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琼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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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神
  
  卜罗冥修要处死我的消息很快遍布了宫殿的各个角落,罪状也被大肆渲染。有人说我是魔门达派来的刺客,当初唯一没有被投入硫磺海的女婴,哈法一边大张旗鼓地招兵买马,一边又暗地栽培我、传授我上乘的法力,为的是掩人耳目,让我有朝一曰潜入爱基米斯宫殿,不费吹灰之力地取了卜罗冥修的性命,却不料阴谋败露:还有传言说我移惰另¨恋爱上了王,与离池王妃争宠失败反起嫉妒之心想加富于她,恰被卜罗冥修撞见,然而一个被嫉恨冲昏了头的女人,她的愤怒是足以抵过千军万马的,只不过一个王妃的头衔,我竟公然与卜罗冥修对抗,挑衅他的权威、漠视他的尊严,这一举动震惊了整个王朝,以卜罗冥修为敌,便是以爱基米斯为敌,我被当作叛徒俘虏了,理当天诛地灭。
  几名狱卒将我关在一辆木制囚车里,送往刑场。一路上无人围观,原本人群密集的地方见有囚车经过,也纷纷散开,让出一条大道来,顺应王的旨意。谁会比卜罗冥修更心狠手辣?也许在这儿生活的人早就对砍头之类的事司空见惯了吧,我默默地想。
  没有镣铐锁住我的手脚,我却不能动弹,一定是卜罗冥修用幻术封住了我的筋脉。这一次,插翅也难逃了。
  刑场就设在我迷路的那片黑森林里,树干在月光的映照下像一截截水银柱,在错乱的时空里忽高忽低,颠倒着自己的前世今生。
  狱卒将我从囚车里押下来,我的筋脉自动解了封。他拿刀架着我的脖子,把我推到一个高高凸起的坟头上面,粗鲁地对我说,下跪。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死死地盯住监斩台上那个长着红色眉毛和青色胡须的老头,他似乎在嚼口香糖,大幅度的咀嚼带动他的颧骨也一耸一丝的,下巴快要脱臼了一样。
  “有谁敢忤逆王?”老头的嘴巴金鱼似地开合,两个眼珠子像皮蛋鼓起来,青晃晃的杀气。
  我不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手脚,我的双腿突然不由自主地跪下来,“砰”地一声重重地磕在硬邦邦的泥土上,我听见膝盖骨破碎的声音。
  上千名侍卫从四面八方涌上来,团团围住刑场,脚步声齐唰唰,然后肃静。
  一个刽子手走上坟头,站在我身边,他光着膀子,腰腹间全是赘肉,长着一副任何一部古装剧里都可能看到的杀人狂魔的凶残相,呲牙咧嘴,煞是吓人,所不同的是,他提着大刀的模样就像一个技艺不精的屠夫,万一一刀下去,只砍断脊梁,又把我的脖子当木头锯了半天,还不断,索性跑到龙门客栈吃面去了,扔下我的脑袋爱掉不掉一根筋荡在那里,该如何是好?
  监斩官皮蛋眼往上一翻,“上香。”
  一个土卒跑过来,在我面前的泥土里插了一柱香,用手指一捏便燃起来,冒出一缕灰烟。
  我知道脚下的冢是空的,香和冢都是为我准备的,也许让犯人在临死前看到自己的葬身之地和活人祭奠他的样子,比较容易使冤屈的灵魂安息。
  我又想起梦中的那一幕,沙琼背着我往塔加斯的祭坛走去,醒来后便是卜罗冥修赐死的消息,这难道就是我的宿命?我恍然大悟。我注定是要为沙琼而死的。我一心一意想要带走他的意识,可在玩偶世界里呆的时间越长,意志就越瓦解。美丽如神话的爱基米斯宫殿守我浑浑噩噩、得过且过,几乎打算放弃努力,忘了自己原本的目的,单纯地以为只要能和沙琼的心厮守,付出牺牲肉体的代价也是未尝不可的。我最终还是没能抵挡住欲望的诱惑。我无法拒绝一个魔鬼,当他戴上了沙琼的面具。
  香燃尽的时候,监斩官大喝一声:“杀!”
  上千名侍卫跟着道;“杀!”
  杀,杀,杀……回声像涟漪一层层地往外扩散,传到了卜罗冥修寝殿的上空,我仿佛看到海燃停在琉璃瓦的屋顶上,鲜红的瞳孔望向刑场,嗷嗷地叫着。
  刽子手举起大刀,雪亮的刀刃眼看就要落下来,我闭上眼睛,伸长脖子迎接着,希望他给我痛快麻利的一刀。
  一瞬间,就像回光返照,我发现自己又回到现实中,趴在沙琼的病床前,他的眼睑和嘴唇都变成绛紫色,嘴角已开始溃烂,干枯的头发,灰暗的皮肤,萎缩的肢体,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这具腐尸就是我那俊美的沙琼!
  “住手——!”长嘶划破天际。
  我猛地睁开眼睛,刀锋分毫不差地停在我的脖子上,稍一放松,就要掐到肉里去。刽子手抬头循声望去,只见一匹棕色骏马载着一个身穿银色盔甲披风的骑士冲破了人墙,跑到刑场中央。我认得那匹乌,它叫炽炼。
  “放开她。”马的主人说。他说得不紧不慢,却字字掷地有声。蓬松的金色卷发在黑夜里闪闪发亮,他像一头威武的狮子,充满了兽王的霸气。
  监斩官瞪着皮蛋眼,用尖细而沙哑的嗓音问:“是——王的命令?”
  “是我的。”他背着弓,持着剑,一如我在游戏里第一次见到他时的英姿勃勃。
  “哼哼,”老头冷笑了两声,阴阳怪气,“这么说,你是要和王作对咯?”
  他沉寂了片刻,“放开她。”
  我的心里始终有个疑问:如果死亡玩偶是利用人类内心的欲望作诱饵吸取潜意识,那么,沙琼当初是为了什么而深陷其中的呢?他的欲望是什么,什么东西令他流连忘返,难道仅仅是一个世外桃源?
  也许很多时候,沙琼和我一样身不由己。我们都只是塔加斯手心里的一个玩偶,在他事先布置好的棋局上拼个两败俱伤,他在每个人的头顶上注视着,命运像电脑数据一样存储在他衣服的口袋里,直到凤凰血淹没疆域,无数个灵魂升天,才露出宽慰的笑。我们沉浸在塔加斯完美的阴谋里乐不思蜀,最后全成为他的陪葬品。
  可是只要沙琼心里还爱着我,魂飞魄散又怎么样呢?我已经无路可退。
  “区区一个骑士,还想跟王斗?”老头阴险地笑着,枯树根般的手掌在监斩台上狠狠一击,道,“杀!”
  所有的侍卫都举起长茅对准沙琼,一致嚷道:“杀!杀!杀!”
  刽子手停顿下来的刀又重新举到半空中,朝我劈来。
  一片刀光剑影,一阵猛烈的金属撞击声。我仰起脸,刽子手在我旁边渐渐倒下去变成尸首,颈部一道紫黑色的印痕,过了一会儿,尸首也隐去了。
  没等我反应,沙琼已将我拉上马。
  上千名侍卫冲上来拦截我们。我坐在沙琼后面,他脱下披风给我披上,我立刻变得刀枪不入。
  这本是毫无悬念的一仗,寡不敌众,但沙琼却仿佛生出三头六臂来,像传说中的战神,所向披靡。
  数不清的箭向我们射来,都被沙琼——挡开,他一手舞剑一手持弓,以口含箭拉弦,我只看到不断有人在我面前滑下去变成尸骨,然后消失。
  更多侍卫涌过来,有几个刚靠近便被沙琼削去了头颅,其余的都停在五步之外,不敢轻举妄动。
  “谁敢拦?”沙琼冷酷的口气像极卜罗冥修。 一部分侍卫往后挪了半步.还有一部分躲在盾牌底下按奈着,铁人也井非无畏不惧。
  炽炼抬起前蹄嘶鸣着,突破重围呼啸而去。   我们冲出黑森林,逃离夜宫,不知奔走了多少时辰,直到太阳和月亮都变得黯淡,天空里出现了一座海市蜃楼,到处郁郁葱葱,散发着罂粟花馥馥的香气,沙琼告诉我,我们已离开了爱基米斯的领域。
  炽炼在一棵参天的椰树旁停了下来,显得有些疲乏,还不等我们下马,就蹲下身来,整个儿地伏在地上了。
  “休息一下吧。”沙琼对我说。
  膝盖还在隐隐作痛,扭动关节的时候会痛得更厉害,汗水渗透了我的衣领,头发凌乱得搭拉在胸前,狼狈得很。
  沙琼卸下头盔,跑到河边去洗脸,我也跟了过去,坐在一块岩石上,想掬一捧水来喝,俯下身却看到自己的倒影,肮脏的面容,粗晒的囚衣,还有一头醒目的红发。
  我的头发几乎全部变成红色的了,我默默地转过头去看沙琼,河水那么清澈,却遍寻不见他的影子,这跟一个被掏空心肺的躯壳有什么两样?
  泪滚到我的唇边,滴落在河面上。沙琼抬起头来不解地望着我,问:“怎么了,涯汐宁”
  “你知道当他们要处决我的那一刻,我心里在想什么吗?”
  “你在想什么?”
  “我想,如果我死了,你就能如愿以偿在这里呆一辈子了。”我咬着唇说。
  沙琼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抚摩着我丑陋的红发,低低地问:“涯汐,你在怪我吗?”
  我摇了摇头,泪光中,沙琼的脸模糊难辨,我说:“沙琼,答应我一件事,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好不好?至少在现实中不用担惊受怕地过日子,不会动不动就被判死刑。”
  沙琼的手从我的头发上滑下去,他侧身凝视河面,良久吐出一句:“对不起,我离不开王。”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是感觉到他对我很重要,我应该守护他、对他忠心,自然得就像本能,没有别的理由。”
  “可他要杀我!”我激动地喊着,头一回感到那么委屈,忍不住泪如泉涌。
  沙琼将我紧紧地搂在怀里,他轻唤着我的名字,万分温柔,像梦中的呓语。他说:“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王一时在气头上,等他气消了,一定会赦免你,相信我,涯汐。”
  他托起我的下颌,吻住我脸上的泪花。他的唇温暖而潮湿,贴在我的脸上,像两片柔软的郁金香花瓣。我的心软了,湿了,所有的不甘顷刻间风流云散。
  这一吻让我如此卑微,我学会了退而求其次,可是一退就退到了自己的底线,我站在宇宙的边棱上对沙琼说:“那么,请答应我另外一件事,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骗我,要告诉我实话。”
  他点了点头。
  我们相互依偎着,享受这难得的宁静时光。如果肉身真的已开始腐烂,如果没有生命的负荷人将变得自由,那么我愿意就这样靠着沙琼坐下去,一千年,一万年,化作巫山沧海亦不渝。
  可没过多久,隐忧又重被唤起。
  炽炼死了。在我们下马的那一刻,它就断气了。它的身上突然绽放出许多道口子,鲜血染红了它的皮毛。它远远地看着沙琼,漂亮的睫毛抖动了几下,然后跟那些战死的士兵一样,尸体消失得无影无踪。
  “为什么会这样?”我惊恐地问。
  “是在搏斗中受的伤,离开爱基米斯宫殿时,它已经奄奄一息了。”沙琼揽住我的肩,不再让我看那棵椰树。
  “那你呢,沙琼,你一点儿都没有受伤吗?”我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加以,我没事。”
  “你不该把披风给我的。那么多人打你一个,你怎么可能没事呢?”我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他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嘴角浮起自信的笑容:“我是战神,不骗你!”
  
  塔加斯的咒语
  
  沙琼擅狩猎。一路上,我几乎尝遍山珍海味,甚至喝过用麒麟熬的汤。夜晚,我们把衣服搭成帐篷,拣来树枝生火,火苗冒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散发着袅袅的野鹅的香味。我仰起脸,星星像项链坠子闪着亮光,我清楚看见十二星宿运行的轨道,看见星座守护神,看见我们的小宇宙像塔罗牌图案那么诡异,我思忖着,枕着沙琼的膝盖沉沉睡去。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们又回到了爱基米斯。
  那天晚上,我梦到了非洲大草原和一群绿眼睛幽灵,我吓出一身冷汗,醒来后.沙琼告诉我,我<门已进入爱墓米斯境内了。我心神不定地跟着他走。第一名侍卫发现我们时,沙琼下意识地抽出了剑,可对方没有任何动作,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便退下了。其他人也一样,见到一个死囚跟一个劫囚的逃犯,居然没有丝毫的异常反应,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沙琼把我送回骑士宫后,便去觐见卜罗冥修了。我口干舌燥,有几个宫女过来给我请安砌茶,我刚端起杯子又马上放下,神经质地想,卜罗冥修会那么轻易放过我吗?
  不久,沙琼回来了,满面愁容对我说:“王受了重伤,也许活不了多久。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是罪有应得吧,可是为什么我竞没有一点轻松的感觉?一个曾经想要置我于死地的人。
  “王已经赦免你了,涯汐,”沙琼走到我身边,“原谅他吧。”那样子像是在替自己求情。
  “恩。”我有些木讷地点了点头。
  沙琼投给我回报的一笑:“你好好休息,我去打猎,顺便采些药材回来。”说完,背起弓箭出门了。
  望着窗外沙琼匆匆离去的身影,我忽然忧郁起来。卜罗冥修真的快死了么,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我有些应接不暇,我摸不清自己的情绪,是不是该感到庆幸,至少以后没人敢随随便便摘我脑袋了,但不知为什么,我又感到另一种惘惘的威胁,我的第六感告诉我,有更大的灾难要来临。
  我变得坐立不安。我决定独自去雹雹卜罗冥修。
  死神笼罩下的爱基米斯宫殿显出从未有过的沉闷气氛,每个人的面部表情都像被胶住了一般,空气中飘荡着一个女子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像幽幽的女巫的叹息。那是离池王妃,她坐在温泉边的那块石头上,斗篷上的孔雀羽毛像枯叶蝶的翅膀,瘦削的肩膀微微耸动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跌进泉水里。我相信这哭声宫殿里任何人都听得见。她是卜罗冥修用火焰幻化出来的,她身体也将因卜罗冥修的死而熄灭。
  我来到卜罗翼修的寝宫门口,几个宫女正巧端着脸盆从里面走出来,盆里的水被血染成紫红色。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我和沙琼不在的这段时间里,爱基米斯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卜罗冥修平躺在床上,蓝色长袍敞开着,古铜色胸膛跟随呼吸起伏,布满了长长短短深浅不一的刀痕,致命伤在他的左胸膛,那一剑有八九寸深,足以穿过他的心脏,刺透他的身体,血流如注,还有颈部的那遭血印,长长的像蚯蚓爬过大动脉,险些割破他的喉结。是怎样的一种搏杀,才会留下如此触目惊心的伤口,莫不是对方同他有血海深仇,何至于每一剑都这般阴险狠毒?
  卜罗冥修慢慢睁开眼,伤痕累累的他仙日结实而性感,惟有那双忧郁蓝的瞳孔失去了光彩。他静静地望着我。   卜罗冥修,你的劫数到了。或许我本该这样嘲讽他一句,让他知道我对他的死有多么的幸灾乐祸。可是我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他的虚弱让我心痛,不是怜悯或别的什么感觉。他要杀我,我却还舍不得他死,我气自己没骨气。
  “是你,涯汐。”他先开口了,死让他变成一个没有了锐气和火气的君王。
  “谁把你伤得这么重,是哈法吗?”我掩饰不住自己的关切。
  他无力地叹了口气,遭:“不知道,我已习惯了,伤口是自己长出来的。”
  “没有人会莫名其妙地受伤。”我质疑地看着他,他还在隐瞒什么吗?
  “也许是塔力口斯对我的诅咒。”他抬起眼睛,凄迷、哀伤地,“涯汐,如果我死了,你还会恨我吗?”
  我的心恍惚一阵疼痛,仿佛被触及到最敏感的部分,我一直逃避着的那一部分。眼泪于是决堤般地涌出来,我拼命摇着头,说:“不要……我不要你死……离池王妃哭了……”
  他的眼底忽然掀起一种汹涌澎湃的难过,一种热烈的绝望,天空下起樱花,他像厌恶自己的生命,迫不及待地迎接一场缤纷而隆重的葬礼。
  我哭得更加厉害。他的脸在我模糊的视线中渐渐蜕去精灵的耳朵,银色长发簌簌地往下掉。
  卜罗冥修,终于给了我一个可以坦然面对他的理由。我俯下身,眼泪滴在他的唇上。我吻了他。
  
  傀儡
  
  死亡玩偶是一个和时间脱轨的国度,拥有着极昼和极夜,还有永不衰败的繁芜。没有人敢想象,卜罗冥修一死,爱基米斯将会变成什么样子,花木凋零,宫廷陷落。失去卜罗冥修的幻术的支撑,只消须臾,所有的一切皆化为轻烟。人们仿佛已经看见塔加斯为他们上的那一柱香,顶在每个人的头上,一缕一缕,飘出浓浓的死亡的薰香。
  荷叶从湖面上沉下去的时刻,沙琼回来了,带回一些滋补的寓类跟许多珍贵的草药。他大汗淋漓,疲惫不堪。我从不曾见过他如此重视一个人,甚至超过了抚养他长大的孤儿院老师和我。就因为卜罗冥修是他的主人?我找不到别的解释。
  “你知道卜罗冥修是怎么受伤的吗?”我问沙琼。
  “王不说,也没人敢问。”他一边说.一边擦拭弓箭上的血迹。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采爱基米斯的时候,他碰巧也受了伤。”
  “记得,怎么了宁”
  “如果他说那些伤是自己长出来的,你信不信?”
  沙琼抬起头来:“你见过王了?王是不会说假话的,除非他什么也不说。”
  “你干吗这么肯定,你很了解他吗?”我不依不挠。
  “王没有必要骗人的。”沙琼捏了一下我的鼻子,“我先把药给王送去,你等着。”说完,背起背篓往外面走去。
  “鬼才信。”我自言自语地嘟哝了一句,跟他走到门口,谁知打开门的那一刹那,我赢有见鬼的感觉。
  当阳光填满门扇隙开的那一片空间,我发现地上映出两个人的影子。
  “影子?!——”我几乎惊呼起来。
  那是个奇怪的影子,不仅颜色比较浅,而且忽远忽近,像个飘忽的幽灵要从沙琼的脚底飞出去的样子,但那确确实实是沙琼的影子,和他的身形配合得天衣无缝——还有哪个鬼魅敢在大白天背个背篓出来向人索命呢?
  “沙琼,”我扑过去拉住他的胳膊,“为什么你的影子又回来了?为什么它会变成这个样子?”
  沙琼看了看自己的脚下,不以为然,“没什么好奇怪的,一定又是哈法搞的鬼,上次他把我抓了去,关在一个魔瓶里,谁知道他对我施了什么法术。”
  “那么卜罗冥修没有影子,难道也和哈法有关吗?”
  “你别胡思乱想了,玩伺国里的一切都是没有解释的,这是游戏规则。”说完,掰开我的手,走了出去。
  游戏规则,沙琼只用这四个字便将我搪塞住了。难道真的是我太执着了吗?玩偶国里的一切本就非比寻常,花开不败,日月同在,对于这样一款完全背离现实世界的游戏,没有规则才是最好的规则吧。
  可真相并没被我的自圆其说遮盖住,那一种惘惘的威胁反而将我逼得更紧了。
  我仔细地观察着沙琼的影子,它竟然时刻都在起变化。起初,它不过像鬼影一样晃悠地跟着他,随时都做好离开的准备,后来它的颜色慢慢变深了,还牢牢地连在沙琼的脚底,像被踩实了似的,那么服帖,而且亦步亦趋。与此同时,卜罗冥修的伤势也在一点点加重。
  有一次,沙琼回来告诉我说,卜罗冥修快支撑不住了,采集来的药材对他根本不管用。我飞快地低头去看沙琼的影子,那一刻,他的影子几乎变得和我的一样深,一样像被缝在自己的鞋底,细密的针脚藏在贴边内,看不出丝毫破绽。我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沙琼的影子一定是被卜罗冥修收了去,卜罗冥修重伤在身,念力大大降低,这才控制不住沙琼的影子,让它跑了回来。如果卜罗冥修死了,沙琼就会和其他人一样有影子。可是卜罗冥修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有什么目的?沙琼对他忠心耿耿,他没有理由对付他的。
  一连串的疑问在我的脑子里盘旋,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与睡眠无缘。
  可不管答案是什么,卜罗冥修都一点点迫近死亡。星象显示他的小宇宙越来越微弱,河水开始频繁涨潮,且来势凶猛,冲毁了花目和果园,地面上狂风大作,天空出现日食和月食。爱基米斯宫殿已不再详和,轻盈得像要离开作用力,悬浮到大气中去,变成一块活化石。
  卜罗冥修快死了。摇摇欲坠的爱基米斯宫殿下面寄居着的是一群骚动不安的灵魂。从卜罗冥修受伤的那一刻起,就不断有人偷偷逃离爱基米斯,到新的领域去谋生,对新的主下跪。人性是自私的,没人会心甘情愿给卜罗冥修作陪葬,即使卜罗冥修大难不死,也躲不过魔门达那一劫,与其被哈法抓去当奴隶,不如溜之大吉,这是迟早的打算。
  爱基米斯人心涣散,然而就在这紧要关头,又传出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卜罗冥修下守处死占卜师渥兹。
  “涅兹是谁?卜罗冥修为什么要治他死罪宁”我问沙琼。
  “以前是王最器重的一个占卜师,后来对离池王妃图谋不轨被关了起来。”
  我立刻回想起天牢里那个身上长满脓包、手提酒葫芦的老翁——原来他就是占卜师。
  “他虽然犯了错,但菲不容诛。卜罗冥修欺人太甚了,临死还要拖一个下水。”我忿忿不平地说。
  沙琼却全然没当回事,照例不紧不慢地道:“王这么做,总有他的理由。”
  “你总维护他,盲目为他开脱。”我扔下这句话,然后气呼呼地跑了出去。
  有时候,我觉得沙琼和卜罗冥修一样,骨子里有一种杀人不见血的冷酷,让人多看一眼都会心寒。我不知道沙琼是生来就这样麻木,还是对卜罗冥修极端的服从已经令他丧失自我,我开始反省自己,是他变得陌生还是我从来不曾真正地了解过他?我好怀念屏幕外的那个沙琼,游戏里的一切都让我无从把握,我陷入无尽的烦恼之中。
  不知不觉,我竟踱步到了天牢。就 当去看看一个垂死的老人吧,我这么想着,便走了进去。
  老翁依然被关在先前的那个铁笼子里,盘腿而坐,葫芦不离手,嘴角还沾着一点酒沫,悠哉悠哉地哼着小曲儿。
  我把脑袋伸进笼子里,叫了一声;“老伯伯。”
  他抬起头来,揉了揉眼睛,兴奋地嚷道:“是你呀,小姑娘!我等了你很久啦,你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哇!哈哈哈……”“您怎么知道我会来?”我好奇地问。 “我神机妙算,天上地下,没我不知道的事,嘿嘿。”老翁伸了个懒腰,像一棵驼背的老树舒展开枝叶,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我叹了一口气,“那您一定算得到自己的命吧?”
  “唉,生即是死,死即是生,生生死死,死而复生,世间万物皆有它的定数和轮回……”老翁疯癜地说,喷出一嘴的酒气。
  “卜罗冥修不该这样对待你,为了一个虚假的用火焰幻化出来的人,满足他那不切实际的理想……”
  “卜罗冥修可不仅因为离池王妃才要杀我。”老翁打断我的话,“我出生在占卜师家族,天生具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这年头就这样,知道太多就得死。”
  “难道卜罗冥修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试图从他口中套出线索来。
  老翁却说:“关于卜罗冥修的秘密太多了,但占卜师绝不会轻易泄露。”
  “这样他都还不肯放过你呢?”
  “哎,”老翁有些颓丧,“他别无选择。他是个对自己一无所知的人,就像傀儡一样,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世上,莫名其妙地当了王,他允许我活着,是为了有朝一日我能帮他解开身世之迷,他要杀我,是为了封存那些秘密,凡是属于他的东西,都要随他一同埋进墓地。”
  “他真是一个暴力狂,不可理喻。”我愤愤地说。
  “呵呵,你似乎很讨厌他。”老翁啜了口酒。
  “岂止讨厌?简直是深恶痛绝。”我一股脑儿把牢骚全倒了出来,“我本来以为他只是外表冷漠,现在才知道,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冷血动物!不但冷血.而且专制、歹毒、恩将仇报!幸好他快死了,沙琼也不会再执迷不悟了!”
  “执迷不悟?”
  “是啁,他对卜罗冥修惟命是听,被他夺去了影子,还浑然不觉。”
  “他要别人的影子做什么宁他不缺那玩艺儿。”老翁很笃定地说。
  “可为什么……”
  “有些问题,你必须独自去解开,任何人都帮不了你。”老翁忽然正经起来,语气颇有点意味深长,“我惟一可以告诉你的是,卜罗冥修留了件东西给你,他自己都不知道,就藏在爱基米斯宫殿的底部。”
  “怎样才能取到宁”我急切地问,我相信那东西肯定和沙琼沉睡之迷有关。
  “除非花木凋零。”
  这是占卜师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之后,有几名狱卒跑进来替他的笼子开锁,接着把他带了出去,装在一辆木质囚车里,押走了。
  
  凤凰的血液
  
  涡兹的死讯使爱基米斯宫殿更加人心惶惶,越来越多的人出逃,越来越多的人在咒骂卜罗冥修。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占卜师的死在旁人看来纯粹是给卜罗冥修作陪葬的。目口使再有头脑的君王在濒临死亡的时刻,都会变得穷凶极恶、丧失理智,况且是卜罗冥修这种生前专断独裁、冷若冰霜的王。谁敢断定他不会像赢政那样修建一座皇陵,谁又敢断定他不会拉上几具活生生的兵马佣来活埋?一个将死的王,拥有再多的荣华富贵,这是他最后可以行使的权力。
  祸不单行,就在爱基米斯陷入空前的混乱中时,一个新的危机又出现了,把所有人推向崩溃的边缘:卜罗冥修重伤的消息不胫而走,首先传到了哈法的耳朵里,魔门达的人已开始蠢蠢欲动,准备随时攻占爱基米斯。
  当月亮整个儿地被吞没的时候,卜罗冥修已是弥留之际,来给他送行的人还不足十个,我和沙琼也在其中。
  因为失血过多,卜罗冥修的脸和身体都变成青白色。他用尽最后一丝余力睁开眼睛,望着周围那些最终守在他身边的人,视线缓缓地移动着,随后落在我脸上。他的唇微微颤抖着,似乎有话对我说,但是吧嗒了两下,又合上了。
  他要说什么呢?我的心里矛盾极了。卜罗冥修,这个俊美的几乎令我爱上他的男子,像迷一样捉摸不透,可以温柔得使人心碎,又绝情得让人痛恨,仿佛有一千张脸谱,分秒变换着,亦正亦邪,神也被他迷惑住了,无计可施。
  幻炉里的火焰跳动在每个人脸上,沙琼的影子在火光映衬下分外清晰。
  我想起了占卜师的话。也许沙琼的影子和卜罗冥修究竟有没有关系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想解开埋葬在爱基米斯宫殿底部的秘密,把沙琼从死亡玩偶中解脱出来,就必须借助卜罗冥修的力量,否则,谁都难逃哈法的魔掌。卜罗冥修他不能死。
  “王,我们将永远拥护您。”沙琼说完,单膝下跪。
  其他人也跟着跪了下来,包括我。
  卜罗冥修的脸突然痛苦地扭曲着,并发出嘶哑的呻吟,他的脉搏变得断断续续,生命迹象几近消失。
  两个宫女掩面痛苦起来,几名小卒也忍不住哽咽了。
  他们的王,真的快死了吗宁
  我确信自己并没有流泪,但眼睛却像被蒙上一层纱,难道是鬼雾在干扰我的视力?同样的情景又重现了:卜罗冥修像蚕一样蜕去那两只尖尖的耳朵,银灰色长发一丝丝脱落下来,露出一头深褐色的细碎短发,忧郁蓝的瞳仁一点点转为乌黑,然后双目就紧紧地闭上了。
  我几乎听见自己狂乱的心跳声,呼吸变得急促——是那样一张让我日夜牵挂的脸,我没有认错,那沉睡中的侧脸。
  “不——他不能死!”我发疯般地扑到床边,“一定还有办法救他!海燃呢,海燃在哪里?”
  “王伤得太重了,”沙琼走上前说,“凤凰的眼泪是救不了他的。”
  “用血液!凤凰的血液能够祭奠塔加斯的灵魂,也一定能让人起死回生!”我不容置疑地说。
  沙琼怔了一下。大家都抬起头来,大惑不解地看着我。
  而我却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个念头,更不知该从何解释。我有点窘,跪坐在地上,手足无措。
  这时宫墙外传来翅膀扑动的声音。
  海燃来了,身披紫金袍顺着房檐飞了进来,越过每个人的头顶,落在它主人的肩膀上,嗷嗷的叫声在死气沉沉的黑夜里哀怨而低回。接着,它又跳到卜罗冥修的胸前,那把狠狠扎进他心脏的剑似乎还没有抽出来,像一面无字碑傲然伫立,它俯下身去,脑袋几乎贴到伤口上,过了一会儿,又跳到另一处血肉模糊的地方,做同样的动作。
  它在追悼卜罗冥修口马?
  这样重复了几十次之后,它挺直了胸脯,拿一种十分复杂、而且人性化的眼神瞅了我一眼,继而在原地飞快地旋转起来,将身体拧作一团斑斓的火焰,越转越快,越转越快,最后化成一滩鲜血,溶入卜罗冥修的身体。
  奇迹出现了,卜罗冥修全身近百处伤口在瞬间合拢,他有了鼻息和脉搏,肤色变得潮红,还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所有人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卜罗冥修真的死而复生了。他从床上支起身来,神情懵懂,却好像对刚才所发生的一切有感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海燃,海燃。”
  海燃死了。永远地死了。它的命是卜罗冥修给的,最终又还回了他。但它再也不用离开他的主人了。它将日日夜夜地守着他、陪伴他。它的血液会在他的体内,川流不息。
  
  最后的战役
  
  卜罗冥修奇迹般地活了过来,他的念力一天天提升,爱基米斯宫殿逐渐恢复往日的模样。同时我也发现,沙琼的影子又开始变淡,直到最后完全消失。
  我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上了卜罗冥修的当,他又幻化成沙琼的样貌来欺骗我的眼睛。海燃救了他,却害了沙琼,我是不是做错了?我被翻来覆去的猜测折磨着,痛不欲生。
  更寺我烦恼的是,沙琼每天都在为爱基米斯忙碌着,狩猎、采药,看护康复中的卜罗冥修,他将大把大把的时间花在一个不知是敌是友的人身上.对手我的苦闷.却无暇理会。我每天对着铜镜里的自己发呆,看着那一头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红发,会突然觉得沙琼其实并不在意我。因为他不在意,于是我变得可悲。
  当荷叶沉到湖底时,沙琼狩猎回来了。这次,他满载而归,所以心情很好。
  “看我打到了什么好东西,”沙琼抓起、只兔子在我面前扬了一下,“这可不是一般的野兔,把它的眼睛投进幻炉里,王练功的时候,很容易就能控制那些难驯的火苗……”
  我的情绪很低落,见他洋洋得意,便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这么好的兔子还要杀,真残忍。”
  沙琼收敛住笑容,问:“怎么了?”
  我低下头,默不作声。
  他走过来揽住我的肩:“另¨不开心,涯汐,我会觉得内疚的,你知道,为了王的事惰,我一直都很感激你……”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我。我抬起头,怒目圆睁,第一次对他咆哮遒:“你的心里除了卜罗冥修还有谁宁”说完,调头跑了出去。
  沙琼,他怎么可以这样漠视我的感觉,怎么可以将我放在一个附属于他人的位置?我爱他,但又觉得自己好傻。我甚至后悔当初不该到游戏世界里来冒这个险,不该那么草率地输掉自己。
  我踉踉跄跄地走着,一边走,一边泪如雨下。
  爱基米斯宫殿照旧美不胜收,雪白的油桐,静谧的湖泊,葡萄藤城墙,还有光洁的玛瑙石铺成的小路,唯一改变的是,它没有了往昔的热闹,冷冷清清,像一座华丽的冰雕。
  我在漫天飞舞的蒲公英的绒毛里,邂逅了一样华丽而孤独的王子。
  眼泪悄悄退了潮,卜罗冥修泡影般的面容真切地浮了出来。太阳很耀眼,他立在反光的桥面上,双手倚着桥栏,远远地望着九色彩虹出神,表情落寞。
  他也会感到寂寞吗?听说那些仓皇出逃的子民,不是没有君主收留,就是被魔门达的人追杀,大多过着流离失所的日子。在得到卜罗冥修痊愈的消息后,又有一部分想回来投靠他,却都被拒之门外。他为什么要拒绝他们?他活该受这样的罪。
  在我眼里,卜罗冥修永远是个可怜的、睚眦必报却又一败涂地的王。
  “这种形影相吊的生活,有意思吗?——我差点儿忘了,你是个连影子都没有的人。”我心中充满了怨恨,言语也变得刻薄。
  他稍稍转过头来瞟了我一眼,又别过去,对着那九色彩虹,幽忧地说:“海燃不该救我。”
  “不,它应该救你,不溶入你的身体,它怎会了解到冷酷无情的躯壳之下其实掩藏着乐善好施的菩萨心肠?”我死死地盯着他,极尽嘲讽之能事。
  他听了,整个人从桥栏前转过来,我以为这下刺激到他了,不料他却脉脉地看着我,忽然问:“你为什么不走?”
  我一愣,漫不经心地道:“沙琼不走,我也不会走。”
  他眼光一闪,似乎有些动情,但很快又换了一张冷面孔,发出死神一般的声音:“这样死心塌地,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像是在警告,又像是恐吓。
  “这与你无关。”我毫不示弱,恶狠狠地回敬他一句,“我不是离池。”
  提到这个名字,他果真有所触动,垂下限帘,惘然若失的样子。
  我心头掠过一丝快意。
  “那就等死吧。”他抬起头.眼光直勾勾地逼过来,“和魔门达那一战,必败无疑。”
  一个字一个字像利剑一样冲出了口,将我死死地钉在骷髅浮雕的冰面上。我变成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惊恐地看着他。
  但他放掉了我的目光,背过身去,没有留给我任何思索的余地,我就像一颗蚕豆般大的水滴,在那一袭光滑的无可攀援的银发里迅速下跌,碎了一地。
  卜罗冥修的预言如魔鬼的呻吟萦绕在我耳边,挥之不去。
  爱基米斯就快毁灭了吗?
  预知死期会让一个丧心病狂的人变得冷静。之后的那段时间,我想了很多。我细细地琢磨着卜罗冥修的每一句话,琢磨着他和沙琼之间的关系。我以为自己已经离真相很近了,却没有想到战争还是先一步到来,更没有想到,那一袭银河般的长发会是卜罗冥修留给我的最后的背影。
  荷叶第五次从湖面上沉下去的时候,哈法来了。当时沙琼出去狩猎了,爱基米斯宫殿内只有卜罗冥修、我,以及其他四个侍卫和两名婢女。
  没等我反应过来,卜罗冥修已设了一个结界将我封住。他的结界像一个茧,我被缚紧了手脚,动弹不得,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外面,却听不到声音。
  哈法和卜罗冥修一样习幻术和法术,但卜罗冥修擅用火,哈法擅用水,这是众所周知的。五行之中水克火,但若火强而水弱,火也可以灭水。卜罗冥修和哈法在皇陵里决斗的那次,就没有分出胜负。
  只见卜罗冥修意念一动,手指轻弹,胸前一团护体的彩色火焰分成两朵朝哈法飞去。
  哈法一招手,一道水柱从空而落,在两朵火焰前面布下了层层水幕。
  卜罗冥修再次集中意念,彩焰便朝水幕飞了过去,透体而入,登时水汽腾腾,水幕被蒸发了好大一块,而火焰并没有受到水幕的影响,一连穿过九道水幕,再次朝哈法飞去。
  那九层水幕一层比一层厉害,目口使用其它的法术破解它也要费一番力气,何况是以火克之。看来卜罗冥修并没有因为伤势而荒废了习功,他的功力和过去相比有增无减。这一回,哈法的算盘是打错了吧?
  我正稍稍松一口气,却发现哈法突然一扬手,水幕收了回去,取而代之的竟是七道火墙!哈法居然也识火性,这其中必然有诈!
  这次彩焰过得更快了,每过一层火墙,彩焰更是长大一分,可谁知到了哈法面前忽然停住了,转了个头又穿越火墙朝卜罗冥修飞来。
  我在结界里大叫一声,卜罗冥修喷出一口鲜血,倒在了地上,结界也随之破裂。
  我飞奔过去抱起他,银色长发从我的手臂上簌簌地往下掉。我拼命摇动他的肩膀,他睁大眼睛看着我,一滴泪从眼角滑落下来。
  这时,又传来一阵金属撞击的声音,我一回头,沙琼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已和哈法打到了半空中。
  我脑子里又是“嗡”地一下。沙琼,你为什么赶在这个时候回来送死呢?卜罗冥修的幻术尚不敌哈法,更何况是你的剑术?
  在就我万念俱灰的时候,卜罗冥修的身体在我的怀里发生了变化。他的躯体像一片被抽干了气体的泡沫塑料渐渐萎缩,五官也越来越扁平,不一会儿整个人都变成了一副平面,被风吹了起来,像一个幽魂在天空里飘忽着,飘忽着,最后变成一团黑漆漆的影子,落在了沙琼的脚下。
  我终于明白了卜罗冥修为什么说海燃不该救他。
  拥有了影子的沙琼也拥有了卜罗冥修的幻术,他将两人的功力合二为一,战斗力又增强了好几倍。
  他聚集自己身上所有的能量,释放出一朵血红色的火焰。
  哈法见状,立刻又召唤出那七道火墙来抵御它。
  和先前一样,血焰穿过火墙又被弹了回来,这时已膨胀成一个火球。
  沙琼忽然腾空而起,一剑刺过去,顶着火球再次穿透那七层火墙,直指哈法的心脏。
  “轰”地一声,哈法在这种火性剑式的双重压迫下,终于粉身碎骨。 我依然维持着抱卜罗冥修时的姿势,怀里却空空如也。
  
  梦醒十分
  
  爱基米斯宫殿毁灭了。花木凋零楼屋坍塌,到处废墟一片。
  我来到以前安放幻炉的位置,找到了卜罗冥修的十字架和埋在十字架底下的那个秘密。
  卜罗冥修留给我的是一个梦境,我捧着它,像捧着一个透明的没有分量的球体。卜罗冥修在梦境里对我说:
  涯汐:
  当你打开这个梦境时,或许我已经消失了,或许我从来都不曾存在过。
  我像一个失忆的人,突然间来到这世上。别人叫我王,我却不知道自己是谁。我一次次地受伤,却不知道自己做过些什么。甜艮自卑,因为我生来就长着一对畸形的、丑晒的精灵耳朵,我害怕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我,害怕别人指着我的鼻子说,这个与众不同的家伙。我很孤独,虽然高高在上,却没有人敢亲近我,就连受我庇护的人都会对我充满敌意。一旦我想改变这种处境,却身不由己。就像命运树上的年轮,每一刀都是深入骨髓的痛。
  直到那次你吻了我,我忽然忆起了一些往事,也终于明白了自己是从何而来的。
  我是沙琼的影子。不管你把我当卜罗冥修,还是当沙琼,我都必须诚实地告诉你,我是怎么来到玩偶世界的。
  我是一个弃儿,从小在孤儿院长大。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从心底里憎恨这个世界,憎恨命运的不公平。每次看到别的孩子和自己的父母在一起,我都会嫉妒得发狂,甚至希望灾难马上降临到他们身上。这种心理在我童年的时候就已经扎了根。虽然长大后,我渐渐开朗起来,不再那么悲观,但在我内心深处,始终有着另一个扭曲的、见不得人的自己。
  是离池把我从这种痛苦中解救出来,那一年我才十八岁。
  离池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总在我没开口时就知道我要说的话。我深深爱上了她,也深深沉默着。因为我相信,离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有一次,我们野营迷了路,便倚着一棵棕榈树双双睡去。醒来时天已经大亮,我发现离池靠在我的肩上,睡得很沉。刹那间,我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我觉得命运并没有亏待我。我的一生只需要这么多的温暖,这么多的相依为命。
  我以为自己终于不再是孤儿,可是仅仅六个月,离池便告诉我,她要去法国念书了。我等过一年又一年,好不容易等到了她的归期,却只等来一封没有地址和落款的信。她在信里告诉我说,其实她根本没有出国留学,这不过是她拒绝我的一个借口,因为她父母不允许我们交往,因为我是个孤儿。
  我被推进了万丈深渊,我憎恨、绝望,甚至想过完结自己的生命。但我最终没有那么做。我必须活着,只有活着,才能够报复她对我的辜负。
  可是,离池最终没有给我这个机会,她搬了家,换了信箱,断了一切联络方式,从此杳无音讯。
  这样又过了几年,我已经不再恨她,却始终忘不了她。
  于是,我开始沉迷子制作游戏软件,以离池为模特塑造一个个游戏角色,死亡玩偶便是其中之一。但没想到的是,我会被自己设计的软件所迷惑,当我在游戏世界里那么真切地见到离池时,我陷了进去,再也无法自拔。
  也许人只有在游戏里才会摘下虚伪的面具,暴露最真实的自己。我终于看到了那个被苦苦压抑着的猥琐而阴暗的自己,我曾与他面对面,没有人会比我看得更漓晰。可是我最爱的,始终还是我自己。
  涯汐,知道为什么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会那么吃惊吗?我曾想过要报复你,因为你有一双和离池如此相似的眼睛。
  梦境破碎了。
  一切都结束了,萧索的爱基米斯和它曾有过的风花雪月。
  我从电脑前抬起头来,沙琼站在工作室门口,安然无恙。
  我站起身,走过他旁边,他抓住我的手腕,问:“去哪儿?”
  我直视他的眼睛;“还记得你在游戏里答应过我什么吗?”
  他避开我的视线,目光闪烁。
  “你没有做到。”我甩开他的手。
  2月15号凌晨六点,我拉着行李箱离开了别墅,也从此离开了沙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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