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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黑商人陈明亮、马当的司法关系网,顺应多数民营企业家的产权保护逻辑——越是暴富,越需要来自权力的安全保障
《财经》记者 蔡氘
重庆打黑风暴自夏入冬,庭审与宣判于2009年年末骤然提速:12月29日,“车霸”黎强领刑20年;12月30日,“猪霸”王天伦被判死缓,罚金1亿元;因龚刚模而涉案的北京律师李庄,亦同日受审。
前松后紧的审判格局以12月23日为拐点。当日,涉黑风暴中的两大“红顶商人”陈明亮、马当,在重庆市第三中级法院开庭审理。此处是重庆市涪陵区,距离他们发迹的朝天门足有两个小时的车程。
这个涉黑集团共35人,当日在被告席一字排开。第一号被告陈明亮52岁,曾是重庆市渝中区人大代表、重庆江州实业(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长其三岁的马当为第二被告,是重庆大正商场(集团)有限公司、大世界酒店董事长。
他们和33位部下涉嫌七项以上罪名,如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组织卖淫罪,赌博罪,贩卖、运输毒品罪,行贿罪,故意伤害罪,非法拘禁罪等。 至《财经》记者发稿时,庭审已持续七天,尚未结束。
随着庭审次第展开,以陈马为代表的重庆商界大腕们,其播散金财、广积人脉的民营企业“潜规则”被完整还原。
陈马黑金交易的另一端,是徇私枉法、严重不作为的执法者们:重庆市公安局原副局长文强,重庆市高级人民法院原副院长张弢、重庆市高级人民法院原执行局长乌小青,重庆市公安局原副局长彭长健,刑警总队打黑支队原支队长李寒彬等。
“云梦阁”的黑金交易
无论是重庆市渝中区人大代表、身价过亿的民营企业家,抑或是今日之“黑老大”,也许均非学徒出身的陈明亮、马当早年憧憬的结果。
上世纪70年代末,陈明亮和马当同在长江仪表厂工作,且同在一个师傅手下干活。1981年,陈明亮开始下海,后与马当聚首商海。
从法庭呈现的材料看,陈明亮与马当结成利益共同体,开始于2001年9月。当时马当的大世界酒店委托陈明亮的板材公司施工。之后马当称资金紧张,无法负担施工费,以“债转股”的方式邀请陈明亮入伙——“五楼要做娱乐场所,不如把施工款投进来。”
这正是日后陈马关系网的起点“云梦阁俱乐部”(简称云梦阁)。它所在的大世界酒店是四星级,位于重庆市最繁华的朝天门,距离重庆市地标建筑解放碑仅几百米。
公诉人称,陈明亮、马当以云梦阁和大世界酒店为据点,纠结、网罗大批刑释人员和社会闲散人员;组织妇女卖淫;为寻求庇护,通过利诱、贿赂等方式拉拢腐蚀国家机关工作人员。从2001年9月至2008年2月,陈、马二人在此获取非法经济利益2600万元。
起诉书称,经营云梦阁期间,陈马商定,由马当掌管云梦阁财务,并以大世界酒店名义出面协调上层关系,陈明亮负责云梦阁的经营管理,并协调相关基层关系。这顺应多数民营企业家的产权保护逻辑——越是暴富,越需要来自权力的安全保障。
陈明亮当庭供述:“公安局搞活动都在云梦阁,中秋节给警察送月饼票,春节拜年每个人给500元到1000元的红包。”
根据分工,马当每年花费30万至50万元打点上层关系。他在看守所的供词称:公司的财务总监唐柄生将钱交他,在春节和中秋各送一次。马当心中自有一套标准,例如渝中区区长王福清、重庆市公安局原副局长彭长健,每人每次固定1万元现金。渝中区几名公安局副局长人均3000元至5000元不等。
马当在处理官员关系上极其小心谨慎,从不张扬高调。在每次请客送礼之前,他会细致到亲自把礼金装在不同信封里,分开放置,交予官员手中时不致混淆,又相互看不出差异。
原重庆市公安局副局长彭长健在2002年结识马当,引荐人是渝中区区长王福清,见面的酒席就摆在大世界酒店。此后的每年春节和中秋,马当都会送彭长健1万元人民币作为贺礼。
上世纪80年代,彭长健进入重庆市渝中区公安分局,由普通民警一直干到分局局长、渝中区常委兼政法委书记。2005年底被提拔升任重庆市公安局副局长,2006年兼任政治部主任和党委委员。2009年9月4日,彭被“双规”。
马当与彭长健的关系之深,另一细节可资佐证。2004年的一天,马当将彭长健、解放碑派出所所长张平健请至云梦阁,提议减少派出所派驻云梦阁的保安数量,理由是“保安费压力太大”。据马当称,云梦阁有上百名派驻保安,每个保安每月的费用是1700元。后经彭长健干预减少100名保安。
在法庭上,这些礼金都被纳入行贿范畴。起诉书称:“2002年至2009年期间,被告人马当为了取得彭长健(时任重庆市公安局渝中分局局长、后任市公安局副局长)对大世界酒店和云梦阁的关照,先后送给彭人民币13万元、美元3万元。通过彭长健的庇护,陈明亮等人的违法犯罪活动长期未得到查处。”
彭长健在供述时对此直言不讳:“我是分局局长,他有求于我,让我关照他的场子,不要查处。”
脆弱的利益同盟
马当在庭审中辩解,彭长健卸任渝中区公安分局局长后与自己成了朋友,不止送他一个人钱,还有分局的领导及工商、税务的要员。“这是我们民营企业行业的潜规则,我是为企业送的,以前我不知道违法,现在我作为企业的法人代表,愿意承担责任。”
在马当看来,他与诸多官员的长期联系,从某种程度上“已经是朋友关系”。2007年马当的大儿子马骁从澳洲留学回国后,大世界酒店和大正集團多由马骁管理。马当开始四处打球玩乐,他与彭长健的联络地由大世界酒店切换到高尔夫球场,两人成为关系密切的球友。
除了彭长健这类长期培养的关系,马当也有花高价临时突击的关系。
2002年起,张弢负责重庆市高院的执行、审监、研究室工作。2004年4月份,马当经人引荐在大世界酒店结识张弢。席间,马当向张弢提出自己公司有个案子在高院审理,需要张弢关照协调。“临走,马当提了一纸袋给我,是20万元人民币。”据张弢的口供称,张弢收钱之后做了两件事,一是在合议庭的讨论上发表了对马当有利的话,二是在最后的判决结果上倾向于马当。
马当此案的辩护律师是此轮打黑风暴的另一要角、重庆美女律师胡燕瑜。据重庆当地媒体报道,胡燕瑜是重庆市高院原执行局局长乌小青的情妇,乌于2009年11月30日在看守所中自杀。
胡燕瑜代理马当此案的费用高达160万元,乌小青还获得10万元关系协调费。知情人士告诉《财经》记者,近年来胡燕瑜利用和乌小青的关系几乎包揽了重庆市的大案要案,其开出的价码往往高得惊人。
在云梦阁的潜规则中,除了马当、陈明亮主动寻求庇护的黑金交易,还有被官员点名的“进贡”。
1999年,马当的大世界酒店装修,重庆市公安局原副局长文强的妻子周晓亚找到马当,希望接手装修工程,但周自己并没有装修队,只是想找别人代理参与分红。马当觉得周晓亚不专业,便没有答应这笔交易。
马当回忆说:“我听到有人传话,文强说我不懂事,从来没给他拜过年,文强是公安局的恶霸,我惹不起。”为此马当拜访了文强,给他送去了1万元现金。
在庭审中,公诉人宣读了文强的证词,“我是公安局局长,马当是开酒店的,马当希望我关照他,和他吃完饭,我就把钱放到了办公室的抽屉里。”
陈明亮也有这类处处关照得到的“密友”。重庆市刑侦总队一支队,俗称“打黑支队”的支队长李寒彬与陈明亮的关系也是来自节假日的迎来送往。
2006年至2007年期间,公安部组织李寒彬去国外考察,李直接向陈明亮索贿2000美元。这也使得两人成为2009年重庆打黑风暴落难船上的盟友。5月,李寒彬在得知打黑风暴马上要启动时,给陈明亮通报:“打黑除恶就要开始了,你不要惹事。”进入9月,“打黑队长”李寒彬本人因打黑被逮捕,执行打黑风暴的重庆市公安局局长王立军怒不可遏,曾在公开场合评价:“打黑,比黑社会还黑!”
2009年8月,王立军曾在公安局内部组织了一个打黑通气会,席间邀请了重庆市几大领域——房地产界、金融界、摩配界等许多大腕。马当之子马骁也在座。他在席间发言称:“我爸爸总教育我走正路。但每天来往于云梦阁的各色人都有,我们惹不起……”
马骁这一发言,成了马当在法庭上与亲密伙伴陈明亮摆脱关系的证言。■
《财经》记者 蔡氘
重庆打黑风暴自夏入冬,庭审与宣判于2009年年末骤然提速:12月29日,“车霸”黎强领刑20年;12月30日,“猪霸”王天伦被判死缓,罚金1亿元;因龚刚模而涉案的北京律师李庄,亦同日受审。
前松后紧的审判格局以12月23日为拐点。当日,涉黑风暴中的两大“红顶商人”陈明亮、马当,在重庆市第三中级法院开庭审理。此处是重庆市涪陵区,距离他们发迹的朝天门足有两个小时的车程。
这个涉黑集团共35人,当日在被告席一字排开。第一号被告陈明亮52岁,曾是重庆市渝中区人大代表、重庆江州实业(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长其三岁的马当为第二被告,是重庆大正商场(集团)有限公司、大世界酒店董事长。
他们和33位部下涉嫌七项以上罪名,如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组织卖淫罪,赌博罪,贩卖、运输毒品罪,行贿罪,故意伤害罪,非法拘禁罪等。 至《财经》记者发稿时,庭审已持续七天,尚未结束。
随着庭审次第展开,以陈马为代表的重庆商界大腕们,其播散金财、广积人脉的民营企业“潜规则”被完整还原。
陈马黑金交易的另一端,是徇私枉法、严重不作为的执法者们:重庆市公安局原副局长文强,重庆市高级人民法院原副院长张弢、重庆市高级人民法院原执行局长乌小青,重庆市公安局原副局长彭长健,刑警总队打黑支队原支队长李寒彬等。
“云梦阁”的黑金交易
无论是重庆市渝中区人大代表、身价过亿的民营企业家,抑或是今日之“黑老大”,也许均非学徒出身的陈明亮、马当早年憧憬的结果。
上世纪70年代末,陈明亮和马当同在长江仪表厂工作,且同在一个师傅手下干活。1981年,陈明亮开始下海,后与马当聚首商海。
从法庭呈现的材料看,陈明亮与马当结成利益共同体,开始于2001年9月。当时马当的大世界酒店委托陈明亮的板材公司施工。之后马当称资金紧张,无法负担施工费,以“债转股”的方式邀请陈明亮入伙——“五楼要做娱乐场所,不如把施工款投进来。”
这正是日后陈马关系网的起点“云梦阁俱乐部”(简称云梦阁)。它所在的大世界酒店是四星级,位于重庆市最繁华的朝天门,距离重庆市地标建筑解放碑仅几百米。
公诉人称,陈明亮、马当以云梦阁和大世界酒店为据点,纠结、网罗大批刑释人员和社会闲散人员;组织妇女卖淫;为寻求庇护,通过利诱、贿赂等方式拉拢腐蚀国家机关工作人员。从2001年9月至2008年2月,陈、马二人在此获取非法经济利益2600万元。
起诉书称,经营云梦阁期间,陈马商定,由马当掌管云梦阁财务,并以大世界酒店名义出面协调上层关系,陈明亮负责云梦阁的经营管理,并协调相关基层关系。这顺应多数民营企业家的产权保护逻辑——越是暴富,越需要来自权力的安全保障。
陈明亮当庭供述:“公安局搞活动都在云梦阁,中秋节给警察送月饼票,春节拜年每个人给500元到1000元的红包。”
根据分工,马当每年花费30万至50万元打点上层关系。他在看守所的供词称:公司的财务总监唐柄生将钱交他,在春节和中秋各送一次。马当心中自有一套标准,例如渝中区区长王福清、重庆市公安局原副局长彭长健,每人每次固定1万元现金。渝中区几名公安局副局长人均3000元至5000元不等。
马当在处理官员关系上极其小心谨慎,从不张扬高调。在每次请客送礼之前,他会细致到亲自把礼金装在不同信封里,分开放置,交予官员手中时不致混淆,又相互看不出差异。
原重庆市公安局副局长彭长健在2002年结识马当,引荐人是渝中区区长王福清,见面的酒席就摆在大世界酒店。此后的每年春节和中秋,马当都会送彭长健1万元人民币作为贺礼。
上世纪80年代,彭长健进入重庆市渝中区公安分局,由普通民警一直干到分局局长、渝中区常委兼政法委书记。2005年底被提拔升任重庆市公安局副局长,2006年兼任政治部主任和党委委员。2009年9月4日,彭被“双规”。
马当与彭长健的关系之深,另一细节可资佐证。2004年的一天,马当将彭长健、解放碑派出所所长张平健请至云梦阁,提议减少派出所派驻云梦阁的保安数量,理由是“保安费压力太大”。据马当称,云梦阁有上百名派驻保安,每个保安每月的费用是1700元。后经彭长健干预减少100名保安。
在法庭上,这些礼金都被纳入行贿范畴。起诉书称:“2002年至2009年期间,被告人马当为了取得彭长健(时任重庆市公安局渝中分局局长、后任市公安局副局长)对大世界酒店和云梦阁的关照,先后送给彭人民币13万元、美元3万元。通过彭长健的庇护,陈明亮等人的违法犯罪活动长期未得到查处。”
彭长健在供述时对此直言不讳:“我是分局局长,他有求于我,让我关照他的场子,不要查处。”
脆弱的利益同盟
马当在庭审中辩解,彭长健卸任渝中区公安分局局长后与自己成了朋友,不止送他一个人钱,还有分局的领导及工商、税务的要员。“这是我们民营企业行业的潜规则,我是为企业送的,以前我不知道违法,现在我作为企业的法人代表,愿意承担责任。”
在马当看来,他与诸多官员的长期联系,从某种程度上“已经是朋友关系”。2007年马当的大儿子马骁从澳洲留学回国后,大世界酒店和大正集團多由马骁管理。马当开始四处打球玩乐,他与彭长健的联络地由大世界酒店切换到高尔夫球场,两人成为关系密切的球友。
除了彭长健这类长期培养的关系,马当也有花高价临时突击的关系。
2002年起,张弢负责重庆市高院的执行、审监、研究室工作。2004年4月份,马当经人引荐在大世界酒店结识张弢。席间,马当向张弢提出自己公司有个案子在高院审理,需要张弢关照协调。“临走,马当提了一纸袋给我,是20万元人民币。”据张弢的口供称,张弢收钱之后做了两件事,一是在合议庭的讨论上发表了对马当有利的话,二是在最后的判决结果上倾向于马当。
马当此案的辩护律师是此轮打黑风暴的另一要角、重庆美女律师胡燕瑜。据重庆当地媒体报道,胡燕瑜是重庆市高院原执行局局长乌小青的情妇,乌于2009年11月30日在看守所中自杀。
胡燕瑜代理马当此案的费用高达160万元,乌小青还获得10万元关系协调费。知情人士告诉《财经》记者,近年来胡燕瑜利用和乌小青的关系几乎包揽了重庆市的大案要案,其开出的价码往往高得惊人。
在云梦阁的潜规则中,除了马当、陈明亮主动寻求庇护的黑金交易,还有被官员点名的“进贡”。
1999年,马当的大世界酒店装修,重庆市公安局原副局长文强的妻子周晓亚找到马当,希望接手装修工程,但周自己并没有装修队,只是想找别人代理参与分红。马当觉得周晓亚不专业,便没有答应这笔交易。
马当回忆说:“我听到有人传话,文强说我不懂事,从来没给他拜过年,文强是公安局的恶霸,我惹不起。”为此马当拜访了文强,给他送去了1万元现金。
在庭审中,公诉人宣读了文强的证词,“我是公安局局长,马当是开酒店的,马当希望我关照他,和他吃完饭,我就把钱放到了办公室的抽屉里。”
陈明亮也有这类处处关照得到的“密友”。重庆市刑侦总队一支队,俗称“打黑支队”的支队长李寒彬与陈明亮的关系也是来自节假日的迎来送往。
2006年至2007年期间,公安部组织李寒彬去国外考察,李直接向陈明亮索贿2000美元。这也使得两人成为2009年重庆打黑风暴落难船上的盟友。5月,李寒彬在得知打黑风暴马上要启动时,给陈明亮通报:“打黑除恶就要开始了,你不要惹事。”进入9月,“打黑队长”李寒彬本人因打黑被逮捕,执行打黑风暴的重庆市公安局局长王立军怒不可遏,曾在公开场合评价:“打黑,比黑社会还黑!”
2009年8月,王立军曾在公安局内部组织了一个打黑通气会,席间邀请了重庆市几大领域——房地产界、金融界、摩配界等许多大腕。马当之子马骁也在座。他在席间发言称:“我爸爸总教育我走正路。但每天来往于云梦阁的各色人都有,我们惹不起……”
马骁这一发言,成了马当在法庭上与亲密伙伴陈明亮摆脱关系的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