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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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连几个晚上,鸡刚一叫,梨花坪的赵承烈老爹就睡不着了,老在床上翻过来翻过去,使得赵大妈也睡不安生。
  “折腾啥呀?
  老爹轻轻叹了一口气。
  “又在想路的事?村里自有当家人,你瞎操啥子心嘛!”
  老爹还是没应,又叹息了一声。
  “是不是又要集资?”
  “嗯。”
  “多少?”
  “人均600元。”
  “那么多!不是说国家拨了钱吗?”
  “差得远。”
  “莫又像修学校那样……”
  赵大妈翻转身不一会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老爹使劲闭上眼,却总睡不着。清冷的月光从木格子窗棂浸进来落脚在板壁上,形成一个似人非人的图像,仿佛在对他说:天冷了,快降霜飞雪了,再不抓紧进度,公路的硬化年前就完不成,群众意见会更大。这段时间为着公路的硬化,他东奔西走,吃不香,睡不安。这倒没啥,无非就是辛苦一点吧。可是,偏偏在这时他的肝痛越来越厉害了。以前隔些时候曾痛过,他都忍着,一直没让大妈知道。晚上睡不着并不全是为公路的事,肝痛也是一个重要原因。有时痛起来额上直冒汗,他只好拼命咬住嘴唇,以至于被咬破而流血。大妈问起,他淡淡一笑,说梦见吃好的东西,不小心一下子就咬破了。大妈还含嗔说他嘴太馋。
  梨花坪是大巴山腹地红崖乡老鹰岩村的一个小村子,处在山脊上,恰好将老鹰岩村分成了东村和西村两个部分。坪上居住着十几户人家,以梨树多梨花美而闻名,家家户户,少则几棵,多则几十棵。春天一来,房前屋后,田边地角,梨花盛开,满眼尽是粉粉白白的一片。谷黄时节,几乎所有的梨树上都挂满了或青或黄的梨子,煞是可爱,咬一口,脆生生的,甜蜜蜜的。倘若从梨树下路过,伸手就可摘到,即或被主人看见了,也绝不会被当贼抓;相反,无论是男主人还是女主人都会笑眯眯地说:摘吧,多摘些,没关系。梨花坪环境优美,又是革命老区,红四方面军的一个连队曾在那儿驻扎过;至今通往佛现寺的岩石上,还留有当年红军錾刻的宣传标语。因涂了红油漆,所以并没被岁月冲淡,仍鲜红似火。然而,梨花坪却相当贫穷。其实,整个老鹰岩村乃至全红崖乡都贫穷。红崖乡场距襄渝铁路上最近的毛坝火车站有60华里,而离胡家火车站则有70华里。进出山中,自古以来仅有两条山路:一条到毛坝,一条通胡家。胡家属全国百强镇,宣汉火车站就设在胡家。山里人买东卖西,多赶胡家场,进城和出川也必经胡家。以前,到胡家和毛坝全靠两条腿。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才有一条毛公路从胡家镇通到红崖乡场上。公路翻过海拔一千二百米的老鹰岩,从梨花坪下面的东村经过。山民们进出山里才多了些方便。可是,前年另修了一条改走凤鸣、花池的新公路后,客车、货车就不再过老鹰岩村。老公路被冷落了。少了车辆通行,也没人保养,才一两年,老公路就到处是坑坑洼洼的。老鹰岩村则成了偏僻的角落。要进出山里,除非走路,若坐车就得步行到红崖乡街上汽车站。晴天还好,遇上下雨落雪,上街那段老公路又烂又滑,走起来十分吃力。大家都盼着早点硬化老公路。
  去年新公路开始硬化,年前可竣工。
  今年下半年老鹰岩村通往红崖乡场那一段老公路也着手硬化了。消息传来,人们都很兴奋,争着奔走相告。从上面争取了20万,下差20万,得靠村民集资和社会捐助。这几年,老鹰岩村的村民们负担挺重,先是集资建学校,人平150元;接着就是硬化出山的新公路,每人250元;现在又要私人掏钱硬化村级路,并且比前两次还多。兴奋和激情很快就像一缕轻烟倏地消失了,转而增添了对凑钱交集资款的忧愁,各种议论都有。也难怪,虽然这些年外出打工的村民不少,人们手头不再像以前那么紧了,但俗话说得好:蛇大孔大。杂七杂八的开支也远比以前多得多。有上五六口人的家庭,要一手拿出几千元钱,还是要挠后脑勺的。比穷困更劳心的是群众对许多干部,不管是村社的还是乡上的,都已失去信任,特别是修建的村校没使用几年就成了危房后,干部们的口碑更差了。据群众反应曾负责施工和监管的村社干部以及驻村副乡长都或多或少地从中得了好处。十年过去,不提起不说,只要一提起,人门就会忿忿不平,甚至破口大骂。因此,群众集资障碍重重。有的人是的确困难,一时拿不出;更多的人却是对干部信不过,担心集的钱用不到正事上,甚至一部分又进了干部们的腰包,而导致路的质量得不到保证。村支书在县党校学习,要年底才结束。村里工作主要由村长赵成在抓。平时,村社干部都没有多少具体事要做,一旦遇上像集资这类烦事,再精明能干的人也会喊头痛。何况赵成在群众中没啥威信,说的话少有人听,还不如赵承烈老爹在众人面前一站,即便啥话也不说起作用。但赵成不傻,凡有为难事就找赵老爹。从开会动员起,他就把赵老爹抓住。赵老爹人老心善,又当过多年的干部,对公益事特别热心,而硬化公路更是他渴望已久的事,自然积极主动帮赵成排忧解难;再说按辈分,村长得把老爹叫叔呢。
  天刚开亮口,赵承烈老爹就披衣起床了。他一边用大扫帚扫院坝,一边想心事。不一会儿,红日东升,霞光耀眼。一抬头便望见佛现寺金光璀璨。
  佛现寺坐落在佛现峰上。佛现峰是梨花坪上一座独立突兀的山峰,高出梨花坪约两三百米。山上有一块比院坝还大的平地,不知是哪个朝代就有人在那块平地上修建起了寺庙。听老人们传说之所以叫佛现寺,是因为有人曾在山峰上面的空中不止一次地看到过一个罗汉的身影。据传以前很灵,香火不断。“文革”初期破“四旧”,以马永红为头头的造反派冲上佛现寺,砸烂了里面的菩萨,一把火将整个庙子烧成了灰烬。说来奇怪,不久,马永红平白无故得了一场大病,差点丢命,跟着他造反的那些人,不是手伤就是脚断。看不惯他们胡作非为的人都像夏天渴极了喝了凉水一样,心里特别痛快,说是菩萨显灵了,对佛现寺更增了敬畏。“文革”后,梨花坪上最早外出打工并发了财的陈茂林拿钱在佛现峰上重新修建起了庙宇,比以前的还雄伟壮丽,请巧匠雕刻了几尊菩萨供在庙里。一个当年跟着马永红造反而好吃懒做的光棍,被陈茂林以两百元的月工资聘去在庙里打杂,吃住都在庙内。自从新建了佛现寺,几乎每天都有人去烧香拜佛,并且还多是远方的外地人,当官的也不少。每一个去的人都不会空手,不是带香带烛就是捐钱捐粮。因此,那个看守寺庙的光棍倒成了人们羡慕的对象。但是,若要谁去替换,又没哪个汉子肯丢下热炕头去整天伴着一座孤庙,只好眼睁睁看着光棍在庙里享清福。陈茂林很有心计,更有经济头脑。他重修佛现寺,并非信神敬佛,见去朝拜的人多,索性在庙侧边又修了一楼两底的木房。每层4间,底层厨房、饭堂各一间,一间放杂物,还有一间做光棍的寝室。勤杂工光棍,除每月两百元工资外,陈茂林说表现好还有奖金。光棍高兴昏了,每天跑上跑下,十分勤快,对陈茂林也忠心耿耿。二楼留着陈茂林自己和家人偶尔住一住。三楼4个房间可安置4个客人。山上视野开阔,空气清新,凉风悠悠,避暑真好。山下梨花坪上他的小洋楼里还可住进十几个人。陈茂林究竟挣了多少钱,没人晓得,不过他无疑是梨花坪上最富的人。可是在硬化乡村公路需要他捐助时,他的表现却有些令人失望。出山的新公路硬化,他只捐了一千元,而硬化村级公路,却一直没表态。
  赵承烈老爹心里琢磨着如何让陈茂林多出点钱。
  “文革”初,陈茂林还不到20岁,也跟着马永红造过他的反,还打过他一耳光。后来他复职了,并没报复,相反陈茂林一次得了重病,还是他和另几个壮年男人绑了滑杆将陈茂林连夜送进了乡卫生院。陈茂林还算有良心,每次从外地回来,都带着礼物到赵承烈老爹家看望。但他把钱看得重,对公益事好像不大热心。赵承烈老爹打算找个时间去陈茂林家与他好好摆谈摆谈。
  打扫完院坝和周围团转,赵大妈就喊吃早饭了。刚端上碗,没刨几口,赵成就气冲冲地一步跨进了屋。
  “啥事?这么急!”赵老爹吞了一口饭,问。
  赵成不回答。
  “还没吃吧?”赵大妈边问就边拿碗给赵成舀饭。赵成却没吃,依旧黑着脸,不说话。
  “到底啥事嘛,饭也不吃,话也不说。我们得罪了你吗?一大早跑到我们家来赌气。”赵老爹笑着打趣。
  赵大妈也说天大的事吃了饭再说嘛,是嫌大妈做的饭菜不合胃口?快吃呀,一会儿饭菜就凉了。
  “我不当这个村长了!”赵成突然没头没脑气鼓鼓地冒出一句。
  “何不该起初就莫争着当?有人千方百计都想当呢!”
  “哪个想当就让他当嘛!讨不到半点好处不说,还得罪人!路修好了还不是大家好,收钱比讨债还难。特别是马永红自己不交集资款,还串联别人也不交!又想像文化大革命那阵那样!”
  “你问过原因没有?”
  赵成摇了摇头。
  “当干部不要老想到得好处,要多了解情况,多体察民情,多关心群众的疾苦。一下子要大家拿出那么多钱,谁家都不容易。”
  “马永红是存心作对!”
  “有啥依据?”
  “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他那种人图的就是抛头露面!竞选村长失败后,对我很不满,老是跟我过不去!”
  “俗话说:正人先正己。不能光责怪人家,得多检查一下自己,更不要拿老眼光看人。”
  “叔,你可不能好了疮疤忘了痛呀!文化革命中他是怎么批斗你的?”
  “是呀,要不是成娃一家保护,你还能活到今天!”提起“文革”中赵老爹挨批斗的事,赵大妈就有气。
  “还翻老皇历干啥?他不是已认了错吗?也向我道过歉了。”
  “叔,那是迫不得已呀。”
  “是成娃亲,还是姓马的亲,未必你还分不清楚?马永红不是啥好东西!”
  “从血缘关系来说,当然是我们亲。可是,当干部不能讲血缘,论亲疏,得讲原则,做事要公道,自己要站住脚跟,不能让群众戳脊梁骨!”
  赵成走后,赵老爹的肝又痛起来了,头上直冒冷汗。为了避开赵大妈,他假称要出去走走,就出了家门。原来只打算散散步,不痛了就回去,结果走着走着便走上了去东村的青石板小路。他想干脆去马永红家看看。
  
  马永红是孤儿。
  赵老爹边走边回想往事,心里难以平静。
  赵老爹是红军的后代。
  民国二十二年,红军入川,其中一支部队就曾驻扎在老鹰岩村,还与川军打过几场恶战。红军走后,他父亲背着他和母亲,悄悄离家去追赶。那时他才四岁多一点,不懂事,也不晓得害怕。几个红军小战士争着背他,逗他完,他挺高兴。红军是晚上撤走的。天一亮,不见了部队,他到处找,没找着,嚷着问母亲。母亲说走了,他又哭又闹。隔了一天,父亲也走了,他又跟母亲要父亲。母亲流着泪告诉他说八成找红军去了。他问那几个常逗他玩的叔叔和父亲啥时回来。母亲含泪摇了摇头,见他失望,又安慰他说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红军走后就再没回来过。父亲也一去没了音讯。解放后,政府才告诉他家说父亲在一次战斗中牺牲了,他家被定为烈属,每年有抚恤金。他满怀阶级仇恨参加了土改,并改名赵承烈,含意很明显,就是要立志继承先烈遗愿。土改结束,他又带头在梨花坪上组建了全乡第一个互助组;然后任初级社社长、高级社副社长。入了党,公社成立后,担任了老鹰岩大队的首任党支部书记。那时提倡党指向哪里就奔向哪里。他把上级的话都当成了党的指示。大跃进时,他带领全大队干部和群众白天大干苦干,晚上还举着火把夜战。浮夸风越刮越猛,其它大队不是小麦亩产几千斤,夺了红旗,就是一个红苕长得比冬瓜还大。几乎天天传捷报,月月放卫星。每次全公社评比,别的大队不是乘飞机,就是坐火箭;而老鹰岩大队既无捷报传,更没卫星放,每次都拖板板车,插白旗,挨批评。党委书记严厉批评他右倾,说他与党离心离德,警告他再不改变,就撤他的职。他垂头丧气回家后,一连几个晚上没睡好。他心里很矛盾,也很痛苦。小麦亩产明明只有三四百斤,一个红苕再大也不过两三斤重,咋会比冬瓜还大嘛?一个冬瓜至少有七八斤,党委书记又不是不知道,为啥要睁眼说瞎话呀?党不是讲实事求是么?说他右倾,他不在乎,也许他确实没跟上大跃进的步伐;但说他与党离心离德,却是天大的冤枉!对党的赤胆忠心,日月可鉴!不久,严重的自然灾害像恶魔一般噬啮着山里人的生命。有的生产队偷偷开仓私分粮食,被他晓得后,召开大会对领头人和骨干分子进行了批斗。其中就有马永红的父亲马有志。哪知马有志却无志,被批斗回家的路上竟跳堰塘而死;不到半个月马永红的娘也在饥饿和悲伤中死去。尽管他一直认为私分公粮不对,当时公社党委对他的压力也大,但还是有些后悔,不该批斗那些因饥饿铤而走险的人,更不该过火。特别是马永红成了孤儿后,他更加悔恨和自责。那时马永红还不到十岁,也没有大名,只有小名叫黑狗。山里人给儿子取名没有城里人讲究,特别是没啥文化的农民们,认为越贱越好带引,所以通常取些狗呀牛呀的名字。他主动将黑狗领到自己家里,按马家辈份,给黑狗取了大名叫马春才,并让马春才去上学读书。马春才聪明,也爱学习,成绩很好,要是不搞文化大革命,考大学肯定没问题。然而文化大革命一来,学校停课闹革命了,才读了一年初中的马春才,平时被人喊成“马蠢才”。马春才嫌自己的名字不好,便改名为马永红。参加了红卫兵后,跟在别人屁股后头到处造反,破“四旧”。马永红虽才是个初中一年级的学生,却有十七岁了,长得比他父亲还高大粗壮,又不怕事,很快就成了老鹰岩红卫兵造反司令部的司令。公开宣称他爹是被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赵承烈活活逼死了的,扬言要报杀父之仇。于是对赵承烈进行了近乎疯狂的批斗,甚至打伤了他的腰。至今留下残疾,天阴雨湿便疼痛难忍。一天下午,马永红又要批斗,赵承烈正发着高烧,睡在床上浑身无力。老伴再三求情,马永红带着一伙人在院坝里大嚷大叫,硬说他在装病,非要他出来不可;还警告他限时不出来就冲进去拖也要拖到会场去批斗。要不是赵成和他的父亲闻讯赶来,赵承烈很可能活不成了。听老伴后来讲,马永红一伙正要冲进屋的危急时候,赵成的父亲拿着火枪及时赶到,将枪口对准马永红的脑袋,问滚不滚,不滚就开枪,骂马永红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马永红还是怕死,便喝令撤。赵成的父亲将枪口始终瞄准马永红的头,正告说要是再批斗赵书记,就先一枪让他姓马的脑袋开花。此后,马永红果真没再批斗他。马永红等人退出后,赵成父子俩当即将他背到了公社卫生院。后来赵成的父亲得意地对他说其实火枪里啥也没有,情急无奈,只好麻起胆子吓唬吓唬,没想到恶鬼也怕蛮端公呀!
  跟着马永红一起造反的人都是本地农民,且多是年轻人,闹了一阵也没闹出个啥名堂,渐渐地就失去了气焰。毕竟有家,大多有老婆娃娃,闹够了,还得吃还得穿,没多久,就东一个西一个散去,剩下马永红一个光杆司令,再也闹不下去了。“文革”结束后,赵老爹重新当了老鹰岩村的党支部书记。马永红从学习班回来曾主动到他家认过错。他原谅了马永红,而老伴却始终耿耿于怀,尤其是他腰痛时,她就更加气愤,甚至还骂马永红不得好死。
  承包公路硬化工程的包工头是一个外地人,四十岁上下年纪,一脸的络腮胡,看起来挺豪爽,可在签订合同时却一点也不爽快。施工中常扯扯绊绊。赵成碰上棘手的事就找赵老爹。赵老爹和那个包工头打过几次交道。
  到马永红家要经过老公路。赵老爹就先去看看公路硬化的情况。还没走拢,就听到争吵声,细听有马永红的声音。这个马永红又想干啥?赵老爹心里猜测着,便加快了脚步。肝痛加上又走得快,到了施工现场,他已是满头大汗。马永红正与包工头吵得不可开交,双方火气都大,声音也高。
  “你再想赚钱也不能坑蒙我们山里人呀!”
  “我咋坑蒙了?”
  “你还狡辩!你看看这路基,本该填石子的,你填的啥?全是泥沙!水一冲不就空了吗?水泥也加少了!”
  “只有那点钱,我总不能倒贴嘛。”
  “鬼才相信你会倒贴!”
  “人家村长都没说啥,你管啥闲事?”
  “这是闲事吗?是正事!大事!关系到我们每一个村民的切身利益,谁都有权管!哪个不晓得村长和你穿的是一条裤子?他当然不管呀!他若管的话,就得不到好处了!”
  “姓马的,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赵成气喘吁吁还没走拢就接过了话头。
  “赵村长,你来得正好。你看这路还搞不搞?要是不搞,我们就走,一切损失得由你们负责!”
  “咋不搞?书记没在家,我是村长,我说了算!”
  “好!我们听赵村长的!一村之长嘛,未必还做不了主?”
  “嘿嘿,老鹰岩村恐怕不能让你一手遮天吧!”
  “我就一手遮天,你又把我咋办?总不能又像文化大革命那阵那样想批斗就批斗吧!”
  赵老爹一直没说话,也没机会。不过他也想先听听再说。起先马永红和包工头争辩,他是赞同马永红的看法的;后来赵成来了与马永红争吵.他还是没插嘴,见赵成的话太出格了,才忍不住喝斥赵成:“你昏了!胡说八道些啥?”然后以坚定不移的语气对包工头说:“质量必须保证,否则,你们休想拿走一分钱!”
  “大叔,不,赵书记,我们也难啦!你们至今没给我一分钱,全是我私人垫付的。现在啥都涨价,就算拿到了钱,也不全归我们,得层层烧香磕头呀!”
  “哪个叫你去烧香磕头的?不烧香不磕头不行吗?”
  “哟,你老哥真是说得轻巧,如挑灯草!现在这个社会,当官的哪个不想捞一把?不烧香不磕头,又不沾亲带戚,平白无故就让你去赚钱。白日做梦吧!”
  “那你给当官的塞了好多包袱?”马永红挺精明,追着问。
  包工头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掩饰:“我只是随便说说,哪有钱去塞包袱?”
  “不管你塞不塞包袱,反正硬化路不能再像修学校那样,偷工减料,搞豆腐渣工程!”
  “你就天天来监工嘛!”
  “监工就监工!”
  “丑话说在前头,可莫想要村里有啥补助呀!”
  “也不能让他白干,他也是为大家出力。”赵老爹插了一句。
  “白干也没啥,不是要群众监督么?只要能把路修好,我就天天来监督,不要村里任何补助!”
  
  赵老爹没再到马永红家去,一是马永红没回家,二是他的肝痛实在让他忍不住了,他得回家躺一下。
  回家的路中和躺在床上,他都在想马永红为的啥。是真的想把路硬化好,还是存心与赵成较劲?难道赵成背后与包工头有什么交易不成?
  他想还是应该去马永红家里谈谈,再找一些人多了解情况。要是果真有见不得人的交易的话,他一定要让群众另选村长。然而,肝痛终究被赵大妈和与他们分开另过日子的儿孙们知道了,当天就把他送进了红崖乡医院。检查结果一出来,所有的家人都大吃一惊,而且非常沉痛:肝硬化晚期!他们不信,马上又送往县医院,与乡医院诊断的结论一样;还是不甘心,又立即送去市人民医院。三家医院意见完全相同。这下可急坏了赵老爹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和孙儿孙女们。他们坚决要他住院治疗,可是他再三不肯,说都晚期了还治疗啥?花冤枉钱!还不如把钱捐去硬化公路。对自己的病,赵老爹其实早有预料。起初儿孙们想瞒,他却发火了,说对一个快死的人还要欺骗,这就是孝心吗?儿女们才含泪说了真情。他反倒笑了,宽慰眼皮哭得红肿的儿女们,说他快满八十岁的人了,儿孙满屋,也算寿高福大,死也没啥遗憾的,唯一让他牵肠挂肚的是村里的公路硬化。他担心自己一旦走了,马永红单枪匹马撑不住不说,还会吃亏。马永红一向直来直去,容易得罪人,也容易被伤害。他说要死就死在梨花坪,不想死在医院。儿孙们拗不过,问医生。医生说要治好除非有奇迹出现,既然他要回去就满足老人的愿望吧。老爹的后人们就开了些药带上,将老爹用小车先送回红崖乡街上,然后用滑杆抬回了梨花坪。梨花坪一片忙乱,顿时被一种悲哀的气氛笼罩着。此前,没有请,马永红自个儿也去接赵老爹了。见到赵老爹,马永红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流着泪说:“老爹,我不是人!我忘恩负义!我不该批斗你,更不该打你!害得你……”
  马永红的真情令赵老爹很是感动,他想拉马永红起来,手却显得比以往沉重,只好苦涩一笑,说事情都过去几十年了,还提它做啥。马永红哭得更加伤心。抬滑杆时,一路上他衣服都湿透了,脸上汗水打颗颗滴,别人要跟他换,他却始终不肯。老爹的子孙们原来都对马永红恨得咬牙切齿,见马永红的确没做假,也有些感动;不过,一想起“文革”中马永红对老爹的批斗和伤害,心中的怨恨总是难以消除。
  医院的诊断结果没让赵大妈晓得。儿孙们告诉了赵老爹的病情后,赵老爹首先想到并提出的是要瞒住老伴,他知道老伴经受不住这晴天霹雳般的打击。一见老爹让人用滑杆抬回来,赵大妈立刻就嚎啕痛哭起来了。儿女们慌忙劝止,说没啥大病,吃了药就会好,背后却伤心落泪。赵老爹笑着安慰老伴,说自己还没满八十,一点小毛病要不了他的命,他要争取活上一百岁;并开玩笑说你可别丢下我,急着先走了呀!赵大妈破啼为笑,回答说你怕是想我先走哟,我走了,你好去找个年轻的,漂亮的!赵老爹哈哈大笑,笑得满眼是泪。儿女们更是泪流满面,只不过没让老爹和大妈看见。赵大妈硬要亲自上佛现寺去烧香许愿,求菩萨保佑赵老爹早日康复。赵老爹不让,说几块木板板有个啥灵?儿孙们也说山高路陡,不安全,死活不让她去。赵大妈流泪叹息说生养了你们一场,你们不去,也不准我去,算是白生养了!儿孙们也明知那几块木板板是保不住老人的命的,但为了顺大妈的心,还是带着香烛含泪上了一趟佛现寺。
  佛现寺里香烟缭绕。不时有香客们进进出出,一个个整衣正冠,拈香毕恭毕敬地朝那几尊木刻菩萨磕头作揖,口中念念有词,不是求财就是保佑自己或全家平安;当官的除求多发横财、长命百岁外,还要菩萨保他们官运亨通;心中有鬼的贪官们更要再加上一条:永莫败露!其心之虔诚,让人联想起文化大革命中每天的“早请示”、“晚汇报”;而各色各样的表演,又同“跳忠字舞”一样滑稽可笑。刚才还那么一本正经,道貌岸然,一转身就在菩萨眼皮底下满口污言秽语,男男女女勾肩搭背,搂搂抱抱,也不管菩萨们会不会恼怒而遭惩罚。远道而来的拜佛者,拜过佛就在陈茂林的木楼里吃喝,酒足饭饱后便玩麻将、斗地主。不愿下山,还可以住在山上。那都是些当官的。他们离了官场就露出了真容,特别放松,也特别放肆,说啥都好,美中不足的是少了点韵味。陈茂林笑着,明知故问:“啥韵味?”
  “装什么蒜?女人呗!”
  陈茂林曾想过招几个外地的年轻美女到佛现寺,可吸引更多的香客。但遭到了赵老爹的严厉批评。
  赵老爹板着脸责备陈茂林,说古人还讲“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呢。你修庙为啥?不就是为了多挣钱吗?严格说来也是骗人的,就不说了嘛,你还想败坏梨花坪的风气呀!啥事都有个度,别心里只想着如何赚钱,还该多想想赚钱干啥,不能为了钱,就啥也不顾,良心都丢了!
  陈茂林从此不仅不再提,也不再想。
  
  马永红果真每天早早地去到公路上,直到施工队下班才回家。他非常认真,若有一点不合要求,就要施工人员返工。施工的人又尽是本村的熟人,做的是包活。返工次数多了,进度就慢,直接影响了他们的工资。村里人本来对马永红就有成见,开初还忍着,渐渐地就怒形于色,后来则与他争吵起来了。有人讥讽他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他也反唇相讥说他们是老鼠眼睛看一寸长,只图眼前个人的小利,不顾全村群众的长远利益,与包工头一伙穿连裆裤,做些猫盖屎的假活,将遭万人唾骂!
  “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哪个有你狠,天王老子都不怕,天天耍了照样得补助!”这话说得有水平,也很恶毒。明明晓得村长不会给他补助,既幸灾乐祸,又有煽风点火的用心,让那些不明真相的人仇视马永红。
  马永红不怕,依旧坚持把好质量关。
  施工人员拗不过,便纷纷向包工头和村长告状诉苦,说马永红是存心与村长作对,故意挑剔,严重地影响了工程进度。包工头黑着脸恨恨地对马永红说:“老哥,我就求求你了!你这样整,还让不让我们有口饭吃?”
  “你的胃口也太大了!吃得过多会拉肚子的。”马永红不买包工头的账
  包工头心中揣摩马永红很可能是没得到好处才有意作梗的,便趁天黑走进马永红家,将五百元钱往饭桌上一拍,说村里不给补助,我给,先给五百,以后施工的人得多少你得多少!我们是梁山兄弟,不打不相识。这事你知我知就行了。
  马永红先是一愣,随即一声冷笑,不无挖苦地说你老弟也太小看我马永红了,那点钱就想塞我的嘴呀!
  包工头还以为马永红嫌少,笑着问:“你想要好多?”
  至少五十万!
  老哥开玩笑呀!我几年也挣不了五十万呢。实话说要多少,只要老哥不过分,兄弟我哪怕赔本,也要交老哥你这个朋友!
  少了五十万,免谈!
  马永红的妻子给他递眼色,他装着没看见;又用手扯他衣襟,马永红狠狠瞪了她一眼。包工头从衣兜里又摸出五百元,再往饭桌上用力一拍,含笑问:“怎么样?”
  “啥怎么样?”马永红故意装聋作哑。
  “交易成不?”
  马永红心中顿时火起,真想痛骂包工头一顿,但他忍了,继续戏耍:“你和赵成是咋交易的?”
  包工头显然没防备,结结巴巴,欲盖弥彰,掩饰说没有,我们根本没有交易。
  马永红终于正色说:“既然交易不成,那就请打道回府吧!”
  包工头还想说什么,马永红说再不走,我可要下逐客令了!你要是不搞交易,我还可以请你吃饭喝酒。
  包工头面色尴尬,眼看无望了,才起身往门外走。
  把钱拿走!
  包工头迟疑了一下,只好转身将饭桌上的钱揣进衣兜,边往外走边摇头喃喃自语:“我还从来没遇到过给钱不要的人呢。”
  马永红有几分得意地哈哈大笑,说今天总算遇到了吧。只要不搞交易,我请你喝酒!
  包工头走后,马永红的的老婆埋怨说为大家的事,你得罪了好多人,遭众人恨,图个啥呀!
  马永红说我图啥?啥也不图,只图把路修好!国家拿钱不说,我们每个村民还要出血汗钱啦!像修学校那样,明明晓得有人谋私、包工头偷工减料,都怕得罪人,睁只眼闭只眼,结果吃亏倒霉的还是群众!现在可好,村民们集资修的学校管了几年?居然成了危房!害得学生们不得不出钱租借民房读书。一提起我就想骂娘。包工头心黑,有些狗日的村乡干部也处处都想捞钱!
  你一个人再能,斗得过人家?人家有权人多。
  有权就该谋私?人多又怎样?我不怕!
  人家动不动就提文化大革命,说你批斗赵老爹才害得他肝硬化,又说你想当村长,才与赵成唱对台戏的。
  简直是胡说八道!
  我当年是斗过赵老爹,也伤过他的腰,但这与肝硬化咋能扯到一起呢?
  你能说赵老爹不恨你?他的儿女们不恨你?
  马永红心情沉痛地说,我对不住赵老爹,一想起我心里就痛,那时年轻不懂事!我一直在弥补。据我这些年的观察和了解,赵老爹没跟我记仇,至于赵大妈和他们的儿女对我肯定不满,也是人之常情,我想他们不会恨我一辈子的。
  你还是抽空多去看看老爹。
  赵老爹也常到公路上去。他比谁都更关心公路的硬化。
  包工头从马永红家出来,对马永红恨得咬牙切齿;趁赵老爹去医院看病和马永红接赵老爹的机会,让施工队加班加点地干,一天超过两天的进度。包工头心里很希望赵老爹快点死去,更想马永红也得个大病住进医院。
  将赵老爹接回梨花坪后,马永红饭也没吃,回家换了衣服就往公路上跑。才两天一夜没去,硬化的路段就差不多有一公里了。以往十天半月也硬化不了那么长,便估计有问题。但他沉住气,抓不到真凭实据不忙做声。
  “马监工来啦!”有人语含讥讽。
  “老哥这两天到哪儿去逍遥了?”包工头皮笑肉不笑地问,递上一支香烟,故作严肃地说老兄可失职了哟!请检查呀!
  马永红接过香烟,不等包工头伸出打火机,就自己先点燃了,吸了一口,才不慌不忙地说这两天进展真是神速啊!
  包工头笑笑说大家都想早一点完工嘛,所以加班加点干都没怨言。
  只要多弄得到钱,当然没怨言嘛!哪个不想钱呀?
  我看你老哥就不想钱。
  看是啥钱?还看钱干净不干净?
  我们没你老哥那么高尚,只要是钱,管它干净不干净,都不嫌弃!
  马永红冷笑说那就可以欺蒙拐骗、丧尽天良、不择手段啰!
  你老哥也别把我们说得那么坏嘛,你哪知道我们的难处呀!
  管你是真有难处还是假有难处,反正得保证质量,要弄虚作假,绝对不行!
  马永红抽完烟,便去硬化过的路段作细致的检查。果然不出所料,质量过不了关,必须返工。
  包工头一听,马上变了脸,气恨恨地说,我就不返工,你又咋样?
  不返工就不得行!
  是你说了算,还是村长说了算?
  哪个说了都不算,要老鹰岩村所有的村民说了算!
  你能代替所有的村民?
  当然不能代替。
  对呀,你凭啥要我们返工?
  质量不合格!
  包工头对施工队煽动说他马永红一个人说了就算数吗?
  施工队的人纷纷指责马永红,说他是故意鸡蛋里挑骨头,耽
  误了他们的工,要他赔偿损失。
  马永红刚来时,就有人去找村长赵成了。
  赵成急忙赶到公路上,马永红正与包工头争辩。
  一见村长来了,施工队的人腰杆顿时硬了起来。包工头更是长了精神,雄赳赳的样子,要听赵村长一句话。说村长叫返工,他二话不说马上返工。不过损失可不能让他一个人来承担!监工的没来该不该负责?他们这些干活的人若要返工,肯定没有工钱了!
  那不行!不给工钱我们不是白干了?
  我也没法呀,总不能让我给双倍的工钱嘛。实话说我包你们这段路亏惨了!别处哪像你们这里,村长说话算不了数!真是艄公多了打烂船!
  赵成一直都拉长着脸,包工头的话触到了他的痛处,气立马冲到了喉咙,把手使劲一挥,大声说:“你们只管干!有事我顶着!”
  “还是赵村长有魄力!” 马上有人讨好。
  “我说嘛村长毕竟是大家选出来的,又不是夺权夺来的。”跟着就有人挖苦。
  包工头有几分得意地问马永红:“马监工,你看还返不返工呀?”
  “咋个不返?非返不可!”
  包工头又问施工队的人:“你们说呢,该不该返工?你们也是村民嘛,也有发言权啦!”
  “不返。”回答得既不整齐,底气也不足。
  “赵村长,你说咋办?我听你的!”
  “继续施工!”赵成气恨恨地像在下命令。
  马永红不依,要先返工。便和赵成争吵起来了。
  马永红骂赵成心中有鬼屁眼上有屎。赵成骂马永红是贼娃子的儿,骂马永红的爹偷分集体的粮食,没脸见人才跳水死的。
  这无异于拿刀子捅马永红的心。马永红气极,冲上去对准赵成的嘴就是重重的两个巴掌,血都打出来了。赵成没提防,光天化日之下,当着众人特别是当着包工头的面挨了打,觉得大丢脸面,非要把面子争回来不可,于是疯了一般扑向马永红,结果不仅没争回面子,反倒又挨了马永红两耳光。施工队的人先是傻了眼,等他们清醒过来时,赵村长已明显吃亏了,才一齐上去拉劝。他们的倾向露骨,几个人首先将马永红拦腰箍住,扳住他的两手,让他动弹不得。赵成便轻易就回敬了马永红几个大嘴巴。拉架的人有的也就趁机在马永红的致命处下毒手。
  马永红吃了哑巴亏不说,还被恶人先告状。赵成先给乡政府打电话,接着又给乡治安室打电话,说马永红无理取闹,阻挠公路硬化,还毒打村干部,是文化大革命的阴魂没散。乡治安室主任是赵成的一个远房亲戚,平时关系不错。赵成早就想让治安室出面帮他教训教训马永红了。
  治安室接到电话后,立即派了两个人拿着警棍坐摩托赶到老鹰岩村。包工头和施工队的人都说是马永红先出手。问马永红,马永红余怒未息,坦承是自己先打赵成。问原因,马永红气愤地说赵成身为村长,不顾群众的长远利益,与包工头一鼻孔出气,公路硬化质量差,坚持不返工,还辱骂我。治安室的人说不管咋说打人就错了,何况是你先动手?走,跟我们走一趟!
  马永红心知包工头和赵成是想让治安室的人帮他们出气,同时把他撇开,不让他监督;不肯去。
  怕了吗?你要凶要狠,就到治安室和乡政府去凶去狠嘛!赵成有人撑腰,便认为马永红输定了,存心逼他。
  是呀,谁是谁非在这儿一时也说不清楚,还是跟我们走一趟吧。
  走就走嘛,我有啥怕的?我是担心没人监督,公路的质量没法保证。
  有赵村长,用不着你瞎操心!你不在,我们的进度还快些。
  马永红看了说话那个人一眼,摇摇头,丢下一句话,就跟治安室的人走了。丢下的那句话是:“我最看不起没有脊梁骨的人!”
  
  马永红与赵成争吵以致打架,然后被治安室的人带走的事,很快让赵老爹知道了。从医院回来,他就很少出门。但老想到公路上去看看。他最担心的也是公路硬化的质量。赵成虽是本家,父子俩又曾在危难中救过他,但赵成的能力不强,又有贪心,他怕赵成经不住诱惑,与包工头混在一起,不顾质量,使硬化的公路成为老鹰岩村继学校后的第二个豆腐渣工程。那样一来,全村的人都将指着他的脊梁骨骂。因为前任村长下台后,赵成找到他说愿竞选村长带领大家致富。他虽不再是书记,而威望仍在。实话说他当时也有点私心:赵成毕竟是本家,听话;还有一点算是报赵成父子的恩。所以帮了赵成一把。村民们敬重他,见他推荐赵成,就选了赵成当村长。现在看来,赵成不仅能力不强,而且人品也差,令他失望。要是赵成不争气,和包工头搅在一起,干欺心事,不只是他脸上无光,更重要的是害了大家。赵老爹要到公路上去看看,家人,首先是赵大妈不让出门,更不让他到公路上去。听说马永红被带走了,他估计十有八九是公路上出了问题,说啥也要去看看。儿孙们劝,赵大妈流泪,都阻止不了。赵大妈说叫赵成来问一问还不行?赵老爹说赵成不可靠,他非得亲自去看看不可。
  儿孙们无奈,要背,赵老爹说自己还能走。
  在儿孙们的陪伴下,老爹咬牙忍住肝痛,一步一步走到了公路上,额头已有了细密的汗珠。
  赵成和包工头都吃了一惊,忙上前扶赵老爹到凳子上坐。赵老爹坐了一会儿,就要起身去看已硬化的路。赵成和包工头不好阻拦,只得跟在老爹身后。
  赵老爹越走脸色越难看。走到一个拐弯处,赵老爹再也忍不住了,板着面孔质问包工头:“这就是你们的质量?”包工头无言以对。老爹又喝问赵成“:你的眼睛长到哪儿去了?没看见?返工!这一段路全都得返工!”
  包工头与赵成对望了一眼,两人脸色都很阴沉,心里怨赵老爹,才将马永红赶走,他又来横插一杆子。
  “马上返工!”赵老爹差不多是吼叫了。
  包工头还在犹豫。赵老爹说你们不返工我就不走,我要看着你们返工。
  包工头只得叫施工队将赵老爹说的那段路砸烂重新硬化。
  儿女们劝老人回家,赵老爹也有些支撑不住了,便让儿孙们簇拥着往回走。走时留下话:过几天我还要来!
  
  马永红去治安室不久就回到了老鹰岩村。治安室主任本想狠狠收拾一下马永红的,哪知马永红并非损油的灯。他除了不该先出手打人外,再无别的过错;相反他说的全是事实,讲得也很有道理。治安室主任虽说与赵成关系好,偏向赵成,但抓不到马永红的把柄,也无可奈何,只能揪住他先打人并且是打的干部这一点狠狠地批评了马永红一顿,并责令他回去当着村民给赵村长赔礼道歉。马永红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任凭治安室主任批评,不开腔,也不争辩。他心想用不着争,争也无益。治安室主任以为达到了教训的目的,并且马永红的态度也还端正,就让他回去了。
  马永红没急着回老鹰岩村。他明白靠他个人的力量是绝对保证不了公路硬化的质量的。要是赵老爹不病,还能够借助老爹的威望,而现在老爹已得了肝硬化,再没精力来管公路的事了。所以,他要向乡政府反映老鹰岩村公路硬化中存在的问题。于是走出治安室后,马永红就跨进了乡政府的大门。回村后马永红又去梨花坪看望了赵老爹。
  赵成和包工头都满以为治安室要好好教训马永红一顿,关上他几天,至少也可以打打他的嚣张气焰,没想到他那么快就回来了,不仅没沮丧,反到更神气,心中很是纳闷。
  赵成正不解,李乡长的电话打到了他手机上了,语气挺硬,完全是下命令:“公路必须保证质量!凡是不合要求的,必须返工!到时我要亲自去检查。”
  赵成和包工头尽管牢骚满腹,有一百个不满,但听了李乡长的电话后,别说不返工,不认真返工都不行了。他们才决定不合要求的全部返工。当然返工就影响了进度,多花材料,包工头整天黑着脸,心里股股的痛。返工的活也不好做。起先民工们听说没工资,都不愿干。赵成与包工头嘀咕之后,包工头说工资照给。民工们才答应继续干,边干边骂人,挨骂最多的自然是马永红。
  老天不作美,过了国庆节后三天两天就落雨。一落雨就没法施工;加上材料没准备充分,隔几天不是缺这就是差那,扯扯奔奔,刚把返工的活做完,一场大雪就将整个老鹰岩村变成了一个粉装世界。积了雪固然没法施工,雪化了,晴不上几天又是雨稀稀的。斗不过老天,公路硬化只好停工,以待明年春暖花开以后再继续。
  赵老爹的病情不仅没好转,反倒越来越严重了。望着那条通往红崖乡街上的老公路还有多半没硬化,老爹有些悲哀地想,不晓得自己还能不能看到公路的全部硬化完工。因此,老爹比谁都更迫切地渴望春天的早日到来。
  公路硬化开工前,村里与承包商签定了承包合同:整个硬化工程40万,承包方先垫资完成工程的一半后,村里付款20万;待全部工程完毕,验收合格,再付清剩下的20万。村里争取到的20万可支付前段工程款,而后段工程款则主要靠村民集资。因都不宽裕,加上不少村民对村社干部有意见,马永红又曾鼓动大家不要急忙交钱,说先要把村里的账目弄清楚再交,所以开工一个多月了,集资款才收几千元。进医院检查前,赵老爹忍着肝痛挨门逐户说服动员。先说通了马永红,让他带头交清了该交的集资款,马永红另外又捐了一千元;陈茂林碍于赵老爹的情面,也慷慨捐献了一万元。到下雪停工时,集资款已收交了百分之八十;欠下的款,都表态公路硬化完工前交清。而几乎每一个交款的人都要求账目公开,甚至还有人提出改选村长。赵老爹说等村支书回来后再根据群众的意见决定。
  年前,村支书学习归来,广泛听取了意见,便召开了村民大会,重新选举,马永红便成了老鹰岩村的新村长。当然不是全票通过,也有人说马永红文化大革命中造过反,批斗而且动手打过赵老爹,持反对意见。赵老爹身体越发衰弱了,不顾赵大妈和儿孙们的劝阻,抱病参加了村民大会。听到有人提起“文革”中的事,顿觉肝又疼痛起来了。他用右手使劲按住肝部,吃力地说文化大革命是一场恶梦,谁也不应忘记!不过,马永红那时还是个学生,年轻,不懂事;虽有过错误,但是早认了错,也早改了,我早就原谅他了。我的病与他没有关系。希望大家相信他,支持他!让他带领大家不只是要修好路,更要带领全村群众改变老鹰岩村的落后面貌,共同致富!
  赵老爹的一番深情的话语赢得了一阵经久不息的掌声,也深深打动了马永红。他眼含热泪,有些哽噎地表态:一定要把路硬化好,决不谋私!若占了大家一丁点便宜,天打五雷轰!人们笑着鼓掌。有人开玩笑说,这个誓也发得太重了,如果应了咋办?
  马永红坚定地说:“应不了!绝对应不了!”
  “那你是根本不相信发誓哟?还发啥誓呀?”
  马永红笑了,解释说我不是不相信发誓而是表示我当着大家说过的话就决不食言,一定会做到!
  
  转眼间,春节来了,雪化了,冰融了,燕子飞回来了;不久,柳绿了,花开了。梨花坪上家家户户房前屋后的梨花都盛开了,粉粉白白。无论谁,不管是置身其中近观,还是伫立于外远眺,都会满目诗情画意。只要天晴,尤其是风和日丽的时候,赵老爹总要走进梨花中去,或坐或站,凝望梨花而沉思良久。
  马永红则每天都要抽空去公路上走走看看,并常翘首遥望。他盼包工头早点上山来。他已与老婆说好了,等包工头来了,他要以新村长的身份热情招待,并打算亲自去把赵老爹接到家里来作陪。他要与包工头搞好关系,当然在质量方面决不退让,力争五.一节前完成老鹰岩村到红崖乡街上的全段公路硬化工程。可是,包工头却迟迟没上山。马永红整天心急火燎的。
  直到农历二月都快完了,包工头才重返老鹰岩村。原来包工头回家后生了一场大病,耽延了时间。
  马永红在家里准备了丰盛的酒菜热情地为包工头洗尘接风,他亲自去梨花坪将赵老爹背到家里作陪。赵老爹的肝痛得更厉害了,赵大妈不让去。赵老爹说我不是贪吃想喝,为了硬化好公路,我得尽一点力,我要支持永红的工作!马永红非常感动,也十分感激。他还请了村支书。村支书比他年轻,有文化、正直、能干,听说是为路的事,便爽快答应了。也请了赵成,但赵成说身体不舒服,显然是推口话,就没勉强。
  包工头本来对马永红挺恨的,回家对老婆孩子提起返工的事还忿忿不已。然而老婆孩子都认为他不对,说山里农民又苦又穷,挣钱艰难,不该赚他们的昧心钱。他过后也觉得有失良心,准备过年后就要保证质量。上山后才知换了村长,正担心马永红会继续作对,却没料到马永红却盛情招待他,还专门请了新老村支书作陪。包工头很感动,斟满一盅酒,站起来,像宣誓一样表态:再不像年前那样弄虚作假,哪怕亏本也一定要保证质量!决不留后患,也决不留骂名!说完,仰脖没取口就喝干了。
  “爽快!”马永红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
  村支书也跟着鼓掌,表示要与马村长一起带领全村村民,修好致富路,共同奔小康!
  赵老爹更是兴奋,甚至还有几分激动,连说:“好!好!老鹰岩村的希望就在你们身上!”
  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老鹰岩村通往红崖乡街上的老公路又开始硬化了。像过节一样,许多大人小孩都来了,连专门远道而来上佛现寺烧香求佛的男男女女,也停下来看热闹。到处洋溢着欢声笑语。
  梨花坪的赵老爹被一阵阵的笑声深深吸引,很想去公路上看看。可是,他已走不动了。
  赵大妈和儿女们先还暗自流泪,愈到后来,当着他的面也不顾忌了,见他病情日渐严重,有时甚至痛哭失声。赵老爹心里也很难过,却强作笑脸,安慰老伴和儿女们说,哭啥,我的命长着哩,一时死不了。等公路硬化好了,我还想坐车出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呢!他心知不可能了,虽然笑着,而眼里却涌满了泪水。
  为了提前竣工,马永红与包工头协商好了:两班倒,白天晚上都不停。马永红也白天晚上都在公路上。坚持了两天两晚,实在困得莫法。包工头笑着说:“马村长,去睡一睡吧,身子要紧,你还信不过我?质量就请你放一百个心嘛!我说过的话算数!”马永红回家睡了不到两个钟头,又去了公路上。一个月下来,马永红黑了,也瘦了。他老婆心疼地劝他别那么拼命,担心他公路未硬化完身体早垮了!马永红乐呵呵地安慰老婆:“莫担心,垮不了!”照样白天晚上跟着干,很少休息和睡觉,还不时抽空去看望赵老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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