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风雨雨奶奶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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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奶奶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客家妇女。她一生没有做过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只是在自己并不大的天地里,默默而顽强地承受着生活的压力。她几十年如一日围绕着灶台转,只知付出,从不指望回报。她以刚强坚韧的性格和中国妇女的传统美德,赢得了乡亲们的尊敬。
  
  “来生我俩还做夫妻”
  
  土地革命战争时期,江西瑞金是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的所在地,被称之为“红色故都”。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曾在这里从事革命实践活动。我的家乡会昌县紧邻瑞金,是中央苏区的南大门。邓小平同志曾任会昌中心县委书记,在这片红土地上留下了他光辉的历史足迹。
  1905年5月,奶奶肖长娣生于会昌西江千工段村。家里穷得叮当响,3岁时,父母就将她送到邻村的西江大田村许家做童养媳。奶奶和爷爷虽然是父母沿袭封建习俗而硬把他俩拉在一起的,也不懂得爱情为何物,但是,由于他俩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有着共同的生活境遇,很快培植起了纯洁无邪的真挚感情。奶奶生育了3个孩子,长大成人的2个。爷爷许先培在家排行老二,上有哥哥许先坤,下有弟弟许先塘,三兄弟均在家种田。爷爷身材魁梧,聪明能干,是一流的“田把式”,在十里八村威望很高。1932年5月,受到革命耳濡目染的爷爷很想参加工农红军,就和奶奶商量,奶奶的第一反应就是:“你走了,这个家怎么办?”爷爷回答说:“红军要推翻地主剥削阶级,使全国人民能过上好日子。我走了,这个家就辛苦你了。”在爷爷的劝说和开导下,奶奶终于同意了爷爷参加红军。
  1934年,由于王明“左”倾教条主义瞎指挥,中央苏区第五次反“围剿”失利,红军被迫长征。临行前,爷爷满怀深情地抱起儿子对奶奶说:“最放心不下的是祖萌、祖英和小三子3个年幼的孩子。这一走,不知何时归来,如果没有我的消息,你就自己把孩子养大吧!”奶奶以十分支持和无限深情的口气说:“先培,你是公家人,不可误了公家事,去吧!孩子我会养,家中的事情莫挂心,你放心走吧。不管你走多长时间,走到哪里,哪怕是天边,我也等你回来!”在奶奶的带动下,大奶奶杨带发和小奶奶丁带娣也送丈夫参加红军长征了。奶奶三妯娌这一壮举,在中央苏区一时传为美谈。那时奶奶和爷爷都只有29岁。分别时,爷爷信心十足地对奶奶说:“白狗子是兔子尾巴——长不了。等着吧,胜利是属于我们的。”奶奶含着热泪送别爷爷。河水呜咽,凉风习习,奶奶久久地站在河边,凝望着远去的红军队伍,盼望着爷爷早日归来……
  爷爷长征后,奶奶一直被贫困的生活苦苦煎熬着,她十分思念爷爷。无论险恶的环境,还是艰苦的岁月,都不能冲淡奶奶对爷爷的思念。一个个黄昏,奶奶总是倚门长望远方,遥祝爷爷平平安安。一回回梦中,奶奶总是深情地呼唤:“先培,你在哪里?你身体可好?你何时归来?”奶奶深信,狂风暴雨总有一天会过去,温暖明媚的春光总有一天会洒满人间。
  奶奶盼星星,盼月亮,盼了16年,几千个日日夜夜,眼睛望穿了,眼泪流干了,可是盼来的不是亲人的团聚,而是解放后民政部门颁发的一张“红军烈属证”,而且连牺牲的地点、时间和埋葬地都不知道。几乎同时,大奶奶和小奶奶家也分别收到了“红军烈属证”。一门三烈士,引起强烈的社会反响,全家人都沉浸在悲痛之中。奶奶当年还年轻,是另配姻缘,还是守寡不嫁?在这人生的十字路口,奶奶彻夜不眠地考虑过,最后选择了后者。她说:“我要为先培尽忠。今生等不到,我等来生。来生我俩还做夫妻。”奶奶心甘情愿地守一辈子寡,当一辈子红军烈属。
  
  奶奶肖长娣
  
  “没有过不了的坎”
  爷爷三兄弟参加长征后,家中顿失支撑,生活陷入困境。这个大家庭谁来管?按照乡俗,家中应由大奶奶主持家政,可她身怀六甲,身体欠佳;奶奶虽然排行老二,但她从小就来到许家,家况熟悉,办事公道,人品又好,成了家中的主心骨。于是,家庭的重担落在了奶奶的肩膀上。但是,要挑起这一重担,谈何容易?当时全家老小8口(不包括参加长征的三兄弟)吃饭,这对面朝黄土、土里刨食的农家人来说,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能干的奶奶在上任“当家人”的头一天就立下“军令状”:“我们许家的男子汉都走了,我们留在家的‘娘子军’、‘小萝卜头’,再苦再累也要过下去,只要大家心齐,艰苦奋斗,就没有过不了的坎。”奶奶带领全家人在生活的道路上艰难地前进。村民们说奶奶这是亲情的“长征”,坚毅的苦熬,精神的追求。
  红军长征后,国民党反动派纠集“还乡团”、“铲共团”,对苏区人民进行了疯狂报复。他们狂叫:“石头要过刀,茅草要过火,人要换种”、“宁可错杀一千,不能错放一人。”在敌人的血腥屠杀下,不少村庄成为“无人村”,尸骨遍野,血流成河。一家人面临这种险恶的环境,心里难免有点惊慌,而奶奶却沉着、果断地带领全家人“大逃亡”,躲过一次次危险。在血雨腥风、兵荒马乱的艰苦岁月,全家人风餐露宿,过着“天当被,地当床,野菜、野果当主粮”的“野人”生活。有一次,全家人被迫躲藏到深山老林,寒冷和野兽随时都可能夺走人的生命,可是就在这险恶的环境里,大奶奶要临产了。没有妇产科医院,也没有接生婆,怎么办?奶奶只好用农村的土办法大胆地为大奶奶接生,使堂叔祖芹顺利地来到人间。这位堂叔就是大爷爷许先坤的遗腹子。待敌人走后,村里平静了,奶奶才用围裙兜着堂叔下山平安地回到家里。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红军长征后,以前逃跑出去的豪绅地主转眼间返乡,疯狂地向农民反攻倒算。苏区人民分得的土地房屋被夺走,废除的债务一律要还清。地主豪绅强行收回田地,再交给农民耕种,收取沉重的租税。我们家因为“有共匪嫌疑”租不到田地耕种,还是亲戚朋友帮忙,以亲戚的名义,租种了二亩土质很差、又没有水源的瘦田。没有耕牛、犁耙等生产工具,就出卖劳动力换取牛工和租用生产工具。有时换不到牛工,父亲只好在前面做牛拉犁,奶奶在后面扶犁。由于生产力低下,田又瘦,水稻产量不高,每年收获的稻谷缴去田租后所剩无几,连糊口都困难,一家人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无米下锅怎么办?奶奶就带着家人挖田螺草等野菜充饥,到别人家挖完番薯的地里寻找“漏网之薯”和番薯根煮粥糊口。在那青黄不接的日子里,家里蒸饭用的饭甑使用率极低,饭甑经常发霉,有时长出一层长长的绿毛来。
  
  造了“造反派”的反
  
  奶奶不但承担大家庭的家政,而且含辛茹苦,把父亲两兄弟培养成人。1949年9月奶奶送父亲参加革命,叔叔也在家乡参加了工作。我们许家是“红军烈属之家”,也是“革命之家”。
  正当我们家人丁兴旺,在工作和生活较为顺利时,不料一场“文化大革命”铺天盖地而来。父亲曾任县委常委、宣传部长,母亲时任公社社长,都被打成“走资派”。父母被抄家隔离,关入“牛棚”,挂牌满街游斗,接受难堪的侮辱和殴打。那时,我们兄弟姐妹一群“小萝卜头”,属于所谓的“黑五类崽女”,蒙受屈辱和歧视,一度不能加入“红小兵”、“红卫兵”。奶奶就像“老母鸡”那样,用坚强的翅膀庇护着我们这群“小鸡”。一次,母亲被造反派揪到大街中心的舞台上批斗。母亲头戴“高帽子”,身挂写有“打倒走资派周滢”的牌子。造反派个个“义愤填膺”,口号声震耳欲聋:“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周滢不投降就叫她灭亡!”“顽固到底,死路一条!”
  批斗台上,造反派正板着脸孔,怒气冲冲地批斗母亲,台下的群众对造反派的行为敢怒不敢言。突然,一个60多岁的农村妇女,迎着扑面的寒风,步履沉重地走向批斗台。她是一个典型的客家妇女,个子不高,身穿襟衣衫,头扎黑色皱帕。人们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他们在打听:这个勇敢的“不速之客”是谁?她要干什么?她就是我奶奶肖长娣。她看到勤勤恳恳为党工作,而且怀有身孕,身体虚弱的儿媳被野蛮地批斗的情景,愤怒得不能自已,她对造反派嚷开了:“你们要干什么?我是红军烈属,我们家是革命的,是拥护共产党拥护毛主席的,我儿媳妇没有做亏心事,你们把她放掉,让她跟我回家。”她责问造反派:“你们凭什么批斗她?太欺负人了!”奶奶被强烈的感情撞击着,走向台中间振臂高呼:“毛主席万岁!万万岁!”会场上,一个个群众都向奶奶投来崇敬的目光!孤立无援的母亲看到奶奶的信任和支持,感到一股暖流缓缓地流入自己的心田,冰冷的心又开始复苏了。
  
  默默付出 不求回报
  
  父亲自小聪明好学,村里人都夸他是一棵好苗苗,长大后准有出息,准能成为国家栋梁之才。奶奶虽然没有上过学,目不识丁,但她和许多乡亲一样认准一个死理:孩子读书没错,哪怕砸锅卖铁拆祖屋的砖瓦卖,也要供孩子读书。为了给红军后代读书,奶奶跨出省门到福建长汀等地做起了挑夫。挑担是身强力壮的男子汉的专利,像奶奶那样瘦弱的女子挑担,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在那卖苦力挑担的日日夜夜,奶奶勒紧裤腰带,卷起裤腿,脚穿草鞋,翻山越岭,过河渡江。饿了,就啃几口干粮;渴了,就手捧几口山泉喝;困了,就在路边大树下歇歇脚。双肩磨红肿了,双脚打起了血泡,奶奶仍咬牙忍痛坚持挑担。挑夫的报酬是按重量和路程计算的。究竟要流多少血汗才能换回一个光洋?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她就是这样赚取一些血汗钱,给父亲读书交学费。从福建做挑夫回来,她白天在田头地角挥锄耕作,累得汗流浃背;晚上,在昏暗的松油灯下打草鞋,常常是“开夜车”到鸡鸣四更后才上床休息。奶奶经常挑担子到街上卖草鞋,卖完草鞋,来来回回走过包子铺看见热气腾腾、香喷喷的包子,咽下口水,也舍不得买一个包子吃,她把钱省下来补贴家用。奶奶就是这样勤俭节约,以坚强的毅力,撑起贫困家庭的一片天,终于迎来了新中国的诞生。解放后,政府对红军烈属慰问,按牺牲人头发给一次性抚恤金300元人民币。政府还组织群众帮助烈军属耕田。土改分土地时,给烈军属分好田,而且给烈士也分了一份,从此家里的生活才慢慢好起来。
  1959年5月,叔叔因病去世,父母把奶奶接到家中。从此,奶奶和我们朝夕相处,家务事全由奶奶承揽,父母再也不用为家事分神,一心一意干工作。家中一日三餐,奶奶忙得团团转。天不亮,奶奶就起床做早饭,帮助孙儿、孙女穿衣盛饭。待家人上班上学了,她又要挑水、洗衣服、忙中饭。奶奶的一生概括起来就是五个字:为家人服务。她从不嫌累,从不叫苦,从不指望回报。奶奶做好饭菜,坐在桌角,望着儿孙济济一堂,热热闹闹地围着桌子狼吞虎咽,自己只夹起一夹青菜或咸菜,饱经风霜的脸上总是挂着慈爱的笑容。家人劝她对自己好一点,多吃一点,吃好一点,甚至对她采取激将法,但无济于事,她仍然“我行我素”做她的“小媳妇”。在奶奶的操持下,我们家其乐融融。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年年被评为“五好家庭”。
  1975年9月,奶奶自知自己来日不多,就把母亲叫去,从容地安排“后事”。她用干瘦的手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包了又包的小包包,小心翼翼地一层层打开,呈现在眼前的是两枚银元。奶奶把银元交给母亲说:“我没有什么宝贝留下来,只有这两枚光洋,是你公公去长征时留给我的,我十分珍惜,即使过去家里穷得没饭吃,我都舍不得用。我保存它们是为了时刻提醒家人,公公是在红军长征途中牺牲的,为国家为人民而死,很光荣!他的血没有白流。”母亲接过爷爷留下的唯一的一件遗物,不由自主地从心田涌出一股暖流。她深深地懂得,只有把自己全部身心投入到党的事业中去,才是对为党的事业而光荣牺牲的爷爷的最好纪念。
  1976年5月,我和大弟许滨接到奶奶病危的电报,星夜赶回老家,可是奶奶已经入棺。我无法抑制心中的悲痛,扑在棺木上嚎啕大哭,我千呼万唤,可是始终未能把奶奶喊醒。至今回想往事,痛心疾首。奶奶为子孙后代操碎了心,她想的都是别人,唯独没有自己。奶奶的心血,融进了我们的心中。我们和奶奶的感情,比山高,比海深,再漫长的岁月,也不能冲淡我们对奶奶的深情怀念。
  
  责编/晓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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