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的那个初春，母亲带着我和弟弟随军去了部队，来到地处偏远的海岛上。小岛几乎与世隔绝，生活极为艰苦，父亲常年随舰艇出海，生活的重担落在母亲肩上。
　　母亲生得细眉秀眼，身形娇小玲珑，仅一米五的个头，但生活的艰辛却难不倒她。安住家后她便忙碌起来，在房前屋后翻地种菜，砌起窝棚喂鸡养鸭。母亲还接了绣花厂的活计，可带回家做，按件计酬，她得了空闲就缝衣绣花。
　　在乡间长大的母亲，种地是把好手。母亲精心侍弄田地，每日翻地、浇水、施肥、锄草，干起活来决不含糊。初春，她播撒下种子，西红柿、黄瓜、辣椒、豆角、青菜、玉米等等，到了夏天已是青碧喜人，芬芳满园。
　　那几年间，母亲总是变着花样地给我们做菜，我和弟弟的個头儿拔节似的往上蹿。她将汗滴甩进泥土里，长出的庄稼和蔬菜，喂养我们的骨骼与灵魂。
　　母亲的菜园也是一个大花园，她把从路边捡拾来的种子，随手抛在园子的某个角落，喇叭花、凤仙花、美人蕉、草石竺等等，花儿开得繁复香郁。
　　母亲熟悉大地上的一切事物，她每天在园子里走上几圈，跟每一株植物对话，跟每一朵花谈心。许是她身上沾染了花粉和花的香气，又或是蜂儿蝶儿都跟她熟悉，一进到园内，便环绕她身边翩跹起舞。
　　母亲忙一会儿地里的活，回到屋里坐到窗前绣花。她用绣花撑子绷紧绸布，拿笔在布上构图画样，然后，放在缝纫机下“嗒嗒塔”地赶绣出来。
　　母亲绣的多是园中植物，自然是娴熟在心，她将一寸寸的光阴，都织进鲜活水灵的绣品中。她做的东西绣工精巧，花色鲜亮，因而很受欢迎，母亲用挣来的钱，给我和弟弟交学费、买书。
　　母亲年轻时家境贫寒，只念了四年书，便弃学回家务农，这成了她心头的憾事。生活一向节俭的母亲，却极舍得买书，塞满家中的小书柜。她告诉我们要多读书，还说，读书，是件顶好的事。
　　随着父亲转业，我们家搬到一座中原小城。时间飘忽而过，竟不知从何时起，母亲眼花了，背驼了，脸上皱纹宛如菊瓣。那台老缝纫机闲置下来，母亲已很久没绣花了。
　　闲下来的母亲，每周都会给我打电话。她知道我经常写作到很晚，在电话中叮咛道，你悠着点写，写不完的文章，别累着了。稍停片刻，她又说，写作累眼睛，你写一会儿，朝窗外看看。
　　我口中胡乱应着，心里却觉得她有些唠叨，在母亲心里，仿佛我永远是没长大的孩子。撂下电话，我继续埋头写作。时间久了，还真就被母亲说中，我的眼睛干涩，肩膀也有些难受。
　　我买来些药，隔了段时间仍不见好转。那些日子，母亲没有再来电话，我觉得缺了些什么，隐隐有些怅然。因为忙着赶书稿，那个夏天，我没能回家看望她。
　　初秋的一个周末，我正在家中写作，听见有人敲门。开门一看，见是母亲，她手里拎着个大袋子，欣喜又急切地说，快看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我打开来看，一包茉莉花，一包玫瑰花，是晾晒好的干花。母亲笑吟吟地望着我，捧起一把，凑近让我细闻，一股淡淡的清香扑溢而来。母亲说，我在楼下种花，采摘后晾晒好，给你送来泡水喝，可以明目，还可舒缓身心。
　　原来整个夏天，母亲在忙着种花。她在楼前辟了片地，买了花苗种上，精心打理园子。我能想象得到，那一大园子的花儿，种植下来有多么不易。
　　年逾七十的母亲，腿脚已远不如年轻时那么爽利。凝视着这些小小的骨朵，我心里陡然荡起一股暖流。它们经过母亲汗水的浇灌，饱含了多少至真至纯的人间长情。穿行在花园里的母亲，是这满园清芳中最独特的一枝，只因为啊，唯有母爱是朵永不凋零的花。
　　而我却是在人到中年，品嚼过生活千般滋味后，才真正懂得母亲。幸而，还不算太晚。有母亲在，我心里是清宁安稳的，不会迷失来路。有母亲在，我便拥有一个家园，那里装着大地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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