腴的肚子跟在我身后。我像功臣一样歪在沙发上,妈妈早就搜罗出好吃的一切东西,摆满几案。半天以后挽起头发,系上围裙,以一个严苛女主人的要求,仔细干家务,埋怨家人的懒散不讲究。一日之后,开始接各种电话,工作的,私人的,公私混杂的。开始计划回去。母后大人展现统筹全局威仪的时刻到了,二哥去抓鸡,正经的土鸡,拿回去炖汤喝。要配上这个,从底层抽屉拿出一包羊肚菌。冰箱里早冻得一包包的,尼勒克产的各种酸奶疙瘩,我最爱吃,它有一个大众化且比较文雅的名字——奶酪。毫不客气照单全收。妈妈腌的雪里蕻还有没有?每次回家都要提醒她不许多吃咸菜的,但是那个雪里蕻的味道确实不错。
  像一部古旧又百看不厌的电影,桥段并无变化,每看一遍都觉得怎么那么好,简直是更好。那些影片中的人物,并不能永远等着我回去。父亲喜欢伺弄菜园,教我农谚,园子里的第一根黄瓜,是摘给我吃的。我还学他吃过生茄子,后来在微信上看到一则养生小常识,说生茄子有毒,我不信,我可没中过毒,况且,信也没什么用,一老一少站在茄子地里尝鲜的场面只能偶尔忆起了。他愈来愈老,站在门口,背了手,等我回去,又目送我走。他还要掏口袋,给我路费。突然一天一切戛然而止,不相信,不甘心,很内疚,很后悔,却没什么用处。就像正逢五月艳阳,却来了一场大风雪加冰雹,春光被冻结在枝头,再也等不来复苏。   3
  春节要回去一次,路面依旧干净。最美的花在路两边的树上,叫雾淞,这样得天独厚的景致,并不适宜长久近观,因为冷,照相时容易被冻红的鼻尖毁了画面。正仰脸看,他突然从旁边冲过去,跺一脚树干,雪粉细碎落下,沾在发梢,钻入颈项,凉得我嘶嘶直叫。他傻傻地笑:“我们一起白头啦!”我看他还像个小伙子,爱逞强,爱吃醋,喝点小酒就耍赖。那天快递小哥亲热地叫他叔,他略有惆怅,我安慰他:“你忘了,我们在去尼勒克的路上淋过白头花的?有人陪着,还怕老吗?”
  清明要回去一次,给故去的老父亲上坟,还有父亲的大哥,我的大伯,无儿无女,长眠于新疆。大伯是我少年时偷偷摸摸写的小说里的第一个人物。他和父亲都是干瘦又不知疲倦的老头,好像生来就是为着劳作,为着让土地开出花来。大伯又为着侄儿侄女长成一棵棵茂密的树,甚至为着被遗忘。像家门口那棵老榆树,坚硬、斑驳,弓着极弯曲的背,却又有无穷的劲头,非要在春天开出一串串的榆钱花来。
  兄妹几个难得聚到一起,人至中年的我們,是相互依恋的,又是相互逃避的。这类似于近乡情怯的一母同胞的情感起伏,是一株站在沙土地上的红柳,集聚成群才有绚丽的美。小哥的宝贝整整十个月,大哥勇敢地要了二胎,只有两个月大。这段时间回去的主题,不过是抱了两个小奶娃亲来亲去,以一个姑姑的敏锐头脑,判断出他们已存在的天资聪颖和未来的出类拔萃。
  盛夏,五一,也要回去,家乡的唐布拉,是出了名的百里画廊。木斯乡的红花正好,所有的山花都正好。绿色铺满原野,很少见过那么浓翠欲滴的底色,尤其是今年,雨水太好,那些绿,找不到一丝空隙。阳光那么好,刺得眼睛睁不开。睁开又闭上,眼前一片暗影重叠的花,和原野上此起彼伏、随风摇摆的各色小花穿插出镜,像在梦里。
  我们在花地里搭起帐篷,必须是临河的,小河汊子也行,把西瓜和啤酒冰镇在水流中。二哥会干巧活,一个树枝子深插进河边的泥土里,挂上网兜,西瓜和啤酒就拘在网兜里,在河边顺着水流,荡啊荡的,却怎么也逃脱不了。家中自有最小的孩童担负起看护任务,一会一趟,气喘吁吁来汇报:“没有冲走。”他姑父正忙,摸摸他的脑袋,郑重地夸奖:“不错啊,你的任务很重,一定要坚持到底。”他凝重而雀跃地再次去了。
  二哥有秘制烤肉的配方,不轻易外传,每次大显身手时,都像拍摄现场的总导演,具有无限权威。我们被他指挥得团团转,不由说起小时候他欺负我们得事。有天中午母亲忙,他自告奋勇做饭,馏馒头,就炒一个菜,西红柿辣子炒鸡蛋,“奴役”了我和三哥整整一个中午,我俩脚不沾地,一溜小跑着还要挨骂,二哥还用掉了碗橱里所有的盆盆罐罐,菜味道怎样记不住了,但那声势浩大的用工用物现场,在我记忆里永难磨灭。少年的二哥,绝对是个浮夸的人。吃烤肉时,我们敛住了声息,那味道,不是自夸,真的是吃过的最好的呢。这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光,风光和景物最旖旎,人心最轻快欢悦。男人们无一例外地践行一个主题,吃肉喝酒吹牛。女人们吃得少,已经开始涂防晒霜,补妆。戴夸张的墨镜,扯出艳丽的丝巾或围或披。要在花地里凸现造型,迫不及待地发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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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坐在帐篷里休息,用我的大檐帽轻轻扇风,正午的天蓝成一汪纯净水晶,太阳在最高的一棵树间闪烁,她微阖的双眼下睫毛抖动。亲戚们都说我像她,我的如瀑长发辫起来,就是妈妈年轻时两条乌油油的大辫子。我其实不愿意像她。
  婚姻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母亲和父亲,是两个完全意义上的好人,却组成了一对极狼狈的夫妻。他们经营了一辈子无望而尖锐的婚姻,我们的童年时期是不幸的,目睹了争吵型家庭里衍生的所有尴尬与无奈。我们又是幸运的,后来的每一个小家庭里,男人都擅长宠溺妻子,且妻子并没有被宠溺变形。
  两块带尖角的倔强石头,终于被磨圆的时候,父亲已是一个病人。我斗胆开起玩笑,你们一个是好脚,一个是好鞋,可惜,码数对不上。好了,现在码数对上了,脚也变形了,鞋子也烂了。
  母亲的梦里,有一条开花的路。那条路好长,从洞庭湖畔到西陲伊犁,上万里。我记得5岁时跟她回去过一次,差点病死在路上。那一站是郑州,邻座的妇女劝妈妈,你这孩子怕是要丢在路上了。母亲抱着我去了郑州医院,好转一点后,抱着病孩回到了家乡。据说我一下地活蹦乱跳,饭量也大,难道装病了一路?又说我是晕车,是的,我晕车很厉害,这一点遗传了母亲。母亲坐在车上,也是不吃不喝,蜡黄着一张脸,看窗外,看够了,黑夜到了。睡下,醒了又看。七天七夜,有时会是八天,九天。瘦弱的身子提着沉重的行李。攒了很久的礼物,葡萄干、雪莲花、西部毛纺织厂出的一捆毛线。换很多回车,汽车、火车。买不上票,偶尔住便宜的旅馆,脏而害怕。
  母亲见到来接的舅舅们,嚎啕大哭。远嫁女儿的委屈、内疚,回一趟娘家的千万艰辛,不哭出来要变成病的。要多住些日子,在和西域迥然不同的风物里,我被千娇百宠,妈妈的家乡有古旧的风俗,姑姑很重要。
  已经好几年,我们不再允许母亲回家,是她的身体不允许。有心脏病,飞机不能坐,像她年轻时坐火车再坐汽车才可以,可那样漫长的路程,看着母亲每天要吃下的一把药片,我们只有沉默着拒绝。前年鼓起勇气再回一次,是母亲谋划很久,哀求很久的,说可能是最后一次了。车还没到果子沟,人已虚弱得几乎昏厥。她那条开满花的回家的路,没被千山万水隔断,却要被年老多病的躯体耽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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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儿成绩不算好,她其实是落落大方和通情达理的,又肯吃苦,愿意替他人着想,但当父母的,一定要把最短的木板补齐。家里的剑拔弩张和气压低沉,往往是她的成绩排名。一只美丽的鸟儿,总应该飞向更广阔的天空,栖在更高大的树木上。母亲对我的期望是这样,我对女儿亦是如此。飞向更广阔的天空还能在自己的视野内么?这是一个永远无法有合理答案的命题。母亲埋怨我不能常回家看她,做了好吃的饭菜要打电话给我,嫌弃我远嫁,悻悻地说:“看吧,叫你当时不回家来。”小家离娘家不过112公里,在广袤的新疆,已经算是很近了。   女儿渐渐长大,在我又一次带她回姥姥家的途中。她顿悟般地说,妈妈,你心向往的地方,路上一定是有花的。
  与风为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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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给大伯上坟,我们兄妹几个每年要在这条长长的乡村公路上走一回。大伯的坟在阿克塔斯。阿克塔斯是哈萨克语,白石头的意思。有游客去了那拉提和巴音布鲁克之后说,这里才是最美的草原。
  此种行程往往行色匆匆,惦念亲人,顿悟生死。神色严峻又释然,兄妹四人一路沉默不语。
  回程的路上,两边树影掠过,眼前忽明忽暗。和许多地方一样,伊犁多种杨树,钻天杨,青皮杨。挺拔直立,并不是什么好木材。春天,又有漫天飞絮,惹人心烦。我亲眼见到一个村庄在5月时砍掉了所有的杨树,枝枝丫丫在公路和田地之间躺了一地。树根在第二年开春才被刨出来,装满卡车拉走。
  大致行程的三分之二处,以一个丁字路口为开端,有一公里的树很不一样。也是杨树的品种,也从地面往上半米处认真刷了石灰,又用红油漆均匀涂抹一圈。姿态却大有差池,这些树是弯的,弯的地方离地面不远,如果以人的身体来打比方,就在小腿二分之一处,像一根塑料吸管被拦腰一折,再放开,虽然回弹,难以复原。树桩呈现一个钝角。单独这样的一棵树并不值得目光久驻,成千上百棵的树排成长长的队伍,分列路两边,集体微微屈膝,彷佛道一个万福,让人惊叹。树们的微弯并不影响整体形象,依旧落落大方、气质卓然。这些树是钻天杨,长势良好。相见往往正是初春时分,枝丫与天比高,嫩绿与蓝比美,独特又不甘人后的样子。
  我与这些树合影,他们齐整地站在我身后,除了微微屈膝,一切都是一棵好树该有的样子。
  应该是受到山形或者气流的影响,南风一直在刮,一批新栽的小树,在风中摇啊摇,终究站住了脚,扎下了根。长期与风为伍的日子,留下痕迹。屈膝,弯腰,是迫不得已,也是历练,栉风沐雨后依旧生机勃勃。一场南来的绵延不绝的风,让这长长的树的队伍与众不同。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是生存的法则,也是生命的奇迹。
  树这一辈子是与风为伍的。连根拨起或者巍然不动,似乎是与风一较高下。大多数树都在长期迎接风,并不暴力,长长久久地吹,带来树的轨迹的不同。朝哪个方向倾斜,哪一面的枝叶稀疏,都是风留下的印记。
  2
  春来,杏花漫山遍野,也伸出家家户户墙头。街巷灿烂热闹,是伊犁的春之美,也是倒春寒的日子。一场凛冽的风雨,甚至雨夹雪会在某个夜里倾巢出动。在屋内,会听见风带着哨子,在窗边惊叫徘徊。清晨醒来,天空一片晴明,水洗的蓝天无一丝云。一低头,满目疮痍:树的枝条,干枯的,鲜嫩的。粉白花瓣铺满地,并不均匀,被风吹到角落的成堆,落在空旷地带的三三两两,像懒洋洋的媳妇胡乱扫地,零零落落落下一些。
  这一年的杏价要高些,一些杏园子白养了一年的树。一些杏树收成寥寥无几,杏上还有难看的疤痕。青杏们被风雨凌虐,并不是都肯死心。有些坚持留在枝头,带着疤痕成熟,异常好吃。我婆婆說:“歪瓜裂枣,真有道理呀。”
  在我年幼时,逢倒春寒来临的傍晚,父亲会在院子里燃一堆或者两堆火。我们的院子足够大,这是西北的傲人之处。火堆对付这临时起意又非来不可的寒流,看上去有些没道理,但确实有效果,我家树上的果总比邻居家的喜人些,多而好。
  杏树与杏树花期并不完全一致,伊宁市的杏花开了一周后,伊宁县的杏花才含苞欲放。这是两个地方,在伊犁,两个挨着的地方,都叫伊宁,一个是市,一个是县。伊宁市的杏树,已褪了残红,青杏虽小,已在枝头。伊宁县的花才热烈地开起来。如果很喜欢花,错过了这里的,可以去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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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大哥现在的对话已经进入无仪式模式,用侄子的话说:“全是干货。”“酸奶疙瘩要不要?”二哥和三哥并不搭话,我说:“要,有新鲜百合也买一点。”大哥开始给朋友的朋友打电话,讲述他妹妹要的东西。
  去年遇到一些工作上的难处,算是人生低谷。大哥知晓,并无良策。回家后见他,与往日一样,相对沉默。沉默是我和大哥成年后的相处方式。他现在有两个儿子,大的上初三,1米8多的帅小伙,小的还在牙牙学语。带二宝的重担落到母亲身上时,我生气过一段时间,不大愿意和大哥多说话。母亲70多岁,又满身毛病,该颐养天年的。
  我第一次觉得中年人的苦是从大哥身上看到的,老老小小,一大家子的事全是他来操心的。每个人的委屈找来找去,都得大哥承担。二十几年前,他可是整条街上最靓的崽,霹雳舞、披肩发、军裤和马靴,不追姑娘,酷爱打架,那是他们的年代。现在他是一个微胖的中年男子,霜满鬓边,操心母亲的日常生活,妻娇子蛮视作正常,接电话时根据语气可以判断出是领导还是下属。离经叛道的青年已经消融在岁月深处。一个家里的老大,往往是站在风口处的树,一棵大树。
  每次回家,大哥急急从自家或者单位赶来,和母亲一起准备各类食材让我带走。哭了的小孩会有家人抱在怀里哄一哄,给个糖吃,这应该是幼年时的待遇。我挺尴尬,这些年觉得自己水到渠成,已是成人之美之年纪,实则遇到风雨,避也避不开。打湿了的衣服终会洗净晾干,在自家屋檐下,谁还不是个孩子呢?
  大风大雨天气里,我观察过小区院子里的大柳树,能长高长壮的树,似乎并不惧怕风雨。它们在风雨里弯来弯去,枝条从这一边抽到那一边,来来回回,像惊骇到极致的条件反射动作,又像世界上最夸张的舞蹈。第二日,杨柳依依,并不见前一日的任何痕迹。惧怕风是没有用的,只有柔且韧才能抗击大风大雨。树的世界里,这棵柳树是智者。
  风在树的幼年吹过,风也吹在树梢。人这一辈子其实也是与风为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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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 听  原野上,西风吹动秋阳下的落叶,一片又一片,似缤纷的花絮。  这时,我在倾听,并返回真实的体内。  这时,回忆的歌声远了又近了,似在诉说命运!  大河之畔静立的白杨,究竟望见了什么?  又见秋天  窗外,即使是秋天,即使是秋天的一些背影。  空原上,一轮清月,耀亮着一方水土。即使是树,即使是水流的颂歌,淡泊的生涯,依旧可观。  秋天是从手边开始的。坐在秋经过的地方,菊一样盛开。此刻,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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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外白杨  飘萧黄叶卷西风,劲挺凌霜腰不弓。  抗旱羸身斗戈壁,拿云素志在苍穹。  栎材从教灶烟散,梁栋长随宇庙崇。  但得东君消息早,茫茫绝塞看葱葱。  金缕曲  梦绕天山路,记当时,少年意气,目空今古。淮海汤汤堪濯足,却向穷边漫步。谈笑里,寒鸦喧树。筚辂踏平龙口雪,任峥嵘岁月来还去。多少事,未能悟。  平生情字難分付,到风前,山盟轻许,韶光轻误!惯看滔滔西逝水,忍顾鸿栖烟渚。曾携手,扁舟横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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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务院新闻办公室于2017年2月21日上午10时在国务院新闻办举行新闻发布会,商务部部长高虎城介绍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促进消费,“一带一路”引领对外开放情况,并答记者问。  问:今年1月FDI(外商直接投资)出现了明显的下降。这是否印证了中国外资撤离潮的说法,今年还会采取哪些举措来吸引外资?  高虎城:近一个时期以来,有关外资撤离潮的一些说法多次成为大家所关注的题目。我认为这种说法是有失偏颇的。无论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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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峰论坛将于今年5月14日至15日在北京举行。习近平主席日前在达沃斯论坛上宣布办会决定后,国内和国际社会对高峰论坛十分关注。在举办高峰论坛倒计时之际,负责高峰论坛筹备工作的杨洁篪国务委员全面介绍了筹备工作有关情况。  问:今年5月中国将主办“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峰论坛,请问主办高峰论坛的考虑是什么?希望实现什么样的目标?  答:习近平主席在1月17日举行的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年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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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秋天阳光温润的季节,身边飘拂着的清新舒畅的空气,真想让人抓一把放在鼻尖闻一下。  常喜儿的心情平静而闲适。到这个岁数了,他早已随遇而安,又能放下身边许多事情了。他大学毕业就被分在地区行署所在的市里工作,足足有二十多年了。近年来,他逢年过节都要回家一趟。当然,他说的回家,自然是处于二百公里外的一个小县城的父母家。因为从市里没有直达的班车,他昨天先从市里乘班车到邻近父母家的大县城,在这里,他再换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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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吹微雨过,便觉小寒生。树杪雀初定,草根虫已鸣。”  1月7日正值小寒,虽是一年里最寒冷的时节,但无限的生机与活力已孕育生长。第六届北大光华“一带一路”发展论坛正在有着几千年悠久历史的古都西安进行着。“共享发展、精准扶贫与社会企业——企业家与企业作用”是本届论坛的主旨。共享发展是决定2020年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成败关键,也是将“一带一路”建设继续有力推进的重要保障。  共享发展是中国发展最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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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挝,随便找个当地人问问,都知道有个中国电建。中国电建几乎家喻户晓、人人耳熟能详。正因为有了水电十局在老挝打下的基础,才有了中国电建在老挝的基业。  二十年前,水电十局把在海外的“初恋”留给了老挝,二十年后,这段“恋情”像一朵朵盛开的占芭花,怒放在老挝南北的每一個角落。  近日,水电十局以总经理何其刚、党委书记陈勇为首的新班子更是大刀阔斧地深化改革,底气十足地宣布正式成立老挝公司。在中国电建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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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带一路”倡议提出三年有余,围绕着政府、企业各自在其中发挥的作用、意义和面临的问题,本刊记者飞赴西安,在第六届北大光华“一带一路”发展论坛期间,专访了北京大学光华学院西安分院院长姜万军教授。  NO. 1 :政府、企业、市场的角色分工  记者:在“一带一路”倡议下,政府、企业、市场各自扮演着怎样的角色,他们是如何分工的?  姜万军:社会经济不是简单的数学问题,不是说谁解决好了就有一个标准答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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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吴哥遗迹,晨曦之中,古建筑的剪影倒映在宽阔的护城河面,游览的人们停下脚步,三三两两坐在河边,看着即将落下的最后一颗星辰,望着地平线上初升的太阳,守着内心的平静默默等待天明。随着太阳不断爬升,建筑群从剪影变得清晰。起身前行走过石桥,与两旁高大的守城护卫雕像不断错身而过,仿佛历史与现实不断交替重叠……  近些年,随着出国游在中国的发展,到柬埔寨领略其历史文化风采的国人越来越多。据柬埔寨旅游部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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