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成一只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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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淑清是在看完电影的时候,发现丈夫刘半拉没影儿的。当时挂在村中央的银幕正在上演电影《白毛女》,罗淑清看得很专注,让剧中的喜儿闹得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电影演完了,罗淑清才发现原本坐在身边的刘半拉不见了。她在人群里喊了两声刘半拉,不见回应,以为刘半拉不爱看先回家了,以前碰到刘半拉不爱看的电影,他也是招呼不打就回家了。叫不应刘半拉,罗淑清拉着儿子回了家,进了家却发现刘半拉不在,罗淑清便搂着儿子先睡了。
  半夜里,罗淑清被开门声惊醒,看见刘半拉摸着黑蹑手蹑脚地鬼似的进了屋。罗淑清睡眼惺忪地说,看着电影你跑哪去了?见罗淑清醒了,刘半拉说,去狗剩家打牌去了。说着黑着灯上了炕,脱掉衣服挨着罗淑清躺下,手触到罗淑清后背的罗锅,嘟囔了一句,你这罗锅硬得像石头,说完翻过身睡了。
  罗淑清变成罗锅是十岁那年上山砍柴时摔的。如果当时看得及时,可能不会变成罗锅,可是当时家里孩子多,罗淑清的父亲又重男轻女,就把罗淑清给耽搁了。后来罗淑清就成了罗锅。若按家族遗传基因,罗淑清的个头应该超过一米六,但因罗锅的缘故,罗淑清实际上只长到一米四二就不再长了。个头矮又是个罗锅,远看上去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只有走到近前看到脸上的皱纹你才知道她是成年人。
  第二天早上吃饭,罗淑清无意中发现刘半拉乱蓬蓬的头发上粘着许多的草屑,罗淑清就一愣,问,打牌怎么粘了这么多草屑?这是上哪打去了?刘半拉一怔,问哪有草屑?你头上,罗淑清说着伸手在刘半拉头上捏下一根草棍儿举到刘半拉眼前。
  一根草棍儿有什么稀奇的,成天在地里干活能不粘上草,风一吹不就吹到头上了。刘半拉拿过罗淑清手里的草棍儿随手扔到地上,吃饭还堵不住你的嘴。刘半拉剜了罗淑清一眼,抬起屁股离开饭桌坐在门槛上把后背给了罗淑清。
  我也没说什么,你恼什么?罗淑清冲着刘半拉的后背说。
  自从发现了刘半拉头上的草屑,罗淑清心里就一直犯嘀咕,刘半拉那晚真的去打牌了?为了弄清楚刘半拉那天晚上到底去了哪儿,罗淑清开始不动声色地暗中观察刘半拉的行踪。很快,罗淑清发现,刘半拉有事没事就往寡妇王翠玉家跑,这让刘半拉头上的草屑之谜像大雾散尽之后晴朗朗的天一样,清清楚楚地摆在罗淑清面前,罗淑清很生气。
  一天晚饭后,罗淑清在灯下给刘半拉缝补旧秋裤,刘半拉走路磨裆,多新的裤子穿不了一个月,而且哪都不坏就坏裆,刘半拉的一条秋裤罗淑清不知要补多少回。在罗淑清补秋裤的时候,刘半拉拿了件外衣披在身上往外走。见刘半拉又要出门,罗淑清说,上哪去?
  出去打会儿牌,刘半拉头也没回地说。
  别走错了门,罗淑清低着头脸色有些不悦。
  你说什么?刘半拉像没听清罗淑清的话,回过头盯着罗淑清问。
  我说什么你心里最清楚,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寡妇门前是非多,别把身子掉下去拔不出来。罗淑清用力扯着针线,像跟针线有仇似的,以至于缝补的针脚紧巴巴地蜷在一起。
  你这臭娘儿们,管起老子来了,老子爱上哪上哪,关你屁事?刘半拉的脸一下子黑了下来,扭头就往外走。
  今儿我就不让你出这个门,见刘半拉执意要出门,罗淑清生气地扔了衣服,噌地一声下了炕,追到院子里挡住刘半拉的去路。
  臭娘儿们,敢挡老子的路,刘半拉一把推开罗淑清,罗淑清抓住刘半拉的衣服不撒手。
  闪开,刘半拉一用力,甩了罗淑清几个趔趄,一屁股坐在地上。
  走了你就别回来。罗淑清气得倒仰,恼怒地冲着刘半拉的背影喊,喊完呼地站起来,恨恨地插了门。正想进屋,外面响起拍门声,有种你就别回来,罗淑清高声喊道,喊完了才发觉拍门的人不是刘半拉而是秋嫂,罗淑清打开门。
  这是跟谁呀,气成这样?秋嫂见罗淑清脸色难看问。
  还能跟谁,该死的半拉子。罗淑清把秋嫂让进屋。
  秋嫂的一个远房亲戚是罗淑清和刘半拉的媒人,因了这层关系,罗淑清便不把秋嫂当外人,进了屋秋嫂的屁股还没坐稳,罗淑清就把跟刘半拉生气的事说了。秋嫂听了叹了口气,看着罗淑清说,其实,半拉和王翠玉的事我早就知道,只是怕你生气没敢跟你说。现在你知道了,我说说也无妨。在秋嫂口里罗淑清才知道,原来王翠玉是刘半拉的旧相好,俩人年轻时处过对象。因为当时刘半拉的家里穷哥儿们多,王翠玉的父亲反对女儿嫁给刘半拉,把王翠玉嫁给了村里的斜眼王利果,王利果的父亲当时在村里任会计,答应王翠玉嫁过去让王翠玉做大队的仓库保管员。王翠玉嫁过去做了没几年的保管员就分田到户了。大队仓库里的东西都分到了各小队,没什么东西可保管了,王翠玉只得下地种田。王利果不爱干农活,就到旧货市场捣腾旧书卖。一天,王利果在从集市上卖书回来的路上,为了躲一辆货车,连人带车头朝下栽进了村西的凉水河,当时就丧了命。
  知道了这些,罗淑清咬着牙在心里暗骂刘半拉不长记性,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当初人家都不要你,你现在又回去找人家,真是贱骨头。再碰到王翠玉,罗淑清就有意地话里话外带着刺,憋着劲和王翠玉打一架,但王翠玉不接招,看见罗淑清走过来就远远地躲开了。这让罗淑清心里就更加撮火。
  这一天黄昏,罗淑清去刘喜发家的小卖部买酱油,正赶上王翠玉在买盐,罗淑清怒气冲冲地走上前去,指着王翠玉骂王翠玉不要脸,破鞋。罗淑清的骂声很快招来了许多人围观,村人像看戏一样把罗淑清和王翠玉围在中间,为了博得村人的同情,罗淑清先是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诉说自己为刘半拉的家所付出的艰辛,之后痛骂刘半拉为了这个女人是如何不顾家,最后,将话题的中心重新转移到王翠玉身上,大骂王翠玉是如何不知廉耻,勾引自己男人。
  站在人群中的罗淑清和王翠玉,一矮一高,一黑一白,一个水润丰满,一个瘦小枯干。两相对比,倘若两人动起手来,罗淑清明显不是对手,但因占了理又因心里有恨,罗淑清从气势上就压了王翠玉一头。见人越聚越多,罗淑清像一只斗架的公鸡,伸着脖子瞪着眼,咒骂声不绝于耳,那架势恨不得一口把王翠玉生吞了。   王翠玉被骂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几次想冲出人群逃离,都被罗淑清死死地挡住,禁不住罗淑清的叫骂,王翠玉忍无可忍还了嘴。见王翠玉还嘴,罗淑清心里的火苗一下子蹿到了脑瓜顶。跳起脚冷不丁“啪啪”扬手给了王翠玉俩嘴巴。罗淑清下手狠,王翠玉的脸立刻红肿起来。五个红通通的手指印印在王翠玉脸上像五座傲然耸立的山峰。挨了打,王翠玉没还手,捂着脸对罗淑清说,从此我不欠你的了。说完用力挤出人群跑了出去。
  臭不要脸的,再敢勾引我男人,我绝饶不了你。罗淑清跳着脚冲着王翠玉的背影骂。
  出了气,罗淑清心里舒坦了许多,拎着酱油瓶子美滋滋地回了家。
  晚上,刘半拉黑着脸进了家,揪过罗淑清就是一顿揍,罗淑清打王翠玉狠,刘半拉打罗淑清更狠,刘半拉边打边骂,臭娘儿们,反了你了,要不是当初老子家境不好,老子能要你这罗锅子,不识抬举的东西,我看你以后再敢打翠玉。罗淑清被打得鼻青脸肿,嘴却硬,她边躲刘半拉的拳头边说,我就打她,臭不要脸的,骚货,狐狸精。
  果然,罗淑清再见王翠玉,依旧上手就打,但每次罗淑清打完王翠玉,刘半拉都要暴揍罗淑清一顿。
  见罗淑清整天挨打,秋嫂便劝罗淑清,男人有几个不偷腥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你老睁着眼不放过他,把他人和心都打跑了,到时候吃亏的还是你。秋嫂看看罗淑清后背的罗锅还想说什么,忍了忍把话咽了回去。
  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罗淑清咬着薄薄的下嘴唇恨恨地说。
  你的脾气也太大了,凡事得替儿子想想,想想儿子你就忍下了。秋嫂说。
  说到儿子罗淑清的心就软了。后来日子久了,知道收不回刘半拉的心,罗淑清的心就死了,开始把心思全放在儿子身上。罗淑清不管刘半拉了,刘半拉却来劲了,非要跟罗淑清离婚。
  做你的大头梦!罗淑清轻蔑地哂笑一声,坚决不离。罗淑清不离婚,一是为了面子,毕竟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带个孩子回娘家是件很丢人的事。二是为了儿子,她不想让儿子没有爹受人欺负。更主要的是罗淑清恨刘半拉和王翠玉,她不愿意离了婚成全他们,她宁愿在这不幸的婚姻里熬白了头也不离。不离婚,刘半拉就找碴儿打架,动不动就摔杯子摔碗掀桌子。
  那一天,刘半拉酒后打破了罗淑清的头后扬长而去。见流了血,罗淑清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声嘶力竭地边哭边骂:刘半拉你个不要脸的,你个畜生,你这焐不热的石头,家你都不要了,去找那个不要脸的狐狸精,呜呜……儿子抱着罗淑清的大腿妈妈地叫着哇哇大哭。罗淑清把儿子搂在怀里哭着说,儿呀,你一定要给妈争口气,好好学习,将来考出去,妈这辈子就指着你了。
  儿子边哭边说,妈,我好好学习,将来我考出去把你带走,不要他。
  罗淑清开始和儿子厮守在一起过日子,在她种的蔬菜里,儿子爱吃的一种菜叫空心菜,这种菜凉拌、肉炒、做汤都很好吃,罗淑清每年都种,变着花样给儿子做。儿子学习也用功,初中毕业考上了县里一所重点高中,后来又考上了大学。
  考上大学的儿子,终于让罗淑清扬眉吐气了一回,再站在刘半拉面前,罗淑清走路说话气势起来。
  刘半拉见罗淑清这副样子,骂骂咧咧地说,臭娘儿们,甭你现在美,小兔崽子上了大学,把你罗锅子吃喽。
  前些年刘半拉闹离婚没离成,王翠玉和刘半拉好了几年,等不及便嫁了人,王翠玉嫁了人,刘半拉就更恨罗淑清,索性家里什么活都不管,只跟酒干。一天三顿离不开酒,整天把自己喝得醉醺醺的,有时人刚走到家门口就倒在地上睡着了,罗淑清再像拽死狗一样把他拽进家。
  那些天里,罗淑清总爱有意无意地站在街上和人搭话。只要搭上话,话题就离不开儿子,凡是和她搭话的女人都爱拉着她的手,羡慕地说,淑清呀,你儿子争气,你苦日子熬到头了,马上要跟着到城里享福去了。那口气仿佛明天罗淑清就离开了这里。
  罗淑清在心里享受着女人们的羡慕,嘴上却说,哪里呀,才刚考上,四年呢,学费都不知道上哪里弄去,哪还敢想过城里人的日子,离那日子远着呢。
  儿子上了大学每年都要一笔不小的开支,刘半拉什么也不管,一次儿子回来,罗淑清没在家去串亲戚,儿子便跟刘半拉要钱,想买几本课外书,刘半拉一听儿子要钱,眼睛一瞪说,我哪有钱,跟你妈要去,她答应供你念大学,我又没答应。
  刘半拉不光不给儿子钱,还偷罗淑清给儿子攒的学费钱去买酒喝,气得罗淑清和刘半拉打架,有一次打急了眼,罗淑清抄起菜刀要砍死刘半拉。刘半拉见事不好跑了。后来罗淑清听小卖部的刘喜发说,刘半拉扬言出去打工了。罗淑清不管刘半拉是不是去打工了,刘半拉不在家她落得个清静,没有人再偷她的钱,她很知足。
  为了给儿子攒学费,罗淑清起早贪黑地在地里滚,忙完了大田忙菜地,为了多卖钱,菜地里她种了十几种蔬菜,每次到镇上去卖,三轮车都装得满满的像一座山,一路上三轮车嘎吱嘎吱地唱了一路,好像随时都会承受不住重载散了架。瘦小干枯的罗淑清驮着一车蔬菜蹬到镇上要一个多小时。因为她的蔬菜新鲜,不缺斤短两,小镇上的人都爱买她的菜,但罗淑清不允许人跟她讨价还价,也不允许别人少给她一毛钱。
  这天早上,罗淑清起了个大早,摘了菜,来到镇上刚摆好摊,一个烫着羊毛卷的女人来买她的西红柿,过完称交钱的时候,羊毛卷想把一毛钱零头抹掉把西红柿拿走。罗淑清说,那可不成,你还差着我一毛钱呢,说着把西红柿抢过来要羊毛卷把剩下的一毛钱补齐再拿走。羊毛卷生气了,掏出两个一毛钢镚儿扔给她,罗淑清拾起扔在地上的一毛钱把菜给了羊毛卷。
  那一毛也给你了,解穷去吧。羊毛卷提着西红柿一脸鄙视地昂着头走了。
  把你钱拿走,多一分我也不要,少给一分也不行。罗淑清拾起地上另外的一毛钢镚儿向着羊毛卷的背影扔去。
  春夏秋,三季里,罗淑清像被人狠狠抽打的陀螺不停地旋转、奔波。冬天地里的活忙完了,天冷封了地,村子里的人都歇着了。罗淑清却到处找活挣钱。
  那天中午,罗淑清从外面找活回来,遇到当家子五嫂和几个妇女站在太阳底下,揣着手儿叽叽喳喳聊天,五嫂见了罗淑清把她喊住问,找到活了吗?罗淑清摇摇头。五嫂说,正好刘喜发媳妇正组织村里的人,去给一个卖保健品的经销商当托,去一天能挣二十块钱,还管一顿午饭,我们都报了名,要不你也去问问。   有这好事?罗淑清当时眼前就一亮,拔腿就去找刘喜发媳妇。
  你这个样子,人家不准要。刘喜发媳妇瞧着罗淑清后背的罗锅犯难地说。
  妹子,我知道你心肠好,你就跟那经销商说点好话,让我去吧,孩子上学缺钱呀。罗淑清赔着笑说。
  刘喜发媳妇想了想,勉强答应说,那我试试吧,你明天先跟着去,到那再说。
  谢谢妹子,我就说你心肠好,是个大好人,罗淑清一脸感激地说。
  我也是看你不容易,刘半拉你又指不上,不过,到了那你得有眼力见儿,嘴还得会说,别不说话。
  行行,我知道。罗淑清连忙说。
  行了,你先回去吧,明天早上八点村头集合。刘喜发媳妇说完扭身进了院子。
  坐了一个多小时的车,罗淑清和几个妇女跟着刘喜发媳妇来到县上一家卖保健品的商店。在那几间明亮的摆满保健品的屋子里,经销商向顾客兜售的保健品一应俱全,吃的、喝的、用的、男人的、女人的、中老年的……看得罗淑清眼花缭乱。经销商向客人解说的每一件产品都说得天花乱坠,神乎其神,言外之意只要顾客买下他的产品,保准病会好。罗淑清的第一个“活儿”,就是跟一个老太太推销一个什么治疗仪时,被经销商拿去当了一回活样板儿。说她用了那个治疗仪后,头不晕了,心脏病也好了,还让罗淑清当面向老太太宣传疗效。罗淑清连见都没见过那个治疗仪,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正犹豫,见刘喜发媳妇看着她直冲她点头。罗淑清嘴上不知怎么就脱口说出是是,用着好着呢,我的心脏病再没犯过。说完这话,罗淑清心里直犯突突,她怕那老太太再往深了问她,那可让她怎么回答,好在经销商把老太太拉到了一边,罗淑清的心才不突突。但心里对经销商的话极为不满,这不是咒人得病吗?你妈才得心脏病呢,真得了心脏病凭你这仪器能治好?真是瞎扯淡,坑人坑黑了心了。
  整整一天,罗淑清都为自己骗了人而惴惴不安。第二天,刘喜发媳妇再来叫时,她就犹豫着不想去了。
  瞧瞧,求我让你去的是你,现在不想去的还是你,你可想好了,你儿子可还有两年大学才毕业呢,两年得花多少钱呢?过这村没这店了,再想去都去不成了。刘喜发媳妇拉着脸说。
  让刘喜发媳妇这么一说,想想还要给儿子攒两年的学费,罗淑清狠狠心跟着刘喜发媳妇上了车。
  四年里,罗淑清的头发变得白花花的,像一层雪覆盖在头上。身子越发瘦小干枯,腰也越来越弯,打远处看上去仿佛罗淑清的身子贴着地皮在移动,那样子像只习惯于贴着地皮运动的老猫,走路缓慢迟钝。好不容易盼着儿子大学毕了业,参加了工作,她松了口气,可没过两年儿子又要结婚,儿子找了个城里的对象,虽说房子钱不用她掏,住女方家的房子,可办婚礼的钱多少她也得掏呀。那天儿子回来拿钱,她对儿子说,酒席还是在家摆吧,还能收点份子钱。
  乡下的份子三十五十的,能收多少份子钱?儿子有些不屑,孙玲她爸妈说了,婚礼在她家办,您就直接把钱给我吧。
  儿子的话让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村子里哪家儿子娶媳妇不是在家办喜宴,上女方家办,那不成了人家的儿子,自己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成了人家的。想到这,罗淑清的眼泪就下来了。儿子却说,看您至于吗?走到哪我都是您的儿子,新房子咱一分钱没花,这是多大的便宜呀,您知道现在在城里买一套房子要花多少钱吗?在她家办个事您还计较。
  儿子结婚后,罗淑清只去过儿子家一次,住了四天,在儿子家待着,她觉得束手束脚的,儿子家光亮的地板像镜子一样,走上去总是小心翼翼的。还有厨房的煤气,一拧开关“砰”地一声就着了,差点儿点着她的头发,吓得她再不敢动。还有那忽悠忽悠的电梯,她一站上去就胆战心惊,生怕那看不见底的铁家伙会突然断电,“咚”地一声掉下去。这些还都是次要的,关键是儿媳妇每天总是绷着一张脸,看不见笑模样,儿媳妇的一双杏眼总是有意无意地往她的背上看。看得她心里针扎似的难受。在儿媳妇眼前她站不自在坐也不自在,每天躲在给她临时安排的房间里大气不敢出,只要遇上她和儿媳妇在家,家里就没一点儿响动,连空气仿佛都静止了,这让罗淑清很压抑,好像人要窒息了似的,儿子在家时她才稍稍放松一些,但儿子说话都要看媳妇的脸色。
  去了那一次之后,罗淑清就再没去过,儿子也没再让她去,她想儿子了,就给儿子打个电话,遇上村里有人进城,就让人给儿子捎一捆子空心菜过去。捎的人没嫌麻烦,儿子却嫌麻烦了,儿子打来电话说,以后别再让人捎了,孙玲不爱吃。
  她不爱吃。你吃。
  我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你大老远地让人捎来吃不了都扔了,再说菜市场什么菜都有,想吃什么都能买到。儿子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儿媳生孙子那年,她本想去伺候月子,可儿子打电话说不用她,孙玲她妈在。
  那以后带孩子呢?她有些不甘心,追着问。
  儿子说,孙玲她妈说也包了。儿子还说,你没事就别老来了,想你了我就回去看你,你来了在小区里出出进进的,孙玲面子上挂不住。
  儿子的话让她很伤心。她想大骂儿子一通,可是想想还是忍了,骂了又能怎样呢?儿子已成了人家的人,自己没完没了,儿子也会烦自己,那样她就真的失去儿子了。
  春节,她想让儿子把孙子带回来瞧瞧,年初生的到年底了,孙子都一岁了,她连孙子长什么模样都没见到,儿子说行。可到了春节,只儿子一个人回来了。她问孙子呢?儿子说,孙玲她妈说,孩子小,乡下冷,怕把孩子冻坏了。
  哦,她摸摸烧得温热的火炕,没说话。
  儿子带孙子回家是两年以后,孙子三岁的那年夏天,儿子两口子带孩子回来了。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孙子,当她上前想摸孙子的脸时,孙子却“哇”的一声被她的样子吓哭了。儿媳抱起孙子,不满地扫了儿子一眼,躲到一边去哄孩子了。她站在原地愣了片刻,想追过去帮儿媳哄孙子,被儿子一把拽住,儿子说,你没见他怕你,你还上他跟前去。终于见到了孙子,可她只能远远地看着,不能抱也不能摸。
  那天午饭前,她听见儿媳在西屋里怪儿子说,我说不回你偏回,看你妈把孩子吓着了吧。   孩子头回见,待两天就好了,儿子说。
  还待两天,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今天下午就走。儿媳说。
  不是说好的吗,住两天。儿子说。
  要住你住,反正我不住。儿媳说。
  后来,吃了午饭,她主动提出让儿子一家回城里去了。
  儿子走后,罗淑清伏在炕上一个人偷偷地哭了一场。那天夜里罗淑清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的后背平平的,罗锅不见了,她高兴地把这消息打电话告诉了儿子,让儿子赶快带孙子回来。儿子不信,说扛了一辈子罗锅,怎么能说没就没呢。儿子不回来,她急了,第二天便坐车去了儿子家。儿子见到她像见了陌生人一样,上下不停地打量她,直到最后罗淑清说出儿子小时候的种种顽皮,他才不得不相信眼前的女人果真是她娘。儿媳见了她也是一脸的惊讶,孙子跟她也不认生了,很快跑到了她怀里,抱着孙子那肉乎乎的身体,像抱着儿子小的时候,她在孙子的脸上亲了又亲,眼泪就落了下来。
  吃过午饭,她要走,孙子却哭着不让她走,儿子看看儿媳说,让妈住下吧。她也抬眼看着儿媳,儿媳垂下眼皮,说,住下吧。她便住了下来。
  下午,孙子睡醒后,她和孙子玩积木,她用积木给孙子搭房子,房子红砖绿瓦,眼见就要搭完了,没承想在拿一块积木时,她的手碰到了房顶,房子瞬间倒塌了。见房子倒了,孙子哭了起来,她赶忙手忙脚乱地去哄孙子……
  她被一群鸟的叫声唤醒,醒来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伸手去摸后背。当她的手指触摸到后背上那个坚硬的山峰时,她不禁长叹了一声,算是从梦境里彻底走出了。
  一只鸟飞到窗台上,站在外面透过玻璃望着她。她走过去目光与鸟对视,这时候罗淑清就有些恍惚,她觉得那不是鸟的眼睛而是儿子的眼睛,那一刻,她的心一阵颤抖,她伸出手想抚摸儿子,手在触到玻璃的一刹那,小鸟扑棱一下展翅飞走了。要是能变成了一只鸟该多好,那样就能飞到儿子身边,天天守着儿子。
  吃过早饭,罗淑清准备去地里给玉米地锄草,一出家门,迎面碰上刘半拉扛个破编织袋正欲进门,罗淑清别过头,就像没看见刘半拉一样,扛上锄头下了地。自从上次刘半拉被罗淑清打跑后,刘半拉很少回家,只偶尔回那么几次,回来也不多待,这次看样子刘半拉是不走了,想到刘半拉整天赖在家里,罗淑清就一肚子气。
  臭娘儿们,没见老子回来了。见罗淑清不理自己,刘半拉冲着罗淑清的背影骂道。
  中午,罗淑清从地里回来,顺便割了把空心菜。吃午饭的时候,刘半拉一身酒气地推门进来,看到桌子上摆着的空心菜,刘半拉嘿嘿冷笑了两声,说,又他妈吃空心菜,这么多年你也不怕吃倒了胃。说到这儿刘半拉忽地停住,盯着罗淑清的眼睛说,我看你见天吃这空心菜吃过敏了,要不然你的眼睛怎么变得跟兔子似的红了吧唧的,还老往外流水。
  罗淑清开始沉醉于看鸟,看鸟的起飞落地,看鸟的飞翔,眼神痴痴呆呆的。刘半拉见状说,看鸟你也白看,你也变不成鸟,你就是个罗锅子。刘半拉对罗淑清的样子很是不屑。然而,忽然有一天,当刘半拉又喝得醉醺醺地回家时。突然从屋里扑棱飞出一只黑色的大鸟,吓了刘半拉一跳,刘半拉定定眼神,看着那只鸟,猛然跑进屋里,屋里没有罗淑清的影子,刘半拉愣了片刻,又冲出屋子,抬起头看向天空,他妈的,罗锅子还真变成一只鸟了!刘半拉惊奇地望着那只鸟。变成鸟你也是一只罗锅子鸟,一只没人待见的废物。刘半拉冲天上的鸟扯着脖子骂。就见那只黑色的大鸟,在罗淑清家房子的上空啾啾鸣叫着盘旋了一周,飞走了。
  于是,那天罗淑清儿子家就飞来一只鸟,这只黑鸟落在他家阳台上就冲着屋里叫。起初没人注意,后来一个周末的上午,罗淑清的孙子发现了,好奇地跑过去,踮着脚打开窗子把鸟放了进来。进了屋,黑鸟扇动着翅膀想抱孙子。没想到翅膀碰到了茶几上的一只杯子,杯子啪地一声落到地上。儿子闻声从书房跑出来说,小浩你又把什么打翻了?当看到屋里站着一只鸟的时候,儿子愣住了,屋子里怎么飞进一只鸟?
  在儿子发愣的当口,儿媳提了一袋子蔬菜推门进来,也看见了那只鸟,儿媳扔了蔬菜,走过来把孙子扯到身后。这是哪来的鸟?儿媳指着鸟问儿子。
  不知道怎么进来的。儿子一脸困惑。
  快把它抓住扔出去,又老又丑的,别再是只病鸟,有病菌传染上儿子怎么办?儿媳一脸惊恐地指挥儿子去抓鸟。
  经儿媳这么一提醒,儿子也很快反应过来,不能让这么一只来历不明的鸟待在家里。黑鸟见他要上前抓自己,一扇翅膀飞到了衣柜上。
  我去拿笤帚,儿媳跑到厨房拿出一把笤帚递给儿子。儿子挥舞着笤帚拍打着衣柜,黑鸟又从衣柜上飞下来,落到墙上一幅悬挂的山水画上,山水画承受不住鸟的重量,“呱嗒”一声掉了下来。
  我的画!儿媳大叫一声扑上来想接住画框,但还是晚了一步,画框不偏不斜砸在了电视机上,又同电视机旁的一只花瓶撞到地上。花瓶是儿媳的一个亲戚送给她的结婚礼物,据说是亲戚从法国带回来的,有很大的升值空间。
  你这只该死的鸟!儿媳气恼地扑上来也参与抓鸟。
  黑鸟一埋头,怯怯地跳到床下。
  你给我出来,儿媳拿来挑衣杆和儿子俩人趴在地上,往床底下探着头,连敲带捅地轰赶。两个人费了半天劲,才把黑鸟从床底下赶出来。黑鸟带着身后一片灰尘,飞到了空调上,那些灰尘飞飞扬扬的在阳光下愉快地跳着舞,有些不管不顾地径直落到儿子儿媳的头上脸上……
  你这只可恶的鸟,今天我非抓到你,杀了你不可!但抓不到黑鸟,儿媳很气愤,关了书房的门,扯过一条床单连扑带打把黑鸟堵在了书房里。不足十平米的书房转眼间让两人一鸟折腾得杂乱不堪。最终儿媳的大床单像网一样把精疲力竭的黑鸟严严实实地罩了进去。
  让你再跑,见黑鸟落了网,儿媳狠狠地踢了它一脚。孙子见鸟逮住了,推开门跑进来,晃着儿媳的胳膊求儿媳把鸟留下,要跟鸟玩。儿媳一甩胳膊说,玩什么玩,一只怪鸟。说完把床单递给儿子,把它扔到楼下去。
  我要它跟我玩,孙子急了哭着说。
  好儿子听话,回头爸爸给你买小汽车。儿子接过床单,一边安慰孙子一边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来到楼下的空地上,儿子松开手,展开床单,黑鸟“呱嗒”一声掉到地上,早已奄奄一息。儿子用力抖抖床单上的灰尘,正欲返身上楼,却听到身后那只黑鸟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哀鸣,儿子被这一声哀鸣惊住,不禁回过头,刚好看到那只黑鸟浑浊的眼睛里流出两滴泪,之后便断了气。
  儿子走过去,提起鸟的一只脚,打算把它扔进垃圾箱里。忽然儿子看到在鸟的后背上,有一块一凸起的山峰,鸟也跟人似的有罗锅?儿子奇怪地盯着鸟的后背看了会儿。才扬手把这只背着罗锅的死鸟扔到了垃圾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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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从应然还是实然的角度,我国的检察权都应该定性为法律监督权,由于体制和法律规范上的原因,我国的检察权在运行过程中存在一定的困境,完善检察机关的法律监督权应该保障检
一  草巷口离大淖河边没有多远,大英子这一段六百来米的路却走得紧张,心里气驮气驮的。她是要到大淖河边的张哈家去,像往常那样事先一个电话,张哈已经把门虚掩着。  她一路过来,见没人注意,唰地一下子溜进去。其实,这巷子里的人都知道张哈是她的孤佬。邻居没有瞧不起他俩,倒是觉得他们在一起是应该的。张哈是个苦鬼,大英子也是个可怜人。  张哈见到大英子劈头一句,“无事不登三宝殿。”大英子鼻子里哼一声,“就你这
赵伟, 笔名轻过清尘,山西右玉人,现就读于天津广播影视职业学院,青春情感类文章作者,温暖治愈系写手,文风清新唯美,忧伤感人。曾任星河文学社第三任社长、天津广播影视职业学院文学社社长,出版个人文集《青春一路花开》、散文小说集《那季落花不悲戚》。  别离像晨昏线一样在脑海里纠缠不清。我不清楚有多少熟悉的面孔擦肩而过,然后在时间的河流里流淌消散。自此,我们谁也不会再掏心掏肺地对着绿树念念有词,一切像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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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兵,是一项极其隆重的军事仪式,通常是在国家重大节日或大型军事演习中进行。阅兵一般分为阅兵式和分列式,阅兵式是指首长或贵宾在阅兵指挥员的陪同下,乘车、骑马或步行,从
这场婚宴真让人觉得接地气,喜气洋洋,充满希望,像年画般简静欢喜自在。  一位朋友每年最重要的旅行目的地就是回江西老家。她说,想看另一种奢侈,清空自己。说起那个镇上的生活,他们相当习以为常的事,对都市人来说,的确是特别奢侈。  当地人家里都备有很高的蒸笼,套几层,外面是篾的,套上蒸锅,再套上装鸡的煲,就那样放在柴火上蒸,从早上到黄昏,除了丢些柴,别的根本不管,热气和香气,当然还有我们所说的食物念想。
千匹狼单位同事都喜欢网购。今天一男同事买的货到了,他特兴奋,说90多块钱买了一件七匹狼,超划算。女同事们听到了都聚拢过来。包装拆开一看,是“千匹狼”。一位阿姨幽幽地说
1984年,中华人民共和国迎来了35周岁的生日。继1959年之后,25年来我国首次在天安门前通过阅兵形式公开检阅人民武装力量。被誉为“水下尖兵摇篮”的海军潜艇学院首次负责组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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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爷爷八十岁时,牙全不管用了;但他重吃,大鱼大肉、浓烟酽茶地过了一辈子。记得他八十六岁过世前也常嘴馋,每次母亲总细心地把乌鱼子、鲍鱼之类他最喜欢的食物做成像婴儿食物般的泥状,给爷爷办一桌“盛筵”。那是头一次我感觉到,不管多老,快乐地吃饭就是在诉说生命的欢喜。  我也看到九十六岁辞世前的奶奶,即使年迈,仍然每天慎重愉快地进行她的每一餐。奶奶六十岁后突然决定吃素,她的餐点简单,但形式异常隆重,每餐费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