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缩在高中校园门口，守着一个烤红薯的老式铁炉。他不断地把烤糊的红薯挑出来、把没烤的红薯放进去，不过十几个红薯，却让他手忙脚乱。第一次做这种营生，男人的心里，莫名地慌张。
　　雪越下越大，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正是放学时候，走读的学生赶着回家，住宿的学生赶着回宿舍，所有人都遮掩在雪帘后面。男人把一个烤得最成功的红薯托在手里，嘴张着，却并不吆喝。头顶和肩膀上落着薄薄一层雪，男人站在那里，像一个喘息着的雪人。
　　有人停下来，看他的红薯。他来了精神，立刻从旁边操起小秤。他挑了两个最大的红薯放进秤盘，又眯起一只眼，笨手笨脚地扯起提绳。秤砣在秤杆上急速滑动，啪一声掉到地上，秤杆猛烈摇晃，秤盘翻起跟斗，两个红薯紧跟着扎进雪地。那红薯还冒着袅袅白气，就像扔到雪地里的两只手雷。男人急忙再从烤炉里翻出两只红薯，那个学生，却早已经走远。
　　整个下午他都没有卖掉一只烤红薯，这让他很是伤心。他说这是好东西，可是现在，除了他，谁还把烤红薯当成好东西?儿子考上重点高中那天，带他去吃西餐。儿子点了一份薯条，端上来的东西，又黄又瘦，蜷缩扭曲着，让他不知为何物。尝一个，才知不过是炸过的土豆条罢了。他说这能比得上烤红薯?儿子就笑，边笑边喝着可乐。可乐他也尝了尝，不好喝，麻舌头。他想西餐怎么这样?一杯注了汽的水，几块炸过的土豆条，能吃饱?烤红薯多好啊!剥了皮，稀软的薯瓤或红或白，又香又甜，含在嘴里，不用嚼，直接化成蜜淌下去。如果再配一碗大苞米碴子和一碟腌萝卜条，那滋味，真是当皇帝也不干啊!
　　他重新把小秤放到身边，扭过头，眼睛盯住校园。学生们多了起来，三三两两，说笑着，打闹着，欢悦着，戏谑着，走出校门或者走回宿舍。他终于清清嗓子，吆喝起来，烤红薯啰!嗓音很小、很破，又哑又沙，像被粗砺的砂纸打磨过。声音吸引了几个学生的目光，他们的脸同是又黄又瘦，像挤在纸筒里的炸薯条。然而他们只是投来极为漠然的一瞥，又转过脸去，继续说笑或者赶路去了。
　　男人提了提声音，烤红薯哕!他是朝两个背影喊的，两个又高又瘦正匆匆赶往宿舍的少年。他的声音，并没有让他们停下脚步。男人继续喊，烤红薯白送啰!其中一个长脖少年停下来，回头，莫名其妙地盯着他。男人接着喊，白送啰!
　　长脖少年转身朝男人走来，另一位少年拽了拽他的胳膊，仍然没能将他拉住。长脖少年走到男人面前，问他，烤红薯白送?
　　男人说，反正卖不完。
　　长脖少年说，那给我来两个。
　　男人就挑出4个烤红薯。他问长脖少年你们宿舍几个人?长脖少年说4个。男人问刚才那个和你一起的留平头的也是?长脖少年说不错。男人说那就多给你们带几个吧!便又挑了4个。他把8个烤红薯分装进两个塑料袋，递给长脖少年。
　　长脖少年提起塑料袋，不满地说，都烤糊了怎么吃?怪不得白送。男人一边尴尬地笑，一边嘱咐长脖少年烤红薯太烫，得用手在塑料袋下面托着。然而长脖少年并没听他的，他提着塑料袋，一甩一甩地走回宿舍。
　　天渐渐黑下来，男人仍然没有卖掉一个烤红薯。他推起三轮车，慢慢往回走。他在一个街角停下来，就着昏黄的路灯，从炉里掏出一个焦糊的烤红薯。他把烤红薯仔细地剥掉皮，慢慢地吃起来。他不声不响地吃掉一个，又掏出第二个。他一口气吃掉8个烤红薯，那是烤炉里剩下的全部。吃到最后，他不再剥皮，烤红薯从烤炉里取出，直接填进嘴巴。男人想他的嘴唇肯定被烙出了水泡，因为现在，那里钻心地痛
　　长脖少年回到宿舍，将两个塑料袋随手放上床头橱。谁对烤红薯都没有兴趣，即使是白送，他们也不想吃上一口。他们从烤红薯旁边一次又一次地经过，每一次都是目不斜视。终于，要熄灯的时候，那个留平头的少年打开一个塑料袋，取出一个烤红薯。他把烤红薯托在手里，细细端详。长脖少年提醒他说，都烤糊了。平头少年不理他，低下头，闭起眼睛嗅那个烤红薯。电灯恰在这时熄灭，平头少年在黑暗来临的瞬间将那个已经冰凉的烤红薯凑近嘴巴，狠狠地咬了一口。他没有剥皮，感觉到了红薯的微涩与甘甜。
　　长脖少年突然说，你和卖烤红薯的那个人，长得很像。
　　黑暗里，平头少年凸着腮帮，偷偷流下一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