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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年了,我已经记不起他的面容,只有他瘦高的身子和“杨老师”三个字,刻在我的记忆深处。
一天傍晚,我玩泥巴回家,见一位穿着哈尼族黑棉布衣裳、跟我爸爸年纪差不多的男人坐在家里。爸爸对我说,他是杨老师,我们哈尼人,来喊我读书。他和蔼地称我“Ssaqguq”(哈尼语,意为小孩)。他要我提起右手横过头摸左耳,然后说:“可以当学生了。”
开学那天,我紧紧跟在堂哥背后到了学校。杨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他先自我介绍:“我叫杨保石。”我们这些小学生傻乎乎的,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点名点到我时,我吓得流出了一大串鼻涕,也不知道要回答“到”。下课后,杨老师拍拍我的肩膀:“Ssaqguq,好好读书,不然会成瞎子的。”我的眼睛不是好噜噜的吗?我心里觉得奇怪,然后用胆怯的目光瞟杨老师,他的脸上布满阿爸接过儿子从梯田里拿回的泥鳅、黄鳝时的高兴神情,我的心不再像细雨中乱飞的蜻蜓样慌乱了。
我们喜欢杨老师。上课时,他先用汉话讲,再用哈尼话解释。我们听得来。我们中有人瞌睡了,他不像其他老师突然大吼一声“你是不是吃饭的人?”(意思是说上课睡觉的同学只知道吃饭),杨老师总是讲严肃的笑话开导我们。上算术课讲“元、角、分”,他拿来一堆钱,从10块到1分都有,摆在我们面前,我们很快就学会算钱了。讲“男”字,他握着锄头弯下腰杆,对准画好的梯田挥舞,我们就记得准准的。对我们吸引力很强的牛背,也变得没那么有趣了。每天一大早,我们捏一团热饭往学校跑,只要见着杨老师,就好比过年时打秋千一样开心。
杨老师的宿舍门,从来不拦我们的脚杆。杨老师自己掏钱买来铅笔、作业本,亲自递到我们的手里。家长给钱,他从来都笑笑就挡过去。杨老师的柴烧完了,同学们放学后进林子拾干柴,悄悄地给杨老师送去。第二天,杨老师“责怪”我们:“以后这样做,我就不当你们的老师了!”我们想,谁让您对我们那么好呢!我的成绩在班上数第一,作业本上大多是红钩钩,杨老师自然偏爱我。要是我做作业煞马虎像鸡爪抓的,他就会板着面孔:“你以为你们村子的山是最高的吗?”一年级期末算术考试我得了100分,村里无人不知,我却在大家面前脸烫烫的。杨老师私下对我说:“你以后也这样读书就好了,我可以多吃几碗饭。”我不懂这句话的具体含义,却能感受到他对我的好心。
1972年盛夏,杨老师调到遥远的地方,走前给我们讲语文课《长大要当工农兵》。他问每个同学长大后要当哪样,他们都说要当农民,唯独我说要当工人。在我幼稚的想象里,工人是天上的太阳。杨老师表扬我:人就是要这样敢想。
杨老师走的那天,送给我一包饼干。我模糊地记得,他反复叮咛我好好读书,还说以后会来看我们。童年的伤感,仿佛挨刀砍的树,无声地流着汁液,我的眼睛湿了,嘴巴麻木地张着,“杨老师”三个字也喊不出来。我们送了他一程,山就把我们师生隔开了,不知哪一天能够再相见……
多年以后的我,进入了都市,成了一名职业写作者,用一颗泥土里扒出的湿巴巴的洋芋一样朴实、纯洁的心,歌唱着人生的幸福与痛苦。
我再没有见过他——把我领出松明子熏黄的岁月的启蒙老师。有一次回故乡,无意中有人提起杨老师前几年就去了“那边”。“那边”是另一个世界,我们已经不可能相逢了。在难以言说的伤感中,当年的师生之情时时冒上心头。所有的感恩,我能说的却是这么一句:“杨老师,我是您的‘Aljyu’(哈尼语,意为学生)!”X
【路子对你说】
偶然在某网络论坛看到一个帖子,标题是“我要回到1997年了,真舍不得你们”。这是一个很常见的游戏帖,发帖的网友用“穿越”的玩笑逗人开心,没想到同样抱着玩笑态度的跟帖非常多。有的跟帖很搞笑,有的让人读着读着眼睛就湿了。比如有一个帖子写道,请楼主“告诉一个叫彬彬的小女孩,告诉她多去看看爷爷,多带爷爷出去玩,让爷爷找个工作,不然会得老年痴呆症,全家都很伤心。因为他会把亲人一个一个都忘记,虽然最后一个忘记的是她”。
这个“穿越帖”已经是好几年前发的了,没想到最近还一直有人回复。这让我不由得感慨,这些随性文字打动人的不仅仅是游戏精神,更是其中蕴涵的情感。爱和美是最有穿透力的,它们没有形状,没有重量,却能穿越时间的阻隔,让人心潮涌动。
对待爱和美,需要敬畏和尊重,就像林清玄文章里所说的:“凡是无形的事物就不能用有形的标准来衡量,像友谊、爱情、名誉、自尊、操守等,全不能以有形的价值来加以论断,如果要用有形来买无形,都是有罪的。”读完林清玄、虹影和王应春的文章,你有什么感受呢?
“关键时刻”这组文章,讲的是平凡故事,是平凡生活中的“传奇”。它们之所以吸引人,也是因为饱含情感。因为有情感,所以这三篇短文也闪耀着人性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