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做了一辈子的煤矿工人。我记忆里，年轻时的他总是幽灵一样地让我惧怕：白森森的牙齿，黑黢黢的面容，不笑的时候，只有那眸子是亮的。曾经有一年，陪他下过一次井。在N米深的地下，我突然觉得，黑原来是这样的让人绝望和恐惧。一种几乎使我窒息的无助和空茫，让我下意识地紧紧握住了父亲的手。黑暗中，我们谁也没说话，但却知道，那一刻，彼此的心比任何时候都要亲密无间。那之后，我才明白，为什么母亲每次见我不等父亲回来就扒饭吃，会微微地伤心。甚至有一次，父亲下班后半个小时还没有到家，而我因忍不住饥饿，呼噜呼噜吃起来的时候，一旁正焦灼不安的母亲看见了，拿起鸡毛掸子便狠狠打过来。打完后她便哭，直到父亲一身乌黑地回来，她才止住了，习惯性地跑上去，给父亲换掉被煤尘重重包裹了的衣服。听姥姥说，在我未出生之前，母亲从来都是骑车去矿区接父亲的。她总是挤在人群的最前面，亦能一眼就从那些一个模样的“煤黑子”里，认出她要等的父亲来。他们在一起回家的路上，是喜气洋洋呢，还是彼此因为那抹温情和羞涩而沉默不语呢？母亲从来没有给我说起过。但我猜想，当母亲在矿井出口处，看见父亲完好无损地出现在阳光下的时候，她的心里，也定是明亮又喜悦的。
　　这样的等待，在我出生之后，便换成了在家门口。母亲总是边心不在焉地织毛衣，边将视线远远地延伸到小镇的最边缘。我是后来才发现，母亲手中的毛衣，不过是个道具，用来掩饰她心底的焦虑和担忧。因为她总是织了拆，拆了织，那团毛线在她的手里，就这样慢慢褪色。而她对父亲的牵挂和关爱，却是在时间里，愈加地浓郁。其实父亲完全可以在井上作业的，但他为了多挣些钱贴补家用，依然长年累月地下井。他的皮肤，也因此变黑变黯。每每跟着他去澡堂洗澡，我都会和他隔开一个水龙头，不愿和他挨着，似乎那水一冲下来，连我也会跟着倏地就染黑了。但他却喜欢一把将我拽过来，高声喊道：“你小子才多大，就开始嫌老子脏了？”嚷完后便把我使劲捉住，用力地给我搓澡，我在一阵阵的酥痒里，直笑到喘不过气来。这是关于父亲最温暖的记忆了吧。一向不苟言笑的他，在一蓬蓬上升的水汽里，突然地就现出一个男人的温柔和单纯。那时候的矿区，安全措施很差，常常就有人被封在地下，连和亲人告别都没来得及，就悄无声息地走了。记得父亲无意中跟我提起，人推了车下井时，因为坡度极陡，被车拽着，有时就有在半空往下飞的感觉。我听了骇然，父亲却是淡淡一句“习惯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习惯”，让他在井下呆到退休。而母亲，亦是因为一个“习惯”，不管多晚，都要等父亲回来了才一起吃饭。这样的等待里，承载了多少的忧虑和孤寂，怕是只有母亲一个人才最清楚。煤尘染黑了父亲的双手，而母亲，却是在无休止的等待里，被岁月染白了头发。
　　有一年，父亲听说山西的矿工挣钱很多，就动了心思。母亲坚决不同意他去，但那时的父亲年轻气盛，与母亲吵了一架后，就与几个工友一起坐上了去山西的火车。母亲不相信父亲真的去了山西，到处托人去找，甚至请了算命先生，占卜父亲的去向。她几乎是疯了似的见人就问有没有看见父亲，如果看见了一定记得捎话给他，让他早点回家。直到父亲来了一封信，我扒着字典，磕磕巴巴地将这封龙飞凤舞的信勉强念完了，她才哭出声来，开始咒骂父亲。几个月后，父亲一分钱都没有挣到，逃掉了火车票，才跑回家来。但依然没有忘了在下车后，清爽地洗了澡，又给我捎回来我从没有见过的甘蔗。记得是个晚上，母亲在床上小声地哭泣，父亲手足无措地站在床边，一句话也没有，而我，却是在院子里没心没肺地挥舞着甘蔗，嘴里还发出有节奏的“嘿嘿”声。父亲的这次“出走”，在我的记忆里，就这样甜蜜地结束，偶尔想起，似乎依然像那甘蔗的滋味，让我意犹未尽。那时候的我，是一个多么不懂事的孩子啊。
　　(选自《儿童文学》，有删改)
　　
　　【路子与你聊】
　　为什么作者在跟父亲下井之后，觉得“彼此的心比任何时候都要亲密无间”了？